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呼啸,大雪如鹅毛,纷纷扬扬落下。
仿佛世间万物都已被冻结,楚衡视野里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他拄着竹杖,一步一步踩在雪地里,尽管身上裹着好几层棉衣,却依然抵挡不住寒风侵袭,手脚似乎都已冻僵,越来越没有知觉。
楚衡回头,跟在他身后那个人,已落在了二十步之外,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楚衡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和他一样,都是来仙门试炼的人,因为灵根不佳,才选择了这一条极度危险的路,妄图进入仙门。
“你们只要能爬到万仞峰顶,望仙门就破例收你们入门。”
这是上山前,望仙门弟子对他们说的话。
万仞峰究竟有没有万仞之高,楚衡不知道,但楚衡已经在万仞峰上攀爬了三个月。
原本同行的一共有七十多人,到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其他人尽都死在了爬山途中,要么不慎跌入山崖,要么被山中异兽掠食,要么被风雪冻死……
而这最后一个跟着他脚步的人,以他目前的状态来看,似乎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楚衡不得不停下脚步等他,在如此极端恶劣的环境中,两个人互相扶持,一定比孤身一人要好得多,他不能放弃这最后一个人。
“你走快一点啊!前面能看到尽头了!”楚衡朝他嘶吼,刚一开口,风便夹着雪花灌进嘴里。
前方并不能看到尽头,唯有大雪漫卷,白茫茫的一片,万仞峰顶究竟还有多远,不得而知,楚衡只是在以望梅止渴的方式鼓励他。
但类似的话楚衡已经说过许多次,这一次再说出来时,那个人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加快脚步。
反而停下了脚步。
楚衡心里一紧,一股不妙的预感出现在心头,顾不得节省体力,连忙向那人跑了过去。
“快走啊!”
虽然近在咫尺,楚衡却用上了最大的力气朝他嘶吼,声音足以穿透风雪。
然而,那个人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木然杵在原地。
“我不走了,真的不想走了。”
楚衡跑到他身边时,便听见那个人一声平静的低语,楚衡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在这个地方放弃,就是死路一条。
他想放弃,楚衡却不想放弃他,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一边猛烈地摇晃着,一边吼道:“就快到了!尽头就在前面!真的!你怎么能在这时候放弃!”
身上的积雪瑟瑟抖落,但很快又重新覆满,抬头看着楚衡,脸上也很快堆满雪花。
“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对不对?不管再走多远,我们都会死的,对不对?反正都会死,我不想再受这个罪了。”
说着,两行眼泪从他眼睛里流出来,还未滴落,便已凝结成冰。
同行的其他七十几个人,他亲眼看着一个一个相继死去,而万仞峰尽头仍然不知道在哪里,与其受尽折磨而死,还不如早死早些结束痛苦。
“不对!”
楚衡断然否定,背对着风向,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眼神坚毅,盯着他的面庞,大声吼道:“相信我,跟着我走下去,一定不会死的!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死了,你的家人怎么办?你的父母还在家里做好了饭菜等你回家呢!”
“对不起。”
楚衡的劝说,却换来一声绝望的呢喃,楚衡连忙抬头一瞧,那个人的瞳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大,最后失去了焦距。
死了。
没有选择再抵抗寒冷,放任风雪进入衣裳里面,被活活冻死。
“唉。”楚衡轻轻叹了口气。
又是这样,到最后,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类似的场景,他经历过不止这一个。
这已经是他来的第十一个修仙门派。
他本来是一个小山村的普通人,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三年前,妹妹突发重病,身体无比虚弱,每日浑浑噩噩,吃不下饭食,请过许多知名大夫,全都束手无策,具体连什么病都诊断不出,后来一个仙门修士路过村子,经他诊断,才得知妹妹患的并不是病,而是先天命脉断绝,元气正在流失。
元气是生命根本,失去元气,也就等于失去生命。
那个仙门修士告诉楚衡,妹妹楚璇最多还有五年寿命,五年以后元气流失殆尽,楚璇必死无疑,神仙难救。
要救妹妹楚璇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一味叫做“还灵丹”的仙药,能够让人体内元气重生,恢复生机。
于是楚衡便踏上了寻仙问药之旅。
可他在寻仙路上摸爬滚打了半年后,才得知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还灵丹”的确能让人恢复元气不假,但却绝不止能治好妹妹的病那么简单。
既然能恢复凡人元气,也能恢复修仙者的元气,这味仙药最大的用途,是给那些寿命将近的老怪物们延续寿命。
这种价值连城的东西,怎么会有人把它给楚衡一个小小的凡人?
于是乎,楚衡只好选择了另一条能得到还灵丹的路——他如果拜入仙门的话,不需要依靠别人赐药,他会有很多种方法弄到还灵丹。
他花了三年时间,历经千辛万苦,寻访了十个门派,却没有一个门派肯收他入门。
因为他灵根残缺。
并非是一般人那种劣质灵根,而是比劣质灵根更为惨烈的状况——他根本就没有完整的灵根。
也就是说,他无法修炼。
所以尽管他通过了无数次试炼,当仙门测试完他的灵根之后,都无一例外地将他拒之门外。
修仙资源极为珍贵,没有门派愿意把资源浪费在一个注定无法修炼的人身上。
于是楚衡来到了望仙门,正常的考试失败后,和其他七十几个落选的普通人,踏上了这一条特殊的试炼之路。
楚衡松开了抓住胳膊的手,那个他还不知姓名的同路人倒在雪地里,仿佛成了一块冰。
楚衡弯下腰,刨了一堆雪,将他掩埋,这么做也仅仅只是聊以慰藉,他的尸体很快就会被附近潜伏的野兽扒出来吃掉。
他活着的时候,楚衡会想尽一切办法帮他,他死了以后,楚衡便再不理会,内心毫无波动。
这种事情,他见得太多太多。
每一次仙门试炼,他都会眼睁睁地看着身边无数人相继死亡,而最终活下来的,就只有他一个。
仙门眼中,凡人命贱如蝼蚁,为了从凡人中筛选出合适的弟子,伴随的往往是数之不尽的凡人尸体。
楚衡抖了抖身上落下的雪,拄着竹杖,踩着没过小腿的积雪,一步一步,顶着风雪,继续朝着那不知何处是尽头的万仞峰前进。
劝别人不要放弃的时候,他能够说得掷地有声,但轮到他自己直面恐惧的时候,说服自己却并没有那么容易。
在这个诡异而恶劣的地方,最大的敌人不是寒冷与饥饿,也不是出来觅食的野兽,而是来自精神上的折磨。
这是一个绝境,周围除了风雪,什么也没有,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尽头,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自从踏上这片雪地后,到现在为止,过了多长时间?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两天?
楚衡不知道。
他只知道埋头前进,一刻也不能停,一旦停下来,绝望的情绪就会在心底迅速蔓延开。
身体里好像有个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他。
“放弃吧,你会和其他人一样死在这里,反正早晚都是死,早一些放弃就不用忍受这些折磨了。”
楚衡当然不可能放弃。
更艰难的路他都走过来了,怎么可能在这个地方放弃?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一直会走到最后一步。
又走了不知多久,风雪似乎渐渐小了,突然,楚衡听到“嗒”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一滴水落在了他的衣裳上。
像是想到了什么,楚衡霍然抬头。
四周雾茫茫的一片,可见的视野不足一丈,他抬起头时,两三滴水滴落在他脸庞之上,冰冷刺骨。
见到这一幕,楚衡喜不自胜,早已僵硬的嘴角不觉露出一丝笑容。
滴在他脸上的不是水,而是雨,周围存在的也不是雾,而是云。
他已经进入云层之中。
穿过云层,就能看见太阳!
虽然依然不知道尽头在何处,但楚衡心里至少有了盼头,精神为之一震,便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狂风仍旧,雪却渐渐变小,雨水渐渐变多,积雪渐渐变得浅薄稀少,脚下的土地也开始变得泥泞起来。
当他进入一片树林的时候,终于看见了久违的太阳。
温暖和煦的阳光再没有云层的遮挡,直直照在楚衡脸上,楚衡能明显感觉到,身上的寒气正在一点点退去。
他终于活下来了。
忽然,天边传来一声剑鸣,楚衡抬头一瞧,一道青色光芒宛如流星,朝着这边迅速飞来。
楚衡紧紧握着手中竹杖,看着那道青芒,心潮起伏不定。
青芒停在了楚衡身前的空中,那是一柄青色仙剑,剑上站着一位妙龄少女,一身白衣如雪,发髻中插着一支剑簪,衣裳、发丝随着山风猎猎飞舞。
“恭喜你,你是三十年来,唯一一个爬上万仞峰的凡人。”
“如无意外,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同门师姐弟了。”
楚衡如释重负,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可就在这一刻,他早已透支的体力,却仿佛反噬般的将他吞没,紧握竹杖的手再难发出力气,他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唉呀呀……怎么就晕过去了呢……”
天空中的少女一声惊呼,蓦然伸手一扬,一柄青色仙剑飞到楚衡身边,剑上传出一股法力,将楚衡托起,青色仙剑便呼啸着飞回少女身边。
少女瞧了一眼,便带着楚衡,御剑乘风而去。
楚衡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张温软的床上,身体内浸润日久的寒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全身舒适无比,他呆了一下,直起身子,左右四顾。
这是一个陈设简单的竹屋,屋内只有一张木桌、几张竹编的凳子,和放着一些日用物品的木架,而他身上,从前那一套破旧的袄子早已被换了下来,现在正穿着一身白色中衣。
“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九十四……”
在床边不远处,坐着一个白衣少女,正低着头,掰着手指一字一句慢慢数数。
大概数得十分认真,少女并没有发觉楚衡醒来,待她数到一百,突然抬起头,看向楚衡,忽地咧嘴笑了出来。
“呀,看来我对药量的拿捏又准了一些,数到一百,你正好醒来!”
刚刚登上万仞峰的时候,由于隔得太远,楚衡只听得见少女声音,却看不清少女面容,此刻听见少女说话,应该是同一个人无疑。
楚衡微微笑道:“其实你数到九十一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
“啊呀,真的么?”
“真的。”
“怎么会这样呢?”
少女神色有些落寞,以手支颐,思忖片刻,最后摇了摇头,索性不再多想,轻轻叹了口气,道:“九十与一百,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嘛,我拿捏药量还是很准的。”
“是,是很准。”楚衡笑着附和了一声,便又道:“所以我是被你用药救醒的么?”
“是啊。”少女道:“你身体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如果不吃药,不知道还要多久才醒呢。师兄说你本来可以很轻易的通过试炼,是为了帮别人才把身体搞成这副样子的,对不对?”
楚衡苦涩一笑,“对啊,可是最终谁也没帮到。”
与他一同进入试炼的一共有七十多人,除他以外,全都死在了试炼途中。
他帮过许多人,却依然没能改变那些人死亡的结局。
就如同最后与他同行的那个不知姓名的少年一样。
少女正色道:“师尊说过,修行之路只能靠自己,不能靠别人,那些人没有通过试炼,是自己不争气,你帮了也没用。”
“是么?”
楚衡不置可否,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便换了个话题,问道:“我衣裳呢?”
少女连忙摇头道:“你衣裳不是我换的,是师兄们帮你换的。”
楚衡脸皮向来很厚,谁帮他换的衣裳,他都不在乎。
楚衡道:“我问的是,我以前的衣裳呢,还有,我现在穿什么?”
“堂堂仙门弟子,怎么可以穿那种又破又旧的衣裳,你之前穿的,都被师兄扔了,你现在穿这个……”
少女说着,从一旁桌子上拿过一套叠放整齐的黑色衣裳,交给楚衡。
仙门的衣裳并非凡物,入手轻盈柔顺,绝不是普通丝绸能够做到的。
楚衡看着手里的衣裳,苦笑道:“可我并不是仙门弟子。”
少女瞪大眼睛看着楚衡,有些讶异之色:“你通过了望仙门的试炼,肯定就是望仙门弟子了呀。”
“那可未必。”楚衡却不相信,摇了摇头道:“还没有正式拜师入门,或许会有意外呢。”
“不可能!我从没有听说过,爬上万仞峰却不是望仙门弟子的事情!”她是望仙门弟子,对望仙门的事情自然很清楚。
楚衡似笑非笑道:“那咱们来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怎么赌?”
楚衡道:“赌我是不是会被收进望仙门下,如果我能进望仙门,算我输,如果我进不了望仙门,那便是你输了,赌注么?五十块灵石,怎么样?”
“好!赌就赌!”少女不假思索应承下来。
正当这时,有人突然推门进来,一个身穿白袍的望仙门弟子对屋内的两个人道:“师妹,带这位楚公子去面见师尊吧。”
“是,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