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落幕,幕后工作人员的名字陆续在大屏幕上滑过。身边的人带着唏嘘声逐次离开,场内很快地只留方琼锡一个人。散场时身边人的走动像是不曾惊扰到她,她就保持着刚开始看电影的时候的坐姿,像是一尊煞白的雕塑。
清扫场内的工作人员看见她,以为她睡迷糊了,不由得喊道:“妹妹,散场了。”
依旧没有动,眉眼低垂。远处看去,灯光昏暗,像是真的睡着了一般。一手持扫把,一只手拍了拍她,“妹儿,你......”
声音戛然而止——抬起的脸上,泪痕纵横交错。
清洁人员叹气的摇头,也不知道是在惋惜些什么,带着满满的过来人的味道。直到扫把的头部向前探寻着,被暗处的一只脚打断。她吓了一跳,近看才发现,这里还坐着一个男人。他却是真的睡了过去,脸上干净,没有一点泪意。
男人从电影院出来,扑面的冷气将他浇了个透彻。手肘撑在电影院外面的栏杆上没有走,看起来一点都不急的样子。陆明洲现在的脑子恍惚得如同一抔浆糊,隐约响起电影主人公讲英文外的窸窣抽泣的声音,音量很远,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
又是一阵冷风吹在脸上,他这才反应过来冷一样,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摸出支烟来,在冰凉的栏杆上磕了磕。熟悉的烟草味带着安心袭了全身,他终于忍不住裹了裹领子。
十一月份的夜晚十一点,冷得不像话。
眼底是霓虹连绵,车水马龙。出租车后座开着窗户,露出女孩侧面光洁的额头和湿意朦胧的脸,鼻尖不知道是哭的还是冻的,已然通红。车子在街道上一闪而过,隔着段距离,他都像是听到车子和寒风擦肩而过带来的呼啸,极速而驰。
这么冷的天,竟然不戴围巾。现在的小女生,呵。男人想,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烟草烧到了烟屁股,男人头也不回,手指一弹,火星滑过抛物线稳稳地进了垃圾桶,连带着那张铅字印刷的电影票。
十一月下旬。
朋友的展会已经连续第二天了,若是再不去,怕是又要被念叨。为了耳根子清净,陆明洲只得驱车前往。是场关于‘汽车零售部件’的展会。走近展厅,就看到张子群冲他招手。
“最近忙什么?来到重庆了还不来找我,不给面子哈。”他故意操着一口地道的重庆本地话,拍他肩膀。
“没干什么,”他跟着他的脚步拐弯进入展厅:“刚从北京过来,待不两天就走了。”
“那正好,晚上老哥给你接风洗尘,来顿火锅,再去搓顿麻将,感受哈.....”话被远处的一声轻喊打断。
“小叔——”
张子群抬手:“正好,我侄女也在,她最爱吃火锅。”
纵然展厅在室内,人流却多,过道宽敞,四面通风。张子群的侄女一身正装,倒不像是个大学生,有了几分初入职场的正式。
“她是过来做兼职的吗?”
“谈不上。”他又换回了标准的普通话:“女孩子嘛,要买的东西多,又跟家里要强。没办法,我正巧在重庆就给点零花钱喽。”
“喏,这不是还带了个朋友过来。穿得少了,冷得直打哆嗦,她朋友给她送衣服来了。”
陆明洲听着,不知怎么,半月前疏忽一瞥的出租车上半敞车窗的身影过电影似的窜进了脑海,出口的话带了些淡嘲:“现在的小姑娘都是金刚附体,就没见过冬天还上露脖子下露脚踝的。”
张子群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心情不好?”
几步之间,已经和方才打招呼的人走近了。
“小叔,今天你可是迟到了呦。”朋友的侄女一点不怯场,笑着打招呼。
“不怕。晚上请你吃火锅!”
学生到底是孩子,哪怕是在读成年的大学生。喜形于色,干净彻底。
“听到吗?晚上有火锅吃了。”她兴奋的声音着实不小,陆明洲顺着她的声音看去——高马尾,白净的额头,通红的鼻尖。她回过头冲她的朋友笑,很内敛的笑,没有言语。
不真实。陆明洲的第一反应,吃什么像是无所谓。一动一静,和身边朋友的侄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就被朋友拉走。
下午一点半到现在的三点半,方琼锡只觉得度秒如年。腰上的疼痛警铃似的源源不断的袭来,好在,她够能忍。面上没有一点不适,脊背笔直的立在原地,像是雕塑。
“你是标兵吗?”
闻声回头,看到一张儒雅的面容,带着打趣望她。见她一脸茫然,像是被冻傻了,又问:“你是标兵吗?站这么直?”
方琼锡这才确定,他是跟她讲话,僵直的背不由得一松,长时间的站立早已经让她负荷不堪,精神上却是极力忍耐。她晃了晃身子,筋脉扭曲的声音让她牙疼。
“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女友示意她坐一会:“辛苦你了,来例假还来陪我站这么久。”
沉睡中的身体像是得到指令一样,咔咔嚓嚓的开始运作起来。方琼锡下意识地回头,方才座位上的人已经不在了。
‘自律’二字向来是一个强调人的褒义词。此时此刻,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方琼锡想把这两个字送给时间。时间过得长或者慢都是自我意识的主导,它没有快慢的界定,只是按照自己设定好的规律一秒一秒的走着,不管人的艰辛或享受,始终如一,不被任何外界因素打断自己的脚步。时间,是可怕的东西。
六点半展会准时结束。方琼锡伸了个懒腰,帮忙撤掉展览时摆出的样设品。瓦楞纸板上的海报粘的结实,方琼锡用仅有的肉眼可见的指甲一点一点的扣,谨慎的撕下来。纸板有两米多高,方琼锡没有喊帮忙,四周也没有小板凳一类可以增高的东西。方琼锡点着脚尖,伸手扯最上方的海报一角。重心不稳,手发抖的晃来晃去,无处发力,总也扯不到。
“我来。”眼角寻声看去,男人三步做两步地走过来:“你够不到,我来。”他的声音蓦地在头顶响起,方琼锡收了手,不敢向后撤,怕一不小心撞到后面正在专注撕海报的人。
方才没觉得,他竟然比她高出一个头左右。作为立于重庆北方的人,方琼锡自认为自己一米七的个子实在显眼。又看了眼上空的那只手,这人说流利的普通话,一米八以上的个子,大约也不是本地人。听女友说,他是个和她叔叔生意上的好友,刚从北京过来。
晚七点。一行人在火锅店门口停了车。脚未及地,辣味已经从店内飘了出来。火锅店特有的喧闹声一并传来,方琼锡这才觉得身心俱疲,想一觉睡到天亮。
寒风裹挟着刺骨的冷意抽打着周身,陆明洲先行下车。后视镜里的前一秒,眼睛落到了后座上。她像是累极困极,车内暖气充足,竟真的睡过去了。不像另一个,对火锅充满了期待,车内全程兴奋。一动一静,再次分明。
他看着站在火锅店前通风口处的站得笔直的“标兵”,眉目皱了皱:这姑娘,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冷吗?周身上下没有一点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和热闹。
方琼锡也不知道怎么了,突地回了头,正巧看进身后他的眼睛。脸色迷茫,眼睛却透着股询问。他没躲没闪,那眼睛使得她一瞬像是活了过来,有了生气。
“走吧,我们先进去点菜。”他越过她先行进去,一路应付着服务员的招呼和轰然席卷的、夹杂着热辣的火锅底料的味道。他知道,她就在后面跟着。
方琼锡好容易放松下来的腰背得到缓解,忍不住弯了腰。四周都是暖洋洋的,先行上来的火锅咕嘟咕嘟的滚出了泡,带着不顾一切的热望。方琼锡喜欢这样的地方,巨大的喧闹下没有人看得到自己,没有人关注自己,充满了踏实安心的烟火气。
成年人在谈生意,说着走南闯北意气风发的回忆。方琼锡自知是个蹭饭的,盛了碗炒饭,本分做着三夹肉不抬头的专业蹭饭户。不知道的以为她饥不择食。倒是一直吵吵着吃火锅的女友吃得慢条斯理,还时不时地夹菜给她。
无意中咬到了块麻辣牛肉,一张嘴吸气,辣气涌入喉管,猛地呛咳起来。伸出去摸水杯的手一晃,溅洒出来一片在桌子上。等到呛咳停了,手里已经握住了两张纸巾。方琼锡脸上红扑扑的,眼圈也红红的,对着身边的女友感激的笑了笑。
“不是我给的,是他给的。”女友脸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你没有看到我这边也没餐巾纸了吗?”
方琼锡抬起脸,声若蚊蝇,也不知道在别扭些什么:“谢谢。”
他也不知道听到没听到,和张子群说着话,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夹了根香烟,烟雾缭绕萦绕鼻底。方琼锡见他讲话专注,不着痕迹的小幅度向后撤了下身子。
那人的眼神很快地跟了过来,止了话音,收回持烟的左手:“哦,对不起。”继而将半截烟摁灭在了烟灰缸里,方才打断的话续上,一切都是从善如流。
绅士是不会在女性在场时又是吃饭的场合下抽烟的。要么是敏感周围人或事的变化,要么就是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所以哪怕她的动作轻微,哪怕他讲话时注意力高度集中,依然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且做出相应的回应。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必然心细如发。
方琼锡喝了口水,眼角细细打量了过去——谈吐得当,嘴里有食物时侧耳倾听,回应别人时侃侃而谈,箸不离颌碗不离桌,即使身边的人是他多年的朋友。解围过后看也不看她,像是怕惊扰到她一样的温柔。
陆明洲转头看她——像是被发现了,筷子上的青菜“啪”得掉进了碗里,好在火锅店里人声鼎沸如同煮开的汤锅锅底,心虚湮没在了众声之中。
“他们问你是哪里人?”
他的眼睛淡且静,温和的注视着她,耐心地等她回答。
“北方的。”
张子群:“北方哪......”
“北方好吃的很多,我经常去北方。”陆明洲不紧不慢地说,有意无意地断开了朋友的追根究底。
“好吃的多,好看的姑娘也多,也不找个女朋友结婚?”
“为什么要结婚?”
一言双声。
在座的先是一怔,继而笑了。
“结婚结的是两个灵魂,在一起舒服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结婚?结婚不过是个形式。难不成看别人结婚自己也结吗?”
这次,连陆明洲都回头看她。从工作到吃饭,她鲜少有这么多话的时候,一言既出,语惊四座。
张子群像是无形中嗅到了什么,笑道:“我看你们两个挺有缘分的。”
脱口的话收不回来了,带着不解、气愤和偏激,被他尽数听去。不由得低头,戳着碗里被金黄色的油浸泡着的半片洋芋。
好在头顶的视线没有多作停留,两个人继续就婚姻一事争辩着。方琼锡听着他的据理力争,突然觉得,今天也许收获的,不仅只是几百块钱的辛苦费。
陆明洲是个男人。
是个事业有成的成年男人。
是个事业有成的成年单身男人。这几年,除了事业,没有二心。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像是潮水上涨般袭来,淹没口鼻耳舌,逼迫得他难以呼吸。前些年也许还能拿工作当幌子,如今事业逐渐步入正轨,再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供他使用。徘徊在世俗和理想的状态下进进出出,反复挣扎。到如今,竟没有一个能理解他的人。
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追求的东西不一样。十年前他有挣钱独立的愿望,现在确实找不到一个和他谈得来的人。像是一个战士孤身坚守在己方阵地的孤独。
直到那道带着些许气恼的异口同声。声音的主人,竟然是个刚成年的小姑娘。还是个心思深沉的、隐藏手法稚嫩的小姑娘。和他一样,小心翼翼的应付着大多数人想要的姿态,默默地摸寻着和自己一样的同类。
不需要认识她很久,不需要她和自己是同龄,不需要她是不是了解自己。能够理解,已经是恩赐。他从来不怕,党同伐异,是人性。他一直明白。
分别的时候,张子群透过车窗,看到方琼锡不加掩饰的不舍的目光,笑着对朋友说:“也许你该留一个她的联系方式。”
陆明洲没有说话。他知道,她明白的。
方琼锡握了握脖子上缠绕几圈的围巾,带着那人的温度和残留的火锅味。
——他俯身将围巾仔细的系好,凝视着她的眼睛,像是凝视着什么希望:“也许今天我们是一个人,也许我们的想法依旧遭受着不公。但是你不要慌,你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
“方琼锡。”他的眼睛充满了感恩:“谢谢你。”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