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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气严寒,冷得酒都在军用水壶里冻结了。这些液体变得冰冻、发紫、辛辣(似乎连酒味也变紫,退色——像劣酒留在桌布上的那些淡淡的印迹,由淡紫色变为近于蓝色)。水壶钢铁受冻使金属和化学产品的味道更加浓厚。奇妙的葡萄酒也变质了,他们能感到舌头上和贴着上颚的细小透明的冰块,牙齿一咬就碎,立即融化。他们吃的只有一份定量的冷的牛肉罐头和像生石膏那样坚硬的干酪,这些东西也凝固冻结了。他们把干酪切开,没有刮掉表层就吃。这干结的东西被刀子一切就粉碎,变为一堆细屑,他们只好费劲收集起来搁在面包上吃。

由于天气严寒,他们把车厢门完全拉上关紧。把眼睛紧贴着那门上还留下的一条垂直的小缝,可以看见雪中单调而荒凉的田野慢慢地移动过去。他们吃过东西喝过水后,就坐在那粗木铺板上。他们吞食的东西在他们的胃里像一大块冷冰冰的石头。他们身体背部靠着车厢板壁,蜷缩在他们的军大衣中,沉默无言。

他强烈地感到神经受到了刺激(运载牲畜的车厢,未知的目的地,车轮驰过铁轨接口处引起的强烈震动,闷在凝止的、像螺丝帽般紧紧拧住的寒冷里,人数不少,但感到寂寞),产生刺激的(不是人,不是战争,是事物,是处境)。他童年时在一辆快车的厕所里就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揿下放水的踏板,他从厕所圆形磁马桶开口处,看见路轨枕木和道砟石子飞奔过去,伴随而来的一些破碎的东西哗啦啦的声音朝他脸上扑来。一股恶臭的寒风似乎是从下面卷上来的。排出的粪便和浸湿了的发皱的手纸紧贴在黏糊糊的圆筒水管上。车厢猛烈的摇晃使他几乎站不稳,虽然他两腿分开站着,这时不得不用一只手撑在隔板上。珠串般的尿水在管道口颤动,接着脱落后以横向飞掉。

有时火车在一个车站停下,但远离旅客的站台,停在调车路轨上,夹在一列列装载货物、矿产或牲口的车厢中间。调车既费时又费解。有人把车厢门拉开一点,想看看停站城市的名字。这些变得麻木的人交换着含糊的猜测。

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真正的战友关系——最多是互相容忍而已。既不存在憎恶或仇视,也并不真诚相见。在出身农民的士兵中,存在着一种并不是出于同情而形成的类似秘密会社的组织,但有点像共济会[60]那样的默契、自发性:这些士兵对马的态度举止是相同的,既尊重(由于其商品价值),又带有一种温情、契合,可以说是一种祖辈传下来的手工行业师徒关系。对于工具(长柄杈、独轮车)、垫草、粪肥、麦秸、燕麦,他们也是持同样的态度。压得很紧实的沉重的麦秸捆,他们不费力就背起来,而那些城市出身的士兵背起来却脚步摇摇晃晃。从城市来的人比起来是少数,他们在这充满牲畜和武器的过时的生活环境中感到不习惯,出于保护自身,用淘气的粗鲁行为为自己制造一副幼稚可笑的盔甲,这种行为主要表现在夸张地运用切口词语上。有几个骑师出身、没有被高等军官当作勤务兵使用的士兵在这两个社会集团之间可以说起着连接的作用。这类士兵本身是城市人但通过马又接近农民。所不同的是这类人不到年纪就早衰了,好像比别人大上好几岁。这种人语言不多。他们的眼睛冷酷、疲乏、心事重重,在他们的脸上像有一道无法抹掉的烙印、别的士兵所不认识的任意挥霍金钱的富人社会留下的一道伤痕。

由于战斗短暂,没有时间改变这种情况。首先是战斗十分激烈:一切都以大动乱的速度进展,乱哄哄一团,秩序混乱,不负责任的指挥,完全缺乏能把担当同样危险的集体成员统一起来的团结,杂乱无章,现场突发的混乱,这一切带来前所未有的神经刺激,因而每一个士兵自始就感到孤零零、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感到自己不是在参加一种协调一致的集体行动,而几乎是随便被扔到这个地方来,听凭命运摆布,出于偶然地无谓地被杀死。部队的班组和分队经常随着减员马马虎虎又重新整编,由于失去个人之间的联系,每一个人很快地越来越感到孤苦伶仃。

当火车真的不再开走时,夜幕开始下垂。这意味着,他们听见车厢外面路堤上的小石子在脚下滚动和士官们的叫喊声。这时他们知道是抵达目的地了。他们默默地看着通过现在敞开着的车门方框里呈现出来的死寂的外部世界。他们以下意识的动作重整武装。冻得麻木的四肢,笨拙沉重地跳下到石碴上,猛然一震,从脚后跟一直到颅骨都给震痛了。和车厢里的寒冷不同,从雪里散发出臭氧气味像针似的刺痛人。

也许在这儿需要插入几句话,以便说明后来发生的情况,这就是说,不久以后,在他们中间充满着失望、惊慌、显然毫无道理的溃乱:既不是由于自然环境(虽然天气十分寒冷,但已经过了几个月——现在是二月——他们已经习惯了),也不是由于作战情况(也许路程的距离没有计算好,指挥方面没有充分考虑到低温天气和需要付出的体力(所需体力当然是相当大,但毕竟还没有超出一个人所有的体力,这一点事实上已经得到证明)两方面结合起来的影响——除非是这样推测:事情的安排仿佛是故意设置的神意考验裁判[61],就是在这种安排方式下,他们离开度过冬季头几个月已习惯了的驻营地(对担任医院看护工作的修女情形也是一样,教会组织一旦发现在雇用她们工作的医院中有可能在她们周围(相互之间)形成一个友好或同情的圈子时,就采取步骤把她们调离),不过,看来这种行动是按照一种例行公事的想法安排的,而且是根据对第一或第二后备军部队换防的指示或规章制度实施的),也并不是由于发生某种严重的情况或意外事故,像在战争中一般可以预期发生的那一类事故,例如敌机的突然袭击或道路破坏(事实上只发生过一件意外的事情——不过,这可以称为意外事件吗?虽然这件事也许引起精神上剧烈震动,——那就是一列乘载平常旅客的火车驶过)。

这一切都不足以说明后来发生的情况:除了严寒(一直想解释不久在行军途中发生的溃散,这预示着后来交火时发生的最终的土崩瓦解,而这种情况在各级部队中都发生了,军中干部在此时都晕头转向,忘记作战最起码的准则,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根本不管后面部队发生的情况,骑兵队军官或士兵中每个人只是想到自己,单独行动——事实上,这样的事根本受不到什么惩戒、处分、谴责,过了两天,在新的驻营中点名集合时也没有对这种人有任何议论,这样无形中也就得到认可了:干部与军队都同意再不提这种可耻的事)……除了严寒的天气,处境平淡无奇达到极点,可以说是起了一种反作用,正像那暂停下来的火车停靠地点平凡乏味一样。这地方远离任何居民点,甚至远离城市郊外的运货车站,在这种地点最常发生的是他们熟知的活动(军队的上车或下车,马匹、物资的装卸):在这种地方火车一般是从来不停靠的。这种地方都是田野,而他们整天只能从那没有关好的车门留下的垂直隙缝中隐约地瞥见这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像被雪盖得颜色单调,毫无真正特色的空间中明显冻结不动的一段地方。也由于像出乎意料突然置身在这种环境之中,而不是逐步地进入,像他们在骑马过程中习惯的那样有时间慢慢适应景物的转移变化——或景色的单调乏味。此外还由于时间太晚,冬天的下午较短,感到渐渐迫近的黑夜带来的隐约威胁。

他们像还没有完全睡醒(虽然没有人睡过:但由于长时间受到强制不能活动,冻得浑身麻木,吃的东西又冷又不消化),这时突然看到自己好像是被驱逐、被强行拉出他们的庇护所(那些运牲口的四面通风的车厢,总算是一个四面围住的地方),被粗暴地抛出去,被丢到像没有生命、渺无人烟、冰冷的星球表面那样一个地方。

这列火车前后的平行轨道上漫长的直线仿佛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上无限地伸延出去,只有这里那里稀疏地出现瘦削的小树林淡紫色的影子(甚至不是小树林:只是几株树四周围着一些灌木丛的朦胧一团)。铅色的雪天在黄昏中变得更加阴暗,沉寂,空荡荡,一长列红褐色木车厢的火车停在联络线轨道上,三四个生了锈的烟囱框架(在那边,是一座工厂,一个采沙场?),这上面剥落成鳞片的赭色油漆(生锈的平板呈岛群状,退色的油漆有点发红,在这些烟囱碎裂的周围化为细屑),路堤和路边的小树林之间有一大洼死水,在那发黑、昏暗、凝固不动的水面上(一种由于严寒而凝固、腐烂发臭的东西),小三角形的冰块像肮脏的发灰的毛玻璃。褐色荆棘丛枝条分叉处都挂着一撮撮松散的雪。

由于冬日强烈的寒光(正如长时间在轮子碾过铁轨发生的颠簸和隆隆震响之后,紧接着突然使人感到静止、沉寂),他们猛然一下看见这一切,而且看得细节分明(或更确切地说,裸露、清晰,像用铅笔芯画出的细致精确的图画)。这种强烈寒光照射下的一切,使人更深深感到凄戚、荒凉。

就在这时候(当他们朝那运马的车厢踉跄走去时),发生了旅客列车驶过的事,这无疑增长了他们的心绪慌乱。首先是出现声音的信号,从远方隆隆传来,接着是在那笔直的长线另一端那个地方出现了一个黑点,已迅速地增大,接着一切十分快速地发生了:列车以全速在主线上飞奔,发出天崩地裂般的金属震响,空气强烈地撼动,他们脚下的地面在颤抖,从转向架下面飞扬起一团团旋转的雪粉,而他们却动也不动地站着,望着铁轨接口处轮子滚过时配合产生的有节制的震响快速节奏中,一列列长车厢相继驶过。这些绿色板壁的车厢的窗子上点缀着一些带着好奇眼光或漠然表情、灰白、隐晦的脸孔;一方面由于列车驶过速度过快,另一方面又由于这些脸孔(像隔着鱼缸的玻璃看见的鱼)仿佛是属于另一个陌生的世界的,像水与火一样不同于他们这些士兵所处的世界,这些脸孔似乎是虚幻的(一个妇女用奶瓶在给孩子喂奶,一个头发上打着一个丝带结的小女孩在摆手——甚至有一个男人穿着背心露出衬衫袖子),这一切在几秒钟内出现,列车驶过这么快、这么近,他们都没法看清挂在车厢外面那块指明快车的出发点和抵达地的牌子上写的字,一会儿就只见最后一节车厢了,天崩地裂、雷鸣似的震响完全停止了,隆隆响声很快减弱下去,已经点亮的红灯也是很快地在黄昏中远去,后来再也看不清了,车尾像一个黑点在漫长的直线另一端越变越小,好像是被吸了进去,车厢载运的吮奶瓶的婴儿、头发打丝带结的小女孩和穿着背心露出衬衣袖子的男人,这一切也像被吸了进去,接着只剩下一个黑点,最后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最后一片无可奈何的沉寂。火车头留下的一股黑烟稍偏向左边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接着散开、飘沉,在宁静的空气中消散。黑烟的煤炭臭味渐渐散开,被苍白寒冷带金属味道的气息冲淡吸收了。

直到目前,这种情况还没有达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只要有某种轻而易举的解闷消愁的办法,大概局势还可以挽回。譬如说,分配一点热的饮料或朗姆酒,或是在附近地方有零售饮料的小铺子(像在郊外货运站周围那样),每个班组可以有一个人担任交通员去购置一些廉价的劣等烈酒,把瓶子藏在军大衣下带回来(也许,在这种情况下对士兵的心境产生有实效影响的倒不全在酒精引起的及时的温暖,犯禁的行为也起兴奋诱惑的作用。那些军士、军官和士官遇到这种情况,不但往往闭眼不管,而且有办法装作没看见,这样不仅能使士兵们表面上遵守禁令,不敢违法,而且尊重这种违禁的游戏规则,这样不费什么代价(利用这些小小的违章所得到的好处,起着像安全阀那样的作用)就能保住他们的威信)。

可是这类事情全都没有发生:既没有分派饮料,没有能够偷买,也没有一点表示(哪怕是装出来的,也总算是一种安慰)在艰难困苦的处境中相互关心(或者是战友间的情谊),就像指挥部有时所作出的表示那样。

事实正相反,在同样的情况下(这就是说,当部队干部意识到上级犯了错误,轻率地下命令,没有充分的理由就布置操练或演习,而他(部队干部)却不得不保证执行),在军士身上(这类人的行为往往模仿他的顶头上司)就表现出一种强硬态度,或者是因为感到处境尴尬不高兴(军官和士官乘坐紧靠车头、挂在车前部的有暖气的车厢),或者是——可能更是出于这种原因——由于掌权的人完全自然的反应,为了预防士兵中可能发生想要提出抗议或不守纪律而先发制人,摆出一副不予受理和难以接近的态度来自卫(对军士们的这种对事态起很糟糕的影响的反常行径,还可以找出另一种解释,也许就是他们看到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也须忍受严寒和疲劳的折磨,因而心情恶劣,对人漠不关心:很可能这三种原因同时起作用,不能分开)。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那身体魁梧的队长(长着酒糟鼻子的肥壮的脸冻得发红,或者更确切地说,冻得发紫,他那被钢盔扣在颌下的帽带紧紧勒住的下巴,在下唇下面隆起),他跨着大步沿着准备出发的排成纵队的队伍往前走,经过一个分队又一个分队,对那些站队的人马一眼也不看,他的僵直的头部稍微向前,肩膀上耸,眼睛死盯着自己几米前的地面,他的长军大衣的下摆打着他那双巨人似的腿,交替地一时露出一时覆盖住那裹着他那庞大的腿肚的形状像葱头似的绑腿,他脚上那部队用的沉重的马刺每走一步就发出响声,队副在他左边稍后一点走着,那些年轻的中尉和少尉脚上穿着由著名鞋匠定制的价钱昂贵的马靴、镀铬的精致的马刺,一一陆续离开那队气冲冲盲目地走着的人,每人在自己的分队前头站好,接着在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一片乱哄哄嘈杂声中,在从纵队的前端越传越近的马镫、金属相碰的响声中,全体人员上了马,在凝固、寒冷的空气中,骑兵队一时还静立不动,现在骑兵们在马鞍上看见小树林外面有几处工人住房:这不是村子,也不是小村庄,只是约有十多间独立的小屋,全都一个样子,深色的粗涂灰泥墙,肮脏红色的平瓦屋顶,露出灯光的三四个窗子,每家都有一个小菜园,种着冻结枯萎的蔬菜、留种的卷心菜,疲弱下垂的叶子上覆盖着霜雪(但雪量不足以覆盖全部,还露出有环纹的腐烂的茎梗、犁沟的土层顶、发黑的泥土),没有一个大人、小孩,甚至没有一只狗来看看这沿着菜圃外开始行动的骑兵队,在那有灯光的窗口上也不见有人影。在这之后,一旦走过这一排黯淡的房子和小菜园后,再看不见什么东西了,只有一片荒芜的白茫茫或更确切地说灰白色的平原,它与地平线上的天边只隔着一条狭窄的边缘,在日落的那一边,这边缘略呈粉红色。

黑夜很快来临。他们在那似乎是被雪包裹起来的微弱光线中前行,只能看见几米内的东西,公路两旁所能看清的只有被雪覆盖着的平坦的田野,甚至看不见壕沟(这是一条公路或乡村通道,要是有壕沟的话,雪也把它填平了,因此不论左边还是右边,到处是白茫茫一片平地,或者更确切地说,在黄昏中是灰蒙蒙的一片)。开头,似乎还有一点光线时,他们在那已经习惯听到的声音很轻的混杂响声中(钢铁、马嚼子、马咬嚼着的络头、有时互碰的铁器的当当响、打响鼻的马的喷息、马蹄在雪中闷响的践踏声),快步疾走了几公里,他们在马鞍上的上身无意识地一起一落,没有一点可以称为有热气的东西(冰冷的手、冰冷的手指、像冰的钉头似的指甲,在像冰的老虎钳似的鞋子里的冰冻的脚),但血液却流得更快,像在体内的喧哗,像增添生命活力,后来真到了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步,他们驱马重新以常步走,冰雪从脚一直没到腿部,他们连指甲也失去知觉了,幸而这时队长下令暂停前进、下马。

他们重新出发时,走在自己的马旁。他们走路时上身稍微前倾,双手插在军大衣的口袋里,马缰缠在右臂上。领头的队长独自往前走,离他那个牵着他们的两匹马缰绳的勤务兵几米远。他踏着雪大步往前走,头缩在肩膀中间,没有转过来看一看。跟在他后面的也没有一个人回头,大家都不说话。

呼吸变得急促。队长继续以巨人的步子行走,后面的纵队越拉越长了(但能看清楚的,只是自己前面的在雪衬托下呈黑色的马尾及其臀部),有时在纵队的旁边出现一个站着不动的头戴钢盔的身影,从这身影发出的声音重复说(不是叫喊):喂,大家靠拢,喂,大家靠拢,这身影和声音在队伍后部消失在黑暗中,这时几个骑兵开始向前奔去(其余的人继续以同样的步伐行走,他们一声不响,甚至没有咬着牙关说出一句抗议或咒骂的话),他们身边的马快步走着,空悬的马镫在跳动,有时碰到长军刀鞘发出当当响,但过了没多久人和马都恢复常步走。这样一来,一连串金属的清脆撞击声越来越近地传来,最后完全停息,重新又只听见雪在脚步下踏出的轻微沙沙声。过了一会儿,人们看见左边出现士官在深雪中笨拙地奔跑的黑色身影,这雪是堆在路旁,队伍还没有踏过的,也许是在田野上,看不见壕沟的痕迹,怎能搞清楚呢?那士官的膝盖高高抬起,鞋子在雪里陷到脚踝骨上,每跨一步脚上扬起的一些雪粉从他的腿部后面飞起,他比那些常步走的人快不了多少,但最终他还是在前面隐没了,有人像对自己说话似的低声说:好好瞧这个笨蛋。

这时候,骑兵队的队伍排列不得不作重大的改变,因为有些骑兵为了赶上行列而奔跑起来,而其余的人却仍以常步行走,大概士官提醒了队长的注意,不久队伍暂停下来。(实际上,在半睡半醒全身冻得麻木的情况下,人人几乎都碰到前面马的臀部,这样一来,引起了几下尥蹶子和几声咒骂,但事态并不严重,只不过是马随便朝旁边踢了几脚,这时一直什么也看不见,只知整个骑兵队渐渐停下来不动,因为被践踏的雪发出的吱吱声逐渐停息了,最后整列纵队从头至尾出现一片沉寂,也许不久会有重新上马的命令,但从队尾传来指示要传到队伍前头去,说是全部人马已归队集合起来了,或类似的话,但上马的正式命令没有下来,大家又步行出发。[62]

这样的情况重复出现三四次,每次暂停都稍微比上次长一些,在那走在后面压队的士官通知前头全队人马齐全之前,队伍几乎立即重新出发,因此对那些迟来归队的人来说,实际上并没有暂歇的时间,这些掉队的人一赶上来不得不马上又走。前后左右总是同样的一片覆盖着白雪的荒凉的平原,公路没高没低,有时沿着或穿过看不见的小树林(这时,声响、马蹄下的雪的嘎吱声有点与前不同了,使人想到现在的这种声音是发自碰上树干或树枝的回响——也许来自在荆棘丛与被霜雪冻坏的野草交错的枝蔓下的那些面上浮着一层薄冰的沼泽或发黑的一泓死水,也许来自藏在灯芯草丛中沉睡的黑水鸡或野鸭),四周一片沉寂,既没有一个乡村,也没有一个小村庄,只是相隔很远——无法衡量距离有多远——出现一点孤零零的灯光(是出自一个农舍?),但这也难得见到,就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中间插入几次为了重新整编队伍的暂停行进。

不应忘记的是他们清晨两点钟就起床,一口气从驻营地到火车站跑了约十五公里这段不算长的路程,在黑暗寒冷中等候天亮把马装上火车(也许事先校好闹钟就可以避免这场等候,骑兵队集合的时间可以推迟两小时),整整一天呆在冰冷的车厢里,吃的喝的都是冰的,在荒芜的田野中卸马,而现在他们在黑暗寒冷中已经走了约三个钟头,既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往何处去,也不知还要步行多少时间。

这时候开始落雪了。

也许现在最多不过是夜晚八九点钟,但应当考虑到冬季黑夜来得早,而在黑暗中行进的骑兵们对于时间心中无数。不幸的是,正当这场大雪表明气温突然回升时,从清晨起(确切地说是在太阳尚未升起之前)就无可奈何地忍受的寒冷这时大概累积到像是到了只能进不能退的不能回头的顶点(好像寒气在人的机体内部积存起来,如同取暖器在低峰时间把暖气储存起来以便后来散发那样),这种新情况的出现(这就是说,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中,脸上感到接触着一种幻影似的无法度量的在溶解的东西,这东西沾在眼睫毛上,带着金属的味道融化在嘴唇上,那看不见的雪花飘落时发出的轻微簌簌声同时使空间和黑夜都扩大了),不但不能解决问题,而且突然又落雪了(在人们的心情中,雪这个字常唤起的悲惨的形象难以避免会随之而生),对那些抵抗力已减弱的人将产生一种带有决定性的影响。

这种情况(就是说,这种土崩瓦解,或者可以说,一支干部配备很好、有组织的部队在夜行军的几个小时中完全分崩离析,而并没有发生过任何重大事故足以促成这种瓦解,一种惊惶、慌乱、无斗志的表现散布蔓延开来,自下而上(如同在行军初期那些走在后面压队的士官在队伍暂停前进时,向队长报告迟延归队和落伍的骑兵的情况那样,从后面往纵队前面传,越传越近,直至队长那里),像传染病一般,像一种无法抵抗的感染一般,由下至上,直至队伍组织的最高层都传染上了,以致最后只有不分级别的单独存在的人,每一个人都为保存自己与疲劳、黑夜、寒冷作斗争),这种情况(或这种现象)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瓦解的前奏,瓦解危险的威胁(初步的分裂),最后的瓦解,可以说是完全彻底的瓦解被确认已不可挽回的既成事实,任何团结、任何纪律都不存在了(在像骑兵这样严格、纪律性很强的传统的部队发生这种事实在难以想象),不论怎么看,服从指挥的思想已经变得空空洞洞,毫无意义,全不存在了。

第一阶段:在荒芜光秃的田野中火车异常地停下来,从那冷冰冰的车厢下来,看见乘载普通旅客的列车驶过,再次集合,队长大踏步在那沿着火车排列成行进队形的骑兵队朝前走去,茫茫然紧绷着的脸孔,脸色发红,天气寒冷也不足以完全解释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生气涨红了脸?荒唐的命令激起了忿怒?或者是因为感到羞耻,预感到无法避免的局势、屈辱的处境、最后失掉权力和威望的结局?——怎么解释队长这种具有预兆意义的举止呢?):他匆促上马,不愿抬起眼睛(或者是由于怀有抵触情绪?),平时哪怕是作检阅演习,他在下令上马之前,总是出于他那认真仔细的怪癖停留一些时间,对行军背包作检查,对装备的小地方或套马具也一丝不苟,对保持清洁、擦得是否光亮的事项也吹毛求疵(可是现在,表现是这样反常,看来这只能是不祥的预兆,骑兵们把这种表现或多或少存心理解为漠不关心的证明,同时又是一种异常的心情烦乱的迹象),后来他不顾会发生滑马摔倒的可能(马蹄没有事先钉上防滑的铁掌),又草率下令快步疾走一段路程,似乎拼命想要利用光亮的最后时刻,过后在每次暂停行进时又仓促地指示重新出发,没有让掉队的士兵有时间喘一口气——这一切说明,这种具有感染性的放弃战斗的思潮,如果在最后阶段自下至上扩散开来的话,也许在开始时是出于可以说是指挥部的真正的失败,像经常发生的情况那样,由于指挥部过分严厉,或更确切地说,过于傲慢,不把士兵看在眼里,这种态度使士兵隐约感到像是不负责任,也就等于是上级放弃职守,上级既然如此,每一个个人也就有理由放弃自己的职守了。

第二阶段包括队伍行进中的头三个小时左右(在这段时间中纵队前头领队不时命队伍暂停,以便掉队者可以赶上,与队伍会合):虽然疲劳这时已起破坏士气的作用,但在这期间还是有消息、检查、指挥。

第三阶段(这是真正瓦解的阶段,发出信号的似乎是雪的出现——或者更确切地说,在黑暗中接触到絮了棉花似的声音很轻的雪花,它在脸上慢慢地融化),只能按照零碎的现象本来的样子以零碎的方式来描述。开始是,与前两个阶段完全相反,在一次暂停后队伍又重新起步,不等后面部队的消息。除此之外(总而言之,在队伍没有汇齐之前就重新起步,等于认可队伍团结的破裂,这在正常的情况下任何部队的指挥都是不准许的),还有一个变化,大多数人变成了单独的人(因为再也组不成一个战斗单位了)。就这样,一个骑兵(不论哪一个)忽然意识到——可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说不清到底是在什么时间里发生,从什么时候起的——在他前面走的马的臀部不在了,再也没有马了,也听不到跟在自己后面的马蹄声了,他听到的只有雪嘎吱嘎吱响,是来自他自己脚下和他那匹马的蹄下,他在前后左右所能看见的一切,都是沉沉的黑夜,只有一点朦胧灰色的光,他就在这上面走着,继续不停地机械地一步步跨向前,好像动物的本能(他的,还是他那匹马的本能?)支持着他走在被踏过变得坚硬的雪形成的跑道上,周围是一片沉寂,除了继续不停落下的雪花带来的那种细微但无边无际的簌簌响声,现在雪已下了一些时间了,但他想不起落雪已有多久,有时他似乎看见在自己的前头出现一个在黑暗中显得更浓黑的不动的形影,随着它越走越近,或者更确切地说,随着他的走近,他模糊地猜测有一匹马停住,它四条腿站着动也不动,像立在木桩上似的。牵着马的骑兵也站住,他头上戴的钢盔靠着马的肋部一侧,好像是在重新把马的肚带束紧;或者好像是他在解手,但事实上都不是,当这骑兵走过他旁边时,他听见像是在说他妈的,哎,他妈的,他妈的,可是他没停下来,继续往前走,他听到那骑兵和马现在走在自己后面,四只鞋子和八只马蹄踏雪的嘎吱嘎吱声,他走在前,那人跟在后面,他听见那汉子在哭,他没有转过身去,只是继续地走,后来他再也听不到那人的声音,他也没有回头看,他继续往前走,雪也继续地落下,天气现在也不是那么寒冷,但这已无关紧要,过了不久(也许他是睡着了?他想自己常常在马上睡着,他想也许能够一边走路一边瞌睡,发生的情况到底是在这之前还是在这之后?)刚才同样的情况又开始了,这就是另一匹马,另一个骑兵停住不前(也许还是前次出现的那个人和那匹马,或者也许现在这停住的骑兵是他自己。而且也是轮到他自己发出令人鄙视的异样的声音),一匹马和一个骑兵没停下就走过去了,而那刚才停步的骑兵(也许就是他自己?)又重新开步走,继续向前走了一阵,同时一直发出异样的声音,后来他不再出声了,这样的情况在黑夜里发生了几次,但时间相隔越来越长,有时他行走(或停步?)了十分钟或一刻钟(至少他感到有这么长的时间)没看见一个人,有时却有不止一匹而是三四匹马和它们的骑兵(或者只是他似乎觉得如此)停下来或赶到他前头去,或在他前面或后面走着,接着他又是孤单一人走着、停下、头靠着马鞍的护肋,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身上的汗水变冷,他又重新起步,他步行、停下、步行,雪不停地下着,他停下来休息,他又再走,向前走,看见一点光亮,他又再前行,看见一个头戴钢盔的人在他手臂末端挂着的提灯照射下站着,他走到这人的近旁,这人举起灯看看他的脸孔,然后用灯朝旁边指一指说:朝那边去。他朝那边看过去,见一个马厩或牛棚有点亮光的门,里面有一盏灯,已有几匹马在那里,灯光反射在马的臀部和潮湿的马鞍上,他把自己的马赶到其他的马旁边,系在食槽边上,没有卸下马鞍;在灯光照射下,他看清靠里面有一把梯子,他爬上去,梯子上面有一些柔软的东西,他走上去身体就陷下去,在稻草中卧着一些人的躯体,他摸索着找到一块空着的地方,他只卸下短枪,没有解下其他的装备,躺下就睡着了。

当他张开眼皮时,四周全是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用手揉揉眼睛,雪花掉了下来。他全身被一层约三厘米厚的雪覆盖着,可是不觉得冷。原来他是靠着留有空隙透光的堆放干草的谷仓板壁上睡觉,壁上的直板中间有一道道的空当。现在雪停了,他看见外头还有一座建筑物,它是用泥土和黄色的黏土建造的,用一个显眼的木梁架支撑着。木梁是灰色的。由于雪色的反衬,黏土呈鲜黄色。这建筑物后头有一个被水淹了一半的小树林或荆棘丛。在小树丛之间发黑的水上浮满灰色的冰块,但在水流中央却没有冰块,一些小鸟(还是鸭子?)站在水上,转过来的前胸逆着水流的方向,在水流中稳立不动,有时让自己慢慢地朝后面漂移,后来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他们在一部分地方覆盖着密林的山峦起伏的地区度过冬季,这一年天气非常寒冷。十二月中就开始下雪了,而且在几天之内雪只化过两次,在这几天,他们在结冻的发黑的泥地里行走。马得了一种马蹄病,据说这是这个地方特有的病(有些人说这是由于泥土组成的成分特殊),能不患这种病的只有本地种的马:这种矮壮的马,长有环纹的颈圈粗大,红棕皮毛黑马鬃,像从前的骑兵用的那种力气大的坐骑,有足够的力量承受沉重的盔甲重量,那线条丰满的臀部、腿胫和前胸配上从前骑兵用的马鞍上的几何图纹装饰、长枪粉红色的杆子、点缀着红白黑三角形格子的马披,显得协调和谐。现在能见到的只有耕畜了,它们或成双成对,或三五成群静止不动地待在白雪皑皑的草场上,清晰地映衬出的是它们那像油一般深黄色的巨大的躯体,四周好像用木炭笔勾勒出来的,身上还加上黑点(马鬃、尾巴以及马肢的球节与蹄之间的浓密毛丛),这些没有套上鞍辔、系上缰绳的马,温顺、沉静、奇特,未加驯化的特征,像纹章上面引以自豪刻上的那种马。

队中有些本来是种植者或农场主的骑兵以及一位本是大地主的军官利用冬季这几个月时间与当地的农民以便宜的价钱成交,买了几匹长得像战马或中世纪君主贵人乘骑的马运回老家去(天知道是通过什么诡计运去的,在这种时期,只有军用物资才享有优先运输权,而且一切决定于有职权的军官手中,至少在军区是如此)。有时在栅栏的另一边,有一匹这样的马,鬃毛飞扬,抖动着身子,以轻盈跳动的快跑步伐,像在慢镜头的电影里那样,跟着马蹄下溅起的雪片平行疾走,这时一小队骑兵在田野中一条车辙和水坑都结了冰的道路上经过,发出钢铁相互碰击的粗犷的响声,这些骑兵的鼻子、耳朵冻得通红,颈子缩在长大衣里,由于手冻伤手指变为麻木,他们的上身弯起,像是蜷缩在马鞍上。

每天都得为马钉上防滑的铁掌,那些干活的人对着自己的手指呵气,一边咒骂,一边把大钉头的螺母拧进马蹄铁里。他们走进屋子时,变得坚硬的冰雪好像已经把钢铁的东西焊在一起了,他们为了把紧固的螺母拧开,用力费劲地使用扳手,给马蹄铁的前端或螺母头划破了手,但伤口却没有受到感染,虽然他们回到马厩时,那些马已经践踏过的龌龊的垫草、厩肥已与冰雪粘合在一起。他们的伤口甚至很快就愈合,既没有发生一例破伤风,也没有发生甚至是轻微的感染后遗症,在一般情况下,这种后果本来是意料中的事。这种寒冷(达到可怕的程度,变成了某种广大无边的事物,它无情、活跃,像一种狂暴的力量,像世界末日出现的棕色马,它既宁静又顽固、强硬,像一把老虎钳或者可以说更像我们在精装书装订工场可以看见的那种生铁铸的压力机,机身漆黑(天空这时期常是铁灰色的,单调、低沉),机上有一个绞盘,旋转杆的末端呈球形,这压力机一次就把一种透明像玻璃的锋利的物质紧压在树林、山冈上,散落在白皑皑的田野(或更确切地说是和天空一样呈灰色)、稀疏的田庄上面。这些物质既坚固又有流动性,什么地方它都能钻进去:鼻孔里、嘴巴里、肺里、衣服底下,不仅能透过最小的空隙,最细的裂缝,甚至纺织物品的组织,不仅能钻入皮肤,还能侵入人的内部器官,它循着支气管、细支气管、血管的复杂网络进入体内,分裂,分叉,在四肢、手指、脚趾的每一部分生长出带刺的侧根,在制服的粗呢和皮制装备下面的身躯似乎也变成玻璃那样坚硬了,要是没有制服上装、军大衣、发硬的皮靴,那就可以看见人体内部,像透视医学院学生用的没骨没肉的透明的人体模型(或像在解剖图上看到的,在图解式的身体轮廓内部画出的人或两栖动物或冷血动物的血脉分布图),像各种曼德拉草的根织成大河、小河形的网络,还有带刺的支脉,四边竖起像钓鱼钩般能扯伤人的芒刺,黑色锐利的尖端……),除了严寒以外,工作并不怎样难以忍受,工作已压缩到必须的最低限度,一方面为了满足日常必需做的事(把马洗刷干净,带到外面去牧放,马马虎虎地保养武器,为食物供应而忙碌奔走),另一方面,为了满足那遥远而又看不见的参谋部官员坐在过于暖热的遥远的办公室里弄出来的指令,这些人手拿着直尺在军用地图上画出作战防御工事或一再重复、荒唐可笑的演习详细示意图。在演习的日子里,那些平日很少露面的军官出现了。这些人平时只是早上点名时可以瞥见一眼,他们身体挺得笔直,一脸烦厌心不在焉的神色,穿着年轻的骑兵中士们笨拙地仿制出来的讲究、漂亮的制服,这些中士或来自教养所,或失业登记所,或在农庄里养家禽的院子:这些军官出现几分钟,像一群稀奇古怪的鸟那样,挺着胸脯,武器马具擦得发亮,样子看来不在乎寒冷,跟在那巨人似的队长后面。这位姓名像条顿人的队长,身材之魁梧如同十五六世纪法国雇佣的德国步兵,这大力士直立在那里,冻得脸上充血,酒糟鼻子和面颊都发紫。军官们难以忍耐地听着站在他们自己分队前的士官们轮流报告队伍人数和情况的细账。他们的士兵有的原是农庄雇工,有的是商店售货员或商号职员(在战争初期,工人、矿工、铣工,凡能够使用工具或机器的人都陆续在后方应征入伍了),这些人经过乔装打扮变为士兵,组成这骑兵队的兵员,现在在那扎上草御寒仍然冻结的喷泉的广场上排成方阵,听完骑兵队实有兵员报告后,他们(这些军官)鞋跟嚯的一响,把紧套着手套的一只手举起到头盔的脸甲上就走掉了,其他的人(那些士官)把军帽换为钢盔,快速地检阅那些牵着自己的马匹缰绳以立正姿势站着的士兵,然后纵身上马,连头也不转过来看看就出发了,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在积雪的田野上疾步奔跑的发出叮叮当当撞击声的一大队人马,一直走到小树林边沿,某一山冈,大路拐弯的地方,他们才下马,一边装作监督士兵挖掘壕沟,一边谛听碰到冻土的十字镐和铁铲发出的声音,他们沉着的脸冻得发蓝,他们站在那里似乎只是为了满足某种既没用场也没意义的形式的要求,似乎演习训练的目标不在于寻求和建立最坚固的防御工事,而是在一种令人厌烦的天天做的试验中(如同一位科学家在实验室中不断地一再从头开始观察同样的肉汁培养基或酸的混合物)衡量人这种动物置身于保护舱之外被放在广阔宇宙空间中寂寞孤单生存下去的耐力。

冬季似乎没有了结的时候,它总是在这儿,哪怕日历上的日期已划到五月或七月,它还是留着不走,春季和夏季已一去不复返,就是在这样的一天,一位部长由一位侍从引进入金碧辉煌的大理石建造的客厅中,把一份用火漆封口的文件递交给另一位部长,冷淡地致意(或交换几句话,几句友好的说明),接着转身走了。这文件不过是一个简单的通知,或者更确切地说,一张布告(如同贴在市政厅里的布告或登在报纸上的通知,宣布某日某时水或煤气将被切断,时间多长尚未决定),前一天晚上(或三天前就已写好以备用)由五六个筋疲力尽、半睡半醒的人撰写。几星期以来,这些人接收到一些密码电报,他们怀着同样疲惫沮丧、同样恐惧惊慌的心情逐一拆阅:这些人衣着不合身,裤子和背心是从前任学监或初级中学教师时穿的。这些共济会支部的重要人物,来到这里,更确切地说,是被遣送到这里(这宫殿式的建筑物中,有千篇一律的豪华装置:精雕细刻的护壁板、桃心木制的办公桌、绣着英雄人物和装饰叶簇的庸俗的挂毯),这些人可以说是由于一连串的偶然机会到这里来的。这些人的消化力很强的胃口使他们多年在选举运动中到各地活动时能毫不畏缩大口喝下无数杯的烈酒,同时也能接受那些对朝鲜蓟、甜瓜、牛肉市场生意萧条的种种诉苦,能容忍那些退役的士官、肉店老板、房屋油漆粉刷工人的威吓怒骂。这些人把自己那胖得发软变形的肚皮和腹肌紧束在腰带中。虽然穿上长靴,戴上大盖帽,这些人充其量不过能胜任养猪或管理屠宰场——他们在内心深处不断地盘算着自己的机会。这里还有一些貌似得人尊敬的教士,还俗的神学院学生或有抵押放债者的人物,这些狡猾诡诈但头脑迟钝的整天只知为自己盘算的人,几乎全都是像野生动物那样缺乏创造力,在他们看来,能解决他们面临的问题、他们的前途、他们担心害怕的事,最简单的办法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杀。

现在部队就处在这种境况中。秋天已经过去了,夜间骑马行军连续不断,朦胧的晨曦却缓慢来临,迟迟出现的阳光下展示出的景色是:纵横交错的铁路、黑烟弥漫的城郊、烟囱、火车厢、披着被雨打湿的马鞍的马匹臀部发出暗淡的微光,骑兵们站在地上等候着命令。他们偷偷派遣其中一人溜到附近小酒店去买酒,把几瓶刺柏子酒像藏在老婆婆的裙子下似的塞在军大衣下带回来。酒瓶口从一个嘴巴传递到另一个嘴巴上,酒的烈火直下空洞洞的食道中,与此同时,一辆蒸汽机车在某一地点气喘喘地转动,喷出一阵阵肮脏沉浊的黑烟,这些烟好像也被雨水搅得泥泞不堪(机车在铁道交叉路口或月台上偶尔遇到登车的炮兵部队、步兵部队、脸色灰白的北非军团,当骑兵们进入这些部队离去的宿营地时,又见到种种垃圾和污物——这些遭遇像一种莫明其妙的游戏、一种花样复杂的芭蕾舞,参加者得按照经过巧妙安排的线路,依次占领别人放弃的位置):部队来来往往,行军前进,或更确切地说是在踱步丈量,唯一能想象得出的目标(凡事总得有一种原因,一种动机——除非是能想得出,那并非令人难以置信,一旦那份用蜡封好并盖了印的著名的文件在两位部长之间交换转阅后就会发动一种机制、一种机关,这种机关遵循某些重力或吸力的特别规律,遵循某种物理的和移动的占优势的法则,可以超越宇宙空间,用不着有什么理由根据),也许是让士兵们认识过去或将来的表演屠杀人类的千篇一律的戏剧,使他们的头脑由于重复出现的同样的交通信号牌而印刻上历史教科书上到处出现的长了锈变成灰色的地名:巴泽耶、色当、梅济耶尔、罗克鲁瓦、吉维、瓦蒂格倪、默兹、摩泽尔、阿登、隆维(以及更远的地方——越过最后的哨所,越过横在铺着发亮的沥青的公路上最后的带刺铁丝网的地方,那没有人把雪扫掉的地方:蒙斯、沙勒罗瓦、科伯伦兹、皮尔马森斯、特雷维、美因斯:这些都不再是有电车、商店、电影院的城市了,只是一些半谐音,一些字母的联合体,没有其他意义,除了意味着围攻、投降、大火或逃亡国外的人举行的舞会。后来,严寒的日子来到了。似乎事情本身就是如此,是战争中两个行动时期之间的组成部分,大概目的在于使一切都合乎正常秩序,使历史教科书上的字句或胜利者的回忆录像在举行仪式中那样在指定的位置上出现,好像在充满自豪感的战役记述与由于流行疫症、发烧、痢疾损失的兵员的统计报表之间,应当在定期更替的篇章中出现关于冬季驻营的篇幅不长的记叙,其中还带有腐烂稻草的臭味、围着宿营地闪闪欲灭的一点火的一队人马颤抖着的身影,他们跺着脚,眼睛粘满眼屎,鼻子发红,站岗士兵的胡子由于粘着霜雪而像上了浆那样发硬。

霜雪、冻结的池塘灰暗的水面,在静寂中回响的鸟类的啼叫,它们在空中的旋飞,在积雪的田野中突然坠下的乌鸦。有些日子里,黎明时,从夜间巡逻完毕归来,经过几小时蜷缩在寒冷中静止不动后(感到一种看不见、无法摸到的、但确实存在的物质,而且像钢一样的坚硬,渐渐地侵入他们体内,无法逃避——还有他们周围静立不动的树,夜间纯净的宁静,只是偶尔被雪团从树枝上滑落发出的低微声音所扰乱:但他们不会惊跳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之所以在这个地方,也是为了满足某种无谓的仪式的需要,早已了解到那些特务或携带失败主义者传单的人坐在过于暖热的豪华特等火车车厢中舒舒服服地越过边境,为了弹掉手上雪茄烟的灰才搁下正在阅读的杂志或有关黄铜与水银的国际行情,对这些人,海关人员和宪兵恭敬地(如果不是护送过境的话)打招呼)……有些日子里,某一黎明,寒冷再进一步变得严厉的同时,似乎突然发生了一种蜕变,如同手指、四肢已不再传递痛苦的信息,现在好像失去知觉,大概也变成了另一种物质,超越了痛苦的界限,好像冬天从液体状态(潮湿、下雨)转入固体状态,然后结成晶体(感觉到寒冬的再不是他们的肌肉、骨头,而只是他们的鼻孔,他们好像从药房的细颈小药瓶里呼吸到一种冰冷的散发气体,像乙醚似的),现在寒冷已逾越它的第一变形阶段,好像忽然从粗糙、灰色、暗淡无光的虫茧里跳出一种有翅膀的颜色非凡的东西,昙花一现,其实际的存在如同亮光的一闪烁,这时巡逻的士兵就像服了麻醉药似的,由于瞌睡和疲倦而迷迷糊糊,失去一半知觉,一个跟着一个在一些包裹着亮闪闪的水晶的树木的果园中间行进,这些树像水晶吊灯或枝形大烛台那样绚丽多彩,在它们的棱镜中分解出粉红的、北极明净的天空的翠绿色的花瓣般的亮光,在这种境地中,他们推开宿营地的门时(其实是农民被赶走后留下的阴暗的房子,发出一股长霉和臭虫滋生的气味,他们没脱衣服就躺下,三个人睡在黑色的橡木床或搁在地板上捅破了的床垫上面,在房屋的发潮的墙灰和潮湿的木头所产生的陈旧难闻的气味之外,再加上他们身上的臭气,不是牲畜发出的(因为牛棚里的牛,马厩里的马,甚至猪窝里的猪所散发的气味可以说是纯净的,在化学上可以鉴别出来,根据其简单的有机成分像氨水或厩肥粪水等,可以将其分类)而是人散发出来的,这就是说唯一一种裹在衣服里的动物的气味:浓厚、令人感到厌恶的、来自内脏的臭味),他们手脚僵硬地卸下武器,在冰冷的火炉前吃力地跪下,他们忽然感到离开钻石般发光的黎明那光彩灿烂悦目的高峰,进入当前境况中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恶心、说不出的倒胃口,为了想重燃炉中的炭火,他们用麻木失去知觉的手指,把从宗教书籍或小学教科书上撕下来的纸拧成细细的点火纸条,这些书籍是从壁橱架子上被扫下散落在地板上的,和一些从廉价的画报上扯下来的照片乱七八糟混在一块儿,照片上有一些半裸体的或穿着吊袜带的少女,她们把自己身上的连衫衬裙稍微提起或趴在地上故意展示臀部,同时摆出姿势和模拟手势,不是引诱人去搂抱,甚至发情,而是满足某种臭不可闻的生理上的需要,像在部队野营时设立的茅坑或厕所里的恶臭中解开裤子纽扣以获得满足的那种需要。

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时巡逻归来的士兵们跪在火炉前,身上还紧束着皮革装备,一边出神地看没穿裤子的年轻女子的丰满肥腴却并不怎么动人的大腿,一边咒骂)……这已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当时营房空无一人,点名已过,军官们已回到自己十分暖热的房间里,书桌上摆着战地工作教科书和写给贵族出身的未婚妻没完成的信,这些信下却藏着那些挑逗的女人同样性质的照片(虽然一般士兵所收藏的相片是用一种廉价的茶褐色油墨在劣纸上印出来的,而军官们所收藏的是在铜版纸上用彩色印的,这些裸体女人晒得黝黑,懒洋洋地躺在游泳池的边沿上或加利福尼亚式的内院中);这也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后勤部门的军官从那空荡荡的小学教室中走出来(除了还有一张青杏色、赭石色和粉红玫瑰色的马格里布地图,一块黑板和一个散发出焦油沥青味的火炉),他一边打呵欠一边走,在黑夜的寒冷中眼花目眩地模糊地看见自己前面走过一队古怪的朦胧的黑影,在微弱的灯光中推着自行车。这些士兵穿着黑皮上衣,帽子上拉下来的帽耳环绕着蜡黄的脸:他认得这些人——不是认识其中的个人,而是那同样疲惫不堪、精力耗竭、消极被动的面容:每两星期一次(对于这些人(骑兵队和部队的士兵,那些披上军服,装备了武器,戴上钢盔,穿上皮靴,爬到军马背上的农民、会计、商店售货员)有所照顾,既关怀备至又吹毛求疵,但方式粗野,安排他们居住在弃置的房屋中以避寒,到底提供了屋顶和围墙,同时也为他们的食物供给了一些令人厌恶到难以形容的坏透的东西(发黏的米,十年前在阿根廷冰库中贮存的大块牛肉,在发黄的肥肉上盖着紫色的屠宰储存日期的戳子),但是这些食物富于营养。此外,还为他们给马注射预防疾病的疫苗,必要时也给他们治病(也是用医马的药——不过总算是药),他们像那些判了死刑的人一样,死囚就成了监狱管理人员细心照顾的对象,有需要时还把最有权威的医生请到他们的床前来替他们看病,好让他们活着,唯一的目的是到了那一天能够在灰蒙蒙的拂晓或一个春日阳光灿烂的清晨由两个行刑助手拖出去或骑在劣马上送去受苦、流血,就是为了这一点,人们才精心照料他们,让他们能够维持呼吸)……每隔两星期,骑兵队规定洗澡一次,一小队一小队地走:他们进入一个院子中,站在那在肮脏的雪地中不停跺脚的马的旁边等候,然后走到玻璃窗都坏了的砖头建筑物中,里面有一种钢铁碰击发出巨大嘈杂声,要听见彼此说话得大声叫喊,他们脱去衣服,把肮脏的汗衫、肮脏的衬衣、肮脏的短裤叠成一堆搁在木板长凳上,在波形铁板造的隔板之间,马马虎虎擦上肥皂,在那烧到半沸滚的淋浴莲蓬头喷射出的滚烫的热水下冲洗,好像它(这水)是先从烧得通红的铁板上流过,在蛇形的铁管中流出来,过去他们经常看到这种铁管从轧钢机里窜出,弯弯扭扭,被那些现在骑摩托车的士兵手里拿着的长钳悬空夹住,现在这些士兵脱下身上皮革的盔甲,他们借助火光模糊地看见这些人精疲力竭、分辨不出年龄的脸孔,这些人重新把积垢发硬的衣服套上那还没有揩干的四肢上,在穿上靴子之前,他们擦一擦自己那还沾着煤烟色和锈铁色的细尖的脚底板,有时那脚底会闪出铁屑像钻石那样的光芒,他们骑马后一边走一边转过头来往后看,在带蓝色的雪景中,那黑黝黝一堆的建筑物、烟囱、天桥、桥式起重机、仓库显得阴阴沉沉,渐渐地马蹄笃笃响声代替了那像是从地下深处发出的震耳欲聋的震动声,这时像刀割般尖锐的纯净的新鲜空气把动植物腐烂后发出的臭蛋气味和碳酸气从他们的肺部驱逐出来;对于那负责岗哨的队长,这些士兵不过是这么回事:谈不上有个人的声音或听得清的字句,只不过是一片杂乱的喧哗声,刹车的摩擦声,当他们在检查站的挡板前从车上下来时靴底踏在地上冻结的冰雪上发出的震裂声,脚镫互碰声,车把的响声,由于不小心碰擦到的车铃的当当响,在哨兵拿着的灯笼那暗淡的光线下列队而过的不是一个个人的脸,而是一些形状模糊的面具,眼睛带着眼屎,由于寒冷脸上的肉色苍白、软弱无力、疲乏不堪,这时候,戴着手套的手在光亮的地方一只只陆续伸出,手里拿着印好的一式一样的通行证,对这种用发黄的云母裹好的小小长方形证件,他(岗哨队长)连看也不看,他从小学教室里出来后,黑暗和严寒弄得他目瞪口呆,只是心里琢磨怎么会冷到这种程度(怎样说呢?野蛮残忍?不怀好心?——好像有关的是野兽、豺狼、狂犬、疯子),而且每次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总是怀着同样幼稚、不相信的惊讶心情,因此像赶一群牲畜进栏一样,他总是机械地重复同样的手势,前臂总是同样来回横里摆动,他戴了手套的手把那拿着长方形证件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送回黑暗中去,这些异常肮脏的证件上面签着字,看不清的钢印盖在同样看不清的证件照片上,波兰人、卡比利亚[63]人、瓦龙人[64]、疲惫憔悴的克罗地亚人在照片上都是一样的脸(也许这些人中间有两三个人没有运输一些分量足够的东西以致他们的雇主认为没有必要出钱让他们睡上特等豪华列车的卧铺,他们也许甚至没有任何工钱或额外报酬,就将印好的宣传失败主义的宣传品搁在他们的自行车的工具袋里或用调紧装置与饭盒一起缚在车后行李架上偷运,让那些在林中小径埋伏窥伺冻僵的巡逻兵空等一场……)。后来再没什么事了:最后一张小小的长方形褪色的通行证消隐了,守卫人员用脚把挡板上的那些稻草捆踢回原处,没有好好上油的脚踏盘摩擦声逐渐变微弱,走在最后的自行车后部的灯反射出暗淡的信号亮光,在凛冽严寒的暗夜沉沉中,这些灯光投下红宝石般转瞬即逝的闪光,杂乱的金属响声,越去越远,越来越微弱,最后完全消失了,留下的只有黑暗和严寒,岗哨队长爬上屋前台阶的石级,反手把门重新掩上,在黑暗的过道中摸索而行,最后重新回到教室里(或者这也许是市政厅的厅堂,在半边靠墙的涡形脚桌子上摆着一个象征法兰西共和国的女人上身石膏塑像,它的乳房鼓起的圆球上盖着一层灰尘,还有一个长着胡子的人的照片,他穿着礼服,胸前悬挂着勋章的饰带,一只手的两个手指按在一本书上?),他站在教室暗淡的灯光下不动,仍感到四周冷冰冰(这种冰冷像一个弹头形的罩子似的,他裹着那起皱的阔大的军大衣的样子也像尖形穹窿,或者更确切地说,带有中世纪的味道[65],脸部隐没在头盔的帽舌下,缩在他身上冰冷的皮革装备、冰冷的毛呢衣服之中,他整个人就像一座碉堡、某种战争的机器,或者更确切地说,像某种甲壳动物,像乌龟,像一颗直立的炮弹,样子冻得麻木僵硬,带着象征男性生殖器的手枪套(像拳击者下身的贝壳形护体,不过他是挂在旁边,好像是,可以说把他由于寒冷而蜷缩在那不干净的短衬裤里的生殖器官阉割掉的同时,为了补偿,给他一具辅助器官,这种器官的能量无与伦比,用不着解开裤子前面的开裆就可以轻易抓住,它(包括睾丸和阴茎在内)是用红色的皮革裹住的,这皮大致与碉堡上的枪孔吻合,其形式是既怕难为情又猥亵淫荡);后来(刚才也是如此,受外面寒气的侵袭,他一时动也不能动,静立在那里气也透不过来),过了一会儿(现在要不是感到热气猛扑过来——那散发出焦油沥青气味的火炉总算能使室内维持稍高于零度的温度——至少感到(怎么说呢?……房间里适于人居住?)——他在等着随自己进入室内的寒冷气团渐渐消散),他慢慢向前走,用拇指把固定在下巴下面的帽带拉掉,先后把头盔和手套脱掉,接着又静止不动地用沉思呆滞的眼睛凝视着光秃秃的墙壁、色彩悦目的地图,没有铺地毯的地板,就地而睡的士兵那模糊不清的褐色的体形,他不久前离开的床垫,后来看一看自己手上的表,开始翻看一本书页卷了边的画报,但不太知道眼睛传递的事物的内容是什么,画报上有打扮成妇女辅助队人员的年轻公主的炭笔画照片,她正在驾驶一辆卡车或在拆卸一部发动机,有一艘装甲舰倾倒半身淹没水中的图片,船壳被烧得发黑,还有教士和戴着咖啡馆侍者的帽子的退休的中学校长在检阅穿格子裙的士兵图片,后来他(岗哨队长)用鼻子吸气,拿手背去揩鼻涕,接着又用军大衣下摆去擦,一边又再慢慢地翻看那本画报,随着血液重新开始在他的血管里流通,他慢慢地念那些带有异国情调的音韵(里奥[66]、普拉塔[67]、海兰德[68]、普林西斯[69]),后来他不是扔下而是让那本画报掉到灰色的地板上(这画报是两三个星期前出版的,大概是作为岗哨的室内装饰附加物品而被人遗忘在这里的(像在牙科医生诊所候诊室里一般),这画报的封面已扯掉一半而且揉皱了,在铜版纸上出现的灰色折痕纵横交叉,像蜘蛛网一般覆盖在两位年轻公主放大而且事后上色的马脸的照片,两位公主的嘴唇显得太红,她们身上油污乱涂,她们按身材大小定制的军装呈现出难看的黄色),岗哨队长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发红的双手垂在分开的大腿之间,一边谛听入睡的人的鼾声,一边再次看看手腕上的表,最后移开那熟牛皮制的像生殖器的手枪套,从大衣的一个口袋里抽出一本书角也是卷起的书,彩色的封面装点着黄色的小圆点图案,印成黑色的标价在这图案上十分显眼,他把椅子拉得更近灯光一些,打开这本书,找到折角的那一页,全神贯注地阅读有关一些苍白软弱但拥有称号的人物的故事,这些人物在自己的城堡或豪华大厦的阳台上热烈交谈,所使用的语言有一半是难懂的,但对这位岗哨队长(他在入伍之前是肉店学徒,由于老板的钱柜里的钱几次发生不翼而飞的事件,他才到部队里来)却能使一个充满亿万富翁、伯爵、女神的奇幻的九重天出现。

守卫要到十一点钟才换岗。天亮已经很久了,挡板的稻草捆重新推到公路一旁,这时候,岗哨队长陶醉在书中人物以奇特的表达法进行的对话中(现在他把剃刀往火炉上铁饭盒里有点温热的水中浸湿一下,刮了胡子,两颊刮出了血,这时他已读到最后一章了——在这一章中,年轻的浪荡子对那出身寒微的女教师吐露满腹的温情,为了她,这浪子放弃狂饮作乐的生活、他养的狗、他的赛车和辞退他的养马场的饲养员),他看见慢慢地向树林走去的杂务班组在四周结着扇形霜花的玻璃窗外经过。这四个戴着低压到耳上的橄榄帽的人(或者可以说是不成样子的四堆东西),军大衣衣领拉高,蜷缩在一辆四轮运货马车上,车后跟着一个骑在马上的下士,但这人头上戴的不是橄榄帽而是钢盔,他的军大衣衣领也同样拉高,他半睡半醒,双手插在衣袋里,缰绳绕在右前臂上,任他的坐骑自己行走,他的上身一前一后地摇晃,其节奏和那马颈圈像撑杆顶端似的把头向前伸的节奏一样,他的鼻孔里竖着细小的冰棱,马头几乎粘在马车的带钩长绳索上(好像是用什么看不见的捆缚的东西给系住了)。

但现在那光闪闪的美景消失了,杏黄色、粉红色钻石般光彩的冰雪烟花也熄灭了。天空一片蓝色,没有一点云,甚至没有凝滞不动的像纱似的雾气,没有像巨大的画笔有时留下的那半透明、极细薄的长条拖痕,没有一点幕布阻挡那从天体发射出来的蔚蓝色的寒冷,这种从宇宙空间深处密集猛然冲下的寒冷,以它全部不可估量的分量重重压在山冈、覆了雪的果园,直至树林浅紫色的边沿。

劳务队为了要到达目的地(两匹拖车的马沉重地摆动着它们的颈圈,四个士兵冻得蜷缩在马车上,班长在坐骑上昏昏欲睡),经过了哨所以后,还沿着大路走了一阵子,到了十字路口,才朝左边斜走插到一条环绕着一座山冈的略略上升的道路,再次往下走,来到一处山谷底下,又往上爬,最后深入到树林之中。

这里也没有风。好像严寒把空气冻结或者可以说凝固在原地,好像组成寒冷的看不见的微粒通过某种化学作用全部凝结成透明发光的整体,在这中间一股不是来自炮火而是来自燃烧的炭火的烟笔直升起,这烟最初冉冉上升得很快,后来盘旋卷动,从炭火中喷出带着爆裂声的猛烈的火焰,起先这火焰是从燃烧的几根小树枝,几根收集来的枯枝中冒出的,后来就变为从投到火中加料的整株树干、幼小的桦树、像手臂般粗的山毛榉,连交错的枝叶一起,堆叠成为巨型的柴火堆中喷冒出来,好像他们(干劳务的士兵们)要复仇,对抗,好像他们想要用一种发狂的烧毁来抵偿寒冷本身的狂暴,他们像被抛出“历史”之外,或被置于超出任何分寸之外的事物支配之下(如同温度计胭脂红的水银柱长时间以来已降到最低温度(零下十五度)以下,这是为那种生活方式不算文明也至少是有计量标准的时代、生活习惯而设计的温度计最低点):这种处境(时间、空间、寒冷)大概是属于人类穴居、古生物猛犸生存时期的世界的,那时候身体巨大的人在无穷无尽莽莽森林中猎取野牛以及其他巨兽,靠剥取皮毛作为衣服,饮它们的热血求得生存。

现在在这里:幼树的金黄色润湿的体肌在斧头的砍伐下飞溅的碎屑散落在雪地上,后来折断裂开的断口竖着尖锐的刺的树干,最后倒下被拖走(他们不得不使尽全身的气力,一边互相打气,一边诅咒,某种狂暴、疯狂使他们兴奋起来),树干被扔进火焰中,开头时好像毫无反应,接着在粗野、欢快的噼啪声中发出微弱的被淹没的呻吟,然后渗出像巨大的蜗牛流出的灰色黏液,这时候树干燃起了熊熊大火,再次折断,在火星溅射中失去平衡翻倒,加倍猛烈的火焰腾起有三四米高(现在,他们(劳务队的士兵)甚至无法停留在火堆旁边,不得不离远一些,每次把新的一株树拖到火堆旁,四个人一把抓起它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它扔到火里,立即往后退),火焰成波浪形起伏,在空气中飞舞,分为两岔的火舌在绿色的木头发出的浓烟中消失了,这烟卷成一些旋涡,互相拥挤,像受到吸力似的向天空升上去,忽然间(达到一定高度,它像林中空地的影子、蓝色的雪、黑色直立的树干,橘黄的火焰伸进其中的灰色旋涡),阳光,几乎还是横向展开的光线,贴着树巅,那橙红色的烟柱一下子变为粉红,好像它的实体跟随着用刀切的一条线路改变了性质,好像它戳破某种无形的天花板,进入一个由赏心悦目、绚丽奇幻色彩组成的令人惊奇的世界,这种色彩通常只有在花瓣、众神居住的奥林匹斯山岩石、女人的皮肉上才能看到。

在这种情况下(站立在那里,面对着火堆,背和肩冰冷,脱了手套的手伸向那烧红的火),他们没有听见他来到,他们中有一个人在诅咒,使大家都惊跳起来,回头一望,意识到自己应受处罚,一边站直一边举手至太阳穴致敬,这时候他从林中小径走出来,慢慢地走过去,他那骑在栗色母马上的瘦削的上半身既刚硬又柔软,那匹马鬃毛很长,大腿纤细,蹄子灵巧,踏在雪地上无声,它的颈圈肌肉结实,肢体的连接部分细致,它的头尖而细长,体型十分苗条,和那些结实的战马、那些耐劳的半纯种塔布马站在一起,它似乎有点弱不禁风,虚而不实,它的皮毛呈金黄色,它的前胸狭窄,柔软的肌肉在古铜色的毛色下好像涂了油,熠熠有光。

原来是年纪很大的将军到来(至少在他们看来是这样),他也是(像那匹标致的栗色母马一样)身上没有一点点肥肉,瘦削甚至是干瘪,面颊剃得光光的,像羊皮纸一样干瘪多皱,可以说是纸板般又干又硬,好像是为了情势(战争)的需要,把他那类似象牙成了木乃伊似的身体完整地从古埃及法老时代的坟墓里挖出来,或者也许是从严寒的保存中发掘出来的(他似乎并不感到寒冷,只穿一件珠皮大衣呢制的薄大衣(更确切地说是一件长上衣),后面开衩,好像他早晨穿上到巴黎森林公园里去散步,在那里的洋槐林荫道上遇见一些坐在敞篷四轮马车或旧式敞篷马车里的风雅的妇人、与他年轻时同一代但现已年老的轻佻的女人(在他们这些人看来,他至少是属于那个时代的人,也就是说,不是这次战争而是另一次战争之前的那个时代——现在似乎已是既成事实,历史不应以世纪来划分,而应该以二十年左右短时期来划分,这样,时间就可以适应巴比伦式极其豪华的服装师让妇女们穿上紧裹着身体的管形金属丝交织的衣服,给她们的眼睛化妆成绿色,在她们的客厅里挂上立体派画,然后在支付扣押之前拍卖掉,这之后,正常的世事(战争)就又恢复,在冰库里保存着的老将军们重新出现,完好无缺,可以再去工作,这就是说,去行使生死予夺的权力,这对他们自己也是必要的(这位老将军不得不朝着自己的头上开一枪),代价是在迫不得已无所作为的年月,这种权力让他们得到可供传种的英国-阿拉伯种良马,这样不是为了让他们能够致力于检阅部队,而是每天可以骑几小时马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这大概对木乃伊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劳务队的士兵虚惊一场:他甚至不看他们一眼,孤独的将军心不在焉地走过去,也许内心思量的不是未来的战线如何布局,野外防御工事如何安排,而他们(劳务队的士兵)的任务就是为这些工事供给输送粗圆木,他思量的是手枪口对准自己太阳穴的最妥善的方式,能得体地炸开自己的脑袋而不会有死不掉变成瞎子的危险。也许是(从外表上看来,从一次战争到另一次战争,寒冷的天气居然使他保存得这样完好,尽管因为战争服装师破产,银行家跳楼自杀,模特儿憔悴黯淡,画商尝过把握不定的苦恼,超现实主义画家把自己的作品出售给豪富们,而这些富人却在交易所做失业人口的投机生意),老将军在这里(在冰冷的树林中清晨散散步)只是为了按照规定履行某种工作职责,按照等于是命令的某种医疗方案,其目的是使他的身体得以拖到适当的时刻,他开始腐烂的时候(总之,他们(医生们)预诊他不会活到春光明媚的日子来到,一点不错:事实上他甚至没有活到五月的后半月)。

这位老将军从盖满霜雪的荆棘丛中走出时,带着沉思的样子,气派雍容华贵有如王侯(他率领一大队上校伯爵、上尉中尉侯爵、男爵,而他的姓氏不过是普普通通叫做沙博尼耶、迪库尔诺或拉孔布),像是来自爱丽舍宫的人,像死神王国的使者。他心不在焉神态冷淡地走过,他骑着的栗色母马以庄严威武的步伐行进,后面跟着的是另一匹纯种马(这匹枣红色的马那桃花心木色的皮毛之光亮,像皮鞋店玻璃橱窗里摆着的皮鞋那样反射出闪光),在这马上,一个像小猴子的异常矮小的人蹲着而不是骑着(这是一位在平民时期著名的骑师,他穿上马靴,站得笔直,稳立在他那弓形短腿上,下巴高高抬起,全身挺直,这样也不超过一米五十五),他蜷缩在骑兵宽阔的军大衣之下,或者更确切地说,缩在其中(好像这件大衣是可以居住的地方,像头、四肢都能伸缩的动物躲到贝壳或甲壳里避难),在大衣展开成裙形的下裾里,刚好露出那被马镫托起的极细小的脚,小手像黑皮卷尾猴一般,从那过于阔大的领子上露出一个不比拳头大的小阿飞似的苍白的脸,嘴巴的线条薄而长,断裂的鼻子,两个狡猾的小黑眼睛冷酷无情,像玛瑙弹子那样既缺乏生命也没有灵魂——这矮小的骑马人也没有转过来望一望,两个骑马的人(一个是像古埃及干瘪的法老,另一个像是猴子、小头畸形、阴险冷酷)仿佛是又可怕又滑稽的鬼魂,真像是从战争、严寒中跑出来的,或者是出自某一古怪的版画家病态的天才手笔,在雪白的纸上显示光秃的树上带刺的网扣、武器闪射的寒光、传说或恶梦中的寓意人物。

他们(四个士兵和他们的队长)在那里逗留了一段时间,忘记了寒冷,也忘记自己背后噼啪响的新石器时代的火堆,他们背对着林中小径,有点难以置信,他们继续望着现在空空无人的荆棘丛,刚才两个骑马的人在这个地方隐没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无声无息地消散了,他们的坐骑纤细的马蹄静静地踏在雪上,刚才那两个人也同样像幻觉一般从子虚乌有中显现,士兵和队长继续呆望着直至一个士兵清醒过来,说出一句咒骂的话或一句无论什么场合都可以用的短语,把惊愕、畏惧、尊敬的心情同时表示出来,队长也清醒过来了,好像从梦中惊醒,突然大声斥责士兵们,一边指手画脚,一边吼叫出夹杂着下流字眼的命令。

虽然这位老将军的存在好像带有一些神秘色彩,但他们不是没有见过他(说实话,几乎等于从来没有见过,从动员起,骑兵团离开他所在的营地后就没有再见到他,他们有时还瞥见上校军官,他们知道,上校以上,有一个复杂的等级,从旅长到师长,然后是中将军长到上将集团军军长等等,越来越高,直至退任的中学校长和穿着大宾馆领班制服留着胡子神色忧郁的人物,隶属于这些人之下的是(从普通骑兵起一直到总司令官的)全体官兵):过去有一次他(将军)曾出现在他们面前,那时,不是像幽灵一般从寒冷的灾难中出来的虚无缥缈的人物,而是被恭候着的人物,从远处传来的一系列命令宣布他的来临,越来越近和越来越响的叫喊声使他们这些士兵挺直身子,通过一连串短促而不连贯的动作使自己最后保持不动,一只手臂横摆在与前胸齐平的地方,另一只手把短枪的枪托支住靠紧大腿。这时候,在公路的远处,在他们冒着雨已等候一个多小时的湿漉漉的草场另一端,一队汽车停下来,从车上走出来一些细小的身影集合在一起,按照一定的礼仪,其中插入短时间的休息,几分钟的静止,彼此相对行礼,身体挺得僵直,后来又动起来,大家散开,但一直保持同样的姿态,同样的自动木偶似的断断续续的动作,最后聚集在一起,成为褐色的杂乱一团,随着老将军沿着部队的前列走近,他们这才看见很瘦的身影渐渐凸显出来,他走在其他人稍前一点,他的整齐步伐似乎以阅兵典礼的节奏威严而缓慢地前进(也许是由于他体高身瘦,或者更确切地说,由于他的瘦骨嶙峋(也许,事实上他并没有那么高,也许只是由于一种视觉上的幻觉的影响,这种幻觉来自那一块一块组成的全部骨头覆盖着一层绷紧的、光滑得如同象牙的皮肤,它本身的素质可以说就是骨质的、不会腐烂的东西),也许是由于他流露出来的那种烦恼、幻灭、厌倦权势的情绪)。

实际上他们注意到老将军往前走得很快。置身于士兵队伍稍微前面的军官们,手拿军刀垂直举起(人们给他们配备了军刀:不但是军官,普通骑兵也一样配备了军刀,好像是为了嘲弄,好像人们把定罪的死囚送去受刑之前,替他打扮一番,冷酷无情地精心打扮,用许多模仿性的标志或奇形怪状的王冠把他装扮起来:这些马刀就成了他们的装备的组成部分,搁在左侧的马鞍护肋旁,靠近刀柄球饰有黄铜的护手,闪亮的刀鞘隐藏在褐色的布套里;人们甚至教他们怎样使用或最低限度学会摆弄它——这大概也不外是那种嘲弄的意思,那种滑稽模仿和骗人把戏之类的思想)……所以,这些军官(士官们稍向后退)垂直地举着军刀,刀柄护手触及嘴唇,这些军刀仿佛组成了一排栅栏,一道道的金属条,那尖锐锋利的刀刃,在雨中远远看去变成迷蒙一片,闪射出冷酷、凶狠、致命的黯淡的光芒(好像白刃武器的名称不是取决于它的外形、材料,而是取决于它的功能——戳入活生生的肉体的功能(如同新娘洁白如百合花的披纱预示着流血的鲜花凋谢或医院中的被单),预示着脸色突然变白,像盛酒的羊皮袋的身体里的血很快就流空了),所以,军刀像组成一道栅栏的金属条,间隔渐渐变得疏阔,每一个骑兵分队前列只点缀三把军刀(中尉一把,两个小队队长共两把),他们(列队成行的士兵)站在小队军官们的后面,能看见逐渐走近,在他们面前走过的,是他们的死神:不是那个从古墓里挖出或从他的寒冷的房间里拉出的象牙色的人(老将军),这人可以说是缓刑未死还有生命的人(或者也许已经死了,仿佛已经得到什么预兆,成了飘忽邈远、若有若无的了),也不是那些离开自己的岗位,伴随着将军,沿着自己的骑兵队在他身旁走的上校或中尉,而是那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气喘吁吁,跟在将军后面,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吸满雨水的草场中跌跌撞撞紧紧追随他的一大群奇怪的牲畜,或者一群家畜,这一群人长着会计员或商业推销员的脑袋,头上戴着的钢盔掩盖了经常坐着不动的人过早脱落头发的秃头(虽然现在这头部看不见,但那软软的肚皮,过分短小的腿和狭窄的肩膀可以补充说明),这些老坐办公室的人的标志不是坐骑的四条腿而是椅子的四只脚:现在摇摇摆摆地疾走,像追随在一只涉禽后面的一队鸭子,他们是经过选择的(或者应该说,是经过精心选拔的——如果他(老将军)不是(怎么说呢?)仅仅把他们登录在花名册上,如果他是这样选择(他用一种漠不关心、看破一切的眼光看了一下新入伍的人,接着就把他忘记了),受某表亲、某一位住在合欢树林荫道的旧日情妇、或某一与耶稣会教士或共济会人士有勾结的办公室主任的叮嘱,关照他们的一位亲戚的命运(或前程?),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的乳品供应商或门房的亲戚,他们从外表上看是这样),所以,是挑选出来的,不过不是根据这些人在战术战略方面具有的专门知识,而是看是否有某种一技之长,例如能把各种颜色的铅笔削好,齐整地排列在带有吸墨纸的垫板一旁,或者能够运用一些粉红、淡蓝或杏绿的小卡片清楚明了标出部队人员和物资的情况。

他们看也不看一眼那些列队站着的士兵,在冷雨下急急忙忙走过去,只留心不要在将军身旁过多失去地盘和自己脚踏的地方,同时恪守那按身份等级和排列先后的神秘规范,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扭了脚踝骨、讲究的地图套在他们肚子的下方摇来摆去,他们脸上神气十足,特别表现出对胆怯的士兵和等待屠杀的小伙子的冷酷无情,他们的肥厚的腿肚用发亮的黑色的护胫裹着,摆出一副目空一切的神态,好像他们在电话里用高高在上、不容置辩的声音说话,啪的一声把电话机挂上,用粗黑铅笔在地图上标出部队前进方向,不可改变的进行抵抗的线路。对他们来说,军用地图不过是普通的纸面上插有钉头上着色的大头针,不是什么(怎么说呢?那不是战场或演习的场地,但对那个曾经见到战场全景的人,很像是一块圈地),像是一个畜栏,他们(骑兵团、队、分队、班组或至少是剩余的部队)就像是一群惊慌的牲畜在转圈子,四面八方奔跑,互相碰撞,重新朝另一方向出发,在牧人大声驱赶呵叱下,朝偏斜方向奔去,摔倒在另一道栅栏上,碰上另一堵火墙,又掉转头来朝相反方向走,这么跑一次人数就减少一些,脸色就更加惊恐、更加疲惫无力,眼睛由于没有睡眠就更加充血发红,甚至最后不能分辨左右,变得更加狂乱失常,看到天空、树林、道路转弯,甚至看见一处村庄、一道普通的树篱笆都害怕。可是在什么地方一处别墅里、城堡里,那些配备着铅笔的冷酷无情的人物又在电话耳机里叫骂,挂上电话,一边低声抱怨,一边移动大头针的位置,后来,电话开始一架接一架没有回音,传令兵一去不复返,这时,他们渐渐失去傲慢的姿态,变得神经紧张,不断揩拭额头的汗水,在房子的角落里低声一起商量,然后越来越畏缩地去敲将军办公室的门。他(将军)在里面来回踱步,或站在窗前动也不动,双手搁在背后,通过窗子,他看见一些满身灰尘的骑摩托的人来了又走了,这些骑车的士兵经过公路,越过花丛和修剪整齐的树篱笆丛,呆头呆脑地和逃难的人混在一起。头一批逃兵最初是单独走掉,后来是成群结队逃走,先是骑着自行车,后来坐满卡车走,而他们(那些冷酷的门房的表亲和受到照顾的共济会里的人)越来越精神不振,汗流满面。现在他们也惶惶不安了,不停地拿起那无声无息的电话机,又一一重新挂回原处,一直到从门的另一侧传来砰的一响,他们只听见一声响,接着不见有任何动静,他们急奔入门内,看见他翻身倒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只剩下半边头颅。这时,他们完全失去了控制,也开始乱跑了,在楼梯上爬上爬下,收拾他们的衬衣、内裤、牙刷,捞出钱柜里的钱,用那会计员和抄写员的纤弱的拳头,不顾死活凶狠地互相殴打,为的是好挤上三四辆汽车里逃走,甚至把档案和插满大头针的地图烧掉也顾不上了。

不过现在还没到这种时候。大概他们(士兵,骑兵)在春天来到之前,达到那至高无上的最后接纳仪式之前,首先还得经过长期习惯已有规定的一系列考验(像宗教组织或秘密会社对初次加入者举行接纳仪式时施行的那一套)(先是秋季淫雨连绵,然后是寒冷、愁苦烦闷):这最后的仪式就是突然到来的猛烈炮火,时间短暂,短暂得仅仅让他们懂得过去它们(部队的指挥和诗人采用的隐喻)对他们隐瞒的东西,这就是说,知道一般人称之为火的,是真正的火,燃烧的火,那些曾经是房子、谷仓、十字路口的小咖啡馆的东西转眼之间会变为废墟、一堆堆肮脏破烂的砖瓦、竖着还在冒烟的屋梁的碎石堆,还在燃烧的卡车、摩托车、汽车(以及开车的人)的骨架残骸,让它们慢慢烧尽,让短小的火舌在上面舔吮,东一点、西一点地把它们分散撒开,发出一股恶臭,火甚至把鲜花盛开的绿色田野也烧光了(他们骑在疲乏不堪的马上,精疲力竭,目瞪口呆,分队的人马日益稀疏,经过重新编队后不久队伍又是稀稀拉拉,于是进行第二次整编,接着又进行第三次,直至整个骑兵团仅剩下两个军官、两个骑兵和两个骑自行车的交通兵,后来只剩下两个军官和两个骑兵,最后仅剩下两个骑兵了),他们在一刹那间受到集中的火焰袭击,分崩瓦解,这火焰震动着空气,震撼全部景物,像震动一台平常的布景一样,过后只留下一片炭黑色的印记,留下一层同样铁灰色的东西不加区别地覆盖在砖头上、石板瓦上和死人身上,留下一些黑色的拖得长长的痕迹,就像没有通好的烟囱或炸食物的油锅锅底那样肮脏,脏得平庸无奇。

对,时间还没有到,事情(这是指那些提升为共济会中重要人物的中学校长、神气十足的教士、狡诈的富豪、当过修道院修士的人、年老的美国蹩脚演员、一身皮革装备的屠户等在他们过于暖和的办公室里决定的——或未作决定的——事情)大概还没有达到成熟的地步。也许规律(可以说是一种命令,或者更确切地说一种难以发觉的安排,但它的性质之不受时效约束和毋庸置疑是和主宰贝壳的螺旋纹、组织雪花结晶成星形或结构最微小的生命微粒的规律是同样的),这些规律的意图是事态发展进程(或仪式的进程)各不相同的侧面、各不相同的阶段得到恪守。或者,“历史”在第一次打击后,自己也被吓坏了,因而也缓解一下,把战争灾难开始的时间推迟了(像那些软弱的凶手喝酒壮胆后迟疑不决下不了手),到那时候,千万座房屋哗啦啦倒塌,大批的儿童死亡(成千上万),成千上万的男人和妇女在痛苦折磨下号叫,这一切也不过是每天都发生的社会新闻、车祸、流氓阿飞凶杀事件中的一部分。也许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不是暂时停顿,而是最后一个时期,进程的最后阶段(或者是另一进程的第一阶段):就在这阶段中,人们在沉寂的黑夜里有时听见火车遥远传来的没完没了的隆隆声,好像开始发动的神秘莫测的机器利用寒冷和黑暗赶紧运输火车所运载的加工过或未加工的铁,矿物,炮弹,一切为碎裂、撕开肌肉而制造的东西到目的地,火车经过很久以后,冻结凝固的空气似乎还继续发出回响,像大钟的振荡,好像空气所包容的一切:树木、树篱、房屋、动物、人类都随时会被击碎,由于越来越近地发出玻璃和金属被击碎的灾难似的叮叮声有传导性的震动,这一切都会变为尘灰崩落下来。沉沉黑夜像黑色的钻石,笼罩着那些梦游般的、发愣的站岗士兵,有一个生病的士兵由于腹泻不得不跑出那发臭的房间,蹲在茅坑里一堆冻结的粪便上面,内裤掉落在他的脚跟上,身体最隐秘、最娇嫩的部分毫无保护地暴露在那黑黝黝的寒冷中,仿佛任凭它鞭打、强制闯入,好像是什么可怕的神灵突入体内,使他变得有气无力,痛苦不堪,这时他怀着一种平静的绝望心情,细听饱受痛苦折磨的肚肠在可怕的幽闭的寂静中倾泻一空,得到解脱。

后来又是新的一天,太阳升起,阳光在这寒冷似乎稳定下来的时期里变得晶莹清澈,呈现像北极光般虹彩色,寒冷似乎已到了极限,好像通过严寒就把一切可能成为障碍的东西(云、雾)全部驱除掉:接着出现暗淡的灰色黎明,本来模糊一团的树林、果园里的果树、房屋、沉寂发白的景物,渐渐从黑夜中挣脱出来,显出各自清楚的轮廓。随着时间、天色、晨昏的变化,白色景物中的林带呈现锦葵浅紫、丁香浅紫、石板灰、棕褐色或全黑像戴孝似的凄凉的远景。有时,随着季节迁徙的野雁排成三角形,在负荷着冰雪的云层低垂的天穹下,缓慢地拍着翅膀在群山上飞过,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那里东一点西一点冒出居民已走空的小村庄的钟楼塔顶。士兵们抬起头来,眼睛眷恋不舍地跟着那些野雁(有几个士兵,本来是一些经常偷猎的狡猾的农民,他们估量逃走被逮住的可能性,暗中策划朝某处池塘、某处沼泽地去的夜行军以便做好准备,他们等到天刚亮才从那些地方回来,全身都冻成冰了,为了不致冻死,他们喝了不少烈酒,喝得半醉,说话含糊不清,胡说八道),士兵们很快又拿起自己的铁锹和十字镐,并不是那个带领他们挖战壕的士官(他暂时忘掉自己的威信和懒惰的习气,恢复喜欢交谈的平民天性,朝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就狂热地刨起地来)使他们遵守秩序,而是严寒让他们难以忍受地保持警觉状态。

对,是暂停,暂时的缓和,不是休战,而是好像霜雪使庞大机器齿轮冻结在金属静止状态之中,这部机器起初开动运转,后来突然停止,好像有一个机件突然卡住,或者机械员发现装置有遗漏,全部机件须最后做一次检修,包括传动杆、操纵部件和齿轮机构,这一切,在接到一定的信号时就会以一场大灾难来临的猛烈之势爆发、炸裂,但目前还要等着看一看,在另一种不同性质的灾难发生之前暂时可以免去麻烦。这场灾难,使山丘、一带蓝色的树林、发黄的天空下覆盖着白雪的田野,全都冻结了。在这黄色的天空上,乌鸦一群群不断盘旋飞翔,同时发出刺耳的叫声,它们抖动着,倾斜飞行、用力猛扑,在雪上留下黑色的斑点,在雪地上奔跑的强壮的小马像是用铅笔画出来的形象,这些马脚的球节与马蹄之间的部位长着须毛,颈项粗壮,乱蓬蓬的鬃毛抖动着,当小分队在闷响的马蹄声中骑马大步疾跑时,它们的鼻子就喷气作响,士兵们面孔冻得发红,眼睛发呆,由于寒冷的刺激而流泪,冻得沉默无言(只是有时发出马打喷嚏、铁器碰击、咒骂的声音),从鼻孔里冒出的蓝色的气息像水蒸气似的一股股地喷出,从马的胁部和出汗的臀部腾起带着氨水气味的水汽,像轻轻的浮云似的包围着两列骑兵,他们在一段时间中(走过草场畜圈的长度,圈里有一些小马站着,样子像神话中的走兽,传说中的独角兽或双头鹰,看来对寒冷和饥饿毫无感觉(也许它们以雪作为食物?),它们那像埃及舞女长着长睫毛的大眼睛,既温柔、胆怯易惊又懒洋洋,雌雄不分)……对,这些贵族纹章上的马伴随着他们走了一会儿,似乎显得毫不费力地以轻盈无声的疾走步伐的节奏移动,好像是在两个海洋之中浮游,在放慢镜头的影片中行动,它们那壮健有力的大腿的肌肉和隆起的前胸每跨一步就弹跳起来,像慢慢拉橡皮筋似的一张一缩,由于深雪使它们奔跑的声音变轻,产生一种虚幻的寂静,与那些战马生硬步伐发出的蹄声,金属相碰撞、践踏的脚步,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混成剧烈刺耳的噪音,那短促的气息像雾气似的在冰冷的空气中环绕着那一小队人马,跟着移动——直至到达草场拐角处,这时它们(未经阉割、体态漂亮的壮健的马)停步不跟着走了,前胸靠近竖有带刺铁丝网栅栏,结实的脚凝立在雪中,鼓起的胁部不断地一起一伏,与此同时,它们望着那跳动的身影越去越远,越变越小,在远方隐没、消失,像在沉寂荒凉的广阔无垠的空间中被吸收得无影无踪,在那里,在相隔很远的地方,出现了屋顶冒起一缕炊烟的农庄,或青石板尖顶的细长的不知名的钟楼,这些钟楼就像是插到严冬天空中的铁钉。

那里还有一些建筑物,也同样阴暗凄凉,毫无生气,像没有灵魂一般:过去这些建筑物经常被烧毁(有时是为了取乐,这时候武装的强盗或者是强盗的武装队伍从绘有纹章的坐骑下来,把农民的脚搁在火上烧,挖出他们的金子,剖开他们的女人的肚子,后来这种事是在炸弹和炮火纷飞之中干的),过去的几个世纪中,人们经常重新修建这些建筑物(最近一次,不过是在几年前),但采取的方式与外省城镇的情况相反,在外省从教堂或建筑物的正面、梁架的破旧、装点门厅的圣徒突出来的面部形象,可以看到过去,在这里可以看到作为“历史”所承受种种的见证的,不是古老的石头或门楣横梁上刻着的某一过去的日期,可以看到的只是一些毫无特色的机器压制出来的屋瓦、白铁做的檐槽、水泥粗涂的灰泥层,在那钟楼样式单调的教堂里摆设的圣徒塑像,面颊涂成粉红色,嘴唇搽着胭脂,带着香皂包装纸上印的人物的脸上的那种乏味的微笑。就在这同样的道路上,同样的结冰的沼泽,同样的静寂的树林中,过去曾经不断有成群的劫掠者、放火者、谋杀者走过,开始他们是来自亚洲腹地,后来是一些穿着铁甲的红胡子,他们骑的马也披挂着铁甲像甲壳动物似的,他们让人举着的旗帜上面点缀着凶猛或古怪的野兽,野猪、大熊、吐火的蝾螈,这些野兽都有禽距、利爪、尖利的喙,后来,在这里经过的是脚上只有破布裹着的军队,过后,又是另一些军队走过,但一直是在同样的峡谷,同样的山坡上攀登、穿越、破坏、再次穿越、重复破坏,就是因为这里是最方便的从东到西的通道[70],这里的乡村、城市上百次受到侵略、劫掠、焚烧,似乎在那无可名状的水泥之中,中世纪法国雇佣的德国步兵和德籍雇佣骑兵的鬼魂频频出现,这些德国兵的雇主是那些袖口镶着花边、用棍棒训练士兵的、宫廷中养着一些乐师的王公:同样是绿色冰冷的晴空或木炭勾勒出来的黑色天空,同样是山峦起伏,同样是便于埋伏的荆棘丛……

现在,那些坐在设置在遥远的豪华大厦、或毫无装饰的砖头房屋、或有大理石墙壁的旧大使馆里面的办公室里的人,那些过去的中学校长、受尊敬的教士和装扮成上士的画家,都已以这种或那种方式达到中学校长、教士或上士的晋升的顶峰了,因而他们(这是指几百万的农民、办公室的职员和商店的售货员经过调查登记、应召、预防接种后来到部队)来到这里,披着泥土或烂泥颜色的军服,神情沮丧麻木,驯顺地吞下自己那份定量的阿根廷冷藏牛肉和发黏的米饭,满足于贪婪地看着那些公主的照片、穿着护胸甲的或向你翘起光屁股的下流年轻女人。他们睡在牛棚或马厩里;利用牲畜的体温来取暖,有时睡在发出霉味的无人居住的房屋里,有时在学生已撤走的学校里,一个月才换洗一次油垢积得发黑变得硬邦邦的衬衣,他们睡觉也不脱衣服,早晨起来只要把那没有好好剃过的颈子下面的油腻的领子马马虎虎笨手笨脚扣上钮子,眼睛睡得发肿,每天清晨,听到在黑暗中和在冻结的泥土上深陷的车辙中踉跄地行走的值班守卫的司号员绕村子走了一趟吹起床号以后,他们必须在挤着十个人发出臭气的房间里起身,站在已熄灭的火炉旁冻得直发抖。

因霜冻而失去光泽的玻璃窗外,灰中带黄的光线刚刚出现。这时透过那霜花成几何形的银瓣还分辨不出天空与屋顶。有时窗玻璃上部出现一片朦胧的天蓝色,他们一边弯腰绑半统马靴的鞋带,套上皮绑腿,扣好马刺,一边低声咒骂或彼此恶意地争吵,一肚子不高兴,因重来的严寒而事先感到浑身冰冷,这种严寒将带来冷酷无情但像蓝宝石般明澈晶莹的天气。

与此同时,身躯像纯血种马那么瘦削的老将军,身穿一件汗衫,用冷水和着肥皂涂抹他那干瘪的面颊。在这之前,他用作勤务兵的两个像阿飞那样面孔苍白的骑师中的一个已为他捧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这时他正蹲在火炉前用劲把炉火重新燃起。与此同时,另一个勤务兵正把马鞍安放在将军每天早晨要骑的两匹栗色母马的头一匹的背上。这人脸上毫无表情,嘴唇紧抿,面色苍白,小眼睛神色冷酷,双手像小猴子的爪。仍然是在这个时候,那些穿着讲究的中尉一边在温水里泡浸剃须用的肥皂刷,一边计算晚间打牌输了多少钱,然后套上马靴和紧紧的手套,骑兵们穿好衣服,这时,房间里进来一个干杂务的士兵,他捧来几军用水壶的滚热咖啡,从外面也带来了一身的冷空气,从他身上散发的冷气像光晕似的。他怀着存心报复的心情,走到窗子前面,不管强烈抗议,猛力推开窗户,可怕的严冬这时直冲而入,闪闪发光,有黑有白,像珠宝商打开一个黑皮盒子里的东西,眼前突然出现宝石的冷峻的寒光,仿佛这些矿石神化幻出异彩,仿佛煤炭最后的辉煌的变化,发出刺鼻的乙醚、臭氧,这是深埋地下千千万万年的森林发出的气息,又像是堆放在陈尸室的鲜花和花束散发出来的令人晕眩、代价昂贵的芳香,这种气息就像在死人身边为在生蛆腐烂前保存几小时而放置的干冰块那种难以捉摸的死亡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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