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笔放回原处,长长呼出一口气,脸上带着几分倦色,阖眸捏了捏眉心。
侍从见状,悄悄行至外间,打开房门。
“吱呀——”
木门打开,一列侍女端着托盘跨过门槛,人虽不少,却连脚步都没有二声,再安静不过。
素手拂开珠帘,绣鞋慢探停在桌边,一人放下汤盅,一人摆好碗碟,一人斟上茶水,又依次后退静立,唯有端着铜盘、手巾和热水的站在前面。
准备就绪,侍从绕过屏风,故意加重脚步走到桌前:“公子,该用汤了。”
西仍歌睁开眼,双目已清明。
他放下挽起的袖子,起身,整理衣襟,走到书房另一侧的圆桌旁,挽起外袍衣袖,净手洁面,坐在桌前。
为首的侍女用白帕蒙着口鼻,一手挡住衣袖,一手捏住汤盅盖顶,轻轻掀起。
雾气升起,带着些许药草味的香气霸道至极,瞬间席卷室内。
一道吞咽声从头顶响起,突兀至极。
西仍歌双手用力拍在圆桌上,同时脚下一蹬,连凳带凳下特质的地毯一齐滑出几步远。
抬头看时,便见一道身影头朝下,双脚扣在梁上,几个轻巧的转身避开了侍从挥出的剑。
梁上君子身形纤细轻功卓绝,奈何侍从剑法极快,步步不让,更兼刚暴露时就有侍女摇响铜铃,现在已经能听到外边急速靠近的脚步声。
灵动的眸子转动,见那西家公子已经退到墙边站立,梁上君子一咬牙,提气猛蹬梁木,一个侧空翻轻巧落到仍歌身旁。
她双手举起,嘴里不断告饶:“停停停,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见识下传闻中西家独有的‘夜深人静’而已!”
侍从眼中杀气爆发,举剑刺向两人中间,速度竟又快几分,要将她逼走。
她一惊,偏不如这人之意,单手扶住仍歌肩膀,夜行衣划过优美弧线,倏忽间飞到他另一边,声音满是诚意:“我真的没有恶意,不然你家公子早就没命了。”
“好了同尘,”仍歌微微抬手,止住了外面侍卫的动作,“都下去吧。”
同尘止住剑势,收剑回鞘:“是。”
刚进门的一众劲装侍卫听令退出去。
那女子放松下来,扯下厚实的黑色面罩,朝同尘轻哼一声,瞧着年岁尚小,娇憨可人,还是个半大女郎。
仍歌眨眼,邀那女郎到桌边落座。
只这两三息功夫屋内已经恢复原状,就连刚才被侍女抱住汤盅,现在也重新掀开,盖子上竟一滴汤水都见不着。
女子赞叹不已:“真厉害。”
十三四岁年纪、轻功前所未见得精妙、性格天真,仍歌对这位梁上君子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
他先对为首侍女轻声道:“去领些烫伤药,手上别留了伤痕。”又命:“都下去吧,同尘留下即可。”
侍女齐齐称是,安静退下,同尘也退到角落,只有右手还扶着剑柄。
仍歌三指捏着白瓷大勺,搅了搅透亮的汤,似是随口问道:“女侠如何称呼?”
他的态度实在理所当然,让人不自觉生出两人是多年好友的幻觉来,以至于女郎对自己偷溜进来的行为生出几分羞意,再加上刚才这位西公子对家中侍女态度温和,她轻咳一声:“我叫苏轻。”
她又解释:“我真的只是好奇,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
仍歌含笑点头,将手中盛了汤的瓷碗放在苏轻面前:“苏姑娘眼眸明亮,自然是光明正大行侠仗义之辈。”
虽然确实没做过偷鸡摸狗的事情,但刚当了回梁上君子的苏轻实在有点脸红,她连忙接过小碗,掩饰性地抿了一口,顿时惊为天人。
“这也太好喝了!”她想起说书人的话,“比茶馆说书人描述的好多了!”
仍歌轻笑:“口口相传难免失真,何况这汤水再好,也众口难调。”
苏轻点头像小鸡啄米:“是这样是这样。”
西仍歌若想交好一个人,那么除非两人有血海深仇,否则不论这人性格多么古怪喜好多么奇特,根本无需担心。何况这位苏姑娘毫无城府,单纯又带着些江湖人特有的潇洒。
没过多久,苏轻就已经将仍歌当做难得的知己,分享起自己一路上的美食和附带的故事,聊得兴致勃勃。
直到同尘走上前来提醒,她才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她有一瞬间扭捏,初次见面就拉着人家聊这么久,实在是不应该……但仍歌真的是个当之无愧的老饕!
虽然他无法离开京城,她所说的很多美食都没法品尝,但他也尝过很多苏轻只听过名字的美食!
而且他俩的口味还很相似!
知己难得!
不过再厉害的人也该休息了,苏轻挠头:“没想到都这么晚了,仍歌,跟你聊天真是太开心了!”
仍歌笑意温润:“轻轻要是愿意,之后还可以来,随时欢迎,”他顿了顿,“只不过下次还是走进来,更轻松一点。”
苏轻低头嘻嘻一笑,正好看见他挽起来的袖子和手腕上两串念珠。
刚开始跟着汤进屋子时她就很好奇,现在熟了自然而然问出口:“仍歌,为什么你有时候把袖子挽起来,有时候又放下来?”
仍歌顺着她的目光瞥了眼,淡笑回道:“礼不可废。”
苏轻眨眨眼,莫名觉得有点难受,虽然新结识的小伙伴依旧是笑着,但她总觉得他语气中似乎有些难过。
然而不等她想明白,仍歌转开话题,他轻轻拧眉:“轻轻往日歇在哪里?”
苏轻毫无防备地说出落脚的客栈,仍歌听后沉吟片刻:“距离不算近。”
“离宵禁没多久了,轻轻该回去了。”
苏轻点点头,没说自己平时没少仗着轻功好半夜溜达——小伙伴是官宦子弟,从小遵守规矩,她当然不会说出来让仍歌为难。
“那我就先走了。”
说着,她三两步走到窗边,扶着窗柩转过身朝小伙伴随意挥挥手,“不用送啦!”
话音未落,她已经翻身消失在夜色中。
好俊的轻功。
刚刚起身的仍歌慢悠悠踱到窗边,两指并起擦过窗柩,擎到眼前细细观看。
不仅这灵巧的身形像,那双眸子也像先贵妃身边那只油光水滑的猫儿。
良久,向后一伸手,同尘递上一块干净手帕,他展开手帕,一根根擦着手指。
“这就是最近江湖声名鹊起的苏姓女侠吧。”
身后同尘应道:“这般轻功,再无他人。”
“是啊,这般轻功,比消息中说得还要精妙……”在她自己乱了心神前,数十名暗卫竟然没一个察觉到。
他眸色黝黑,随手一松,洁白手帕飘然落下。
同尘抓住握在手中,便见公子猛地转身,宽大袖口在空中划过优美弧线。
“回卧房”
“是。”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同尘却知道,公子心有怒气。
他疾走几步,为公子打开书房门,继而跟在其身后两步,寸步不落。
至于那位苏女侠用过的碗筷桌椅,自然有人检查后处理好,免得中了他人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