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她炖了白粥,整了几样酱菜,炒了个西红柿炒蛋。她会的不多,差不多也就这样了。
他躺在沙发上,看她在厨房里忙。
要是一切都按着计划走……他们会不会……
她问他:“为什么你的客房里没有一张床?”
他夹起几乎没有盐巴味道的炒蛋到碗里,裹着粥咽下,“当初没买,后来也就没想起。”
他家里是有多久没来人了。除了她和白昊,她从没见过他家里来过人。
从前,她过来,他带她在外面吃夜宵回来,陪着她写论文,写很久,键盘一直啪啪啪地敲敲停停,停停敲敲,直到过了寝室的宵禁,才告诉她时间不早了。
那时候,她只能留在这里,更让她窝火的是,客房里没有一张床。
她占了床,借了他的衣服,一件白色短袖,一条休闲短裤。他则把窗边的沙发打开,当床睡。她当时就问他,为什么要拖到床边。
他说窗边会有风漏进来,怕着凉。
她虽睡死了,身子却不安分,在床上滚来滚去,每次快滚到床沿就滚回去,来来去去,看得人惊心胆战。何妈妈小时候就买了带围栏的儿童床,四周用木栏围住那种,可是她到了床边,腿就架到了木栏上,能在睡梦中越过木栏翻到地面。
小时候,韩妈妈把沙发上睡着了的小初放到他里床,他每每都是拿玩偶把她堵在里床,以免她身子不安分,越过他身子往床下摔,也怕她爬到他身上,一顿拳打脚踢。
那时候他就想,这人真讨厌,死缠人,睡像又差,怎么就被他碰到了。他是有多倒霉才碰上这么个麻烦的小孩子。
大点,这情况也就少了。
不过,总有意外。
她上初一的时候,到了冬天,她回寝室午睡,上铺,睡着睡着从上面裹着被子掉下来。由于睡得太死,迷迷糊糊抱起被子爬回床继续睡。到了放学,左手拖着书包和韩以城说她右手痛。送到医院,医生说骨折了。
也就是因这事,何夏初初中高中都是睡在教室里。
韩以城躺在沙发上,看她在床上来回翻滚,到了后半夜,如他所料,她从床上掉下来,他伸长手臂把她捞进怀里抱紧,鼻子嗅着她发间好闻的洗发露的味道,用下巴摩挲她柔软的头发,搂住她的腰,嗯了声,闭上眼,睡了。
终于掉下来了,等一个拥抱不容易。
守株待兔。
后来,他发现她怀里只要抱点什么就能乖乖睡觉。一个枕头或者一个玩偶。
韩以城记得白伊涵说起过,小时候她和茉茉一直都一起睡,两个人在婴儿时期就喜欢抱作一团,也许这是她对过去残留的意识,有些习惯和依赖与生俱来。
“你在想什么?”白伊涵见他发呆了很久。
“没什么。”回过神,他继续低头喝粥。
白伊涵问白昊他胃的情况,白昊说这几年他的工作很忙,几乎没有什么时间休息,熬夜本就伤胃,他还抽烟,夜里加班,总在楼道里抽烟。一年中总有几天,喝起酒来还不要命。
白昊还说他曾经急得胃出过血,一口从嘴里吐出来,吓得大家都愣在了原地。
不过,她没见过他抽烟,屋子里一个烟灰缸都没有。酒架上的酒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多,一瓶没多,一瓶没少。
在C市的一次聚会上,真心话大冒险,有人问他有没有为情买过醉。他说,有。
有没为人打过架。
他说有。只是单方揍对方,自己没被挨到一点。
她问他情窦初开是什么时候。
他说:青春期,听同学无数次提起“喜欢”这个词的时候。
青春期的男女最喜欢的话题就是:这个喜欢了那个,哪个同学和谁表白了,谁与谁在闹暧昧。耳濡目染之下,忍不住思量“喜欢”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他的位子里时不时会出现折成心形或者放在信封里的情书。他看也没看就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有一天,她从书包翻出一张贺卡给他,“喏,给你。”他满怀期待地打开,却是一张圣诞节贺卡:Merry Christmas!Happy everyday。
很多人在私底下八卦有多少女生喜欢他,也有不少男生当面说羡慕他。他听了很不舒服,觉得无聊至极。直到有一次体育课,有人指着跑道上正在跑步的何夏初问他:诶,那个何夏初是不是喜欢你?
他没有立马反驳,愣了片刻,脸上飘过一片红云,微微发烫,一种异样的感觉流遍全身。
年少不知喜欢是什么,一阵悸动,令人慌乱而不知所措,万千的文字里,最初总是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那种奇怪的感觉,一颗异常的心,似是抗拒,似是期待,懵懵懂懂不知事。
他只是抬眼看了对方一眼,继续把手里篮球往手指上一顶,不停转动。自习课,满脑子都是那句“那个何夏初是不是喜欢你”,一个个方块字就像打了马赛克似的,没一个都看到眼里。整张脸跟发了烧似的一片绯红,初冬的冷风吹到脸上,依旧不解热,面上却是没再透出一丝红。
有一次,也许上上下下九年级楼层次数多了,那一层楼没几个没见过她,也因韩以城,没几个不认识她。在男生厕所听到隔壁班的人讨论她的脸蛋和身材,嘴里的话,没说几句就夹着些社会混混说的黄话。对于他这样出生军人家庭的人,这些话算是不堪入耳,混言恶语。
他二话没说就冲上去给那人一拳,把人按在地上,抡起拳头使劲往对方身上招呼,一拳比一拳猛,他打红了眼。那时候他就想,要是对方嘴巴再不干不净说句什么,就把他往死里打,不打残不罢休。他打得凶,对方只顾着用手臂挡,一句话都说不出。与那个男生同行的人要上前帮衬,却被白昊几个围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当天两班的班主任都请了家长,好在没记过。
韩以城被停了一周课,对方住了十来天的院,不知是伤重还是故意拖着,到了月底才叫韩父去医院付医药费。韩父还付了一大笔精神损失费,问韩以城动手的原因。
他说对方欠揍。
隔了几秒钟,他补上一句:见一次打一次。
已经初三,落下课总归不好,白昊那一周,记笔记格外认真。
他只知道谁都不能拿那些烂七八糟的东西和她联系在一起。那几天在家,他时不时耳边响起那些人在厕所里的污言秽语,依旧气得咬紧后槽牙,把拳头握得咯咯直响。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有了“我的女孩”这个概念。
晚上,他梦见她被人堵在楼道里强吻,满身冷汗地惊醒,拉开窗帘,借着路灯,望着对面的窗,风吹干了汗水,凉凉的。他趴在窗户上一夜不眠,直到半夜,从窗帘缝隙中透出一线光。她夜起。他才直起身子。那一线灯光消失,他想起梦里的一幕就心烦意乱,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就这样,那几天,他总是睡着睡着就醒了,醒了就抹把冷汗,一声不响地坐了一个晚上,或者在黑暗中盯着对面的窗户一动不动。
那日,韩父韩母带着水果去医院里看望那位伤患,那名同学翘着二郎腿,从他母亲手里接过削了干净皮的苹果,悠闲地啃着苹果,跟大爷似的等韩家开口。
韩父先说了一堆类似抱歉的客套话后,原以为就此结束。谁料对方母亲不依不饶,硬是要韩以城在学校向他公开道歉。
韩父清了清嗓子用一贯对下属的口气对她说:“我抱歉自家孩子把这位同学揍得鼻青脸肿,我们平常太过注重孩子的身体素质,下手没轻没重。但不代表要为他的行为道歉,小城打人肯定有原因,毕竟他平常埋头读书,成绩也是有目共睹,不是谁都值得他浪费宝贵的学习时间,更别说动手了。您回头可以问问这位同学做了什么。”
后来,何夏初听了韩母的转述,特佩服韩父,直夸叔叔帅。
那同学气得扔了手里的苹果,指着他说:“不就说了何夏初几句,眼睛长我身上,我爱看哪就看哪。嘴长我脸上,还不允许我说话了。用得着把我揍成这样……学霸怎么了,学霸也是个男人,我就不信你没有过那种心思。诶呦,我的胳膊……”他母亲赶紧去扶他的手臂。
韩以城举起拳头要上前,被韩母拉住。
韩父颇为欣慰地看了韩以城一眼说:“钱我一分不少会付清,不过道歉免谈,小城要是不动手,我还嫌弃这儿子窝囊,回去还要训斥他一顿。这位同学,祸从口出,管不住嘴,惹了祸也是活该。小小年纪不学好。这位同学的妈妈,您最好搜搜他的房间,看看有没有不符合他这年纪的东西。对了,网络是个好东西,不过还是要注意,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影响学习,也影响心性。”
走前,韩父还不忘抱走了来时带过来的果篮。
他拍拍对方的受伤的胳膊,提醒道:“小伙子,多锻炼!”
韩母:“…….”
……
…….
那段时间,他不敢靠她太近,动不动就心脏跳动加速,血液沸腾,却忍不住偷偷看她。
谁靠她太近,他不爽。她靠近自己,莫名不自在。她离自己太远,自顾自别扭。
白伊涵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手里的资料,手里的笔不自觉地转动起来,从食指转到小指,再从小指转回到食指,来来去去,黑色的水笔就在她指间灵活地游走。
“有什么疑问?”他问。
“工作人员明确告诉他车子未修好,不能开走,他却要执意开走。”
他说:“除非他不知道损伤的是刹车。”
“对。没一个人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但也鲜少像他拿别人的命开玩笑。第一次因为闹市飙车撞死正在过斑马线的正在读研的马霄,当时他声称车速不超过70码,却把人撞飞5米高。五年后,他再次飙车撞伤人,未亡却重伤。这次私下组织赛车要的却是自己的命。车毁人亡。
他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两瓶橙汁,打开一瓶递给她。
她用笔圈出几点疑点,与他讨论起来。
夜深了,风吹动米色的窗帘,风里夹杂着茉莉花的香味以及雨后淡淡的泥土味。虫子低低吟唱,更显寂静。对面的几栋楼上的灯光越来越少,一盏灭了,暗了一方,渐渐只留下零星的光点。
万家灯火中,有一盏灯,等一未归家的人。在外,她总在想,有一处,有一盏灯,等她关。
他已经面露疲惫,才意识到他还是个病人,暗暗自责起来。
她伸了个懒腰,“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他送她到门口。
他睡了一个下午,自己在沙发上也躺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就不想睡了,人清醒得很,她蹲在阳台摆弄着面前的五盆茉莉花,指尖落在花心,沾上了浓郁而不觉腻的味道。她与他相识不久,却总觉得有一种认识了很久的感觉,一举一动,不需要刻意告知,便知何意。还有他也喜欢茉莉花,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她趁着空,整理了一下清单,把几副绣品用盒子装好,打算明天寄给远在美国的同学。时代在往前走,很多老祖宗的东西渐渐消失在大众的眼前,刚回国的时候,她联系了几个偶然认识的手艺人,准备把中国独特的美让更多人知道。无论是一针一线的绣品、改良过的汉服、藤条编制的小玩意,还是手工烧制的瓷器、瓷雕、木雕,竹笛……在她眼里是独一无二的。
她和Daisy戴茜的堂姐戴芸合开了一家中国工艺品行,叫Hua(华)。戴芸学的是营销,经营得很好,这两年来生意没断过,偶尔会有几笔非常可观的大单。她投了钱,却鲜少在店里。有人问她能不能弄些以前的东西,她笑笑不应。私心里希望那些东西可以被自己国家的人保存,或者放在中国的博物馆里。
她希望这些东西可以一直一直流传下去,并越来越精致。
忙到深夜,她却依旧没睡意。
隔着一面墙,他又在做什么?应该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