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放疗后,身体似乎又恢复正常。她精神焕发跟我说,她要开巡回演唱会。我担忧的说,你就别折腾了,好好养病不行吗。她不听我的意见,开始筹划她的演唱会。公司打出的宣传噱头是怀旧,纪念她励志的前半生和与病魔抗争的后半生,加上众多老前辈的参演,演唱如期举行。令我惊讶的是,演唱会出乎意料的成功,整个香港和东南亚都沉浸在一首首怀旧金曲中。香港成功后,她又把目光转向内地,我劝她:“知足吧,内地就算了。”
她鄙夷说:“你怎么年纪轻轻的,怎么一点野心都没有呢。我要像你这样,有今天的成就吗?”要搁以前,我准针尖对麦芒,跟她好好辩驳一番,现在看她灰白的脸就算了吧。
她以为我被说动了,难得的宽容大度:“妈妈不是说你不好,你很能干,公司的叔叔伯伯都夸你呢。”我才不要她的肯定。
妈妈在内地的演唱会也提上了日程,第一站北京开始,我们不敢大意,做足了宣传,在首都一炮打响,之后西安,成都,南京……盛况空前,我一路亲自参与策划,确保万无一失,阳阳自然带在身边,常在我身边陪伴的还有一人,他是某知名品牌的东家,他叫麦子健,年少有为,离异,我的私心里希望对方没有孩子,所以他刚好满足了我的条件。他是我们公司代理品牌的一个客户,我们相识于工作中,平庸的开始,他个性稳重,对我很有耐心,对阳阳也喜欢。妈妈很赞成我们的事,她说等她的演唱会结束了,就给我们办婚礼,她说在她有生之年,要亲手把我交给一个值得的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毛骨悚然。
最后一场在H市,我在此停留了一星期。两年多未见的城市,没有太大变化,变的是人心。从前忐忑不安,现在的变得坦然,子健一手扶着阳阳坐他肩头,一手牵我,闲逛在H市的街头,像快乐的一家三口。不知道是谁撺掇的,阳阳已经改口喊子健爸爸了,一个叫的兴奋,一个答应的开心。阳阳逢人就抱着子健脖子炫耀:“我有一个爸爸了。”我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很好。
我记得墨墨在H市有一住处,凭记忆找了好几处终于找着,可是几次都守在他家门口都扑了空,好不容易逮着一略知情的邻居阿姨,说大概出差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我思虑再三,不知道下次来H市是什么时候,用小盒子装了五万现金,又在上面贴了便条,是我的电话号码,交给了门卫大爷。希望他拿到后跟我联系。
妈妈在H市的演唱会照样很成功,中间出了一点点小插曲。那天子健带阳阳过来看演唱会,突然有事要回香港,我连线忙别的事,便把阳阳放在后台,让他自个儿玩耍。小家伙玩着玩着,跑去扒开帷幕,大眼睛滴溜溜瞅见姥姥带着人在舞台上又唱又跳,他兴奋的手舞足蹈,他那幼稚的小脑袋瓜子肯定想,姥姥跳舞怎么又没有带他呢,于是爬上阶梯就上去了,看他的保安大概听歌入了神,居然没有阻挡。小家伙一上台,找到节奏也笨拙的跟着舞起来,观众一片惊呼,妈妈起初没有意识到,转眼看到吓一跳,观众情绪却因这匪夷所思的场景更加情绪高涨,灯光师索性将错就错,在大屏幕上给阳阳一个十秒的露脸机会,这孩子信心十足的摆弄他的短胳膊短腿,萌态可掬,逗乐了所有人。
宛宛在台下惊道:“哪家孩子,这么可爱,我要来做干儿子。”
清澄叹道:“还是预定做我女婿吧。”她和小北今年添了个闺女。
边上的小北伸过脑袋,大声说:“老四,你什么时候在外面生了这么大个儿子。”
原来苏文被他们拉来听演唱会,担心他半路逃跑,宛宛和清澄一左一右架着他,可怜小北只能坐边上,眼看自己老婆滑稽的紧紧挽住苏文胳膊。
苏文百无聊赖,不搭理他们。
清澄给小北大大白眼:“你瞎说啥呢,我们家阿文还是处男呢。”
宛宛大笑:“你确定他有这么老实?话说那孩子还真长得像他,但是长得好看的撞脸不常事吗。”
苏文被调侃的简直无语,甩甩胳膊以示抗议。
妈妈唱完,索性抱起阳阳,平稳呼吸说:“小朋友,给大哥哥大姐姐叔叔阿姨介绍一下自己,好不好?”
阳阳跟我从小混迹各种场合,丝毫不怯场,瞪着黑眼睛就滔滔不绝,稚嫩的童音回响全场:“大哥哥大姐姐叔叔阿姨好,我是肖予阳,我会跳舞还会唱歌…”
现场又哄然,早有工作人员上来预备把他抱下台,小家伙上瘾了,撅着屁股不肯下台。保安慌慌张张跑来跟我说:“小姐,阳阳跑上台去了。”
我汗流浃背,到后台偷偷查看,工作人员已经连哄带骗抱他下来了,现场没有受太大影响,我虚惊一场,捏住小家伙脸说:“我的小祖宗,你吓死妈妈了。”
阳阳手舞足蹈显然意犹未尽:“妈妈,我长大了也要当大明星。”
我戳他脑袋说:“又是你姥姥教的,整天教你些啥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叫人把他送回去了。
演唱会圆满结束,后台摆满鲜花礼物,妈妈很累的样子,我帮她收拾准备回去,有大量的粉丝拥在后台,被重重保安挡在门外。妈妈强打精神要去见他们,我阻拦。她说:“让我去见吧,没有他们就没有我。”敬业精神着实让我叹为观止。见粉丝又花了小半个小时,我看她都站立不稳催促快回去,助理过来说:“主办方的陆总在外面等很久了,希望见见方姐。”陆总,陆小北,圈子不大妈妈一直跟他们有合作,我接手以后,都是派别人与他们洽谈,避免尴尬的见面。我知道他们四个一直都是连体的,今天这么晚怕是一起来听演唱会了,我还没有做好与他们见面的准备,于是说:“妈,我先回去了。”
妈妈拦住我:“陆总是我们内地最大的合作方,你也一起见见吧。”
我假装波澜不惊说:“以后吧。”
“等什么以后,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以后我不在了,你还不是要巴巴的求人家引见。”妈妈急说。
我内心也焦急:“阳阳要我早点回去呢,妈,没事的,我以后再想办法。”说完不迟疑,像后面有人撵似的落荒而逃。
妈妈见了他们回来,她闪烁其词欲言又止说:“我一直以为阳阳长得像你呢,其实也不太像你嘛。”又说:“豪门少爷的性格古怪不近人情,还是开朗暖心的子健好,你安心嫁他吧。”如我所料她见到了苏文,这两年他好像很高调,三两月便有花边新闻,时不时上个热搜,事业风声水起,被誉为最年轻的企业家之一。
他始终是天上的云。
妈妈回香港后,病倒了,胃不舒服,吃不下任何东西。我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要等片子出来才知道是什么问题。回头我偷偷找他询问,他摇摇头:“已经扩散到胃部和肺部了。”我急说:“可以再做放疗吗?”
“没用了,病情已经控制不住,做放疗只会降低她的抵抗力,扩散的更快。”
我躲在病房外的走廊角落里偷偷哭,明明有心里准备,还是忍不住伤心,我对她的感情很复杂,有恨有怨有轻蔑有嘲讽,还有斩不断的血缘亲情。
事实上她已经没了抵抗力,人迅速消瘦下去,药没有停,常规的抗癌药,吃了只是一种心里安慰。最要命的是,她开始疼痛。癌症患者最后十有八九都是疼死的,妈妈开始整夜整夜疼,医生开了吗啡,十二小时一支,慢慢八小时一支,再后来六小时一支…我知道她时日不多。有时候看她疼的难受,我希望陪陪她,她总是赶我走,她说:“我不需要你陪,陪我也不能替我痛,你回去多陪陪阳阳吧,他还小,需要妈妈陪伴,你小时候我没有陪过你一天…我都不记得你小时候长啥样子…”说着就哽咽了,我当着她面没有哭过,那天我躲在病房外面又哭了很久。
春去夏至,妈妈又熬过半年,病痛折磨得她只剩七十斤,双颊深陷,眼窝空洞,她每天依然坚持起床活动。那天我送阳阳到幼稚园后,去医院看她,带了冰过的木耳羹,她这几天内热,总要吃冰的东西。走进病房,她无力的靠在躺椅上,脸色灰白,身上裹着薄毯,我眼眶一湿:“妈,你冷吗?”她点点头。六月的香港已经闷热,我来时身上出了一身汗。
我说:“我给你带了冰木耳,冷的话就不喝了,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再去买。”
她睁开眼有些高兴说:“我正想吃冰木耳呢。”
她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她见我迟疑的坐着,有气无力说:“你去上班吧,我没事。”她有气无力很久了。
我听话的去上班了,那天是在影视城现场查看,下班的时候,妈妈居然在门口等我,医院就在附近,她自己颤巍巍的走过来了。她说:“小佳,我记得肖老师说你小时候喜欢吃烤串,现在还喜欢吃吗?”
我点点头,影视城门口摆满了卖烤串的摊位。妈妈指着那些冒着诱人香气的肉串说:“你挑,妈妈给你买。”我挑了十几串,就站在门口大口吃,硬是把泪水一起咽了下去,妈妈笑看着,又给我买了一瓶饮料。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每每想起那个场景,总是要泪流满面,原来那天妈妈是来跟我告别的,她完成了她最后的心愿,给我买一次我喜欢的烧烤。
当时的我以为她能走能说话,至少还有三两月时间。所以那天吃完烤串,她让我回家我就回了。刚到家,医院打电话给我:快来,你妈不行了。
我火急火燎赶往医院,她刚吐完血,脸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惨白,我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想,她只是突然严重,急救一下就可以缓过来,她演了那么多的电视剧,不都是这么演的吗。可是,可是,她半张着嘴,眼睛不正常往上翻,我喊妈,她没反应。我急了大喊,妈,她听见了,往外吐口气,眼角留下一滴泪,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我抑制不住哭了一夜。眼泪总也擦不干,妈妈朋友多,得知噩耗陆陆续续前来见最后一面,我总要招呼一下,可是我总停不下掉泪。
妈妈的追悼会交给了公司专业策划,她一生追求风光,葬礼必须给她办的盛大隆重。尊照她的遗嘱,我继承了她所有的遗产,不多,也有上亿吧,经纪人说,她是典型的晚来红,那些资产都是近年来才积攒起来的。为了这些,她穷尽一生,也许死而无憾了吧。我是她私生女,早已是圈内公开的秘密,真正媒体还没有报道过,这次应该天下皆知,那又怎么样,她旁门左道了半辈子一无所获,这几年她是凭的实力站稳脚跟。子健寸步不离陪我料理妈妈的后事,他不是夸夸其谈之辈,比较务实,总是默默不语帮我处理了好多事情,以准女婿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