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果赫同笔帖式、伙夫、侍卫都编为指挥部，在平素他们这些普通的兵丁，要见一下都统那是很难的，如今作为“猎鹿人”，在这北国风雪中，他们都是平等的，成为患难与共的朋友，衙门中的繁文缛节，甚至连一声都统都不能叫，而要对郎谈、朋春称“大把头”，“二把头”，上下级之间融融气氛是从没有的。
为了解除“行猎”中的寂寞，郎谈常常给大家讲一些笑话。木果赫听也听不够，开始还拘于对长官威严不敢造次，渐渐熟，也就不在乎了，他又犯了“听瘾”，央告说：“大把头，再讲一个。”
他们说话之间，木果赫眼睛一下飞到了不远的林木上，手疾眼快地抽出弓箭，嗖的一声，林木上嬉戏的一只飞鸟跌了下来。
“好，弹不虚发的神射手！”郎谈咂嘴赞叹木果赫。
“今天讲个酒令……说的是江南无锡，县令卜大存，这个人好拿人开玩笑，一天他听说宜兴来了一个新县令姓方，年轻而口才又好，他与武进同僚商议，参加公宴时，我们拟一令，跟他们开个玩笑。开宴那天，各地县令入席，卜曰：‘我有一令，不能从者，罚一巨觥。乃曰：两火为炎，此非盐酱之盐。即非盐酱之盐，如何添水便淡？”武进同僚曰：“两日为昌，此非娼妓之娼。既非娼妓之娼，如何开口便唱？”宜兴方县令也不落后，接下道：“令不难遵，只是冒犯卜老先生。’众曰：‘但言之。’方曰：‘两土为圭，此非乌龟之龟。既非乌龟之龟，为何添卜为卦？”
“大把头”讲完，众人琢磨半天，忽然大笑起来。
木果赫说：“还是这个年轻的宜兴令厉害。”
他们谈笑之间走出了一片灌木丛，眼前是一片荒原，偶尔可以看到丘岭上一片白桦和红桦树林。驯鹿哞哞的仰起头来叫了几声，雪野上留下一片人、驯鹿的痕迹。大江已远远的被留在身后……笔帖式已经详细绘制了这里的地形图，测好方位。他们的目标是塔尔站，在那里打尖休整一下，然后向雅克萨靠近。
风雪停下了，冰冻的黑龙江显得十分寂静，“阿那格”嘎吱嘎吱踏雪的响声，传得很远，很远。忽然从空中传来“嘎嘎”的怪叫声，十分恐怖，接着一股冷风吹来，一个黑咕隆咚的庞然大物俯冲下来，直向郎谈而来，机敏的木果赫搭弓射箭，向空中扑来的怪物射去，怪物中箭，哇哇乱叫飞去了。
“这是什么东西？”人们惊问。
人们望着受伤飞去的雕，心有余悸。这种庞大的老雕，山区人又叫“座山雕”，它是凶恶的食肉鸟，专门以野兔、羊等小动物为生，饿了时，也向人发动进攻。现在遭遇的看来是只饥饿的雕。
受伤的雕仍在人群上空盘旋着、怪叫着、扇动宽大的翅膀、对人们发出威慑，准备随时俯冲下来，得到它垂涎的美味。
木果赫望着凶神恶煞的座山雕，对郎谈说：“大把头，给我下命令吧！”
“我命令你——”
没等郎谈的话说完，木果赫的箭已经发出，天空又传来一声凄厉的哀鸣，一个庞然大物一头栽了下来，人们近前一看，不偏不倚，这支箭正射在雕的头上。
“好箭法！”众人称赞着。
塔尔站到了，这里是一片宽阔的河谷地，沿着山丘有几十座“撮罗子”，就是用木杆支起用兽皮盖金字塔形住屋，边地的游牧民族大都住在这种屋子里，原来这里是赫哲人的一个村落，可是现在只剩下一片废墟，人们近前一看，连个人影也不见。
木果赫面对废墟说：“我小时候，这里发生几次罗刹进入的事，他们抢粮食，抢人……什么都抢。”
郎谈说：“他们是伙食人的生藩，在崇德年间，有个叫波雅科夫的远征军小头目，他们就偷偷侵入过这里，可是当时好客的达斡尔族兄弟们把他们当成朋友，给他们提供吃的、住的，请他们喝米酒，波雅科夫不但没有感谢这里人们的感情，相反大肆烧杀，甚至以人肉为食，五十多人被他们吃掉，达斡尔族人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他们奋起抗击，打死了十多个侵略军。”
“达斡尔族兄弟干得好！”
“可是，”郎谈接着沉重地叙说道：“被达斡尔族人赶走了的波雅科夫，他回到雅库次克后大肆吹嘘说，只要三百人就可以征服黑龙江流域。在顺治七年，野心勃勃的沙皇阿利克赛·米哈依洛维奇一心要征服这个地方，再次命令以哈巴罗夫为首的侵略军进入黑龙江流域，攻占达斡尔首领阿尔巴扎住地雅克萨，继续向黑龙江流域窜扰，并在达斡尔族居住的桂古达尔村制造了大屠杀，打死达斡尔族人661人，俘虏300多人，整个桂古达尔村立刻变成一片废墟。”
众人听了十分愤怒。有人说：“我们遇到罗刹我非得宰了他，为达斡尔兄弟们报仇。”
郎谈说：“我已经说过了，皇上旨谕我们只搞侦察，不与交锋，我们什么时候都要牢记，不能抗旨。关于为达斡尔兄弟报仇事，还是听听木果赫是怎么讲的吧。”
……顺治十八年十月，罗刹侵略者又一次蹿到黑龙江流域乌扎拉村，准备在这里修整过冬，住在这一带的赫哲族人拿起弓器、砍刀、火枪、木棍，一面同罗刹交手进行抗击，一面派人向宁古塔将军报警。
宁古塔章京海色接到盛京将军命令后，晓行夜宿，率领600多兵士急急向乌扎拉村飞驰，在当地人民的协助下与罗刹侵略者展开一场恶战。
时间是四月三日，天刚蒙蒙亮，当侵略者还在熟睡做美梦的时候，大军已经逼近乌拉扎村。海色不待奇袭的部队近前就鸣枪放炮，战斗打响了他又命令只能生俘，不能击毙，兵士们临阵不知所措，不敢勇猛杀敌，结果转胜为败。虽然失利，也给侵略者很大打击，告诉罗刹们中国人是不好欺负的。康熙四年，罗刹侵略者从东、南两个方向向我进犯窜至黑龙江流域，再次占据雅克萨，南向侵占了我国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管辖土地——楚库柏兴。这次进犯，强盗们总结教训改变了以往流窜式的侵扰、掠夺，采取建立据点，步步为营，逐渐推进，四处出击，然后再建立新据点的策略，不断对我国索伦、赫哲、费雅喀、索勒尔等教员族的侵犯，木果赫的父亲就是反对索伦族头目根特木儿叛逃，在向尼布楚的途中被处死的。他的母亲同时也被害，他的妻子被掳去为奴。
“皇上不知道罗刹这样凶恶、残忍、无赖吗？”一个兵士问。
郎谈说：“皇帝知道。我作为副总统，你们知道我多次同罗刹交过手，我们这次的侦察就是要给皇上提供永戍黑龙江的战略计划，提供一些可靠的资料，大家要战胜严寒、饥饿、山林、雪地行军侦察的困难，完成皇上交给我们的任务。”
“我们一定要效忠皇上，效忠大清帝国，胜利完成这项侦察任务。”众人异口同音地发着誓言说。
在塔尔站的短暂歇息，是走向雅克萨一次修整、思想动员，一次对沙俄侵略者的谴责和声讨，人们同仇敌忾，斗志更加昂扬，保证要胜利完成侦察任务，给皇上一个意外惊喜。
“阿那格”在向雅克萨游动中，突然碰上另外一伙儿猎鹿的，他们头人和伙计们一律骑着“矮马”，自称“矮马部”。
“哟哈，大把头，哪儿来，逮了多少大个儿？”木果赫主动上前打哈哈凑趣，以便摸摸底细。
木果赫说：“我们是鹰部。你们呢？”
对方虽说是猎鹿人，一看便知道身上的家伙不论是弓箭、刀、枪都很硬棒，而且身上同他们一样没有挂着多少猎物，那么在这大雪泡天中，他们出来干什么？
“是沙俄的巡探。”郎谈判断一下，对朋春说。
“我也这样看。”朋春点点头。
“准备甩开他们。”
“兄弟，我们要到那边去了。”木果赫向雅克萨的北面森林指了指。
“那里鹿不会很多。”
木果赫粗声大嗓地说：“那也没功夫跟你们扯里哏棱儿（扯淡），我们也想伸伸腰，寻找鹿群，我们的爬犁还是空的呢！”
“晚上，咱们对一盅。”
“那敢情好啦，我先谢大把头了。”木果赫心里想，这帮子人根本就不是打猎的，他们是干什么的，一时他还吃不准。分手后，郎谈布置兵丁暗中监视他们的行踪。
不久，负责监视的兵丁跑来报告说：“我们被他们在监视着。他们当中两个人，飞马向雅克萨方向跑去。”
“我们判断不会错，他们是沙俄军队的便衣巡逻。”郎谈说。
这夜，他们住宿在一条小河边，而那只猎鹿队也住宿在他们营地不远地方，没有什么摩擦，但双方情势看来却十分紧张，都在监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这两支猎鹿队在雅克萨几十公里外的雪野中“咬”住了，一连几日，他们始终甩不掉后面这个“尾巴”。
面对这种情势，郎谈同朋春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派木果赫孤身深入到雅克萨进行实地调查。
黑夜，雪地上泛着星光，一个人影一闪，便很快从猎鹿队的宿营地走出，不久消失在夜幕中。
夜是这样，连“四不像”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不远处的“矮马”猎队，有的人似乎也没有睡，在监视“鹰部”的举止。
在木果赫走后不久，北风呼啸了半天，接着落下片片鹅毛大雪将一切道路掩埋住了，到处是一片白，山是白的，森林是白的，江河、落木丛是白的……雅克萨在哪里？木果赫在大风雪中迷路了。他不敢再向前走，他找个避风的雪窝子等待天明，那时，他有许多方法可以鉴别方向。
郎谈在木果赫去后，始终担心着他的安危，特别是夜间那场暴风雪，他不知木果赫会不会发生意外。
这天，天晴气朗，黑龙江迎来了雪后艳阳，金光夺目，人们被晃得睁不开眼。日头爷已经升得老高了，“鹰部”在用完早饭后并不行动，这是为什么？“矮马部”很不理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头人只好带着队伍围绕着“鹰部”转了一个大圈，又回到原地，一看“鹰部”仍在原地，使他们莫名其妙。
“这叫以逸待劳。”郎谈说。这样的和平对峙持续了三天，第四天上午，“鹰部”的哨兵发现从雅克萨方向有一片黑点向这里移动。
“注意观察，准备向大森林移动。”郎谈命令着。
又过了二刻钟，哨兵报告说：“是一队沙俄大兵开来。”
“撤向森林，快！”郎谈下达命令说：“不同他们正面接触，这是纪律。”
“矮马部”看见了鹰部的反映，知道发现了由雅克萨派出了巡逻队，知道他们送出的情报他们的大本营接到了。为了拖住“鹰部”，他们派出一个“代表”谈判，午间两部头人对盅。郎谈的侍卫嬉笑着应付着，扯着“矮马部”的小个子“代表”，突然摔倒在地，解开他的裤腰带，将一团雪塞进他的裤裆，说：“先让你的索索儿（生殖器）跟雪球来个对‘盅’吧！”
在一片哄笑中，“矮马部”代表羞辱地逃了回去，“鹰部”的“斯坦达”已经带着他的“阿那格”相继进入大森林。
雅克萨的巡逻队到了林子边上，大声的向林中喊：“你们是哪里的猎队？”
森林中瓮声瓮气地回荡着：“你……们……是……”
“再不回答，我们就要开枪了。”
鹰部的人只顾一个劲向森林里走，根本不理睬沙俄军队的问话，为首的小头目一看这种情形，厉声吼道：“站住！”
鹰部仍在向森林中行进。
“开枪！”沙俄的小头目下达着射击命令。
鹰部的人只顾前行，不予还击。
“分散，隐蔽！”郎谈下着命令，不等他的话说完，他的乘骑白鼻四不像一下中弹，倒了下去。
鹰部的人愤怒了，要求以牙还牙，说：“让我给那个小头目点颜色看看吧，只打一枪！”
“一枪都不能打，赶紧向林里走，甩开这帮子强盗！”郎谈说着镇静地指挥着他的队伍。
沙俄军队追到森林的边上，“矮马部”的大把头上前制止说：“不要再追了！他们的人多火枪很厉害。”
沙俄的小头目还要说什么，望着神秘的大森林，他觉得那里隐藏着大清帝国千军万马似的，他吞了一口口水，改变了继续追杀的命令，说：“那么，我们返回吧！”
郎谈望着退回的沙俄军队，哈哈大笑说：“沙俄的军队，残忍、狡猾，外强中干，是只假老虎！”
众人说：“真是便宜了这帮子恶心的家伙了。”
“看他们各个都肥嘟嘟的，真想冲他的腚眼（打野猪和猎熊的方法）撂倒几个，让他们尝尝咱们枪砂的味道。”
郎谈说：“咱这些新枪，是意大利的传教士南怀仁帮助造的，你们都在训练时试射过了，弹丸大，射程远，吴三桂的叛军就怕的这个。”
“我们有这么好的家伙，什么时候用啊？”
“听皇帝的。”朋春说：“为了永戍黑龙江，皇帝已经多次派人同他们和平谈判，但强盗不会放下屠刀的，仗看来是要打的，留着你的力气吧，有为国建功立业的那一天。”
经过三天的行程，木果赫靠他对这里的地形的熟悉，已经接近雅克萨了，他看到了用木桩、木板修筑的防御卫墙，后面有流动的哨兵在警戒。
“怎么能进去，实地了解一下城内的情况呢？”木果赫在琢磨着。
突然他发现每天落日前后，总有从江上凿冰打鱼的冰爬犁进城，他决定趁着擦黑的时候混进去。城里有他的好多熟人、亲戚，找到一个人，按照鄂温克人习惯，血族复仇，氏族成员间要互拉援助的，有责任协助进行报复。总可以隐蔽起来，并且完成对城内情况的了解，完成侦察任务的。
哎——赫哟！
我美丽的雅克萨，
就像是一朵天东葡萄，
离开雨露不会开花……
这是一首索伦族的情歌，不知为什么，唱歌人把它唱得这样低沉、哀戚，是追怀失去的家园吗？
木果赫遇到一个索伦族的赶爬犁的老汉，叙说母亲病了，带几张貂皮卖了去买药。索伦族老汉很同情小伙子的境遇，说：“我们都是大清国的子民，没有说的，可是你怎么能进得城区呀，城门查得很严。”
木果儿扑噔一下给老汉跪下了，痛楚地说：“今天有缘路遇老叔，也称百年修炼，请你帮小侄一把。”
赶爬犁的索伦族老汉，忽然想出一个办法，说：“我爬犁上有草料筐，你藏在那里。”
“守门的兵不检查草料筐吗？”
“从没检查过……”赶爬犁老汉说：“到时候，我挑大个的，给他们扔过一些鱼就是了。”
走到城门口，守门的卫兵老远就吆喝，准备好票牌……今天还要检查爬犁。”老汉一听这话，浑身上下一激灵，急出一身冷汗，他想他的草料筐里藏着一个鄂温克的小伙子，他没有票牌，让沙俄大兵逮住，那是不会好的，怎么办？
正在这时，守门的卫兵旁边出现一个少女，她甜甜地对老汉叫道：
“爹爹……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哎，”老汉扬着嗓门说：“我今天打的鱼多啊，你快来捡几个给守门的长官。”
少女飞奔出门，看来她天天都在这里迎他父亲，同卫兵很熟，对她的一切并不制止。
他们父女到了哨位上，不是递上票牌接受检验，而是从爬犁上挑大个的往下扔鱼，劈里啪啦扔下百十多条，卫兵一挥手说：“够了，走吧！”
老汉住在城根一个很矮的撮罗子，只有父女俩，他的老伴在沙俄第一次侵入雅克萨的战火中死去了。少女叫瓦尼亚，她有一副姣好、羞涩的面孔，她热情地接待了这个陌生的小伙子。老汉拿出了狍子肉，从猎脬包倒出了烧酒，同小伙子对盅，他们好像久别的亲人。
小伙子在喝酒中不断打听城防的事情，问得很仔细，老汉发觉他不是来卖貂皮的，就着酒气，发问“你好像不是……来卖貂皮的？”
“我想为清军办点事……”
“清军……我的亲人啊，你们什么时候收回雅克萨啊！”
“皇上说，快了！”
“皇上……”老汉跪向南面，举起一杯酒，高高擎过头，祈愿的说：“皇帝要管我们，救救我们吧！”
“……救救我们！”少女也跪了下来。
父女俩抱头而哭，泣不成声……
再坚固的堤坝也有缝隙可寻，在索伦族父女的帮下，通过几个在军营中服务的索伦族人，木果赫很快掌握了雅克萨的军情，老汉的女儿瓦尼亚用炭笔把俄军的营房、炮位、指挥部、面包房、弹药库、马厩……一应需要的情况画在木果赫的羊皮袄上，老汉和瓦尼亚带着进出门的票牌，利用打鱼作为掩饰，把木果赫仍藏在草料筐里面送出城。
木果赫不是走，是在奔跑，他的身影不久就消失在西伯利亚刮来的风雪中。
老汉和女儿望着木果赫的背影，流出了眼泪……
战争的结果：阿列克塞·托尔布津在俄军“投降议定书”上签了字，朋春率领八旗大军，浩浩荡荡举行盛大的入城式，这一天雅克萨迎来了新的黎明，这一天成了达斡尔和雅克萨城各族人民的大欢乐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