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素内心一喜。可当她走到二号解剖室的门口的时候，却再次愣住了，因为站在二号解剖室内的张昭突然又变成了一尊雕像。不过，她发现他的眼神很专注，说明他在全力以赴。
短暂的静止之后，张昭突然对着尸体鞠躬，然后转身从身后的尸检工具里面挑选出一个注射器，干净利落地开始在尸体的左臂处采血。采血的过程很短暂，不足一分钟。而一直默默观察的付春生教授突然想到了什么，拍着自己的额头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颜素不是法医学出生，不明白这一分钟内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此刻的张昭已经将血液灌注到了检验试管内交给了助手道：“送去化验。”说完，张昭将手套脱下放到了尸体旁边。这是法医不成文的规矩，脱下手套放到尸体旁边，说明尸检已经结束。
张昭没有任何停留，径直走出了解剖室。然后，就如同无视魏长河和诸多领导的存在一般，低着头加快脚步地想离开。颜素皱起秀眉，一般情况下怎么也先要跟领导汇报一下才离开，这是一种最起码的礼貌，怎么这个人一点规矩都不懂？
“站住！”魏长河突然开口，语气中有不容抗拒的威严。张昭立刻停下了脚步。
“尸检的结果如何？”秦儒忍不住问道。
此刻的颜素发现张昭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张昭心里似乎十分抗拒这样的场景，显得有些紧张，就像个做错事惊慌失措的孩子。颜素最讨厌这种不成熟的男人。
张昭沉默了片刻之后，似乎知道自己今天非要说个明白才能离开。他整个人突然轻松了下来，抬头说道：“在没有血检报告之前，我说的都是推测。我怀疑两具女尸被注入了大量的胰岛素导致多器官衰竭。因为有付教授的尸检报告，基本可以排除其死亡可能。”
“胰岛素注入体内很快就被吸收，3小时达到高峰，6到8小时消失。我问你，你如何通过血检来判断胰岛素中毒？”付春生突然开口问道。
“C-肽在血液中的要比胰岛素稳定，并不见于外源胰岛素摄入的案例。如果C-肽含量低，胰岛素含量高，则能判断外源胰岛素中毒。”张昭的回答很干脆。付春生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再问道：“我尸检的时候反复观察过被害人体表的生活反应特征。但是，我没有发现明显的创口。你是如何发现的？”
“现在的胰岛素注射器为了给糖尿病患者减轻痛苦，针头都是用特殊工艺加工出来的。口径很小，刺入人体的时候基本不会留下任何明显的伤口。除非是长期使用胰岛素糖尿病患者才会引起皮下脂肪肥厚、脂肪萎缩和以及皮下脂肪纤维化。这才能引起我们的重视，因为她们不是糖尿病患者，自然就排除了出去。没有发现是正常的。我也是观察了半个小时之后才找到了线索。”张昭坦然地说道。
“线索？”付春生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是一种逆向思维和多信息匹配。案发第二天，我就看了你的尸检报告，很详细也很专业。在确定她是多器官衰竭死亡的时候，我就推断了37种可能性。经过昨天和今天不断的各器脏的化验结果，排除了其中21种。刚才见到尸体，排除了15种可能性。剩下的这种可能性就是我的线索，因为一个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地死亡。其次，按照人类皮肤面积的计算公式，0.0061×身高＋0.0124×体重-0.0099。该被害人的皮肤面积大约1.58平方米。在这么大的面积上寻找蚊子叮咬后留下的痕迹很困难。不过，通过多信息匹配和空间想象，从被害人正常的皮肤肤色、毛发以及皮肤纹理之中观察，长时间的积累和细致的观察分析还是能够找到针孔。”张昭说道。
“你干法医这行确实有过人的天赋，难怪这么小的年纪就有法医学博士头衔。不简单啊。”付春生由衷地赞叹道。
“我可以走了么？我有些尿急。”张昭似乎在请示离开这里，并找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借口。
“少来这套，尿遁还差不多。我问你，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秦儒似乎跟张昭很熟悉，直截了当地戳穿了他的阴谋并提出了问题。
张昭又沉默了。
“老秦，你不要强人所难。我看这孩子真的尿急。再说，他一个法医能对案件有什么看法？侦破案件是刑侦大队的事情。”陆广似乎很友善，想替张昭解围。因为在他看来，张昭确实有些紧张。
“别被这小子忽悠了，他除了有法医学博士头衔，还有犯罪心理学博士头衔。你不是挺能管闲事的么？怎么现在哑巴了？”秦儒没好气地讯问道。
陆广再次打量了面前这个有些稚嫩的年轻人，眼神中露出了一抹惊讶。他和气地笑道：“张法医，你但说无妨。集思广益也是一种破案的途径。”
张昭知道今天左右躲不了，于是干脆放弃了抵抗。他松开了工作服的扣子，因为天太热了，胸脯和后背都有一片明显的汗渍。
已经准备离开的颜素听到这里也十分感兴趣，顺手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打开准备记录。
“我们经常见的杀人案有两种模式：第一种是情绪驱动型；第二种是利益驱动型。而这个案子明显属于第三种人格驱动型。通俗地讲，人格驱动型就是变态人格或者精神病导致的恶性案件。国外将这种罪犯称作变态连环杀手。这种案件有三个明显的特征：第一，犯罪动机比较模糊；第二，手段大多数都十分残忍；第三，侦破十分困难。
因为犯罪动机模糊，让我们无法从被害人的人物关系网中发现任何线索。如果是精神病驱动，那还好侦查一些，因为大多数的精神病罪犯不会躲藏。如果是变态人格的罪犯，那侦破起来就十分困难。往往这类罪犯具备极高的反侦察能力和伪装能力，他们和普通人一样难以辨识。历史上抓住的变态人格连环杀手，巧合占到很大比重。
比如著名的艾德·盖恩，连续杀人三年后，警方是在排查一起盗窃案的时候偶然发现的。绿河杀手加里·里奇韦杀害了48人，最后因为一张交通罚单落网。开膛手杰克杀了5人离奇消失五次，最后若不是NDA技术的发展，恐怕这辈子也抓不到他……”
“等等，等等。你说了这么多，我国有连环杀手存在么？”这个时候，公安厅的陆广不耐烦地打断了张昭的说话。
张昭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继续说道：“人格驱动形犯罪是一种社会问题。这种人就像我们人体的病变细胞一样存在。从概率学上看，他们的存在和文化以及何种社会体质没有丝毫关系。前苏联一直认为，连环杀手只有在资本主义国家才会出现，起源于资本主义国家的贪恋。于是，安德烈·奇卡提罗在前苏联杀了53个人才被逮捕。至于我国，据我所知，比如徐贵武，杀9人，重伤两人。周二全，杀9人，伤20人，强奸10余人。王强，杀45人，强奸10人。乞丐杀手刘明武、李平苹、王万明、李占国……”
“够了，说正经事。说这个案子的侦破方向或者说你的看法。”秦儒打断了张昭的说话，因为秦儒知道，张昭可以就这个话题跟他们讲一天。曾经在张昭入伍面试的时候，秦儒作为主考官问过张昭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看待狼这种动物的。
这是考取公务员经常会被问到的一道面试题，一般的考生能滔滔不绝地说上五分钟已经算不错了。但是，张昭分别从生物学、人类学、宗教学、地理学等八个方面阐述了将近四个小时。当时作为主考官的秦儒和其他四个人听得快崩溃了。
陆广此刻已经听得目瞪口呆。颜素的笔记本一直在记录，仿佛面前的张昭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而张昭依旧面无表情。他沉默了片刻后，抬头说道：“作案动机模糊，所以我们不可能从正常的手段来找到他们。我们现在要思考的是两件事。第一，为什么会是她们。这里说的她们是指被害人。凶手为什么会选择她们。第二，他这样做是要达到一种什么样的诉求。
首选第一个问题，死者都为女性，在校大学生。那么就可以说，凶手是专门选择高校女性受害者，说明他对高校女性有一种特殊的癖好。他面对高校女性有自卑、愤怒、羡慕和抵触情绪。其次，女性较为男性比较容易控制和支配。”
说到这里的时候，颜素的脸上明显有一丝不悦，而张昭却沉默了一会道：“第二，绑架、剥皮、强奸、毒杀、抛尸。这是他的诉求，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首先说绑架和剥皮。绑架后剥皮，这是一种典型的复仇行为。在古代荒蛮战争中，通过剥皮来发泄对敌人仇视的情绪。
几乎所有的变态人格罪犯都会回味他们的杀戮，从尸体上获取战利品或者反复回到作案场地感受杀戮。而这个案子的被害人被剥下的皮肤就是他的战利品。通常剥皮杀手没有同情心，不会怜悯他的猎物，只是一种妄想症的人格紊乱。这个案子的罪犯童年应该和亲密关系女性的虐待有直接关系。他憎恨所有的女性，通常以自我为中心，自大而狂妄，有社交人格障碍。”
当颜素听到这里，不由停下了手中的笔，上上下下打量着张昭，眼神如同在看嫌疑犯一样。
“通常这种罪犯隐藏得极其隐蔽，他有正常的工作。比如这个案子的凶手，我怀疑是一个医生。因为被剥皮的地方都在女性的臀部。有法医学知识的人都懂，女性臀部的脂肪组织比较多。所以，剥皮是一件很有技术性的工作。其次，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
“什么？”颜素下意识地问道，问完又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便向后站了站。
“凶手对死者进行过治疗，并强奸了她们，而且抛尸闹市。这和我的侧写不符。”张昭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觉得正常，这样的心理变态什么事情做不出来？”颜素说道。
“你错了。他们确实是心理变态。但是，他们是病态人格而不是神经病。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一定会按照固定的轨迹去做。比如这个案子的凶手，他既然选择了剥皮，那就不应该去强奸她们，并治疗她们。首先，强奸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生物、生理和情绪。强奸虽然说也是一种复仇，但是一般会出现在对女性身躯的迷恋的性变态上。而这个案子的凶手对女性是仇视，他将她们作为猎物，是不屑和女性发生性关系的。其次，他绝对不会有任何怜悯的情绪，去治疗他的猎物。
第三点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抛尸。通常情况下，这种剥皮变态会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他们是夜行生物，见不得阳光。处理尸体的办法有数百种，他为何会选择这一种？通常情况下，强奸并抛尸闹市是一种精神性的人格紊乱，属于狂欢形杀手。这种人百无禁忌，喜欢以引起别人的关注来满足自己。
所以，在一具尸体里面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变态人格，一般我们理解为精神分裂。但实际上这种事情是不存在的。”
听到这里，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尤其是颜素，她想了想抬头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找的是一个人格变态的医生？”
陆广是个实干派，他对理论的东西不太相信。于是，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问道：“你叫张昭，对吧？心理学有这么厉害么？那你能不能看出来我是什么样的性格？喜欢做什么？”
“不能。”张昭的回答很坚定，也很短暂。
“那你刚才说的是不是只是一种推断？”陆广带着几分不屑，笑问道。
“心理学和法医学都是一种科学，它们是经过先人积累并可以反复验证的。你说那种看你一眼都能分析出你的性格和你的爱好那种人是有的。他们通常出现在城隍庙和柳巷内，摆着麻衣神相的牌子，给他们十块钱能聊到你怀疑人生。”
魏长河、秦儒都忍着没有笑，颜素憋得很痛苦。张昭继续道：“心理学更多的是通过观察和分析。比如，你看她漂亮么？”
陆广看着身边的颜素，颜素确实很漂亮，优美的脸部线条勾勒出一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庞，精致的五官毫无挑剔。她不像现在的女孩喜欢打扮，素颜朝天就已经十分惹人注目。熨帖的警服穿在身上，英姿飒爽。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根旗杆，这是军人才有的站姿。这种气质让她看上去如同一面旗帜，迎风招展，斗志昂扬。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颜素的皮肤不像一般美丽女孩那样白皙，因为她不保养。风吹日晒透露出一种健康的小麦肤色。在她的左臂上，有一道十分狰狞的伤疤，几乎贯穿了她的整条藕臂。这是她的军功章，也是她的标识。她在告诉人们，我不是花瓶。
“她确实很漂亮。”陆广淡淡地笑道。
颜素不习惯别人这样看她，有些害羞。于是，将目光投在了张昭身上。张昭抬头一直盯着陆广，没有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你和你妻子分床睡有多久了？五年还是十年？”张昭突然问道。
陆广听到这里，脸色陡然一变。他不得不再次打量张昭，对张昭竖起大拇指道：“你果然是个人才。”
张昭的目光此刻落到了颜素身上，颜素顿时觉得后背发凉，赶忙岔开话题问道：“凶手会再次作案么？”
“应该会，这种抛尸想引起别人对他的关注，现在已经有了关注，作为狂欢型的杀手他不会停下。从时间轴上分析，第二被害人出现在第一被害人时间轴的三天之后。今天是第二被害人出现的第一天。也就是说，我们的时间只有不到72小时。而且我怀疑，已经有了第三个被害人。”张昭说道。
一直没有发言的魏长河开口道：“这个凶手如此疯狂地作案，这是对我们公安机关赤裸裸的挑衅，是对社会治安极大破坏。不管他是谁，不管他藏在哪里，马上成立专案组，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找到他、抓捕他。不能任由这样的疯子危害社会。”
“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立正敬礼喊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