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渴求之物的追求,到底能有多强烈?
君莫违和惜年早早的等在平台上,张家的这一处平台,惜年虽于初来的那一日感叹过,但从未好好看过。有些东西,若无比较,很难说的出真切的感觉。今日,因张家弟子的集结,惜年才能深刻的体悟到,这一处平台的大。这一次看的仔细,也就看清了地上巨大古体字“张”的边上,令雕刻了两个小字,月台,应是这一处平台的名字。
“拜见云师姑。”
“张礼辰?”惜年有些惊讶,没想到要前往福泽地的人中,会有张礼辰和张礼辛。和惜年见礼的人,只有张礼辰,张礼辛不敢靠惜年太近,躲在另一头,想藏起来的身子,有意无意的探出观望,正好被惜年逮了个正着。这个张礼辛,还真是个妙人。
“云师姑和君前辈,是不是要和我们一道,去山里?”张礼辰问的是山里,那就说明,他们不知道张家去山里要做什么。
“嗯,我们会和你们一道去。”
“那真是太好了。”张礼辰说。
惜年笑笑,心想,这好也就是张礼辰一个人的感觉罢了。看着张家的年轻子弟们,惜年忍不住想起君岚。
“也不知道阿岚可好?”
君莫违笑了笑:“放心吧,有风醉和阿飒在,阿岚一定很好。”
“哪有你这么宽心的哥哥?”
“做阿岚的哥哥,若是不宽心,只怕活不长。”
惜年想了想,觉得此话有理。
夜色渐深,月台上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来的,是张家的两位族老,张阔和张海。
惜年悄悄和君莫违说:“怎么不见大族老?”
君莫违靠在惜年耳边,轻声回答:“大族老年纪大了,去福泽地未必能有多少收获,不如留在族里稳定张家。这一次,张家弟子探访福泽地,应是出动了大部分的精英,留下的多是一切修为浅薄的弟子,族里若无人坐镇,防不住万一。”
惜年点点头,明白君莫违的猜测很合理。
“阔比肩,海比肩。”君莫违和惜年向张家两位大人物行礼。
“不必多礼。”张阔说。张海没有说话,他对惜年和君莫违的印象普通,作为一个比肩,完全没不要自降身价去亲近他们。
张平江一直在维持秩序,见张阔张海到来,迅速上来行礼:“平江拜见二族老、三族老,此行,张家共计出动一百六十人,天字境界六十人,人字境界一百人,已集结完毕。”
张阔点头,说:“好。惜年,君公子,你们可是准备好了?”
惜年和君莫违点头。
“平江,出发。”张阔说。
“是,二族老。”
张家一行一百六十人,浩浩荡荡自月台出发,穿过张家的竹桥,直往深山里去。
张阔本想留惜年和君莫违在身边的,可惜年很不喜欢和张阔张海混在一处,便故意走的很慢,没多久,她和君莫违就落在队伍的最后。
张礼辰见惜年和君莫违落在最后,没多久也落在最后,和他们走在一处。
一路上,张礼辰稍稍说了一些张家的事情,比如张家盘踞的山叫做阴山,阴山之中,有许多先人设置的禁制,因此,张家竹楼上见到的阴山山脉,不如实际的大和广。
一百六十人的队伍,在大山里显得格外的渺小,惜年稍稍留意了一下张家的人,也不知张家的两位比肩下了什么样的命令,队伍之中,只有他们三人,时不时的聊聊天,其余人皆是木然的走路,毫无交流。
他们走了许久,阴山里的云雾越来越重,空气中的湿气从雾气渐渐转成小颗粒的水珠,张海下令,让张家人小心空气中的水珠。张家族人皆取出某种法器,整个队伍周围因此形成了一层透明的屏障,隔绝山体中的水汽。
张礼辰手中,也拿了这么一件东西,惜年好奇,就看了两眼,但见张礼辰手中握着一颗朱砂玉珠,而珠面因张礼辰的道力催动,笼罩上一层薄薄的红光。
张礼辰解释道:“朱砂玉有天然的隔绝力,稍微注入一点道力,就可以起到隔绝的作用。”
“为什么要刻意隔绝山体中的水汽?”惜年问。
“阴山之所以名阴山,是因为阴气很重,山体中的雾气或许还不能伤害人,但凝结成水珠以后,比天地间的雨水更加的阴寒。我们虽然不怕这些水珠子,可一直置身期间,淋的久了,恐怕会受伤,所以三族老才会下令让我们以朱砂玉隔绝水珠。云师姑且看。”张礼辰指着屏障上的水珠说,“看着水珠的密集程度,恐怕一会儿得下大雨。”
一刻钟以后,水珠果然如同张礼辰所言,再不能悬浮与空气中,而是纷纷坠落成雨滴,雨滴落在透明的防护罩上,仿佛是一种具有腐蚀力的东西,再一刻钟以后,见防护罩的厚度在缓缓的变小。
“加速。”张阔的声音自队伍前端出传来。
连张阔都在提醒弟子们小心,看来这雨的杀伤力,不简单。
队伍的行径速度加快了许多,然而随着不断的深入,山间的雨势越来越大,后来竟成了瓢泼大雨,防护罩眼见着将瓦解。
“撑伞!”海长老喊道。
张家的弟子,迅速从各自的空间中取出一把厚重的油纸伞,撑开。撑开大伞的一瞬间,防护罩破碎,随之破碎的是一颗颗的朱砂玉珠。
张家人取出的伞,不是一把普通的伞,伞骨和伞柄全由红色的朱砂玉制成,而伞面上亦泛着一层独属于朱砂玉的红色光芒,惜年猜测,张家在制作伞面的时候,撒上了朱砂玉粉。伞个隔绝力量,远大于一颗小小的朱砂玉珠,张家人因为这一把伞,各自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屏障空降,将山中的瓢泼大雨隔绝。
张家的伞,伞面很大,可对惜年、君莫违和张礼辰而言,不够大。因为他们三人,正在共用张礼辰手中的一把伞,饶是这把伞再生气,如何能替三人遮住深山里的瓢泼大雨?惜年忍不住皱眉,她自己倒是半点不怕阴山的阴力,但君莫违不同,他修的是离道,最怕雨水里的阴寒。君莫违见惜年皱眉,以为她沾了雨水,身体不适,便同她说:“无事。”
君莫违从空间中取出一物,是一颗鲜红色的珠子,这种鲜红,可朱砂玉的红色截然不同。朱砂玉的红色,是一种暗红色,可君莫违手上的这颗珠子,泛出的却是如同血色一般的鲜红。红珠一出,他们三人周围,竟再次升起一层防护罩,无论山间的雨势如何的剧烈,皆不能损毁防护罩一丝一毫。
“这是?”惜年问。
“这是避水珠,我和苍梧借的。”
只闻空气中传来一声冷哼,听来苍梧不是很高兴。
“是神龙的避水珠吗?”张礼辰的声音很幸福,兴奋到战栗。张礼辰,是张阔一脉最有前途的年轻弟子,所以靠张阔最近,张阔在知道张礼辰和惜年关系不错后,特意嘱托了张礼辰,更是提及让张礼辰留意君莫违,和君莫违的契约灵兽,神龙。
“嗯。”惜年只淡淡应了一声。
“天哪,传说神龙天生有两颗珠,一颗本命龙珠,一颗避水珠,竟是真的。”张礼辰兴奋异常,凑着脸,不断的往避水珠前靠,对他来说,这种存乎于神话里的东西,他当然好奇的不行。奈何避水珠有灵性,对张礼辰的靠近极力排斥。少年与珠子的互动逗乐了惜年。
惜年正好同君莫违说,这人和珠子有意思时,见君莫违的脸色有些沉重。君莫违的沉重,是因为涨价的一百六人的队伍。
相比较有避水珠应对山雨的惜年三人,一百六十人的队伍,并没有因为用上伞而脱困,反倒因为雨势的渐长,而险境重重。不断朱砂雨伞隔绝的世界有多大,伞只能遮住头顶以下的方寸之地,山风卷着雨水从四面八方吹来,人因着急赶路,哪里能始终保持在方寸之地而不越雷池半步?有些人的衣襟已被雨水沾湿。
这是惜年第一次见到蕴含阴之力的雨水,到底携带有什么样的毁灭之力。
人字修为的张家弟子,以一伞护不住周身的年轻子弟们,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了下去,身躯上因为裹着衣物不可被看见的伤痕,因脸的坠落,惜年才看见了倒下的人的脸。雨水夺走了他们的生气,脸上的肌膏迅速被夺走,人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凋零,连骨骸也不能被留下。鲜活的人因此被雨水彻底卷入山底里。
此情此景,惜年忽然忆起,云雾山上道阶前她初次见到的场景,似乎有着惊人的雷同。莫不是婆娑大陆上的每一座山里,都住了一头吃人的猛兽?
“继续走,不许停。”张阔的命令,自队伍的头上,一直传到队伍的尾端。张阔的声音,洪亮而沉静,丝毫没有因为张家弟子们的送命而有所犹疑。
张礼辰消停了他对避水珠的执念,张家诸多弟子的骤然身亡,令他脸上的表情转为沉重。他看了看君莫违,欲言又止。
“抱歉,避水珠只能撑起方寸之地。”君莫违说。
“对不起,我只是……”张礼辰没有说完他的话。他只是想要怎么样呢?且不说避水珠只能避开一个小小世界,就算避水珠真的能避出一座山的空间来,君家人又凭什么要去做呢?张礼辰之所以那么感谢惜年,正是因为作为修行者,他最清楚,修行者的心,比之常人,有多冷酷无情,就算亲族弟子,而不外如是。
一人死去的场景,与许多人一起死去的场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里冲击。惜年的上辈子,活在和平年代,所以她只在史书上瞥见只字片语关于战争的残酷描述。但那种残酷,是一种什么样的残酷,她并不能知道。
阴山之中,张家几十个子弟的骤然死亡,或许不可与战争的残酷同日而语,可此间的残酷,惜年觉得并不少。甚至于,战场上的人,若是被杀死,起码能横尸,能血流成河,而阴山之中,死去的修者,却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就好像,从一开始就不曾和他们一起进来。
“张家世代居住在阴山的竹楼里,小小的竹楼,张家的每个人皆是熟人,可这些无比熟识的长辈、同辈或者子侄,忽然就没有了。”
张礼辰的话,说的很平静,可这种平静,在山中的大雨中,听来格外的令人心酸。
“族老说,这是一场荣耀之旅,所有能够同来的张家子弟人人兴奋的不得了,那些因为修为不够的,还在为不能同来而恸哭。如今,我真的庆幸,幸好还有许多的小辈,修为不够。”
避水珠中,没有一滴雨,正因为如此,惜年将张礼辰脸上的泪水,看的分外清楚。荣耀之旅吗?这是族老们对此行的定义吗?
张家的队伍,听从族老的命令,没有停顿,也不需要停顿。死去的几十个张家子弟们,连一点点残碎的尸身都没有留下,有哪里需要赶路的人因此留下为他们收尸?他们一直往深处走,走了不知多久,天空的雨消失了。此时他们到达的地方,不见月光,山中一片漆黑。
“点灯。”张海下令。
惜年没有数剩下的人还有多少,但灯亮起时,她差不多感受了一下,大概还有百余人吧。
“八十九人。”
“嗯?”惜年一时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张礼辰又说了一遍:“还剩八十九人。”
张家人手中提着的微光,不是一盏很亮的微光,就和当年君岚赠与惜年的微光差不多的亮,惜年最是熟悉这种亮度。独困山洞的二十五年里,陪伴她的,就是这样的一盏微光。
“穿过这片寂静之地,便是张家的福泽地,张家的孩子们,我们将要抵达旅程的起点,也是你们荣耀的终点,这一次,你们每个人,都将在福泽地中得到天大的好处。众弟子,带着你们的悲痛,前进吧。”张海说。
惜年没想到,这一番听起来有些热血的话,居然是不可一世的张海说的。张家人,因为七十几人的死去,意志正消沉,却从张海的言语中,听出了不一样的前路。对修行者而言,天大的好处只有一样,那就是飞快的提升修为。活着的张家人,没有人真的清楚,这一行的目的,但张海的说法,让他们猜出了,他们要去的地方,藏着怎么惊世骇俗的宝物。
张家人的脸,就好比一盏盏的微灯,被点亮了。
“接来下,以三人一组继续向前,注意小心。”张阔说。
君莫违、惜年和张礼辰刚好三人,也就自成一组。不足百人队伍的灯火,只能照亮队伍周围两米的距离,深山之中到底有什么,无从知晓。
略作修整的队伍沉默的往前走着,突然听见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叫,竟是有人的身上着了大火,张家其余子弟匆忙上来帮忙灭火,然而那人的火尚未灭去,却有更多的人身上着了大火。
“谁?”
人人都在问,是谁偷袭了张家人。
君莫违自空间取出一物,是一件水蓝色的斗篷,他将斗篷披在惜年的身上。
“棠舟?”惜年有些不懂君莫违的做法。
“这是水裘,我母亲的旧物,可抵御兽火。”
“兽火?”
“阴山中,有三种兽,其一名祸斗,擅火,且喜好袭击人。”君莫违解释到。
“竟是祸斗?!”张礼辰惊呼,他立刻朝人群喊去:“是祸斗,御水的人赶紧出手。”
君莫违向惜年解释:“祸斗点的是元素之火,非元素之水不灭。”
“嗯。”惜年颔首,“这衣服,你怎么不自己穿?”
“你比较重要。”
这当然是一句很令女人感动的话,可惜年不是什么十七八岁的少女,比起感性更多的是理性,她对于君莫违在这种危机时刻还能撩拨她一下的行为,有一种好气又好笑的感觉。但同时,她想到了一件事情,阴山之中有几种野兽,各自能做什么,为什么君莫违会这么清楚?
张家人最不少懂御水的,最初因祸斗产生的慌乱过去,张家人迅速找到应对祸斗的方法,经过默契的配合,很快火势被掌控住,但夜色加混乱,惜年几人不知张家人的伤亡如何。
又走了一段路,期间君莫违提及的三种野兽,谛听、祸斗和盘瓠相继来骚扰,张家的队伍且战且停,且胜且走,直到瞥见远处的一缕晨光,这时不用张家的两位族老提醒,他们也都知道,福泽地将要到了。
离开黑暗,抵达的并非白日。他们黑暗中看见的光,不是晨光,而是从一处山洞里传来的光亮,只是因为暗处太暗,才显的光亮很亮罢了。
张阔和张海命令小辈们略作修整,单独喊了惜年和君莫违到山洞口。惜年回望身后的队伍,心中感慨万千。整齐划一的一百六十人的队伍,已折损近六成,剩下的四成中,半数人受了不同程度的外伤,有的是祸斗烧出的火伤,有的是谛听和盘瓠咬出的兽痕。
尽管张礼辰说过,修道者所追求的不是活着本身,而是活着的永恒。可如果连当下都不能肯定,何以去追求不可知的未来?一直到抵达这里,张家的两位至高掌权人,张阔和张海,都没有出过手。
她忽然有想起,许多年前云雾山上有人说过的,修道者的性命是很脆弱的,她一直不以为意,直到今日,她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意。
“丫头,该你了。”惜年的身上尚且穿着水裘,张海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又说,“不愧是君家,底蕴不可比。”
“多谢海比肩赞美。”君莫违将惜年身上的水裘解下,收回空间内。
“这里就是福泽地的入口,丫头,开门吧。”张海对惜年说。
惜年无语,她是有异魂珠,可她委实不懂开门。再说,这洞口前什么障碍都没有,哪里需要开门?
张海大概猜到惜年的想法,他随意掷了一颗石子,石子穿过洞口,却没有落在洞内。
“你所见的,未必是真。”
好吧,可她要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