傅沅没想到，自己再次见到傅实秋、且两人心平气和聊了20分钟以上的地点，竟会是在看守所！
对比一个月前，匆匆前来老房子劝诫自己的那个人，如今的傅实秋老态尽显。
原本只是两鬓有星点斑白，现在几乎白了一半。
眼袋很大，法令纹更深了，抬头纹也多了至少三道，整个人好像突然被抽干了水分，变得干瘪瘪的。
傅沅平静道：“前天，我回了趟老家，爷爷很高兴。没糊涂的时候，还问我你是不是很忙，怎么不一起回去看他。”
傅实秋眼中的惊喜之意更胜，却不知说什么，只哦了一声，又忙忙解释。
“你爷爷不知道我的事吧？别告诉他，都七十好几的人了，没几年了，就让他糊涂着过吧。我本来一年到头也回不了一两次，以后就说我忙，哎~”
“他不知道。就是说了，他过五分钟也会忘的。”
“那就好，那就好~”
时值深秋，纵观会见室的其他人，橙色囚服马甲里面已经全都穿上了厚厚的长袖。
可傅沅一眼就看到对面男人袖口和领口处的污渍。
她皱眉道：“郝淑丽没来给你送换洗衣服？她很忙？”
傅实秋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苦笑着解释：“是，最近她娘家有点事，小桦又闹着要休学，她，她也不容易……沅沅啊，我知道你不愿意原谅爸爸，也不想承认他们两是家人。没有关系，你能来看爸爸一眼，爸爸就知足了。”
“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说那个孟迪？这有什么好为什么的？当然是为了不让你妈妈白死，一命换一命……”
“你说谎！”
傅沅冷冷出言打断，眼神锐利地盯着对面的男人。
男人怔怔一笑：“不然，还能是为什么呢？”
“孟迪死后，他的母亲银行户头多出过一笔匿名汇款，只能查到汇款地是海城的一个ATM机。你说，这会是谁呢？”
傅实秋冷静道：“作恶者仅存的正义感和负疚感罢了。”
“以你多年的经验、侦查能力，怎么可能找不到孟迪故意杀人的证据？退一万步说，孟迪曾经有过案底，入狱跟你还有直接关系，为什么不考虑报复嫌疑？”
傅实秋突兀地笑了笑，却道：“沅沅，我那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大队长，连支队都还没升。那时候可不像现在，牵一发而动全身呐。孟迪看似一个小混混，背后的靠山来头可不小。为了将他们彻底铲除，我当时忍了这口气。后来，我花了整整七年的时候去布局，步步为营，终于把那些管根错节的恶势力关系网都剪除了。”
“那孟迪是？”
“他的死，一半原因在我，一半原因在他。”
说到这里，傅实秋语气有些嘲讽。
“车祸案子宣判后，他逃过一劫，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呵！在里面还不安分，跟人传递消息，私底下拉帮结派，还企图贿赂你陈伯伯的一个老下属。我只是顺势而行，利用了一点公权力，把一些‘有用’的信息透露给了他对面的另一帮人而已。谁知道，他们那次斗殴会藏了凶器，磨尖了的牙刷柄……你能想到么？跟电视剧似的。”
他摇摇头：“沅沅，你相信爸爸吗？我只是忍太久了，不想再等下去，想让他在里面多吃点苦头，结果……”
“所以，是意外？你不是故意杀人？”
傅实秋笑道：“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不用继续藏着这个秘密，不用噩梦缠身了。”
傅沅似乎毫无触动，继续冷冷发问：“那，你的举报人是图什么？”
看到他神色一僵，傅沅心中模模糊糊的猜想被验证。
她自顾自道：“听说，大齐调回来了，没回青州，反倒是来了海城。还听说，他最近跟两个检察官打得火热，前阵子一直在秘密查案。哦对了，最近被举报的也不止你一个，你应该知道吧？不过你运气还是好一点，起码比另外那个人好……”
几日后，她在法庭上看见了白发苍苍的孟老太，
距离上次龙城一瞥，孟老太似乎又苍老了些。傅沅不知是因为她的小孙子，抑或是因为傅实秋和孟迪这一桩被突然翻出来的陈年旧案。
她们坐得间隔很远，傅沅几乎看不清孟老太的面容，可她给她留下的印象还是很鲜明。
但，今天的孟老太没有流泪、没有哭诉，有的只是麻木和冰冷。
“……根据《刑法》第233条、第397条规定，判处被告人傅实秋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一年执行……”
休庭后，孟老太似乎一眼认出了她，颤巍巍的小脚支撑着身体小跑过来。
“傅，傅小姐，原来是你……我有话跟你说！”
她下意识就要抓住傅沅的衣袖，可很快反应过来，又缩回了手，怯怯地垂在身侧。
“我，我之前听到通知才知道，原来那孩子当年根本不是意外醉驾，他，他就是死有余辜！我跟他们说，我请他们不要判你父亲，可是他们说不能……”
傅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明白，没什么。我们都接受这个结果。”
“可我不接受！”
郝淑丽在一旁走过，手里还拽着傅桦，这话便是从他口中说的。
傅沅神色平静地回看他，直到他顶不住她的目光，落荒而逃，直接不耐烦地甩开了母亲的手，大步流星跑开了。
郝淑丽只得气喘吁吁地跑去追，生怕这小祖宗又闹出什么新的幺蛾子，根本顾不上跟傅沅等人说话。
孟老太原本准备好的致歉话没用上，只看着远去的那对母子发呆。
“孟阿姨，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咱们活着的人还是要努力往前看。你也不用想太多，回家跟孙子好好过活吧。哦对了，那个陵城四院网戒中心不靠谱，网瘾不是一种病，家长适当引导即可，你可别送你的小孙子进去……”
孟老太受宠若惊地恩恩着出了法院。
离开前，她还满心感激道：“傅小姐，你真是个好人，我回家就去庙里给你们点长明灯，保佑你们一家人平平安安~”
傅沅不置可否，只轻轻点头。
她没有离开，反而是在大门口站了许久。
直到看到里头另一扇深棕色大门打开，出来的人影中多了那一抹熟悉的黑色，眉梢才开始灵动起来。
“怎么这么久？”
梁景城还未开口，他身旁的邹杰便笑嘻嘻着解释。
“报告傅姐，我们绝对不是沉迷于检察官大人的美色无法自拔，而是因为案情复杂，对手狡猾……要我说，这个环保局跟国土局还真是老狐狸，滑不溜丢的，刚刚差点把我都给绕晕了。”
陶其华呵呵一笑，挤兑他：“还不是因为你反应太慢，容易被人牵着走！”
正好骆雪平蹬蹬蹬踩着硬底皮鞋走过，听到这一句评价，向来冷若冰霜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嘲讽，还似笑非笑地瞥了邹杰一眼。
邹杰正好背对着她，似无所觉，还兴高采烈地跟傅沅模仿被告一行人最后的苦逼神情。
这副情状自然落在火眼金睛的傅沅眼里。
她朝梁景城挑挑眉头，后者十分自然地眨了一下眼，似乎在说，等等告诉你。
前来旁听的小金家村村民代表出来后，就一直站在那里，搓着手看着梁景城一行人，似乎在等着跟他说话。
“梁律师，这次真是辛苦你们了。要不是你们找到那个金光老总勾结贪官的证据，又找了外地的什么机构过来重新检测我们村的水土污染，只怕老村长几个人都白进去了，小波也不能这么快出来。你们真是我们村的再生父母啊！对了，这案子大概什么时候能判下来？咱们胜算大不大？”
“铁证如山，应该没有问题。时间的话，也不会拖太久……”
梁景城好不容易才从热情的村民中脱身出来，满脸都是应付不来的不自然、尴尬。
陶其华十分有眼色，一把将邹杰拽上了自己的车，美其名曰讨论案子。然后一加油，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跑了。
黑色越野车出了城，没拐上回青州的高速，反倒是往另一条高速跑。
“今天算是基本上尘埃落定了，再往后，就是纪委、检察院他们内部的事了。到时候，阿姨那案子的阻力肯定也会小很多……”
“所以呢？”
“呃，我的意思是，怎么不回去跟老太太和阿姨分享下这个好消息？”
“不急。现在对她们来说，这个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也对，听说那个谁谁谁最近闹离婚，女方突然又不肯离了。公司股权那边又要搞切割，整个兰心人心惶惶。阿姨倒没什么，老太太听了这消息还挺开心……”
“呵，他们是狗咬狗，一嘴毛，不用理他们的事。”
“那你这是要去哪？”
“你应该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
傅沅沉默了会，看了几眼窗外的熟悉景色，冷不丁道：“你该不会，想要在我土生土长的地方，拐卖我吧？”
她本只是想活跃下气氛，开个玩笑。
没想到，他竟认真思考了下，一本正经地反问：“可以吗？”
“哈？”
“可以拐吗？”
“……”
傅沅脸上有点热，“你不是律师吗？怎么知法犯法？”
“可以吗？”
他执着地问着同一个问题，眼神直盯着七弯八拐的盘山公路，手攥得很紧。
忽然一个急转弯，车子稳稳地转了过去。
看到方向盘上不大明显的那道湿痕时，傅沅终于笑了出来。
“好吧。”
这句话像落在油锅里的水滴，瞬间激发了某种剧烈反应。
前方一段长长的直路，车子却被开出了斗折蛇行般的气势，幸好附近没有第二辆车。
“唔，之前你不是说，想要来这里看一眼，看能不能看到学校楼顶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了？”
“……就是之前，算了，忘了就忘了吧。”
“你是说十几年前？你记性怎么那么好？你是机器人吗？”
“……”
越野车慢慢远去，车内的说话声也越来越小，只能依稀听到车载音乐忽然变得十分激昂明亮，不复先前的低沉悠扬，一如车内人的心情。
前路未必都是坦途，也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是怎样。
但起码，这一刻的他们是幸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