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迅疾的闪电,从南音的脸上掠了过去。
顷刻间,消失无踪。
原谅我必须如此形容,才能描述当我问到穆雅的爸爸,南音脸部的细微震颤。当我懊恼自己的鲁莽时,南音已经恢复异常的平静。
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一再被摧毁又一再被建立的意志。而我,如果没猜错的话,无疑是那股使她摧毁又逼她坚定意志的最后外力。
接下来,她转过那张美丽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云儒,关于穆雅的爸爸,接下来我对你所说的一切,我希望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南音的神情有点过分严肃,像是背负千斤重担般,让人感到有点不自在。我把视线移开,把双手插进口袋,顺势躺靠在沙发上,半开玩笑说:“南音,你放心。我上无老,下无小,就算是面对国家机密,都绝对是视死如归的潜力股。”
南音不为所动,眉头深蹙,语气急促:“我希望你在岛上留一段时间,帮我办一些事情。事后,你绝对会得到你该得的回报。请问可以吗?”
我在想空空如也的背包没有换洗的衣服,停车位置还没得到木屋主人的许可,公寓用电总闸未关是否会引起意外火灾,连日不回杂志社办公室的出差理由是否妥当……还没想好怎么答复,南音却像一头游荡数十里却捕食无果的非洲豹一样,突然失去耐性。
她收回视线,直起身子,望向窗外,以不容置疑地口吻说:“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如果你不同意,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你被软禁在岛上了。”
“什么?”我从沙发上弹起来。
她的头抬得很高,正眼都没有瞧我一下,也丝毫不理会我的错愕。只是慢悠悠捏起茶几上的一支鸢尾花,把它举到半空欣赏,然后微启朱唇,一字一顿地说:“你信不信,我只要按一下茶几底下的机关,就会有四个保镖把你押走?”
这个之前说话声音细软如孩童的南音,这个我用尽毕生所学词汇在心里夸赞了一番美貌的南音,这个阿信口口声声说着心地最好的南音小姐,在我问了一个20字不到的问题后,要把我关押起来?
如果她是在开玩笑,那我真是丝毫不懂这种玩笑的幽默感在哪里。
她转动了一下那支瘦弱的鸢尾花,斜睨了我一眼,俨然换了一个人:“我相信,你并不希望得到这种待遇。毕竟我没想伤害你,只是你我都需要一点时间。”
几片蓝紫色花瓣从她手中掉落。我有点懵,心底猛然一沉。
如果说她不喜欢我的问题,她完全可以随便敷衍我几句,把这个问题一语略过,何必大费周章软禁我?我和她都需要一点时间是什么意思?
南音根本不管我脑海里乱作一片的推论。见我仍在犹豫,不待我发言,她像弯腰捡起一枚祖母绿耳钉那样,轻轻松松按下了她说的那个机关按钮。
果真,几个彪形大汉齐刷刷从石头墙的侧门里出来。这一刻,我体会到了什么叫黑猫半夜哀叫的绝望感。
我把僵在沙发扶手上无处安放的双手插回袋里,无力地瘫靠在沙发上。嘿,我的录音笔。我在口袋里摸到了它。一直开着,没有放过任何一句对话。妥妥的绑架录音凭证。
但此时,我是该撒腿逃跑呢,还是掏出录音笔以三寸不烂之舌与南音进行一番辩驳。很显然,我完全处于下风,连选择权都没有。还没思考完,我就被几只粗壮的手臂架着站了起来。
“轻点轻点!”南音站起来,戳着那个比我高出一大截的黑人:“他是我的客人,你们绝不能动他一根汗毛。在没得到我的其他命令之前,你们只要跟踪他、保护他,禁止他私自出岛就行。”
“还有你!表现正常一点!不要让穆雅、姜婆起疑心。”她修长的食指狠狠指着那位把我右手臂都抓疼了的满脸络腮胡的黑人。
“都明白了吗?”她威严的声音在客厅回荡。
“是!夫人!”四个黑人异口同声,分贝高到几欲震到我耳聋。
我完全怔住了,南音像是良心发现一般,把满布愧色的脸转向我,说:“云儒,要委屈你一段时间了。”
在我几乎要被她眼神里透露出的真诚重新感动的间隙,她以不可违抗的音调命令保镖们:“把他带到地下室禅房。”
一路上我没有挣扎,因为南音表明我是她的客人后,英武壮硕腿长的保镖们明显客气了很多,他们不再像绑犯人那样拎起我,而是像陪我在走廊散步的伙计一样忠厚起来。
尤其是那个胡须男,一直在给我主动开路。我说:“嘿,哥们,你的鼻环很酷呀。”
他耸耸肩:“是吗?Just so so!”然后重新换上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我感觉得到已经没有敌意。
被架着手臂的那几分钟,我在心里万分懊悔自己的好奇心,并多次下决心,假如我有机会从乌巴拉岛逃脱,假如我能再次回到我那三点一线的上班族生活,我要珍惜每一天的平淡平安,再也不多管闲事自讨苦吃了。
我当时觉得,像所有同龄人一样在适婚年龄结婚、娶一个乖巧听话的妻子、生一个可爱的孩子、有一个温暖的家庭,这是无比正确的生活。我认为,至少他们一辈子都不必像我一样突然在乌巴拉岛遭遇绑架。
然而当我毫发无损地在古堡内像大爷一样穿行,还有四个黑人保镖对我点头哈腰时,我开始安慰自己,即使是被软禁,这生活还是值得过下去的。甚至经过琴声满满的钢琴房走廊时,当我看到穆雅在练琴,我还开心地冲她挥了挥手。
她停下正在弹的曲子,不顾钢琴老师满含责难意味的目光,笑着冲我大喊:“云儒叔叔,等我再练完三十遍,我就来找你玩。”
从走廊看出去,古堡外风和日丽,草木盎然。如果没有身边的保镖们悄声催我赶路,这绝对是一个值得躺在树下草坪,大声吟诵济慈的诗句的清闲午后——
雾气洋溢、果实圆熟的秋,你和成熟的太阳成为友伴;你们密谋用累累的珠球,缀满茅屋檐下的葡萄藤蔓;使屋前的老树背负着苹果,让熟味透进果实的心中……
地下室禅房。又是什么鬼地方。
又如走迷宫般迂回绕行了十多分钟,从一个露天花园的铁拱门出去,我看到斜前方是一棵几百年树龄的古树。它树干粗大,得七八个人才能团团围住。在古堡前坪初次看到时,我就对它印象深刻。
所以,我问胡须男:“地下室禅房不在古堡内吗?”
他立马站定,两手交握在前,一本正经地回答:“先生,地下室禅房距离古堡两百米,在斐姆酒庄。”
我们没有往古树的方向走,出铁拱门后左转十米后,径直下到了一个栽满绣球的坡地。然而已是秋暮,绣球花期早已结束,坡地上没有大朵大朵绣球盛放的梦幻花境,取而代之是花凋叶败的萎靡之态。
下坡后,到了一个向阳的葡萄园。葡萄成熟期已过,被搁置待整的土地一派收酿结束的颓然之气。我的精神头也瞬间蔫儿了。
胡须男指着那几栋相连的红色圆屋顶建筑,说那就是斐姆酒庄。
我们踩踏着一畦一畦的葡萄园小道,走近斐姆酒庄。胡须男介绍说斐姆酒庄的一二楼是葡萄园酿制的红酒展示区,没有多余的空房间。地下室是一个巨大的酒窖,被拆分成若干个功能房。
在交谈中,我得知胡须男叫奥玛。他的全名太长,我根本记不住。比起其他三个面无表情的黑人保镖,奥玛几乎称得上是非常热心了。
他说:“先生,地下酒窖南面是全封闭式的,用来储存红酒。但北面地形经过特殊改造处理,有三个带窗透光的小房间,包括禅房,靠近犀角湖,空气很好,你不必担心。”
斐姆山庄一楼与地下酒窖没有打通,所以从一楼正门口进入,也没法进入地下室。奥玛带我们从斐姆山庄门口右转去北面酒窖。
北面酒窖的正门又矮又窄,连我都要勾着身子,头才不至于撞到门框。他们四个更是把自己像包饺子一样缩成了一团,才把身子勉强塞进去。
进门直走了六七米,左拐第二个房间。奥玛说:“这就是禅房了。”
门没有上锁,推门可入。
房间很小,不到六平方米。地板上铺满了榻榻米式草席。怕踩脏席面,我只好把运动鞋脱在了门口。
一只蒲团坐垫。一张类似古琴桌的中式茶几。茶几上养了一盆兰草。茶几上方吊了一盏纸糊似的灯。一床白色薄被在墙角。
一切就像早早收拾过一样干干净净又空空荡荡。
奥玛说的那面能透光的小窗户,除了有光线,还能看见二十米开外的犀角湖。那是一面形状极其不规则的小湖泊,湖水倒是碧绿清澈。
地下室禅房至少不像地牢那么可怖,我对南音的怨念稍微减少了一点。但外面还有四个人在守着,哪里也不能去。在这么空荡寂静的房间,我能做些什么?
一整天的运动量严重超支。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过了下午两点。我席地躺下来,盯着那个占据了整面墙壁的书法字“禅”,看了不到五分钟,就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