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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88年—1994年

“有了儿子才有盼头”,这话是你得知曹银娥肚子里怀的是一个带把儿的“香火”时,为了鼓励女人把儿子生出来,而对她说的。那时你们还年轻,你才三十六岁,老婆三十二岁,你们那时已经有了一个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这个叫贺英的女儿在不上学的日子里,已经能够背着背篼或端着洗衣盆,帮她妈妈割草打柴和洗衣做饭了。那时候,你心里已经彻底绝望,以为这辈子再不会有死后在你们灵前哭丧和端灵牌送你们上路的“香火”继承人了。你不止一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你死去的爹说:“爹呀爹,你们的香火就要断送在我的手里了。不是儿子我那东西撒不出带把儿的种子,也不是你儿媳妇的肚子孵不出小鸡鸡像是挺翘翘的苞谷棒子一样的小子,她那肚子比我们贺家湾最好的土还肥着呢,播什么就会长什么,你的孙女儿就是我们一次就试种成功了的呢!是政府实在管得太严,不让你儿媳妇那片肥沃的土地再长任何庄稼,我们再强也强不过政府,所以我们实在是没办法呀!爹,你看见列祖列宗,就帮我对他们说声‘对不起’……”

可是令你没想到的是,也许是你一心盼个“香火”的态度感动了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在你老婆的肚子整整荒芜了九年以后,突然又长出“庄稼”了。那天晚上,当你又张牙舞爪地挺起大腿间那根钢枪似的东西要去耕曹银娥那块长不出庄稼的洼地时,曹银娥突然一下把你从她肚子上推了下来,然后像是犯了什么错误似的红着脸说:“我又有了!”

一听这话,你顿时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女人,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说啥?”

曹银娥又把那话说了一遍,你这次马上就叫出了声:“贺英生了后,你不是就去上了环儿的吗?”

曹银娥说:“是上了环儿的呀!”

你立即像是法官一样审问女人:“那怎么又怀上了?”

女人显得十分委屈,说:“我怎么晓得?反正有两个多月没来红了,这几天我心里特别慌,不想吃东西,又喜欢吐酸水,和怀贺英时一模一样,不是怀上了又是什么?”说着像是印证她的话,立即将头伸到床沿外边,对着地上“哇哇”地干吐起来。吐完,才回过头,一边喘着气,一边对你担心地问:“这可怎么办?”

那时,你说不清这是福还是祸,只觉得心里慌慌的,一时拿不定主意。你还是只有那句话:“上了环儿这么多年,怎么就怀上了呢?”你心里怀疑是曹银娥悄悄找人取了肚子里的那个像是指环套儿的东西,那时这样的事并不少见,县上还判过几个私下里给人取避孕环儿的“破坏计划生育犯”。可是曹银娥赌咒发誓说即使再给一千个胆子,她也没胆量做这样犯法的事。你就在心里想:或许这是天意!于是你便要曹银娥再看一看再说。

又过了一段时间,曹银娥的妊娠反应越来越强烈,各种迹象表明女人的肚子是真的“种”上了。一天,你突然看见湾里能够“上知天意、下通鬼神”的被人称为“神仙”的贺凤山斜挎着一只脏兮兮的黄挎包从外面回来。你和贺凤山关系不错,知道他不会出卖你,便喊住他,悄悄把曹银娥怀孕的事告诉了他,并请他给掐算掐算曹银娥会生个什么?

贺凤山听了你的话,笑着和你开玩笑说:“老弟干劲还不小呢!弟媳妇肚子里不是上了环儿的吗,怎么也被你弄起了?”

你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我也这么说呢!那环儿都戴了好几年,怎么就有了?”

贺凤山说:“不会是别人的吧?”

你说:“你弟媳妇是那样的人吗?”

贺凤山说:“大概是弟媳妇的肚子空了这么几年,就像我们湾里的地一样,拿两季不种庄稼,那地就会更肥了,所以像鱼儿漂籽,随便撒一粒籽就给‘种’上了!”说完又看着你问:“你倒要给我说说是啥时弄上的?”

你想了半天,说:“我怎么知道?两口子弄那事儿,难道还会记时间?再说,她又是安了环儿的,弄的时候两个人都是放心大胆的,谁想到她又怀上了呢?”

贺凤山听了这话急忙说:“你好好想一想,只说个大致时间吧!是上半个月还是下半月?是单日子还是双日子?是白天弄上的还是晚上给弄上的?弄的时候,两口子的头是朝北还是朝南……”

你还没有听完便急忙说:“肯定是晚上,白天我们哪有心思弄那事儿!”说完又说,“至于是什么时候弄成的,我真的不知道!”

贺凤山停了一会儿,又十分恪尽职业道德地问:“弟媳妇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梦?”

你又说:“我也不知道!”

贺凤山忙说:“你回去问问她做了什么梦?问清楚了再来跟我说!”

你听了这话正要走,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对贺凤山问:“哥子你说做什么梦最好?”

贺凤山说:“如果弟媳妇能够梦见在水里捉鱼最好,要不梦见摘桃子或吃桃子也行!”说罢想了想,又说,“再看看你两口子的铺是朝哪个方向坝的!”

你回到家里把贺凤山的话对曹银娥说了一遍,曹银娥却说:“晚上我尽梦见乡上的人来把我抓去,衣服裤子脱得光光的,七八个大汉把我按到医院的手术台上,把肚子里的胎给打下来了,血淋淋的,吓死我了!”

你问:“没梦见抓鱼?”

曹银娥蹙起眉头想了半天,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只梦见抓人!”

你有些绝望了,半天才说:“你要是梦见抓鱼了,就告诉我!”

这天晚上,曹银娥果然就梦见自己背着一背篼牛皮菜来堰塘边淘洗,双脚刚刚落到水里,便感觉被什么东西啄了一下。她低头一看,发现水里有许多鱼。湾里的很多人都在水里捉,她也想下去捉,可是自己却又不会凫水,不敢往水里扑。这时突然有一条大鱼游到了自己脚边,她便鼓起勇气朝大鱼扑去。这时大鱼身子一摆,她没抱住,却骑在了大鱼的背上。大鱼便驮着她往水塘中间游去,尾巴轻轻地划着水,她感到很愉快。游着游着,大鱼突然往水底沉去,她被大鱼甩在水里。她急忙喊起“救命”来。正喊着,那大鱼忽然钻进了她的衣服里,紧紧地贴着她的皮肤,她感到鱼的身子滑腻腻的,低头一看,原来鱼身上覆盖着许多青苔。她急忙把那些青苔扯开,这才抱着鱼回家了。

醒来后,曹银娥急忙把这个梦告诉了你,你大喜过望,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又跑到贺凤山家里去了。贺凤山听了你的话,马上双手抱拳,对你做了一个恭喜的动作,说:“恭喜老弟,贺喜老弟,弟媳妇肚子里怀的是个长小鸡鸡的!”

你一听这话,立即像是打了一针鸡血似的,马上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地看着贺凤山问:“真的?”

贺凤山说:“命里如此!”说着打开一本纸张发黄的书,指着书里的话对你说:“你看,这书里记得清楚,鱼属阳,主吉,孕妇梦见捉鱼,多是吉兆,有得子的可能!这是生儿子的前兆,岂有不祝贺老弟的?”

一听这话,你那张四方形的国字脸上立即像是充了血似的红了起来,眼睛笑得眯成了三角形,急忙对贺凤山抱拳说:“真的这样,老弟今后一定重重谢你!”贺凤山又问了你们两口床的方位,你回答说床头是向北的。贺凤山更加肯定地说:“这就是了,肯定是男孩无疑!”

虽然说得十分肯定,但保险起见,你临走时贺凤山还是给你画了两张“安胎护子符”,一张让曹银娥带在身上,一张让你贴在夫妻俩的床头。用贺凤山的话说,这是为了防止送子娘娘贪了别人的贿赂,把曹银娥肚子的儿子给换了。你回到家里便对曹银娥说了她怀的是个长鸡鸡的“香火”,并决计要把他生下来。

可曹银娥心里只是害怕,问:“要是乡上的人来了怎么办?”

那时你突然像是电影里演的革命烈士那样先攥了一下拳头,然后才立场坚定地说:“头可断,血可流,你肚子里的儿子不能不生!”说完,像是要坚定曹银娥的“革命”信心,你一边抚摸着她的肚子一边又对她启发说:“这娃儿的来历可能有些不平凡呢!你想想,你安环都八九年了,现在你一没去找人给你取环儿,二没去找医生给你弄点什么怀娃儿的药,怎么就突然怀上了?这且不说,一怀还是个带把儿的,你说这不是老天爷保佑我们又是什么?既然老天爷让我们生,我们怎么能违背天意不生?说不定这娃儿以后还是个当官的料呢!”说完你又说,“你是晓得的,这人一辈子没个儿娃子,心里总是不踏实,有了儿子,人才有盼头呢,你说是不是?”

曹银娥听了你的话,这才不说什么了,然后和你同仇敌忾地做起“超生游击队”来。

“有儿子才有盼头”,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想法。尽管政府到处都刷上了“生男生女都一样”的标语,可在贺家湾人根深蒂固的观念里,男是男,女是女,女儿再能干,那也是别家的人,只有儿子,才是“香火”传承人。下头院子的贺世禄哥子和孙大玲嫂子,两口子一成家就拼死拼活地干,没几年便挣下了几间大瓦房,令全村人都羡慕。没想到大玲嫂子头胎生了个女孩,第二胎又生个女孩,第三胎生的仍然是个女孩,世禄哥子一下像是泄气的皮球,再也没有原来那样的劲头儿了。而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歇就歇,有时甚至连大白天也在家里蒙头睡大觉。现在大玲嫂子已被政府弄去结扎了,尽管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聪明能干,可世禄哥两口子一说话就唉声叹气,在人面前都觉得都矮了一截。这还不是就因为他们没有生下一个带把儿的。没有生带把儿的叫作“绝户”,为什么叫“绝户”?就是你奋斗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才取得的一点成果没子孙继承,就像河里的水一样,流着流着就断了,没有了,因此那上面的水也就是白流了。人生的奋斗成果总是要留给子孙后代的,你说一个连继承人都没有的人,他还苦苦奋斗有什么意思?因此你很理解世禄哥两口子的唉声叹气,这也是贺家湾人一定要生个儿子的最根本原因。

你知道世禄哥在贺家湾自觉矮人一截,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原因,这原因也是贺家湾人根深蒂固的传统,那就是只要你没有儿子,不管你品德有多么高尚,能力有多么突出,对村里的事业有多少热心,人们有红白喜事或邻里纠纷调解什么的,也不会来请你去帮忙或说理,更不会把你拉到上席就座。活跃在贺家湾红白喜事上的,总是那些有儿有女、儿孙齐全、人丁兴旺的“大家子”代表。他们在贺家湾的婚丧嫁娶等活动中,是除主家以外最活跃的人物。他们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像将军指挥士兵一样指挥着人们做这做那。他们爽朗地笑,高声地说,生怕人们不能注意到他们。他们走路脚底生风,精气神十足,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在这个时候,即使是村里那些主事的,比如支书贺端阳、会计贺劲松等,如果他们没有儿子,也是要俯首听那些人安排的。一句话,这些有儿有女、儿孙齐全、人丁兴旺的“大家子”人,他们就是人间“福、禄、喜”等吉祥的代表,因而主家乐于请他们来帮忙,而他们也乐于在这种场合来表现。他们表现的不是自己的能力,而是表现自己的“香火”旺盛。而在那些邻里纠纷的调解中,因为他们的人丁兴旺,往往也能占到上风。有时你在想起自己这辈子也可能会成为“绝户”的时候,常常会说对不起祖宗这样的话,其实你知道这话并不是自己的心里话。祖宗已死去这么多年了,有没有“香火”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有了香火,大不了三月清明七月半、腊月三十吃年饭时去他们坟头烧几张纸,祭奠他们一下或念叨他们一声。没有香火,没人去给他们坟头烧纸或念叨他们一声也就算了,他们也不能拿你怎么办。你看重的却是现世的东西,是有了“香火”后能像那些“大家子”人一样,在村里有地位,受人尊重。你觉得自己的想法虽然卑微,却并不为过。不是说“人活脸,树活皮”么?那些“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事,庄稼人不敢想,但既然变了一世人,保证让家庭延续下去并兴旺起来,让村里人看得起,难道也不敢想么?所以,像世禄哥那样因为一连生了三个女儿而在村里自觉得没脸见人,他见的更多的不是祖宗而是活生生的贺家湾人。你害怕也落得世禄哥的下场,因此,你才下定了决心要曹银娥把肚子里的儿子给生下来。

在贺家湾,尽管现在年轻人一结婚便会分家,家庭越分越小,但老年人还是喜欢那种家庭圆满和谐、子孙满堂、热热闹闹的家庭生活。这是这片厚实的土地给贺家湾人带来的又一个传统。贺家湾人的始祖据说是“湖广填四川”时从湖北迁来的。走到这里的时候,始迁祖走不动了,便把拄路的半截木棍往土里一插,倒在地下便睡了起来。一觉醒来,他突然发现插在土里的半截木棍长出了米粒大的新芽。始迁祖一下明白了,这一定是老天爷和祖宗显灵,让自己不走了。于是他便在这里住了下来,然后娶妻生子,成为贺氏族人的老祖宗。传说老祖宗一共生了五个儿子,五个儿子长大成人后又各自娶妻生子,子再生孙,孙又生子,很快就繁衍到了九十多人的“大家子”。但他们都没有分家,因为老祖宗喜欢这种上有自己,下有母子、叔伯、子侄、祖孙、婆媳、姑嫂、妯娌、姊妹等复杂关系的既圆圆满满、又热热闹闹的五世同堂的家庭生活。九十多个人同锅共灶,但一口灶显然不够,听说当年光灶就有四口,老祖宗是这个大家庭的当家人,犹如国家总统一般,他掌管着家庭外面的田土耕作和油坊、面坊、粉坊等业务,而田里耕、种、挑、背及油坊、面坊、粉坊的采购、销售等活儿,则具体分担到五个儿子身上,由五个儿子再分配给自己儿子去落实和完成。老祖宗还在家庭内部落实了类似于今天的责任制,对于超额完成任务后的小额收入,允许各房攒“私房钱”,这样又极大地调动了各房的积极性。家庭内部的家务活,则由老祖宗的长媳负责安排和调度。传说老祖宗的大儿媳妇是一个心地特别仁慈,处事特别干练,见识特别聪明,才智超越常人的女人。她不仅待各房子孙如同己出,从无异心,而且在操持家务方面,自己还早起晚睡,身先士卒,不但为自己几个弟媳,而且也为子一辈、孙一辈的妯娌做出了榜样。在她的带领下,女人们在家里纺纱织布、缝补浆洗,在上侍奉上辈,在下养儿育女,对内团结一心,勤俭持家,细水长流,对外量入为出,艰苦创业,把一个大家庭搞得生机勃勃,一片兴旺发达的景象。后来县太爷听说了此事,惊其家风之正,坐起轿子下来查访,然后上报朝廷。皇帝佬儿也激动不已,龙颜大悦,马上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下令州、县衙门表彰。州、县两级官员不敢怠慢,马上就给老祖宗送了一块大匾来,匾上刻的正是皇帝佬儿那几个字。不过现在的贺家湾人只是听说了这事,谁也没有见过那块匾,至于当时皇帝佬儿写的几个什么字,更是无从知道了。老祖宗这种子孙满堂、热热闹闹的大家庭生活保持了很多年,直到老祖宗在九十三岁高龄上死去以后,五个儿子才分家,这便是贺家湾后来说的“老五房”。虽然一家人分成了五家人,可每家人都秉承了老祖宗圆满和谐、子孙满堂的家风,每家人继续保持着各自一家人的“大家子”的家庭生活,有的五世同堂,有的四世同堂。再后来,世事变迁,那种“大家子”生活虽然离现实越来越远,成了遥远的往事,但老祖宗那种追求多子多福、儿孙满堂的家庭生活的遗传因子却深入到了骨髓。他们不相信政府“生儿生女都一样”的说教,也不是他们不喜欢女儿——女儿也是自己的骨血,他们怎么会不喜欢呢?只是女儿和儿子比起来,女儿生的孩子不能姓贺,他们称呼自己“外公”“外婆”,一个“外”字,就已经把“楚河”“汉界”划得很清楚了。贺家湾人无法想象自己老了以后,两个老家伙就像庙老汉和庙老婆婆一样,孤孤单单地坐在门口,身边没有饶舌和调皮的小家伙。而要做到这一点,又只有儿子才能完成这样的使命呀!所以,那句“有了儿子才有盼头”的话,是贺家湾所有人心里的真实写照呀!

幸好老天庇佑,你现在终于要有儿子了!

不久后,你和曹银娥便从贺家湾消失了。不但你们夫妻俩,就连九岁的女儿贺英也到了她外婆家。贺家湾人起初没看见你两口子下地干活,只以为你一家人走什么亲戚家去了。可过了一段日子,仍见你们没有回来,他们心下便犯疑了。于是来到你那几间茅草房里一看,这才发现你不知什么时候,把圈里的猪和鸡栏里的鸡都卖了,大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整个屋子孤独地蜷缩在打着寒战的早春的空气里。就连和你挨得最近关系也最亲近的贺世龙、贺世凤也不知你们是什么时候从贺家湾消失的,又到哪儿去了,但他们心里全都有些明白了。

不久,乡上知道了这事,立即组织了“计划生育敢死突击队”下来。他们砸掉了你挂在门上的“铁将军”,冲进屋去,发现除了柜子和瓦缸里有一点粮食外,什么都没有了。但他们没敢挑走你的粮食,当务之急是要抓住曹银娥,除掉她肚子里你播下的“种子”。他们把大院子的人一一叫去讯问,但没人能说出你们的去向。他们转而又去威胁和恫吓你们的亲戚,甚至还把你的老岳父抓到乡上关了几天,但仍然没有查出你两口子的下落。你们就真像是从人间突然蒸发了一般。

其实曹银娥还在贺家湾——她藏在村医贺万山的家里。贺万山很小就死了父亲,后来随母亲改嫁到雷家湾,三年大饥荒后,母亲又得急病死了,那时贺万山刚好十五岁。母亲死后,脾气暴躁的继父虐待他,常常打得贺万山皮青肉肿。贺万山受继父虐待不过,跑回贺家湾来哭诉,要回贺家湾来。贺家湾人答应了,给他搭了两间茅草房。贺万山人是回来了,可除了那两间茅草房什么都没有,正是十五六岁长身体的时候,却饿得黄皮寡瘦。那时你父亲贺茂明在下头院子做监收员,他看贺万山“造孽”,晚上便监守自盗,让贺万山拿来一根口袋,将生产队围席里面的小麦撮了一口袋给贺万山,让他渡过难关。冬天分红苕时,每挑红苕他又故意给贺万山少记二三十斤,这样下来,贺万山便又多分得了几百斤红苕。贺万山是个记恩的人,所以他多次在你面前说起你父亲的大恩大德,为自己不能涌泉相报而惭愧呢!自从你下定决心要将儿子生下来后,就在心里谋划着怎样躲过乡上“计划生育敢死突击队”的围追堵截和抓捕?这时你想到了贺万山。贺万山虽然只是一个村医,但他不但医术很高,医德也很高,是方圆几十里的“仁德之医”,人缘十分好。贺万山的老伴郑彩虹嫂子和贺万山一样,心地善良,也是个阿弥陀佛似的“大善人”,更重要的,她不但是贺家湾老支书、老革命郑锋的亲侄女,而且因为她是村里的接生员,还是乡上安插在贺家湾的计划生育“眼线”。这样的人家,谁也不会怀疑他们会窝藏计划外怀孕的“对象户”。你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去给贺万山一说,没想到贺万山和彩虹嫂子一口就答应了。他们把诊所后面储藏草药的屋子收拾出半边来,在里面铺了床,放了便桶,便让曹银娥住了进去,然后锁了门,又在门口堆了草药,三餐饭趁没病人的时候,由彩虹嫂子亲自送进去。只要曹银娥自己不出来,谁也不会想到里面竟藏了两条生命。安顿好曹银娥后,你跑到云雾山的深山老林里,找到一家私人开的小煤窑,改名换姓,下煤井当了一个挖煤的“掘掘匠”。十天半月你才趁风高月黑之夜溜回贺家湾一次,也不回屋,径直去叩响贺万山诊所的门,和曹银娥说上一会儿话并对贺万山夫妻俩说上一番千恩万谢的话后,又悄悄地溜出村子,连夜赶回云雾山深山老林的地下洞穴里去了。所以,尽管乡上布下了天罗地网,你仍然像一条狡猾的鱼,从网的缝隙漏了过去。

转眼天气大热起来,你计算着日子,估摸着小家伙出世的日子就要到了。这天晚上,你回到贺凤山诊所后面的草药储藏室里再也没走了。果然第二天晚上,曹银娥的肚子开始痛了起来。彩虹嫂子进来看了看,发现曹银娥的羊水都开始破了。你急忙拿了彩虹嫂子早已给产妇准备好的东西,架着曹银娥就往自己家里走——在乡下,最忌讳把孩子生在别人家里,即使女儿的娘家也不行,因为这会给别人家带来晦气。在你心里,你觉得只要过了今晚,你就彻底胜利了!到时候,乡上的“计划生育敢死突击队”只能下来收罚款,收就收吧,老子没有,看你们又怎么办?你不相信豌豆滚到屁眼里——会那么遇缘(圆),乡上的“计划生育敢死突击队”会在今晚到你家里来!可是走到屋子后面,你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你把曹银娥扶到地上坐下,自己先回去瞅一眼。当你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到院子里借着月光一看,却突然惊住了:原来挂到墙上挞谷的拌桶被人抬到了大门前面的两只大板凳上,从拌桶里传来两个汉子粗鲁的鼾声。你一下明白了,原来自从你们躲后,乡上并没有放松对你们的监视,他们不相信你们真的从人间蒸发了,每晚都派得有人在你的门口“守株待兔”,等着你们自投罗网。你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转身回到屋后,搀起曹银娥就走。你也不知道往哪儿去,只想离那两个监视的汉子越远越好,免得被他们发现了。

走着走着,曹银娥突然痛苦地叫了起来:“我走不动了,就要生了!”

你朝四周看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幸好前边有一堆去年的稻草垛,那是贺兴贵家里的,你急忙把曹银娥扶到草垛旁边,扯下一大抱稻草铺到地上,让曹银娥坐了下来,对她说了一句:“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叫,我去叫彩虹嫂子来!”

说罢你撒腿便又往贺万山家里跑去。等彩虹嫂子赶到时,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曹银娥果然忍住没有叫唤,汗水已经把她衣衫全湿透了。彩虹嫂子把孩子接下来,你顾不得什么,急忙去掰开孩子的两条小腿往中间一看,那孩子果然翘着一个小鸡鸡。顿时,你忘记了一切,两条腿往地上一跪,就朝天上喊了起来:“老天保佑,果然是个带把儿的!”彩虹嫂子把孩子包好,双手交给你,你眼里含着泪花,可是大地茫茫,却不知该带着产妇往哪儿去?彩虹嫂子走了以后,你才把孩子交给曹银娥,又去捋了几抱稻草铺在地上,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裹着曹银娥,然后紧紧抱着她。

幸好没过多久,彩虹嫂子又来了,她提了一瓦罐红糖醪糟开水,里面卧着几只鸡蛋,你知道那叫作产妇的“定心蛋”。她先让曹银娥吃了“定心蛋”,接着又拿出一条毯子给你们。这天晚上,你就陪着产妇和新生的婴儿拥着这条毯子坐到了天亮。你一边坐等黎明,一边给婴儿想了一个名字:草生。草生在他母亲的怀里香甜地睡着,小鼻子发出均匀的呼吸,月光在他的小脸上像是上了一层光滑而轻柔的釉。天亮以后,你看见乡上那两个监视你们的汉子从屋后小路回去了,等他们走远以后,你才一手扶着产妇,一手抱着草生回家去了。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淡淡的晨雾在贺家湾的土地上四处氤氲,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青草特有的香甜的气味,这气味有些像是年轻女人洗浴过后身上散发的味道。你的脸上泛着紫红色的光芒,昂首挺胸,完全是一副凯旋的样子。

可上帝没让你高兴得太久,按照风俗,这天草生刚刚“洗三”穿上衣服,乡上的人便带着几十个“敢死队员”来把你的三间茅草房团团围住了。你叫曹银娥抱住孩子躺在床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自己来到了这些人面前。带队的赵副乡长是这个村的包村干部,因为曹银娥的超生他可能面临“一票否决”从而失去升迁的机会和扣发今年奖金的危险,因而他一见你,什么也不说,便气急败坏地叫你交罚款。

你问:“交多少?”

赵副乡长上下嘴皮一碰,便高声叫道:“六千!”

你吓了一跳,那可是一笔大数字呀!你在云雾山的私人小煤窑里挣了一点钱,可是你得用这钱给曹银娥补补身子。她给你生了儿子,你觉得功劳最大的是她,最对不起的人也是她。她这几个月藏在贺万山的草药储藏室担惊受怕不说,谁见过女人在野天野地的草堆上生儿子的?而且生了儿子后还在草地上坐了一夜!就凭这一点,你觉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给她吃都不过分!你还想到要给草生买奶粉,买葡萄糖、钙片等,总之,要让草生像城里的孩子一样,既健康又快乐地成长。此外,你还想到重新去买一头猪,去抓几十只鸡崽,俗话说“穷不丢猪,富不丢书”,一个庄户人家,怎能没有猪牛鸡鸭这些亲密伙伴呢?现在去抓一只半大猪娃,到年底也就能像别的人户一样杀上年猪,一家人过一个热热闹闹的春节了。收了大春,马上又要预备小春的化肥、农药和种子什么的,总之要花钱的地方很多,所以你便决定和乡上死缠烂打,于是便梗着脖子对赵副乡长说:“没有!”

赵副乡长一听,气得龇牙咧嘴,脸上肌肉抖了半天,然后才又咬着牙齿对你又问了一句:“究竟交不交?”

赵副乡长的每个字都像从嘴里扔出来的石头。可是你还是说:“我没有钱拿什么交……”

话还没完,赵副乡长大手一挥,对早已跃跃欲试的“敢死队员”们说了一句:“上!”

那些“敢死队员”一听赵副乡长命令,果然一哄而上,纷纷拥进屋里,先将柜子和瓦缸里的粮食撮进事先带来的口袋里,扛出来放到板车上,然后又到屋子里去,将那些坛坛罐罐、桌子椅子也搬出来放到了车上。

那时,不管是老院子,还是上头和下头院子的人听说乡上“计划生育敢死突击队”来抄你的家了,都纷纷跑来看。离得近的站在院子外边,离得远一点的站在堰坎边和旁边的菜地里,他们看见你站在一边,脸色平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静静地看着那些人把东西搬出来装上车。女儿贺英没看见这样的场面,吓得哭了起来,你马上过去抱起她,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一边哄着她。按照村里过去的经验,一般发生这样的事,被抄家的人都要一边大哭大闹,悲天恸地,一边过去护住自己的东西,尽管是拿鸡蛋碰石头,也要和那些“敢死队员”发生撕扯抓打。现在,村里的人一看你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有些弄不明白了,一些人本想帮你说几句好话求求情,都不过来了。

搬完了粮食和家具,赵副乡长两只小眼睛闪着绿色的光芒,像是愤怒的猫眼一样看着你又问:“现在交不交?”

你听了这话,竟然淡淡一笑,说:“我刚才就说了,没有钱,拿什么交?”

赵副乡长马上又大手一挥,说:“上房!”

站在地下的“敢死队员”一听,便又纷纷爬上屋顶,开始拆起房来。

这时,大家以为你会过去给赵副乡长跪下,向他求饶并定出交罚款的时间,也许赵副乡长今天就会放你一马了!可是你却没有,仍然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甚至还哈哈大笑了起来。你的态度像是把那些“敢死队员”激怒了,他们一边在房顶上扒,一边还像自己给自己鼓劲一般叫:“扒!扒光!”

很快,三间房扒掉了两间,当“敢死队员”正要去扒最后一间屋子时,众人见你还是无动于衷,突然明白过来:“也许贺世跃是被气糊涂了!”于是贺世龙、贺世凤、贺世浩等湾里一批老人走了过来对赵副乡长说:“他是吃了猪油蒙了心,糊涂了,领导大人不记小人过,好歹给他一家人留个躲雨的地方吧!”

几个老辈子这么一说,更多的年轻人也拥了过来,看着姓赵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就是,人家家里还有个坐月的呢!”

“他是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可共产党没说不让人活下去呀?”

“六千块罚款,你们今天来今天就要,谁把这笔钱准备起的?”

赵副乡长见大家都帮着你说话,怕引起众怒,便借坡下驴地说:“那好,计划生育是国策,今天是给你一点颜色看看,看谁今后还敢违背基本国策!限你在年底前交清罚款,不然我们还要下来把你剩下的这间房子一并扒掉!”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现在上面的政策是吃药给瓶、上吊给绳,我们不怕你寻死觅活!”说着对房顶上的“敢死队员”挥了一下手,那些“敢死队员”下来,把扒下来的木料也装在车上,便拉着几架板车班师还朝了。

从此以后,你一家四口就住在那唯一的一间茅屋里。这房屋也像人一样,得骨架、筋络、肌肉互相拉扯,才能立于不倒之地。这间失去了互相拉扯和支撑的屋子,很快便朝一边偏斜过来,摇摇欲坠,让人看了提心吊胆。

一天,贺世龙下地打从你院子经过,看见你那间茅房随时都像要倒塌的样子,便对你说:“你一家老小就安心在那一间茅草房里住一辈子?”

你知道贺世龙是好心,却故意问:“我想住好房子,可哪儿有?”

贺世龙说:“他们虽然把你房屋盖盖扒了,可墙还在,你到山上砍几根树回来,竹子稻草都不缺,找几个人一天就把屋顶盖起来了,也费不了多大的事。如果等雨水把墙淋垮了,你想重新盖都不成了!”

你笑了一笑,说:“我盖好了好又让他们来扒呀?”

贺世龙一听这话像是被噎住了,半天才问:“你这是自己愿意往烂泥坑里滚哟?”

你说:“我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只好鹅卵石滚刺芭笼——滚到哪算哪!”

贺世龙见你这么一副不可救药的样子,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一边摇头一边苦笑着走了。

连贺万山也过来对你说:“你是不是没有钱?如果没钱,先到我那儿拿点来用。如果缺竹子、稻草什么的,我让大伙凑合凑合,一家出一根竹子,一捆稻草,也把你那两间屋顶盖起来了!”自从草生出生后,为了感谢贺万山两口子,你让草生认了贺万山和郑彩虹做干爹干妈,两家关系现在自然不比一般。

你听了仍然说:“我盖它做什么?”

贺万山说:“住呗,还能做什么?”说完又指着那间歪歪斜斜的屋子对你说,“一家人挤在那样一间屋子里,还像什么人家户?”接着又问你,“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让大伙给你凑合凑合?”

一听这话,你忙说:“不是不是,他干爹,我完全相信你,只要你发了话,还有谁不听你的?别说几根竹子、一两捆稻草,就是你叫大家出个三五十块钱,谁还会驳你的面子?可是我不修,我就要让它烂在那里,这样我才心安!”

贺万山见你态度坚决,没再劝你修,想了半天才又对你说:“那你也该到山上砍两根树回来,把那间屋子撑一下,不然垮下来,把人伤到了怎么办?”

你想了想,才说:“多谢他干爹提醒!”

第二天你果然到自己责任地的坡上,砍了两根柏树回来,撑住了那间摇摇欲坠的屋子。湾里人看见你这样,都有些不理解,只以为你是故意往烂处滚,这辈子再难打起翻身仗了,不禁都替你扼腕叹息。可是谁又知道你的心思呢?

但村人很快就明白了过来。这年年底,乡上见你仍没有去交计划生育罚款,那些“敢死突击队员”便又推着板车气势汹汹地奔你家来了。可是等他们拥进你那间随时都要倒塌的、门户大开的屋子里一看,不觉愣住了。屋子里除了你们一家老小四口躺的那张床以外,四壁空空,比水洗过的还要干净。连煮饭的半只破锅,也是用三块石头架在外面阶沿上。他们在屋子里四处寻找,也只找出了半把挂面和几斤装在麻布口袋里的大米。他们也不敢再上房扒你唯一的这间屋子,害怕爬上顶房子突然塌了,伤了自己划不着。他们骂骂咧咧地将找出来的半把挂面和几斤大米往地下一扔,便自认晦气地打道回府了。直到这时,贺家湾人才佩服了你的远见卓识。可他们还有一点不明白:秋收的时候,明明看见你从田里,少说也收了两千斤稻谷回来,还有那些杂粮,都到哪儿去了呢?你们又不是大肚罗汉,难道这么快就把两千多斤稻谷和杂粮吃完了?或者是挑到粮站或市场上卖了,可是他们从没看见过你挑粮食卖呀?既没吃完又没卖,那你的粮食到哪儿去了?最后大家的结论是:一定是你藏起来了。至于藏到了什么地方,人们就说不清楚了。但不管怎么说,你家里的贫困被湾里人有意或无意地不断放大,犹如半天云里吹喇叭,在全乡都出了名。乡上的人知道在你身上没法再榨出什么油水,也就慢慢地不来过问你了。

草生在慢慢长大。他开始牙牙学语,开始蹒跚学步,开始用稚嫩的童声喊“爸爸”“妈妈”,开始漫山遍野地到处奔跑、淘鸟窝、捉蚂蚱……在这些年里,你唯一的快乐和幸福就是草生。你在心里暗暗嘲笑着乡上这伙人的愚笨和无知。你在等待机会,就像一飞冲天的鹞子一样,让湾里人看看你贺世跃到底是骡子还是马?这机会终于让你等着了。

这年年底,村里的农业税和“三提五统”款收不起来,支书贺世忠去向乡上李书记讨主意。李书记让贺世忠把村里欠款最多的人报到乡上去,乡上组织“敢死队”下来“拔钉子”。贺世忠便报了贺世凤,因为贺世凤有病,每年都有欠款没有缴清。于是乡上仍由赵副乡长带队,带了几十个由各村地痞流氓组成的“敢死队”开到贺家湾来。但没人给他们带路,他们误将贺世龙的家当成了贺世凤的家,将贺世龙的粮食、肥猪以及贺世龙小儿子贺兴仁结婚时买的电视机、VCD等装在车上拉走了。贺世龙去追,护住板车不让拉,那伙人又将贺世龙颠进了水塘里。这一下激怒了贺家湾人。过后,贺世龙的大儿子贺兴成跑到城里,找到已经当了房地产老板的贺世海和在帮贺世海管理工人的弟弟贺兴仁。贺世海叫贺兴成回去找人写了一封《农民的救命呼声》的上告信,把贺世忠和乡政府都告了。这封信被贺世海和贺兴仁托人直接交到县委书记手里的时候,正碰到中央花大力治理农村“三乱”和狠刹加重农民负担之风的节口上,县委书记不敢怠慢,立即指示有关部门查处。最后,贺兴成等十多个告状的农民赢了,支书贺世忠和赵副乡长被撤了职,乡上李书记和张乡长被记了行政记过处分,调到其他地方工作去了。这事不但在贺家湾,在全县都产生了很大影响。

这天晚上,你突然走到贺世龙家里,对贺世龙说:“大哥,那次乡上的‘计划生育敢死突击队’扒我的房子和拉走我粮食家具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场?”

贺世龙愣了一下,说:“要不是我们,你剩下的那一间屋子都被扒了,怎么没在场?”说完警惕地问,“草生都要上学了,你今天晚上忽然提这事做什么?”

你说:“大哥你的冤情总算洗清了,可我这些年,房子被扒了,粮食、家具被拉了,过的啥日子,你是亲眼看见的,我也总得找他们讨个说法吧?”

贺世龙说:“可你是违反的计划生育政策,现在到处都一样,不交罚款就扒房子、拉家具和粮食……”

你不等贺世龙话完,就说:“大哥,我是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该打该罚,我没有什么说的!可那粮食,他们装车的时候,当着我的面称了秤吗?那些箱箱柜柜、黄桶扁桶,给我出过清条吗?你是晓得的,我家里那张吃饭的八仙桌和那把太师椅,金丝楠木的,是我们家的传家宝,要几个大劳力才把那张桌子搬得动,还是我爷爷的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过去地主贺银庭要买,我爷爷也没卖,现在少说也值五六千块钱,可这些东西拉到乡上,是卖了还是当了,我一概不晓得,你说我现在该不该找他们讨个说法?”

贺世龙一听你这话,也觉得你确实冤了,便说:“俗话说,杀人都得把人叫醒,东西不明不白就被他们处理了,当然该找他们讨个说法!”

你一听这话,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对贺世龙说:“那好,大哥,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一个篼篼下来的分上,你给我在这张纸上画个押!”

贺世龙接过一看,原来你早已找人写了申冤的状子,就等证明人在上面签字画押。贺世龙一看有些犹豫了,可贺兴成刚刚赢了官司,正在兴头上,这时便豪气冲天地说:“告,世跃叔!这几爷子你不告他,他们还以为我们老百姓好欺负!”说完又对贺世龙说,“爹,世跃叔说的是事实,他又不要你做其他的,只帮他做个见证人,怕什么?”

贺世龙听了儿子的话,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在你给他的纸上写了名字,然后摁了手印。你谢了贺世龙父子俩,走出来,又进了旁边贺世凤的家里。这天晚上,你走遍了贺家湾所有的人家,几大张纸上密密麻麻地盖满了贺家湾人鲜红的红手印。即使是一些平时和你打“肚皮官司”的人,看见前面那么多人都盖了,一时也做出丞相肚里能撑船的样子,在上面重重地画上了自己的名字,摁下了手印。

第二天,你揣着有贺家湾几百人签字画押的申冤的状子出发了。你穿了一件破棉袄,在前胸和后背上都各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你又从家里找出一块破白布,找人在上面用红墨水写了一个“冤”字。你来到县政府大门口,突然往地上一跪,从裤腰里扯出那块写着“冤”字的破白布双手往头上一举,便扯开喉咙喊叫起来:“青天大老爷申冤呀……”

正是上班的时候,不一时大门便被堵住了。可是,当大家一听你是为计划生育罚款到县上来喊冤,都不约而同地从鼻子里发出“咝咝”轻蔑的嘲笑声。不一时,有人便过来把你拖开了。等人们走开后,你又过去跪下。你从早上跪到下午,没有人来理你,那一个个从你身边走过的昂首挺胸的公事人,打量你的目光像是打量一条狗一样。可是你不气馁,第二天又去跪,跪到中午,见仍没人理你,便又当着下班的人大叫起来:“我跪到下午,再没有青天大老爷出来,明天我就到省上找青天大老爷了!”

到了下午一上班,果然有人来把你请进了一间办公室。那人先还用不以为然的口气训斥你无理取闹,可一看那密密麻麻的、有着几百人画押的签名,一下不敢小觑了,立即打电话喊来了乡上的伍书记。伍书记刚从其他乡调来,不了解情况,一看那长达几页的贺家湾人的名字和手印,也像是吓住了。他好说歹说,把你劝回到了乡上,马上喊来当年和赵副乡长一同来你家参加过扒房和拉粮食、家具的乡计划生育办公室王主任。王主任先还想抵赖,一见那厚厚一叠见证人的名单,立即神气不起来了,承认有那么回事,可拉回的粮食和家具并没有那么多。书记听了这话,说:“有没有那么多,口说无凭,你把当年的账簿拿来看看。”

那姓王的一听便又傻眼了。原来当年全县都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从计划生育超生户中拉来的粮食、牲畜、家具什么的,超过了一定时间超生户没来赎,乡上和计划生育办公室可以自行处理,变卖了的钱首先用作“敢死队员”的工资和生活费,剩下的才抵超生户的罚款。当年贺世跃家里的粮食、家具和木料一拉到乡上,几爷子便各取所需,拿的拿,分的分,原本就没有记账,现在又怎么拿得出账来?

书记一看心里就明白了,只得将王主任臭骂了一顿,然后赶了出去。书记一来到这个乡,就听说了贺家湾人的团结和厉害,他吸取了前任的教训,不愿让自己的政治生命栽在这些“刁民”手上,况且这事认起真来,乡上明显是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他为什么要把精力和时间花在为前任揩屁股上?他这么一想,便对你说:“这事乡上确实做得有些不对,不过谁叫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这事本与我无关,但县上既然叫我把人领回来了,我就来打个和气牌。事情到此为止,你不要再到上面去喊冤叫屈,乡上呢,也不再收你的超生罚款了,你看怎么样?”

你盼的就是这句话,可你仍然坚持说自己的几千斤粮食就够交超生罚款了,要乡上把那些家具、木料还给你。

书记知道你无非还想向乡上要点钱,便说:“水都过几滩了,拿啥还你?”想了一想便又退了一步说,“算了,乡上看在你生活困难的分上,再给你一千块钱的困难补助!一把胡椒顺口气,一颗胡椒也是顺口气,你同意就接受,不同意,是原来赵副乡长来拉的粮食和家具,你找他去!”

你听后真怕伍书记变了卦,急忙说:“既然书记给我面子,我怎么会不接受?不过,口说无凭,乡上要给我立个字据!”

书记问:“立个什么字据?”

你说:“立一个计划生育罚款已经交清的字据!”

书记一听这事无关大碍,便又把计生办那姓王的主任喊来,叫他给你写了一张“贺世跃超生二胎罚款六千元已经缴清”的收据,盖了章,又揣上乡上补助的一千元钱,喜滋滋地回贺家湾了。

回到贺家湾,你径直来到贺兴成家里,对他说:“大侄子,你这两天有空没有?”

贺兴成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便看着你问:“世跃叔,你想叫我帮什么忙?”

你说:“大侄子要是有空,这两天帮我到董家坝董仁富的砖窑里拉几车砖?”

贺兴成看着你好奇地问:“世跃叔,你拉砖做什么?”

你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修房子呀!难道我一辈子就住在那间狗窝不如的茅草房里?”

贺兴成似乎怀疑听错了,等你的话一完,便看着你不相信地问:“世跃叔,你要修砖瓦房了?”

你像是想让全湾人都知道一样,又大声说:“我就不能修砖瓦房?老侄你可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我贺世跃卖了孩子买蒸笼——不蒸(争)馒头争口气,看我能不能把砖瓦房修起来!”

贺兴成见你这么说,不说什么了,可脸上还是明显露着怀疑的神色。第二天一早,你怕贺兴成不去,又亲自跑去请,贺兴成才开着他的拖拉机,和你一道去董家坝买砖去了。接着你又到城里买回了预制板、水泥和河沙,便叫人来扒了你那间用木头撑住的、摇摇欲坠的茅草房,在原来的屋基上,修建起了一溜三大间砖混结构的水泥预制板平房,里里外外用白灰粉得雪白,房顶上架着人字形屋架,盖了小青瓦,既可以预防水泥预制板平顶漏水,又可以在上面晾晒衣物等东西。这是当时贺家湾建房的基本格局,你既没有超前,也没有落后。直到建房时你从贺万山家里挑回一担担招待工匠的粮食时,人们才清楚这些年你一直是把收获的粮食神不知鬼不觉地挑到贺万山家里,除了留足一家人填饱肚皮的外,剩下的,你都委托了贺万山帮你变成了现金。不但如此,你每年还在贺万山的猪圈里养了一头大肥猪,到年底也变成了钱。人们不觉议论纷纷,说怪不得曹银娥天天都往贺万山家里跑,原来还是去喂猪呢!真是咬人的狗不龇牙,没想到你贺世跃不但把乡上骗了,还把全贺家湾人都蒙在鼓里呢!

不管人们怎么说,你那三大间既坚固牢实、又美观漂亮的水泥平房是竖立在贺家湾了。新房竣工那天,你从屋子里搬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十盘簸箕大小的“遍地红”鞭炮,从屋子大门口沿堰坎一直前铺去,几乎铺到了大院子里,然后你点燃鞭炮。鞭炮欢乐地炸了半天,使贺家湾到处都充满一种喜庆的气氛。

鞭炮炸完以后,湾里许多孩子都到纸屑中去找没炸的小炮,你看见儿子也在里面,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便把草生叫了过来,对他说:“儿子,从今天起,你不叫草生了,叫贺松,长大像松树一样成栋梁之材!”

六岁的儿子不懂得你的心思,却歪着小脑袋说:“不,我就要叫草生!”

你听见这话,有些生气了,便睁圆双眼,瞪着儿子说:“没出息的东西,草有什么好?就叫贺松!”

儿子从没见你生过气,此时突然吓哭了,还是说:“我不叫贺松,我叫草生……”

你看见儿子泪水横流的样子,心又一下软了,急忙过去抱住他,摸着他的头说:“好,好,儿子,不管你叫什么,老子都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说完又指了后面的房屋,继续对他说,“你看,老子给你修新房子了,等你讨婆娘时,老子一定给你修一座全湾最漂亮的楼房,你快点跟老子长大吧!”

你说那番话时,声音之高亢,语气之坚决,仿佛在对全世界发表宣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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