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山海经》记载,崇吾有鸟,其状如凫,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虽云一形,气同体隔。延颈离鸟,翻飞合翮。
秋天的烈日肆虐在大地之上,连风中都充斥着挥之不去的热意。聒噪的鸣蝉也早早噤了声,等待凉爽夜晚的到来。永昌宫城之外,无遮无拦,炙热的骄阳大施淫威,仿佛要将土壤中的水分全部吸干,它才就此罢手。
永昌城门大开,不计其数的铁甲、素甲联军浩浩荡荡开进城内,宛如一条长蛇,蜿蜒曲行。城门处的南燕守军早没了踪影,空空落落的偌大城门无人看守,丞相辰良也不知下落,那装饰华丽的木榻躺在秋日的怀抱中黯然神伤,任凭敌军开进城内。
景云宫外。
一黄门内侍贴耳向宦者令夷伯小声嘀咕些什么,夷伯听罢,神色陡变,开口低声交代了黄门内侍些什么,之后黄门内侍便慌慌张张地一路小跑而去。
夷伯进了景云宫内,来到慕容烈龙榻之侧站定,用眼微瞟在龙榻之上面露痛苦之色的慕容烈和龙榻旁边惴惴不安的令狐王后和慕容羽世子,面带愁容,眼露哀思。
夷伯等了良久,终于向前跨了一小步,对着因伤痛而昏睡的慕容烈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谨慎地说道:“王上,现今情况穷蹙,敌人已攻破永昌门了。”
“什么?”慕容烈挣扎着从龙榻上坐起来,他不敢相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最坚固的永昌门竟然也陷落了。
“辰良何在?”慕容烈怒不可遏。
“城破之后,丞相辰良便下落不明,老奴已派人去探寻他的下落。”夷伯急忙回应道。
“公主还没有消息吗?”
夷伯早已派出十几批人马全城搜寻公主下落,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夷伯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慕容烈在得知这一个个噩耗之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慢慢的闭上眼,夷伯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只是随时等待着王上的命令。
突然,慕容烈用来支撑身体坐立的手一软,“啪”的一声,重重地摔了下去,夷伯、慕容羽、令狐王后和旁边的内侍、宫女急忙赶上前去,将慕容烈搀扶上去。
令狐王后用绣帕温柔地替慕容烈擦去汗水,含情脉脉地瞧着这个她陪伴了几十年的男人。他当年是那样的威武勇猛,无情的岁月夺取了他强健的躯体,在他的脸上刻画出条条沟壑皱纹,鬓角斑白的头发见证了光阴的荏苒。
她从初见他时,便早已决定,这辈子,她会陪他一直走下去!
慕容烈缓了好久,才又苏醒过来,强打着精气神让慕容羽扶他坐起来,慕容羽看到父王这般模样,于心不忍,只得规劝父王还是躺下休息为好。但慕容烈执拗地坚持要求,慕容羽只得在母亲的眼神授意下,慢慢地将慕容烈从龙榻之上扶起,让慕容烈可以靠在榻上的靠背,并且又将衾被向上拉了拉,为父王将身体盖上。在完成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慕容羽才退回到书架前,静静地等待父王的命令。
“夷伯,召集众大臣于景云宫议事。”
“诺。”夷伯领命而去。
没过多久,各位文武朝官鱼贯进入景云宫,分文武站定之后,等待王上的训示。
慕容烈向人群中瞥了一眼,见文官首位被空置出来,之前原本在那个位置的人也早没了踪影,慕容烈猛地将龙榻之上的玉枕向下扔去,众臣也不敢躲闪,只见那玉枕不偏不倚的正中太尉南宫正则的脚上,由于玉枕实在来得突然,在加上玉枕本身用玉石构成,重量不轻,南宫正则只得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有什么大的反应。
“一帮废物,一帮废物。”慕容烈因太过激动,连连剧烈咳嗽,王后连忙递上丝帕,慕容烈以帕掩口,等到将帕拿下时,丝帕上已经布满血迹,慕容烈急忙将丝帕压在身下,以防被别人看见,致使朝廷恐慌,故意又强装淡定的应对。
他殊不知,他这些想法早就被那有心的人儿都瞧在眼中。
“王上,现在敌军已经逼近后宫前殿,微臣已派精锐前去阻截,但贼兵势大,恐我军坚持不了多久,臣肯请王上早做决断。”太尉南宫正则忧心忡忡地禀道。
“望王上早做决断。”继南宫正则说完之后,众臣也纷纷附和道。
慕容烈叹了口气,“众卿以为如何?”
“王上现今应立即下令迁都云中,云中濒临鬼方部的北地,料想敌军也不会贸然向鬼方开战。”御史大夫郑重地说道。
“王上,龙城乃南燕龙兴之地,历代南燕国主即使面临再大的困境,都未曾有过迁都之举,如若迁都,岂不是将龙城拱手相让,将南燕拱手相让,龙城失陷,南燕历代先王必受叛军凌辱,如此屈辱丧国之举,王上断然不可应允。”宗正南怀信慷慨陈词。
慕容烈听罢,似有赞同之意,刚准备说些什么,却又被打断。
“南怀信之言纯属误国误君,现今贼兵兵临城下,情势如此危急,王上应避其锋芒,撤军雁门,与慕容庸将军会和,整兵一处,大加整顿,徐图后举,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岂在于这一城一池的得失。如若王上听信宗正之言,后患无穷。”太尉南宫正则差点拔剑怒指宗正。
顿时,景云宫内一片哗然之声,彼此争个不停,谁也不服谁,火药味扑鼻而来,大有大打一场的征兆。
慕容烈因为刚刚用力过度,又陷入半昏半醒的状态之中,根本无法应对阶下如闹市一般的喧哗。慕容羽生性儒雅,从未面临这样混乱的场面,一下子也完全没了主意,只得在心中默默祈求神灵可以庇佑父王早日康复来应对处理这样的危机,慕容羽紧张地攥紧满是汗水的手掌,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从未见到过的大阵仗。
“够了!”令狐王后终于开了口。
令狐皇后手执慕容烈的宝剑,立于龙榻之侧,傲视众臣。群臣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吓住了,都立马住了口,如木鸡一般呆立在原地,等着王后的下一步指示。
令狐王后看到大臣都恢复平静之后,才又厉声命令道:“太尉南宫将军带领禁军护卫王室公主、公子撤离龙城,一并将宫城外城居民、宫室之人尽可能撤离。”
“卫尉带领宫门卫屯兵保卫后宫各殿及先祖神庙。”
“治粟内史将国库、粮仓之内的金银粮食全部运往云中属地。”
“宦者令、乐府令和永苍令给属下的宫人、内侍发放钱物,让其快速离开王城。
“其余官员,到前朝大殿等候,随时恭候召唤。”
令狐王后一口气发布数条命令,大臣也都纷纷领命离开景云宫,目送着最后一位官员的离开,令狐王后突然身体一摆,所幸慕容羽和夷伯眼疾手快,将王后扶住,不然会被周围的侍女看出端倪。
诺大的景云宫瞬间又恢复往常的寂静,更多的是充斥着冷清与寥落。慕容烈撑着将慕容羽叫到龙榻旁边,招手让他的贴的近一些,慕容烈对着慕容羽的耳朵轻声地叮嘱了些什么,至于说了些什么,夷伯离得那么近,也没能听到。
慕容羽听着来自父亲的叮嘱,望着父亲那因病痛折磨而完全没有血色的脸颊和那满是伤口的身体,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父王,让羽儿带您走吧,父王不要抛下羽儿呀!”慕容羽悲痛地恳求道。
“孩子,这是父王的命,身为一国之主,有很多事身不由己,君主自当恪守国门,这是千百年间的祖训,父王早已与这座城融为一体了,如果这座城都没有了,父王即使是活着,又有何颜面去面对南燕慕容家的列祖列宗。”慕容烈望着自己现在身边唯一的至亲骨肉严肃地说道。
“父王如果走不了,孩儿来背父王,孩儿可以的。”慕容羽扯开衣服,露出那白嫩瘦弱的臂膀,向父王拼命地证明自己可以。
慕容烈一改往日的严厉与血腥眼神,柔情地抚摸着慕容羽的头,用另一只手帮慕容羽擦拭着脸上的泪珠。“男儿有泪不轻弹,身为南燕我慕容烈的儿子,不准哭!”
慕容羽停止了哭声,不想抬头看着几天之间老了十多岁的父王,他知道父王已经决定与宫城共存亡了,而他更加知道,宫城肯定守不住,这次,将会是最后一次与父王的对话。所以他想要珍惜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令狐王后将慕容羽叫到跟前,将自己手上的一枚戒指戴到他的手上,叮嘱他千万要保藏好这枚戒指。这是一枚刻有狼形图案的古朴的戒指,似乎历经了千百年时光的打磨,让它看起来虽然光泽不在,但却隐隐透露出来一种不可言说的诡秘之感。
令狐王后屈身蹲下来给慕容羽整理衣服有褶皱的地方,喃喃自语道:“今后母后不在你身边,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妹妹,不要记挂母后和父王。”
待得将衣服上的褶皱全部一点点的捋平后,令狐王后站起身来,又帮慕容羽整理耳边鬓角的散乱的头发,低下头来,在慕容羽耳边轻语:“羽儿,从今往后,谁都不能相信,即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能相信,切记切记。”令狐王后接着说道:“羽儿,找到妹妹后,就离开这儿,离得越远越好,一辈子都不要回来,不要替母后和父王报仇,自己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做个平凡人,来生再也不要生于帝王家。”
说完,令狐王后紧紧地抱住慕容羽,母子两个相拥而泣。
“公子,该走了,再不走可能就来不及了。”在夷伯的催促下,令狐王后狠心地推开慕容羽,任凭慕容羽如何哀求,令狐王后只是背对着他,不发一言。在夷伯和两个内侍的拉扯推搡下,才将悲痛的慕容羽强行弄宫门口,就在慕容羽的脚刚被内侍硬生生抱出门外时,只听得从空廓的宫室内传出声嘶力竭的喊声。
“一定要找到芷儿,一定要将芷儿带出龙城!”这是慕容烈用尽全身力气的最后的呐喊,同时也是身为一个父亲对女儿深深的挚爱。身为王,他同样逃不开凡尘俗世,绕不开儿女情长,躲不掉亲情伦理。
慕容羽最后一次回头望着那两个可能再也见不到的熟悉的人,不由得心中仿佛刀扎火蚀一般,险些站不稳,摔倒下来,幸好夷伯留心扶住,才不致于摔落在地。慕容羽朝着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一定会将妹妹救回来,一定不辜负父王的期望。
在夷伯和内侍的簇拥下,慕容羽离景云宫愈来愈远。
月上林梢头,宫城内早已乱成一锅粥,宫人、内侍纷纷携带宫中财物逃往城外。景云宫外,宫人、内侍和守卫士兵因为争抢宫中物品喧哗之声时不时就传进来,宫内的宫女、内侍早已全部逃得不见踪影。
躺在龙榻上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的慕容烈与坐在龙榻之侧的泪痕犹在的令狐王后四指紧扣,牢牢不可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