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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95、96、97、98、99、100……”赵葛栋把两只各十公斤重的铔铃举在手中,他在地板的垫子上做着仰卧起坐。每做一次,嘴里数一下。汗水在隆起的肱二头肌上闪亮,当数到第100下,他气喘吁吁地平趟到地上,松开手中的哑铃。

“吴哥——”在地上休息了几分钟,赵葛栋坐起身,对着床上斜卧的吴军说,“我觉得这个案子,我们要重新确定思路。”

吴军手中捧着从技术室送来的,甘水湾无名死尸的勘验报告,眉头紧锁。吕伟将案件的主办交给他和赵葛栋后,为了攻克案件,他没有回家,住在刑警队的单身宿舍里。

“小赵,”吴军没有回应赵葛栋问话,而是把头从床上伸出来,举着手中的案卷说,“你看照片上死者头发,右鬓角上方像是少了一缕?”

赵葛栋目光落在白纸上的彩色照片上,死者那极具艺术家气质的长发果然少了一绺,要是不注意很难看出来。

“真是这么回事。”

“怎么会少一部分呢?”

吴军从床上下来,披上衣服,挨着赵葛栋蹲下去,两人一起盯着照片。

赵葛栋把照片翻过去,第二张是后脑勺部。为了看清伤口,部分头发被剃掉了,能看出一个清晰的钝器伤,而照片下的备注里写着,头顶百汇穴处。这样的伤,脑部还有两处。赵葛栋继续向后翻,照片显示是背部和臀部擦伤。最后一张是吕伟从排水沟处找到的那只灰色puma运动鞋,其大小显示与死者脚上的一只为一双,鞋子的号码是41。还有一张死者光脚的照片,旁边一把玻璃度量尺,显示从三趾到脚跟的距离为39公分。照片的后面是法医的分析报告,这个大家反复看过了。赵葛栋翻过去,最后是关于甘水湾以东1.7公里处采集到的血样分析。血型与死者身上采集到的一致,还有血液中酒精含量的测试报告。

“我觉得,我们还应该去一下事发现场。”

“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任何犯罪离不开现场。吴哥,我发现你对案件有一种天然的敏感性和钻研劲,虽然不是学刑事侦查专业,但你一定会成一位好警察。”

“哈哈,哪里啊!你以后多教教我,军转干部半路出家,一切得从头开始。”

第二天上午,在分局的食堂用完早餐,还不到上班的时间,赵葛栋和吴军便出发向甘水湾而去。

四月下旬,海边的气温升至二十多度以上,空气清新,天气不冷不热。滨海公路上,零星看到从外地而来的几辆旅游大巴,随着天气的转暖,旅游旺季马上到来。这里的海边是绝佳的避暑胜地。一到夏天,金沙滩银沙滩人满为患,宾馆酒店更是一房难求。

吴军和赵葛栋将车停在甘水湾三个字的条石旁边,两人扶着栏杆向下看。悬崖下的海面一片安静,隔海可见对面青岛林立的高楼,而看不见的海底下,还有一条昼夜车辆川流不息的隧道。

路上的那快血迹已经模糊,一辆辆小汽车呼啸着奔驰而过,无人知晓这里曾发生过一起命案。

“有没有这种可能?意外事件——那家伙喝醉酒,穿越公路,然后被经过的车辆所撞,肇事者怕担责,弃尸海中?”吴军说。

“没有。这是一起刑事案件,法医的鉴定报告写得很清楚,头部的致命伤有三处,要是交通事故撞击,只会有一处撞击伤。”赵葛栋反驳。

吴军感到很烧脑,明知是一起刑事案件,他们却不知道从哪里突破,“无论如何,他是喝了酒,对不对?”

“是!”

“那就与饭馆有关。”

“可我们上次明明排查了所有海边渔家乐小店,难道有漏查的?”

“走,继续排查这些店,扩大范围,还要注意那些大饭店。”

一上午,两人奔走在海边的饭店之间,这些渔家乐都是附近渔民开的,有的利用自己家向外的屋子。旅游旺季里,很多人家门口挂个牌子,卖虾煮鱼。有的开一天,关一天。几乎家家都有经营的历史,一家一家问下来,真不是件轻松的事。

眼看到了中午时分,两人在一家路边小店吃了碗面,赵葛栋开车拐向南坪的路。

“这是?”吴军问。

“回访,看上周贴出的通知,有无新情况发现。现在的人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人即便发现与案件有关的线索,也不愿意打电话报警。”

“也是。”

赵葛栋把车开到村委会门前,发现大门紧闭,院内一个人没有,两人恍然醒悟,此时正是午休时刻,但看见了托梁子贴在墙上的认领尸体通知。

赵葛栋开车驶离村委会,向公路对面的北坪村而去,午饭时候,但见红瓦绿树掩影之下,一间间村舍,炊烟袅袅。

“还有人用柴火做饭?”吴军问。

“虽然是海边,但这边开发晚,居民其实还很贫穷,不过很快这种古老的做饭方式要结束了。新农村建设,这里已经列入拆迁计划,明年村民会整体搬迁到楼上,用上干净的天然气。”

“哦!那还不错。虽然拆迁中发生了很多事,总体上我是支持的。”吴军说。

两人又去了北坪村,和南坪的情况一样,村委会的门关着,令他们稍感欣慰的是,村头、巷尾都贴有他们分发下去的认领通知,尽管有些已经被风雨剥蚀,变得模糊。

他们把上周排查走访的工厂、社区回访一遍,并无新发现,下午四点,来到一处在建的工地。

“进去看看?”吴军用询问的眼神,望了一眼疲惫的赵葛栋。他看见自己曾贴在门口蓝色档板上的认领通知好像不见了。

“好的。”

警车在工地内一栋蓝白相间的二层活动板房前停下。两人看见不远处是正建的数栋住宅楼,高高的塔吊在空中转动,楼外是密密的脚手架和安全网。

车一熄火,从二楼快步冲下一位身着浅灰色工作服的男子,“两位好!”他主动伸出手与吴军和赵葛栋握手,然后像自知自觉地问,“刘家岛派出所的吧?”

“不是,”赵葛栋摇摇头,“我们是分局刑警队的。”

“哦!楼上请。”

赵葛栋和吴军在男子的带领下,沿钢板与三角铁焊成的楼梯向上走去,脚下颤巍巍,震动很大,感觉很不稳当。

二楼是隔开的几间房子,门口挂着接待室、财务室、监理室等牌子。在经理室的沙发上坐下,穿灰色工作服的男子掏出两张名片分别送到吴军和赵葛栋手上。

“我是项目经理,以后多多关照。”

吴军看到这是一张精心设计的名片,logo设计很有创意,三个从不同方向升起的脚手架在空中汇合,形成一个圆,里面用繁体字写着“三元”两个字,寓意三元建筑的意思。上面一行宋体字:三元建筑有限公司刘家岛项目部。中间落款:孙福元(总经理)。

“孙总,工地上的建筑工人有多少人?都来自哪里?”

“三百多人,主要来自两个地方,四川、甘肃,还有少数当地的。”孙福元回答,然后大声喊,“张磊,张磊!”

“来啦!”随着应答,从隔壁财务室跑进一名身材高大的小伙,脚踩着楼板咚咚发响,吴军看他身高有一米八五,稍有些胖,但看上去很结实,可能是常年从事室外建筑工作,脸庞和脖子很黑。

“经理,您叫我什么事?”

“沏茶,”孙福元指了一下茶机上的茶具。

“好的!”许是听见经理的呼唤,从旁边的屋子进来,走得急了,叫张磊的小伙子坐下后大口地喘着气,听见吩咐,他在对面的沙发坐下,打开电源开关,自动抽水机呜呜地叫着往壶里注水。他熟练地用夹子从消毒碗中取出白色的茶杯,一个一个放到每个人面前。

“我们想打听下照片上这个人——”赵葛栋从吴军手中接过案卷,翻到帖有照片的那页,伸到二人面前。

张磊手中正夹着的一个杯子掉到茶几上,啪地一声裂为两半,他涨红着脸,呼哧呼哧地喘气。

“吓死人了,”孙福元张大了嘴说。

“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死人……吁——,”听了孙福元的话,张磊嗫嚅着,像是挣扎,伸长脖子,长出了口气。

“两位抽烟?”孙福元从衣兜里摸出一包黑泰山,指头敲两下,弹出一支,递向二人,赵葛栋和吴军都不抽烟,摇摇手拒绝了。孙福元略一犹豫,独自给自己点上一支。

“这不算什么,我们见多了。”赵葛栋轻轻地说。吴军从张磊手中接过夹子,“我来吧!”他熟练地把开水冲到茶盘上的紫砂壶上,暗红色的茶壶颜色瞬间变深,随着温度的降低又慢慢还原为原来的颜色。吴军喜欢喝茶,对茶道非常热爱,特别是在旅机关的那几年,没事时喜欢在宿舍泡茶和战友们聊天。

“上星期我们贴过。”赵葛栋望着两个惊慌的男人说。

“我看到了,在工地的门口,但那个黑白照看上去不如这个彩色的逼真。”孙福元情绪稳定下来,从赵葛栋手中接过案卷,一张一张翻看后面的照片,“真惨啊!”

“事发的地点距你们工地只有几公里,我们想问下,是否有工人发现可疑情况?”

“什么时候呢?”

“四月十七日晚上。”

“可能性不大,工人们干了一天活,晚上要是不加班,都早早地睡了。”

孙福元把照片同钉在一起的法医报告、鉴定结论合起来。“喝荼!”他向两位警察做一个请的手势。张磊从对面的沙发伸过手来,把贴有照片的案卷接过去。

一股淡淡地荼香在室内漂起,跑了大半天,两人真有些渴了。

“崂山绿?”

“对,对,我们单位的出纳欧阳从老家拿来的。”孙福元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

“是明前荼吧!刚采的,真香!”吴军又给大家的杯子里续上荼,玻璃的杯子里,绿色的荼汤晶莹剔透。

“这个我就不懂了,她说是今年的新茶。”孙福元举着杯子说。

“这个楼盘今年能开吗?”

“已经开了,售楼处在市里,一号楼那边还有样板间。”

“那一平米售多少钱呢?”

“对外报价是一万起,两位要是有意,我可以给开发商那边说说,能打个九五折。当下这边刚开发,但随着配套设施的完善,将来一定看好,这里是规划中的旅游区,从隧道到市中心二十分钟,地铁也会修过来,保守估计,三五年涨个一倍没问题。”

吴军和秦丽住的还是当年学校里的集资房,只有70多平。随着孩子长大,渐渐变得拥挤。两人早想换间稍大的房子,但这几年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存款。他在部队工资低,家中老人常年有病,两个人的收入勉强够开销。原想着等有一定的积蓄时再买房,但越等房价越高。他经过对比发现,工资总是追不上房价。当他每月发一千多元时,房价是三千多一平,后来工资涨到三千元,房价又到了六七千。如今,他的工资到了五千元,房价又过了万,好像你永远的追不上。去年他转业了,部队结算了一些安家费,他想着能否买套大一点的房子,但房价真的高得吓人。

他长叹一声说,“买不起啊!”

喝了一会荼,俩人来了精神,赵葛栋从沙发前站起来,从张磊手中接过案卷,“咱们走吧,吴哥!”

“再坐坐?”孙福元客气地挽留着。

“打扰了,有什么情况,我们随时联系,也可以找刘家岛派出所的张健所长。”

说话间,两人出了经理室的门,站在彩钢搭成的活动板房楼梯,夕阳正在西下,脚手架包围的高楼后面,海面上一片迷人的晚霞。吴军看见活动房的后面是个院子,停满了各种工程车,还有几辆小车,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两人钻进警车,挥手和送他们的孙福元张磊再见。

汽车驶上滨海公路,赵葛栋长叹一口气,“没有收获的一天!”看着他失望的表情,吴军心情沉重,刚从事刑警工作的兴奋劲一扫而空。现在他们两人是“甘水湾”无名死尸案的主办人,长期以来在部队养成的责任心,让他感到空前的压力。那么死者是谁?凶手又是谁呢?

突然,赵葛栋的手机响了,“是吕队!”他一边开车,一边接了电话,“吕队,是,好,好,明白,马上。”

挂了电话,他转向吴军大喊一声,“太好了,受害人那边有消息了。有人报案说,其丈夫失踪,疑似甘水湾海中的无名男子,吕队让我们赶过去。”

8

欧阳菲菲一直听着隔壁接待室里两位警察与经理孙福元的谈话。虽然活动板房的隔音很差,但还是听不清,她发觉警察的说话声音很低,不像工地上的那些工人,讲话扯着嗓门喊。事实上,当蓝白色的警车开进工地,在活动板房前停下的那一刻,她的头脑就一片空白,她双眼紧闭,那个风雨之夜的经历在眼前又一幕幕闪现。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来了,他们终究来了。”

这一周来,她的工作总是出差错,给工人做的工资表,甚至有几处算错了钱,好在被会计周芬大姐核查了出来。

孙福元关切地对她说,“欧阳,请节哀,不要太难过了,要不休息几天?”她摇摇头否决了。同事们把她的这种反常视为父亲去世受到的打击。欧阳菲菲等待着从隔壁了解完情况的警察进来,然后,把冰冷的手铐往她手上一套说,“走吧!”她站起来,跟在警察的身后向外走。她和张磊曾经反复讨论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张磊很自信,“查不到,那个地方不是市内,没有监控,又下着雨——有些案子警察也没办法。”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总觉得有一天警察会突然找到他们。在她的印象里,警察们都足智多谋,神通广大,无论案件多么复杂曲折,最后总能抓住凶手。

“轰——”警车重新发动起来,开出了工地的蓝色围墙,警察没有到她所在财务室来,欧阳菲菲长出一口气。她向窗外望去,张磊站在活动房二楼的楼梯上,望着开远的警车出神,等警车看不见了,他回头看见玻璃窗户上看着自己的欧阳菲菲。

张磊和欧阳菲菲一前一后出了工地的大门,向着海边的方向走去。那样子像两人初识不久,想见面,又怕被别人看见议论,说闲话,但当工友看不见时,两人迅速走到了一起。

“他们来了。”张磊的声音很低。

“嗯,我看见了。”

“我看了照片,还有一起的法医报告,那个人喝了很多酒。”

“那样……我们就不是全部责任?对不对,还有什么?”

“死者的身份还没确定,警察在走访、排查,现在看,还没有怀疑到我们身上。”

“唉!当时我们报警好了,他还喝了酒……”

“那些照片看着真怕,当时感觉不到,也许是晚上看不清,左脸磨烂了,鼻孔朝天,真吓人。后脑有块头发剃了,有块伤,法医的鉴定是钝器伤,什么是钝器伤?”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就是碰撞或打的,与刀子这些锐利的东西刺伤不同吧,还说了什么?”

“报告说致命伤在头部,但我检查过保险杠,还有车周围,没发现碰撞的地方啊!”

“是不是拖到地上时石头什么碰的。”

“有可能。”

两人走到他们常常去的那处海滩,在一块干净的礁石上坐下来。退潮后的海滩陡然间变得宽阔,涨潮时被海水淹没的沙石、水沟全裸露出来,有很长的时间两人谁也没说话。夕阳在云层里留存了很短的时间,很快消失了。不知何时,无边无际的黑暗降临,笼罩着海面,一阵凉意袭来,张磊搂住欧阳菲菲的肩。

“姐,不怕,不会有事的。他们赶紧来也好,查查,问问,找不到也就过去了,不用我们悬着心等。”

“嗯。”

“放心,你所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我上学时完不成作业,总担心第二天老师叫家长,叫家长我妈会打我。考试成绩不合格,学校会开除我,升不了级,怎么办?后来我照样上学,和同学玩。上初中时我担心考不上高中怎么办,以后怎么生活。但天没有塌下来,我上体校,念职高,现在工作了,挣的工资还不低,不照样好好的?我的感觉是,你不必为明天的事担心,老天爷都有一个安排。”

“但愿吧!”欧阳菲菲长叹一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涨潮了,黑暗里,海水悄悄地逼近到两人脚下。

“我们回去吧!姐。”

张磊拉起心事重重的欧阳菲菲,两人向工地返回。

女人是在市区的昌乐路派出所报案的,赵葛栋和吴军赶到时,已经下班。她看到两位警察提交的更加清晰的照片资料后,放声痛哭,“他们终于把你整死了啊!”赵葛栋和吴军不禁互看了一眼。等她情绪稍微平静下来,赵葛栋和吴军开始对她做笔录。由赵葛栋问,吴军做记录。

吴军看女人有四十岁左右,早早发福,长着一个纺棰形的身体。她掏出身份证,说自己叫李琪琪,死了的男人名叫方平,他们2012年才从意大利回来,两人一起生活十五年,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叫方青。“但我们没有登记,我们不是夫妻。”她主动说。

吴军听了有些意外,在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还有了孩子,为什么不登记呢?婚姻是个感情问题,更是个法律问题。

“为什么呢?”赵葛栋问道。

“只要两个人感情好,登记只是个形式,结婚不就是一张纸?我们注重内容,不注重形式。”李琪琪有些不屑地说,看来她对别人问她这个问题有些反感。

“职业?”赵葛栋见吴军记下了李琪琪的基本信息,坐直了身体问。

“我们是画家,以前一直在国外——早知如此,真不该回来,你说这国内有什么好?生活环境,艺术氛围,哪一样能和国外比?可方平死活要回来。”

吴军从没有出过国,没有比较,他不知道国外好在哪里,而国内差在哪里。在被询问人职业一栏里他写下两个字:画家。他想起了死者极具艺术家气质的长发,右鬓角上方还少了一缕,像极了国内一位蒙古籍歌手。

“你是什么时候和他失去联系的?”赵葛栋想想又问。

“具体哪天想不起来,以前也有几天不联系,我说过我们没有登记,我没有管束他的权利,有时候他出门和朋友玩,也有两三天不回来的,但这次时间太长了,我感觉不对劲,就打他电话,总是无法接通。今天下午,我就向派出所报案了。”

“哪你感觉谁会和他过不去?有过节?社会关系方面,这么说吧,什么人可能谋害他?”

“这个……”李琪琪一阵迟疑,“我说不准,但是?”

“但是什么?”

“他和别人有生意上的纠纷,那些人找过他……”

“什么纠纷?和什么人?”

“具体我不清楚,双方间还打过官司,在市东区法院打的。”

赵葛栋又问了方平的一些其他情况,诸如在国外多长时间,有哪些亲人,为什么要回来等等,问完了,他看了吴军一眼,似乎能了解的就这些了。他把吴军做的笔录看了一下,递到李琪琪面前,“你看一下,如果没什么异议,就在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两人从昌乐路派出所出来,正赶上晚高峰,设计时速80公里的东西快速路上挤满了车,还不时堵车。他们只能慢慢地跟着前面的车向前。

赵葛栋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他对吴军说,“吴哥,我感觉这个女人没说真话?”

“嗯!从哪里看得出呢?”

“你看,我们第一时间让她看到方平的真实照片,她失声喊,他们终于把你弄死了。他们是谁?她显然知道。这是其一,其二,我们没有问,她主动强调,她们没有登记,不是夫妻,那是什么意思?通常情况下,夫妻会共同承担法律责任,她可能要回避什么。”

“你这样说,我也觉得像,她说话吞吞吐吐,两人在一起生活十多年,孩子都有了,不登记实属少见。”

“可能人家搞艺术的,夫妻间更注重感情,不比我们这些俗人,要么就是要隐瞒或规避什么。”

“嗯,那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排查方平的社会关系,李琪琪既然说他和生意上的伙伴有纠纷,为此还诉讼到市东法院,我们就去查查,看他究竟和什么人有什么样的纠纷?”

两人说着话,汽车已进海底隧道。去往黄岛的车流量减少,车速瞬间提高,十分钟不到,就到了胶州湾另一侧。经过收费站时,吴军想他曾和赵葛栋甄别了经过这里的近万辆车,走访了甘水湾附近社区、工地和大量的饭馆渔家乐等,案件毫无进展。好在终于弄清楚了死者的身份,但愿案情能够很快真相大白。

汽车经过太行山路时,他让赵葛栋把车停下,仔细想来,他有四五天没有回家了。原来在部队时和妻子长年分居,如今转业了,还照顾不上家,他心中涌起一阵愧意。但想到他的同事,那些长年吃住在警队,如吕伟赵葛栋等,还有那些没有白天黑夜工作在岗位上的千千万万个警察,他们舍小家为大家,确保了一方的安宁与稳定,自己的这点付出真不算什么。他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自豪。从军人到警察,他逐渐喜欢上了自己新的工作。

9

水管的出水口捏扁,被压迫了的水流变得又宽又急,张磊挥动着水管,冲向他的白色丰田RAV4,太阳下的水帘反射出一片迷人的彩虹。张磊把车身冲刷一遍,然后双手抓着毛巾,仔细擦拭着。他喜欢他的车,不容上面有一丝的灰尘和污点。

孙福元悄悄地出现在他的身后,“张磊,我要收你钱,你他妈的一天洗一次车,工地上的水不要钱?”

“嘻嘻,孙总……不至于吧……”

“我告诉你,车洗多了伤漆,别以为工地上用水方便,就占便宜似的天天洗。”

“嘿嘿,不是,我就是觉得车洗干净了精神,像人一样要打扮。”

“不说了,跟你开玩笑呢!你爱洗就洗,你小子最近和菲菲走得很近,天天往项目部跑,难道有什么想法?”

“没有啊……就是聊聊天!”

“就聊聊天?工人说你们没事到海边溜达,不过,我告诉你,菲菲可是王总的准儿媳妇啊!”

孙福元说完,拍拍张磊的肩走远了。水管从张磊的手中滑落,水流出来洇湿了脚下的地,他站在那里发呆。

孙福元说的王总是三元建筑总公司的老总王红军,海边开工的楼盘非常多,还有一些市政工程项目,高高的脚手架上都挂着四个相同的字:三元建筑。

“菲菲可是王总的准儿媳妇啊!”张磊走过去,把水管关了。孙福元的话还在他的耳畔回响,她怎么从未说起过自己有男朋友呢?张磊在心中想,其实两人在一起时间少,根本没机会谈这个话题。他感到极度失望,草草地擦了下车,把洗车工具和毛巾拧干了收进后备箱。

五一小长假来临,对这个全世界工人的节日,三元建筑刘家岛工地的工人在晚餐时的一道红烧肉上体会到了。在建的楼盘都在赶工期,他们没有放假,当然也不会有加班工资。

张磊从食堂出来,他想约欧阳菲菲去海边,却看见项目部前停着一辆奔驰越野车。欧阳菲菲拎着包,一阵小跑从活动板房二楼下来。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从车上下来,向着欧阳菲菲招手。那个人穿着米色的立领夹克,窄窄的黑色裤子,两条腿看上去又细又长。等转过身来,张磊看见他戴着墨镜,留着时尚的盖儿头,除了顶上短短的一片头发,四周剃得青光。

欧阳菲菲几乎是跑步扑向他,刹那间,她似乎看到了不远处的张磊,但也只是略一迟疑,就在高个青年的搀扶下上了车。张磊迅速地躲到一堆空心砖后,像是怕被别人看见。奔驰车的排气管轰地一声喷出一股蓝烟,开出了工地。

张磊靠在砖垛上,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滑,一直滑到地上,他觉得心被人抓走了,空空荡荡地。

市东法院的门口排满了接受安检,准备进入法院的当事人。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求正义,还是被人追究接受法庭的审判?保安仔细验证着他们的身份证,敦促把包放在安检的机器上,又用金属的探测器在他们身上扫着,像要发现什么。法的门并不是轻易地向每个人打开。

吴军看见门口的那个石狮子,嘴巴大张,怒目注视着进出的每一个人。他和赵葛栋出示了一下警官证,没有安检就进了法院的门。诉讼服务中心的主任看到两位身着制服的警察,主动迎上来问。

“二位好,请问有什么事?”

“我们想查一个人,他在咱们市东法院打过官司。”

“案号是多少?哪年的,正在审理,还是结案了?”

“这个……我们还不太清楚,可能牵扯到一起刑事案件。”

“原告还是被告,叫什么名字?”

“叫方平。”赵葛栋下意识地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掌中写下方平二字,让服务中心主任看。

主任把两人带到写着“咨询”二字的窗口,对着一个年轻的女孩说,“媛媛,你给两位警官查一下。”

女孩按照赵葛栋说的人名和身份证号,输入法院的查询网页,界面上一下显示有九起案件与方平有关,两人大吃一惊。

“这些案件在审理中,还是审结了?”

“早就审结了,已经在我院提起强制执行。”

“那都是和什么人诉讼,为什么打官司?”

“详细的情况看不到,你们到执行局问问吧!”

赵葛栋和吴军乘电梯来到位于法院六楼的执行局,打听到被执行人为方平的案件,都集中在一个叫林平的法官手中。两人来到林法官的办公室,一提到方平二字,林法官立即喊到:

“方平啊!全是民间借贷纠纷,累计欠申请人一千多万!”

“数额这么大!那案款执行回来了吗?”

“没有,一分钱也没有执行回来。”

“为什么呢?”

“为什么?没有可供执行的财产呗!”叫林平的法官双手向外一摊,做出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那几个申请人找过我好多次,我也没办法?还冲我发火,他们借钱时干什么了?就惦记着吃利息。借钱是有风险的,连起码的抵押担保都没有,钱要不回,法官也没办法啊!”

“申请人,也就是原告都有谁?”

“好几个,具体我叫不出来,卷里有。”法官说着在桌子上一摞厚厚的卷宗里找案卷,翻了一会,没有,许是记错了,又转身到身后的柜子里找,还没有。吴军看见法官的周围被案卷包围着,桌子上、墙角的一张凳子上、地上都堆着案卷。有的用绳子捆着,有的用红绿色的夹子夹着,散乱地堆在一起。找着找着,他突然抬头问二人,“你们问这干什么?”

“这个……”靠近桌子,离法官较近的吴军心里没把握,不知道这个问题该不该回答,毕竟案件还没有破。他回头看着赵葛栋。

“这么说吧!他死了,怀疑是与他有官司纠纷的人。因此了解相关情况。”

“啊!死了?”法官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震惊,又像是不相信地看着两位警察。吴军冲他点点头,意思是真的。他忘记了正在寻找的案卷,一屁股坐回椅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欠了别人那么多钱,当然有人要他的命,但是这杀人……”说着,他话锋一转,“也好,我一下子结掉八九个案子!呵呵,这个方平,妈的,我到处找不着他,也不接电话,这下好!法律拿他没办法,还有其他办法,报应,这也叫自然法,正义得到了实现。”法官嘴里独自念叨着,像说给两位警察,又像是喃喃自语,对被执行人的死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同情。突然间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我知道了,在这里。”他低头从桌子左下角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摞案卷。案卷的封皮上都写着被执行人:方平。

吴军和赵葛栋接过案卷,各拿着几册,翻阅,看见案中有方平为被执行人的申请书,还有参加诉讼,被判决还钱的判决书等。

“这个判决书我们能复印一下吗?”赵葛栋手中捧着一卷案卷,他感觉这些法律文书的重要性。杀害方平的嫌疑人极有可能是这些申请人(原告)之一,它们是侦破案件难得的线索。

“这个没问题,判决书都是公开的。我们法院二楼那里就有复印服务。”

赵葛栋和吴军又坐电梯到二楼去复印判决书。复印的时候,两人简单统计了一下,方平所欠的债务涉及六个债权人,合计一千二百余万元。债权人中,五个自然人,一个法人单位。其中最大的是鲁信小额借款有限公司。三批诉讼总计八百四十余万元。第二大债权人是宁兵,温州人,方平欠其借款本金与利息四百三十余万元。其他四个债权人为宁丽丽、王芳、常淑萍、吴守民,几个人的债权从五十万元到一百万元不等。

奔波两个星期,案件总算有了一个主攻的方向。他们的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调查这些债权人。虽然人数众多,但与先前大范围的排查和查看车辆录像比,轻松多了。从市东法院返回的路上,吴军很兴奋,他坐在车上,仍然研究着那几份判决书。

“有一个共同点?”他对开车的赵葛栋说。

“什么?”

“宁兵不但是债权人,同时也是宁丽丽和王芳的代理人,也就是说三个人之间有关联性,可以划到一起。”

“哦!那我们的工作量会大大降低。”

两人回到警队,将这次重大的发现向队长吕伟汇报,吕伟召集全队人开会研讨案件。会上,吴军汇报了几个债权人的情况。

“债权没有清偿,这些债权人至少有杀死方平的动机:要钱。”

“宁兵、常淑萍、吴守民这三个自然人好查,有难度的是鲁信公司。这种小额贷款公司非常乱,披着合法贷款的外衣,其实就是放高利贷,也叫套路贷,催款的方式也五花八门,拘禁债务人,绑架,胁迫等等,很多还和黑社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赵葛栋发言说。

“也不一定,调查方平的债权人是个方向,但大家想想,最不希望他死的也是这些人。方平活着,他们的钱还有一丝要回的希望。他死了,那就什么都得不到了。我看了下判决书,只有鲁信公司的借款有一个84平米的房屋抵押,其他的都没有。”最后,吕伟摇摇头,“我不赞成马上就询问债权人的做法,我们还有很多需要待查的事实。法院的审判和执行是分开的,现在我们只是接触到执行局,他只管执行要钱,但案件审理经过如何?开庭时双方的指控与答辩,举证与质证,法庭辩论经过怎么样,判决是如何下达的?这些都需要了解——”吕伟总结道,“你们两位继续努力,其他方向的调查也不能停下来,今天的会就先到这里。”

10

吴军从判决书上找到办理宁兵等人案件的法官孙英。她上午下午都要开庭,赵葛栋和吴军只有中午时才约见到她。三人在法院对面的一家茶馆见面。对于方平的死,她很吃惊,两只眼睛睁大了地望着两位警察很久,才有些不相信似地说,“真的死了?”那样子像是警察带给她的消息是假的。

赵葛栋示意吴军将卷中的照片让女法官看,她是民事庭的法官,接触的自然是民事纠纷,看到面目狰狞的方平,立即捂着嘴背过眼去,肩膀抖动,像是拼命抑制要呕吐的样子。吴军看见她年纪三十出头,穿着法院统一配发的黑色西服职业装,显得很是干练。

过了很久,等情绪平稳下来,她才幽幽地说,应该是去年这个时候,庭里将方平的案子分到她手上。起先只有鲁信小额贷款公司为原告的三起案件,时间不久,又有几起起诉方平的,庭里就将所有告他的案件交由她办理。

鲁信公司为原告的三起案件,借款手续齐全,有合同,有打款凭证。原告也聘请了律师,审理较为顺利。方平也按时出庭,参加庭审,对于借款及抵押事实他都承认。法庭依法判决他偿还借款。

办理难度较大的是后来的几起案件,宁兵不但起诉方平,而且还代理了宁丽丽和王芳为原告的案件。实际上宁丽丽是宁兵的妹妹,王芳是宁兵的姑姑,方平由宁兵引见认识了她们两位,她们各借给方平一百万元。

“首先,这几起私人之间的借款比较复杂,实际是宁兵借自己妹妹和姑姑的钱,又放贷给方平。由于付款是通过二人,借条上写的又是宁丽丽与王芳的名,诉讼时分开,因此是三个案件。其次,宁兵起诉的被告有两人,除了方平,还有李琪琪。他主张二人是夫妻关系。根据法律,夫妻关系存续期间,一方的债务为共同债务。他还说方平有可能把钱通过李琪琪转走,夫妻二人合伙诈骗。也就是说被告有两个人。第三、宁兵主张的利息是月息4分,年利率为48%,超过了法定保护范围。他主张的本息合计近千万,但并没有得到法庭的支持,最后按同期银行利率的4倍认定,即为判决书所载的数字。”

法官讲述了审理的经过,赵葛栋听了点点头。他看了一下自己提前拟好的提纲,问道:

“嗯,宁兵这边是清楚了,那吴守民、常淑萍呢?”

“这两个原告本是一家人,夫妻,方平借钱时,通过两个账户转的,借条也是分别打给两人的,起诉时就是两个案件。”

“原来这样啊!那等于说九个案件,实际的原告是三家,鲁信公司、宁兵、吴守民?”

“也可以这么理解。”女法官点点头。

“这些人……胆子真大,没有抵押,也没有保证人,就敢借给别人这么多钱,现在要不来了。”吴军在调查本上写下女法官的话,情不自禁地说。

“几个人原本是很好的朋友,听说开始想合伙做生意,那个方平两年前才从国外回来。”

“方平对欠别人钱持什么态度?法庭上又是如何答辩的呢?”

“一开始,他对欠款包括高额利息都认,感觉是个很好的人。我对他印象很深,可能是在国外长久生活,他的举止与言行和我们见的其他当事人相差很大,很有礼貌,还叫我法官大人。我记得他留着长长的头发和胡须,说话声音很细很慢,皮肤保养得像个女人。到法庭来取传票时,态度非常谦和,一个劲地点头向我们致谢。我说你欠别人这些钱是事实吧?他说是。我问他为什么到期不还呢?他显得很为难,说钱炒股全赔了,还不起了。”

“借钱炒股!”吴军感慨地摇摇头说,股市就是赌场。会不会是?他头脑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方平欠了很多人的钱,然后……他原来有个战友,转业时工资安家费用等一次性算了三十多万元,投进股市,两个月赔得只剩下七万多,最后想不开跳楼了。方平借钱炒股,押的筹码太大,欠别人的钱自然还不了了。他想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忘了,我俩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要了一壶铁观音,孙法官喝点什么?”

“惭愧,光想着案子上的事了。”赵葛栋也歉意地说。

“没关系,这家茶馆还有咖啡,我们以前也常来。服务员,给我一杯卡布其诺。说实在的,一进门听到自己曾经办过的案件当事人死了,又看到那样的照片,我也……心里那样地……”女法官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身体往椅子后背靠了下,一幅伤感的样子。

“那后来呢?”

“后来方平就不配合了,还有他老婆李琪琪。她不承认和方平是夫妻,说他们是朋友,虽然生了孩子,也会共同抚养,但那是两回事。”

吴军看了赵葛栋一眼,他想起两人第一次见到报案的李琪琪,他们还没有问起,李琪琪主动说,“我们不是夫妻。”

“法庭是怎么处理的?”

“民事诉讼,谁主张,谁举证。我们让宁兵他们举证,证明两被告方平和李琪琪是夫妻关系。宁兵说他们是十几年的朋友,谁都知道二人是夫妻,在一起生活,他们的儿子方青也随父姓。可你知道,案件在咱们国家审判,适用我国的法律,婚姻以登记为准。原告提交不了这方面的证据,法庭没法认定是夫妻。方、李二人在国外生活十多年,也有可能是宗教婚姻,通过仪式确立夫妻关系。法庭无法知道这些,我们就不能判决李琪琪对方平的债务承担连带责任。”

“嗯!是这样。”赵葛栋点点头。

“这个李琪琪的态度还极其蛮横,说我们这些人观念落后,俗,等等。她不到法庭接受询问,还扬言到院领导那里告我,说我们根本不应该传唤她,在一起生活并不一定就是夫妻。她不到法庭应诉,找不到人,电话不接。我们只能公告送达,判决,案件处理完差不多一年多。”

这时候,服务员送来了咖啡,孙英一边用小勺搅动杯子,一边用鼻子轻吮一下,咖啡的香味在几个人中间漂起。“孙法官不加糖吗?”

“不用,味道苦一点提神。”孙法官微笑着冲问她的吴军说。赵葛栋挥手让服务员又送来一壶水,两人换了茶。午后时刻,三人都有些困。孙英喝了一口咖啡,问两人:

“那方平怎么死的,有线索吗?”

赵葛栋把4月17日在甘水湾发现方平的尸体,以及法医的鉴定报告简单向女法官说了一下,然后开门见山,“这几个原告您都见过,那您觉得他们之中有杀害方平的人吗?”

孙英搅动杯子的手突然停下来,她两手捂着杯子,盯着眼前的警察,想了很久,摇摇头说,“我没法判断。当时那几个人,特别是宁兵,情绪很激动,非要把李琪琪一起诉了。我给他耐心解释说诉不了,如果他坚持起诉李琪琪,她也会判李琪琪不承担连带责任。他想很快结案,经我晓以利害,他也可能咨询过律师,撤销了对李琪琪的起诉。他是南方人,我觉得性格温和,至于是否杀害方平,真不好判断。”

孙英不愧是法官出身,说话非常谨慎。

“那吴守民呢?他有没有可能?”

“他起诉的时间和宁兵相差不了几天,案子几乎同时从立案庭转过来,他们好像认识,到法庭找我询问案子的事,也是相约着一起来。”

“那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不清楚,因为方平未到庭,缺席审判。我们只凭事实和证据对双方间的民间借贷纠纷进行处理,至于他们后面的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孙英说完看了下表,“我作为主审法官,案件的办理经过就是这样,一年中处理的案件太多,如果你们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可以到档案室阅卷。”

她这是要结束谈话的意思。赵葛栋看了下手机,眼看到了下午上班的时间,总觉得还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又一时想不想来问什么。他思考着,“那后来呢——我的意思是判决后,原被告还找过你吗?或你还掌握其他可疑的信息吗?”

“判决后就没有我们的事了,案件交执行局,也因为是缺席判决,公告送达,我没有见到方平。几名原告的判决书是书记员通知他们领取的。有一次,我碰到执行局的林平法官,他知道案件是我审理的,他说那个方平啊!当时周围人很多,他欲说又止。我不知道方平还钱了没有,后面的情况,你们可以从他那里了解。”

吴军心里说,林法官那边我们已经去过了,方平没有还钱。孙英讲完话站起来,她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不好意思,我下午还有个案子要开庭。”

赵葛栋和吴军同时站起来,“谢谢孙法官告诉我们这么多,也占用您休息的时间。”

孙英回答,“不客气,”转身向门外走去。两个人一直将女法官送到门口,然后又返回茶馆,向老板结账出来。

有了上次的教训,两人没有急着回警队向领导汇报,而是来到法院的档案室。他们请求档案管理员调出九个案子的案卷,仔细查阅。随案的笔录、证据等和孙法官讲的基本一致。虽然是九个案子,但卷宗并不厚。两人看见档案室提供复印服务,又请管理员复印了案卷中除判决书之外的全部资料,这才放心地回警队。

11

经研究,黄岛分局将案件侦破的方向定在排查方平复杂的社会关系上。赵葛栋和吴军通过商量,决定先从宁兵调查起。吴军从法院里复印的案卷中,找出宁兵的电话号码,打了好几遍,电话总是无人接听。

“是不是潜逃了?”赵葛栋说。

“有可能,要不来钱,解恨,杀了债务人,然后跑路。”吴军手中举着电话,回答赵葛栋。

“要是那样,案子就变得简单了,上网追逃犯罪嫌疑人宁兵。”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先去找那个吴守民,在崂山那边,法院的卷宗显示,他是崂翠茶厂的董事长。”

汽车穿过海底隧道上了东西快速路,又沿黑龙江路向前跑了约半个小时,喧嚣的城市逐渐被抛在身后。海边出现连绵不绝的山峰。崂翠茶场在沙子角镇,过了太清宫,两人继续驱车向前,路边的游人和车辆渐渐增多。崂山号称海上名山第一。作为当地人,吴军还是很小的时候在爷爷的带领下,爬过几次。他想起爷爷牵着他的手,给他讲《崂山道士》的故事。“天暗下来,只见那道士找来一张纸,剪成一个月亮的形状,贴在墙上,屋里顿时亮了,清辉如洗……”

沿着山间的公路继续行走,吴军又一次想起爷爷,一生挚爱这里的山水。他给吴军说,金好银好不如青岛,千难万难不离崂山。后来,父亲因工作原因调到黄岛,他也到那里上学,然后上军校参军,也就永远地离开了崂山。

崂翠茶厂在一个山窝里,茶叶种在半山坡,一垅一垅的茶树沿山势高低起伏,非常壮观,而茶厂前面是一望无限的蓝色的大海。

赵葛栋将车停在路边,两个人向半山坡的茶厂爬去,看见在几家渔家乐后面,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上面挂着个很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崂翠”二字。

到了楼前,发现后面是个小院,还有一排平房,屋前是用玻璃做成的回廊,陈列着要出售的包装精美的茶叶,往里走是几间茶室,摆着供客人喝茶的茶具和椅子。

一个身着青花旗袍的年轻女孩正在向几位游客介绍茶叶,看见两位身着制服的警察进来,主动迎上来。

“请问二位是买茶叶吗?”

“不,我们找下吴总。”赵葛栋客气地说。

那女孩抬头向楼上喊了下,“爸爸,有人找你!”二楼的窗户上有个男人探出半个身。他年纪有五十左右,头发已经谢顶,长得又瘦又黑,一件暗红色的衬衣穿在身上,显得特别宽大。看到赵、吴两人,他飞快地从二楼跑下来。看来此人就是他们要找的吴守民,一问果然就是。

“我们是黄岛分局的。”赵葛栋将警官证向吴守民出示了下,“有个叫方平的,你们曾经有过经济纠纷,我们想了解一下。”

“两位请上楼。”吴守民在两人面前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赵葛栋和吴军沿着楼梯拾级而上。这是那种农户自建的楼房,外置楼梯,房顶有个很大的平台,被改建成一间宽大的茶室。当屋一根原木的荼桌,利用了树木的天然弯度长势,简单雕刻而成,足足有两米长,木质光滑坚硬,一看便是高档木材。

吴守民按下烧水的电源,电水壶瞬间发出丝丝的水响声,“他呀——怎么了?”他摆弄着茶具,边问。

“实不相瞒,被人谋杀了。”

“啊?好!活该,骗子,恶有恶报。”

听到方平死了,吴守民一幅幸灾乐祸的样子,他把两个白色的乳瓷茶杯用开水烫了,用茶巾沾沾外面的水,小心地用夹子夹着放在赵葛栋和吴军的面前。

“那您能不能讲一下,你们认识、交往的经过?”

“你们是调查,看我是不是杀害他的凶手,哈!不值当。为一点点钱杀他这样的人,怕脏了我的手。”吴守民将冲好的茶倒入玻璃的公道杯,又斟入二人的杯子,一股清香的茶味漂入二人鼻孔。吴军忍不住脱口赞道,好茶!

“今年刚摘的明前茶,”吴守军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下说。看着两人喝干了茶,吴守民又倒上。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向两人做出一个让的动作。赵葛栋和吴军都不抽烟,挥挥手拒绝了。吴守民抽出一支,含在嘴中,捡起茶桌边上的一次性打火机,独自给自己点着了,猛吸一口,这才缓缓地说——

2012年的9月,秋茶采摘后的一天,一位与众不同的客人步入崂翠茶厂的展示间。他留着长长的头发和胡须,说话声很细很慢。茶厂经常光临一些有钱的游客,嗅觉灵敏的商人吴守民意识到客人的重要性,特意请他到自己的私人茶室。

“把你最好的茶让我尝尝,”客人坐下后说。吴守民看见他身上穿着的衬衣雪白,米色的裤兜边上印着外文字母。吴守民给他沏了当年最好的新茶。那是他亲手炒的,量不多,仅用来自己家人和好友喝。

客人对崂山茶显然有所研究,他品了一口说,“不错,冲泡的时间稍久了些,淡一点就更好了。”

吴守民听了,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崂山茶的头泡水温应控制在摄氏85度左右,时间10秒钟内为宜,他专注于陌生的客人,时间长了些。

“崂山茶清香,性烈,吸收了海水中的雾气,浓则伤胃,不宜空腹饮,饮用时最好伴有茶点。”客人说。

“对对,看来您对崂山茶很有研究啊?”

“谈不上,喝得多而已。”

客人喝完,当场让吴守民给自己准备三斤,“给一些国外的朋友送。”他说得轻描淡写,实则给人感觉来头不小。

吴守民喜出望外,立即招呼工作人员装茶,一边和客人聊天。客人说是青岛当地人,后来出国,一直在国外生活,现在回来了,“准备在国内发展。”

“那您是做什么的呢?”

“做投资,业余也画画,”他举起手,在吴守民面前做出一个握笔的动作。吴守民看见他的手保养得光滑细腻,如女人的手一般。他主动告诉吴守民,“我叫方平,方圆的方,平安的平,我们以后可以做朋友。”他留下自己的手机号,刷卡付了款,拎着茶叶出门而去。

这算是认识了,此后,方平隔几日便来,还带来他的朋友和妻子,一帮人在一起喝茶聊天。于是,吴守民他也认识了宁兵、田齐鲁等人。方平在国外生活多年,观点总是新颖,讲犹太人如何挣钱。“做生意最高的境界是钱生钱。”为了使大家通俗易懂地接受自己的观点,他采用苏格拉底诘问式教学方式:

“世上哪个行当最有钱?银行吧?银行为什么有钱?银行是以钱生钱!”

他指着宁兵吴守民田齐鲁等人说,“开饭馆挣钱,种茶叶挣钱,加工海鲜挣钱,但都很辛苦,”他挥了一下右手掌,做出一个向下砍的动作,“把中间的辛苦环节去掉,用钱生钱,这就是银行。”

当吴守民第二次提到田齐鲁时,吴军终于从自己的记忆中回想起一段经历:一只黑色的狗突然串起来,他吃了一惊,本能地向后一跳。狗隔着铁栅门狂吠,一个残疾人双手扶着拐过来开门。对,那是在瑞港工业园区,他和赵葛栋排查到宏达物流园后面,发现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海中宝食品加工有限公司。那家工厂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两人参观了海产品加工车间,还去了工人的宿舍和老板的办公室,但门锁着。他记得那个残疾人将拐往楼梯上一点,让身体的重心负在上面,左手轻轻拉下楼梯的扶手,身体轻盈地迈上一级台阶,如此反复,速度丝毫不慢于一个正常的人。在两人离开时,赵葛栋问他,残疾人说他叫万青,而老板名叫田齐鲁。

吴守民换了茶,给两位警察重新沏上,继续讲述与方平的交往,他说得全面仔细,甚至不用赵葛栋和吴军提示。

——这样有一天,方平提出来大家发起成立一家公司,专做金融,钱生钱。他讲了一些新产品的名称,什么P2P,O2O,听得吴守民晕晕乎乎,但最后他明白了,通俗理解方平的做法就四个字:吸储放贷。

方平连公司的名称都想好了,叫元鼎金融投资有限公司。他提议几个人作为发起人,注册资本两千万,大头他出,占股60%,宁兵、田齐鲁、吴守民等人占股40%

“那后来呢?”赵葛栋忍不住问。

“你听我说。”吴守民伸出瘦长的手指把一杯茶端起来喝了,继续说。

后来几个人真的被方平说服了,愿意和他干,发起成立元鼎金融投资有限公司。但手续迟迟批不下来,方平说成立金融投资公司,除了工商部门许可外,还要金融部门批准。几个人把钱打入方平指定的发起人银行账户,但这个钱被方平挪用了。后来看成立公司无望,方平又是个不可靠的人,嘴上天天喊着犹太人,罗斯柴尔德家族,大谈布林顿森林体系,实则对金融一窍不通。几个人想把钱退回来,但已不可能,于是逼迫方平给每个人打了欠条,并约定半年内还款,月息4分。

“他没有还,然后你们就起诉了他。”

“对,吴守民无奈地说,他就是个骗子,估计还骗了不少人,杀他的人自然有,但我不至于干那样的事。”

吴守民说得很坚决,赵葛栋和吴军交换了一下眼色,感觉他说的话是真的。

“那为什么另一个案子的原告是你妻子?”

“是这样,有一批款是通过我老婆名下的银行转的,我们咨询过律师,为了便于诉讼,让方平直接打了欠我老婆款的欠条。”

原来如此,看来宁丽丽、王芳的情况也一样,本质上是方平向宁兵、吴守民借钱。

“后来呢?”

“后来经过一年多的诉讼,官司算是赢了,钱没要来,只拿到判决书,一张白条!”说到这里吴守民苦笑了一下。对方平的愤恨似乎稍有消减,长叹一声说,“不过人死了,也算是偿还了吧!”又自言自语道,“人不报,天报,真是!”

赵葛栋和吴军从茶凳前站起来,“那今天就到此为止,谢谢吴总的茶。”两人向门外走去,吴守民像想起了什么,“等等,他还送我一幅画。”

吴守民拉开椅子后面的一个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卷轴,打开了,是幅临摹的观音像,年画那种。观音坐在莲花之上,捧着玉瓶,右手成兰花指状,落款:琪琪。显然出自方平老婆李琪琪之手。从画面的着色和线条看,画功很一般,业余级别。吴军原想,留学海外,方平和李琪琪画的应该是油画。

12

上午九点,刑警队二楼的会议室,甘水湾无名死尸案专案组正在讨论案件。距发现尸体已经过去一周,案件没有丝毫进展,大家的压力都很大,会议室里一片沉闷。吴军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挂了。过了一会,那电话又打了进来,他迟疑着,要不要接,队长吕伟示意他接。

吴军来到走廊上,按下接听键。

电话里一个南方人的口音,“喂,我是宁兵,谁打电话呢?”

吴军想起昨天连续给宁兵打过四个电话,但他都没接,现在他回过来了。

吴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在案件办理方面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两人出去,也是以赵葛栋为主,他配合做些辅助性工作。

“我们是黄岛分局的,”犹豫中,他脱口而出,这样的回答会不会对案件的侦破带来不便?抑或打草惊蛇?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电话的那头沉默了,吴军继续发问,“你在哪里?”

对方没有回答,如果他正在潜逃之中,这样的回答岂不愚蠢?

“我们有些事情想找你了解一下?”见对方不回答,吴军又补充道。

“我在意大利啊!”电话的那头终于传来声音。吴军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他快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理出最应该要问的问题,同时按下手机的录音键。

“那您是什么时候出国的呢?”

“我是上月底,三月二十八日从北京飞德国法兰克福,然后转罗马的。”

“那您现在意大利什么地方呢?”

“威尼斯,请问你要了解……”

“您近期有无回国计划呢?”吴军不知道是否将方平的死亡告诉宁兵。

“没有啊?有什么事呢?”

“事关一个叫方平的人,”吴军感觉不说不行了。

“他怎么了?他还欠我的钱,我们申请法院强制执行,至今没拿到钱。”

吴军在电话里没有说方平死了,只是泛泛地说,“我们正在调查他欠钱的事。”

“他还欠别人的钱吗?我们的钱能要回来吗?他就是个罪犯,喂,警察,他是个骗子,你们最好把他抓了,让他去坐牢。”

宁兵在电话里情绪很激动,吴军觉得有些事情他拿捏不准,要和赵葛栋商量后再问,想到这里他说,“我们正在调查,打这个电话就能找到你?”

“没问题——我告诉你这边的一个电话号码,有什么事你随时打……考虑一下时差,国内和这边相差7个小时。”

“好的!”

宁兵在电话里报一个号,吴军找笔记下来,挂了电话。

返身回到会议室,吴军向吕伟及赵葛栋等其他队员汇报,“是宁兵从意大利打来的。”说完,他把手机往会议桌上一放,按了一下播放键。两个人的谈话只有短短的三分多钟,很快播放完了。

“感觉不像是杀害方平的嫌疑人?”赵葛栋说。

“在意大利,上月底离开,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说明他有不在场证明,方平的死与他无关,能排除嫌疑。”

“是否查他的出境纪录,看他的出国时间?”赵葛栋看着一眼严肃的吕伟。他和吴军私下讨论过,要说怀疑,宁兵的可能性最大,但从刚才谈话的录音里听不出有什么异样,他还主动说了自己出国的时间以及在意大利的住址与联系方式,如果方平的死与他有关,他不至于说出来。

吕伟通报了一下他和另一个队员调查鲁信小额贷款公司的情况,所获取的信息和赵吴两人从孙英法官处得到的差不多。“难道我们的方向错了?”他用目光扫视了一眼会议室里其他的队员,像征求大家的意见,又像是自问自答。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如果这个方向错了,那么,方平的案件侦破就得推倒重来,重新回到最原始的状况。

有人抽烟,会议室里浮着一层蓝色的烟雾,大家习惯了,没有人感到不适。

“还有一个人……是否……询问调查?”吴军试着说,打破沉默。

“谁?”

“田齐鲁!”吴军想起那天他们在宏源物流后面的发现,那个叫海中宝食品加工的公司给他印象深刻,特别是那个残疾人万青。那天,他和赵葛栋没有见到他的老板田齐鲁。这个人无论如何得去调查,虽然他没有到法院起诉方平,他也是债权人之一。

“其他人不好说,但这个人——”张健发言了。虽然他也是案件侦破的负责人,且案件就发生在他所辖的刘家岛派出所,但吴军几乎没见张健说过话。有一次,吕伟点名让他谈谈意见,他笑呵呵地说,破案他是外行,也非专业出身,在派出所也是维持一方的治安,他绝不会不懂装懂。他说得很真诚,后来甘水湾无名死尸案基本是在吕伟的刑警队主导下侦办,他几乎从不参与。今天,他罕见地说话了:

“别的人我不敢说,田齐鲁这个人我还是比较了解。他有个外号,田好人。非常好的一个人,他收留残疾人,有些公益活动的捐款也非常积极。他家庭幸福,事业有成,前年儿子刚考上大学,这样一个人……”讲到这里,张健话锋突然一转:

“我们是不是得考虑下方向。债权人最不希望欠他钱的人死。他活着,就有还钱的希望。为什么说欠钱的是大爷?因为他们知道债主对他们不敢怎么样,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们的底气也在于此。”

张健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他说完大家不吭声了。或许真的不应该把侦破方向定在债权人身上。那么目标定在什么地方呢?撇开了六个债权人,意味着案件重新确定侦查的方向,从哪里着手呢?大家不说话,本来寂静的会议室更加沉闷。

许久,队长吕伟说话了,“从现在起,调整一下方向——从李琪琪入手,看她那里是否还有我们没有掌握的信息。”他将烟在烟灰缸里捻灭了说。

吴军的头脑里又出现那个身体如纺缍形的女人,还有吴守民在崂翠茶场让他看过的那幅观音画,落款是李琪琪。

“行动吧!”吕伟从桌子前站起,大家跟着起来。

“我们还是查下宁兵的出境时间,也不能全听他的。”走到门口时,赵葛栋对吕伟说。

“好。”

警车又开出了刑警队院门,赵葛栋驾着车,汽车上了滨海公路后,一直沉默的他开口了,“说我们的方向错了——”他眉头紧锁,独自喃喃道。

吴军回头看了一眼赵葛栋,见他胡子拉查,头发好长时间没理了,警服的衣领上油光发亮,显然好长时间没洗了。两人搭档办案,赵葛栋的压力比他大,因为他刚转业到刑警队,虽然年纪大,也算是新人,而赵葛栋不一样。只要案件一天不破,他压力就不会消除。或许,有压力的不仅是他们两人,还有队长吕伟乃至整个刑警队、黄岛分局。有关甘水湾死尸案件,微信微博上都在转发。随着旅游旺季的到来,传言也在飞,有人说那地方凶险,最好绕着走,也有人说那里有殉情的传统,每年必死几个人。总之,现在只要看到甘水湾三个字,黄岛分局的警察就会感到一丝压力。队员们都驻队办案,吴军也好几天没回家了。

前面就是海底隧道收费站了,赵葛栋的电话突然响了,“喂,吕队。”他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接了电话。他只听了一句,就挂了电话,并立即减速,向后面观察了一下,在路中央调头。

“马上回警队。”

“什么事?”

“案件出现重大转机,嫌疑人自首了。”

“啊!”

听完赵葛栋的话,吴军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个月来让他们感到压力山大的案件侦破,结果来得如此意外——嫌疑人自首了。

13

张磊是在刘家岛派出所所长张健的带领下,来刑警队自首的,随行的还有他的经理孙福元。

吴军和赵葛栋在审讯室给张磊做笔录时,仍然不相信眼前这个高个,长得胖乎乎,被太阳晒得有些黑的年轻人就是杀害方平的凶手。

吴军将记录用的笔录纸、印泥等放在桌子中央,他想起了那天他和赵葛栋排查到三元建筑刘家岛工地。正是眼前这个小伙子给两人沏茶。后来他从他手中接过茶具自己动起手来。谁知他竟是他们苦苦追寻的犯罪嫌疑人。楼道里传来队长吕伟和张健愉快地说笑声,案件破了,大家都很轻松。吴军记得最初接受任务时,张健说过的话:破案要看时机,时机到了,真相自然会浮了水面。现在张磊来自首,时机到了,案件也破了。

张磊供述了4月17日晚开车带欧阳菲菲回家,晚九点多,行至甘水湾附近,因天黑,又下着小雨,干扰视线,撞上方平。当时因为害怕,没有停车,选择了逃逸。车到黄岛收费站不远处,有路灯后,他下车查看,发现方平尸体被拖行了很远。他从车底盘下拽出被害人尸体,推下甘水湾下的海水。

“为什么不停车报警呢?”赵葛栋不无惋惜地说,“交通肇事罪是轻罪,过失犯罪,处罚会很轻的,要是没逃逸,抛尸……”

“这个……不懂,当时吓怕了,一时糊涂……”张磊将头深深地埋下去。在讯问前,吴军问了他的出生年月,张磊出生在1992年2月5日,刚过20岁,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如果上大学,此时才是一个大三的学生。

“当时,我们调查到你们项目部时为什么没有承认,而现在才来?”

“那时还有侥幸心理,你们两位到项目部调查后,我压力很大。特别是这几天,吃不下,睡不着。我就告诉了孙总,他劝我自首,说根据刑法,自首可减刑,孙总联系了派出所的张所长,今天就来了。”

“确实,自首减刑。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六十七条,犯罪以后自动投案,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是自首。对于自首犯罪分子,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赵葛栋背诵着刑法的内容。

在赵葛栋和吴军讯问张磊时,吕伟和另一名警员在张健的带领下,来到了三元建筑刘家岛项目部。在那里他们找到了被张磊洗得干净耀眼的肇事车:白色丰田RAV4越野车。吕伟趴到车下仔细检查,在汽车前悬挂的钢板缝中,找出几丝头发。他小心地用密封袋装了,准备送分局技术室鉴定。如果没错,这应当是方平的头发。他想起案发时,现场勘验的照片和法医报告上,方平右鬓角上的头发少了一绺,也正是这绺头发,拖着他的身体,在公路上前行1.7公里,也在他的背上和臀部留下了擦伤。夹在钢板中的头发被张磊剪断摘除,但还是留下了几根。

讯问完犯罪嫌疑人张磊,赵葛栋和吴军又给证人孙福元做笔录。孙福元证实,4月17日晚,正是他指派张磊送本单位出纳欧阳菲菲去崂山看望病危的父亲。他也说今早上班,张磊将自己当晚撞死人,又抛尸海中的情况报告自己。他劝其向公安机关自首,并在第一时间联系了刘家岛派出所所长张健。因项目和工地在刘家岛,他和张健非常熟悉,最后在张健的陪同下,带领张磊来自首。

赵葛栋和吴军询问的最后一个证人是女出纳欧阳菲菲。下午四点,她来到刑警队。吴军看见她留着长发,长着一张尖尖的爪子脸,眼睛惊恐地不敢看他和赵葛栋。

“不要紧张,问什么,说什么。”赵葛栋尽量使自己的说话温和。

“我能和家里人联系一下吗?”

“不用,如果你是未成年人,讯问时应由监护人陪同——不用怕,我们就是了解下情况。”

“好的!”欧阳菲菲犹豫着,在椅子上坐下,身体像怕冷一样,轻轻发抖。

吴军从自动饮水机上接了一杯热水,递到欧阳菲菲手上,她低声说了声谢谢。

看着她情绪平静下来,赵葛栋问,“您把当晚的情况说一下吧?”

欧阳菲菲低着头,想了一会说,“那天晚上,我接到哥哥的电话,他说父亲病危,很严重,让我回家。从刘家岛到崂山的家大概得两个多小时,眼看天黑,又像要来雨。刘家岛远离市区,打不到车。我心里很急,没有办法,就找项目部的孙总,请他帮忙。于是,孙总让张磊送我回崂山的家。”

“嗯,后来呢?”

“过了鱼鸣嘴,天完全黑下来,而且下起了小雨。车行至甘水湾附近时,车底盘下咚地响了一下,我问张磊是什么声音,他说像是撞到了什么。我说要不要下去看看?他说不用。当时天很黑,雨也下得很大,那个地方也没有路灯。车往前行驶一段距离,又发出响声。”

说到这里,欧阳菲菲突然脸色苍白,捂住嘴,侧身呕吐起来,额头上冷汗下来。吴军从桌子上抽出两张纸,递到她手中。赵葛栋停下问话,等她情绪平静下来。

“对不起,”欧阳菲菲擦去嘴角的口水。

“接下来呢?”

“太吓人了!”欧阳菲菲又捂住嘴,“一个人满脸是血,躺在车底盘下。”

“你是如何看到的?”

“我和张磊一起下车,他惊叫了一声,我从副驾驶绕到他那边,张磊指着着车底下让我看。”

“你不是说天很黑,还下着雨吗?”

“那时候已经有路灯了,能看见车底下一个人,张磊又打开他的手机,挨到那个人脸前看,样子非常吓了。”

“他当时还活着吗?”

欧阳菲菲想了一会说,“我想已经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

“张磊说身上很硬,冰凉。”

“你们没仔细检查?”

“没敢碰。”欧阳菲菲摇摇头。

“后来呢?”

“后来张磊把那人从车底下拖出来,推到悬崖下。”

“张磊和你商量过吗——就是如何处置受害人?”

“没有。我吓坏了,腿软得站不起来。”

赵葛栋扫了一眼吴军做的笔录,问话暂时结束。欧阳菲菲低着头,吴军问,“你们后来谈起过如何应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或者张磊说没说起过他要投案自首?”

“他没对我说起过,而我忙于处理父亲的后事,也没时间找他。”

“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我觉得……不应该那样做……应当报警,现在说什么晚了,警察,张磊会被判几年?”

“这个要看法院了,你看下笔录,要是没什么异议,在后面写:以上和我说的一样。签上自己的名。”

欧阳菲菲草草看了下笔录,写下“以上我看过,和我说的一样,”然后匆匆签上自己的名字,她站起来,“我可以走了吗?”

“等下,在自己的名字上按手印,还有每页都签上自己的名字。”

吴军打开印泥的铁盒,伸到欧阳菲菲面前,她伸出右手食指,蘸上印泥,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下去。红色的印泥拓在白纸上,鲜艳如血。欧阳菲菲又按吴军说的,在每页笔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按上手印,然后逃也似地出了审讯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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