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阴霾笼罩着这小县城,昨夜里山崩地裂,狂风穿街过巷。到了这一时,已经是尾声。这风缓缓慢慢地响,将落叶归拢成东一处西一处。
南方一年四季的光景,赢不得这一日的触目惊心。
天上的风下到了地面成了水,不留情的来,就别指望它留情的走。
王威路过一棵梧桐树,这树有几十年的树龄,已经枯死了两年多了,约有二十米高,一个人抱不住。
梧桐树周围是一堆废弃的煤气罐包围着。现在,这梧桐树经了这一轮台风的摧残,树枝被劈掉了大半。
这时候,王威不免有些伤感。
这么大的一棵树,几十年了,一个树枝掉那边了,一个树枝掉这边了,掉下来,不定掉到什么地方。
看来,这台风要停留好几天。
王威没有穿雨具出来,一双脚在地面高入高出,拖着泥带着水。他一眼望过去,平日最繁华不过的南市场,一个人没有。
好几处简易的摊点被雨水冲刷得东倒西歪,临街门面一扇扇铝合金铁门阴沉沉的印在水面上。
王威转了一圈,并没有一家饭店开张,倒是好几家游艺室和网吧下面停着一大堆自行车,整条大街响着柴油发电机的声音。
每年台风过境,学校就放假,学生就往游艺室和网吧里跑,惯例如此。
王威想着,等一下回去了,该给母亲打个电话,问个平安。
王威打消了找饭店念头,品珍那里的冰箱又一点也不剩下,就到菜市场,准备买些蔬菜瓜果。问了问价钱,因了这台风的天气,无一样不贵,买回去了非气坏品珍不可。
品珍正在病中,若论在平日,王威倒没有这番顾虑。
和摊主侃价吧,王威又实在太懒,有些犹豫,摊主斜着眼睛,洞穿他心思,不免用言语挤兑他。
房东,你也来买菜啊。一个中年人挤到他的身边,打个招呼。
王威愁眉舒展,来的却是北大荒饭店的店主童万进。
童万进开口就是致谢,说,那天还真谢谢你们了啊。
也没帮上什么。全亏了人民警察。
我开的是饭店啊,来我店里吃饭,就是帮我。
童万进知道了王威的难处,又问了品珍住的地方,惊奇说,那不就在他饭店旁边。
他详详细细的问了王威、品珍两人的口味,说,这事好办,我这几天也不营业,不过自己家也是要吃饭,多煮上一两个人的饭菜,不费事。
这多麻烦?
麻烦啥,咱们彼此也近,一天三餐我给你们提过去。
王威连声说,那怎么好意思?煮好了,电话我,我自己去拿。
童万进一本正经地说,你还得照顾女人,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最不会生病。一病起来,不是开玩笑。
王威回到家里,眉开眼笑。
品珍知道了,说,北大荒饭店东西太油腻了,一个吃不好,这病不就没完没了。
王威也觉自己欠考虑,品珍声音倒软下来,安抚他,说,先吃吃看吧,要是不好另说。
过了一个多小时,童万进提着饭菜过来,五菜两汤,一掀开盖子,香气若有若无。
品珍一样吃了一点,问,菜做到这份上,神仙都要跳墙,这些好象和那天去你店里吃的又有不同。
童万进很是高兴,告诉他们,除了一道烩酸辣干丝,这几道都是浙江菜,一个老和尚教的。
王威问,这里头有讲究?
就叫和尚菜,清汤寡水,滋阴去火,我已经很久没做了。这饭菜于病人的静养,多少有些好处。
烩酸辣干丝,又是什么菜?品珍尝了一口,惊了,奇了,说,你这手艺开小饭馆也太可惜了。这菜是怎么做的?
童万进说了这道菜的做法。
品珍尝一道问一道,童万进知无不言,品珍惊觉起来,不好意思了,说,我问的太多了?倒好象在偷师。
菜谱上都有,我也是一半学师父,一半看书,只是火候、调料到了每个人手上,轻重又有不同。对于普通人来说,记住一点就够了,放盐决定了一道菜的生死。
品珍不无感触,说,那天到你店里,又喝酒又说话,吃得太闹了。比不得这病中,脑子没有,舌头还在,倒把饭菜的好处摸索遍了。
品珍吃完,又仔仔细细问童万进。她话说的多了,气促力短,额头上津津是汗。
童万进看在眼里,说,日子还长,不急忙一时。
王威扶着品珍进了房休息,送童万进下楼出门,才到门口,外面划过好几记闪电,老天爷的脸色越发难看。
与此同时,大雨倾盆而下,扯天扯地。
两人从门口看出去,一道雨墙无边无缘立在眼前。
天黑的好快,王威有好一会儿看不见童万进的脸。
轰得一声,天雷一记凌空降下,整个房子摇动了起来,两人面面相觑,感慨震骇这天地之威,一至于斯。
两个人于是回到了一楼的大厅,彼此胡乱说些应酬的话。
可是彼此声音在雨声中小的听不见,王威也不本想知道对方说些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威才回过神来,惊异于自己,居然凭借本能的反应和童万进有问有答,居然行行止止的说到这里。
董万进说,他在老家东北,年轻也是个混混,老爸老妈下岗了,不当混混没活路。杀人放火强奸他没干,可酒后闹事的事情则没少干。
王威忙说,厉害厉害。
谁年轻不糊涂,他也曾砸过车,打伤过交警。
王威觉得童万进应该是在吹牛,但也不较真,又问起他的老婆。
你说善英啊,她是我第三个老婆了。
啥?王威差点从椅子跌了下来,自己三十岁还没结婚,这董万进才四十岁就结婚了三次。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自杀。
董万进有点小得意,说,我的三个老婆都长的不赖呢?别看我长这样,工作不稳定,有女人缘,我第一个老婆,相亲的第二天,她就陪我逛了一整天街。
为啥离了?王威动了好奇心。毕竟他长这么大,还遇见一个男人会吹牛自己离过三次婚的。
年少朋友多,喜欢喝大酒,每次有点钱,叫过朋友一起喝,没钱,就把她娘家嫁妆给偷没了,没得偷了,也就离了。
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是个神婆,我当时有了一个女娃,今年十二岁了。我得给她找个妈。我做过半年牢,本来也打算打一辈子光棍的。
有了孩子都不容易。
可不是。结果这个神婆跑到我家,说给她自个算了命,就我最合适。
怎么个合适法?
大约就是我娶了她之后她会事业顺利,法术提高什么的,不是很懂。我也不信,可是那会儿不想让父母伤心了,也想给自己女娃找个妈。
那现在这个呢?
善英啊,善英是我前妻女儿的幼儿园老师,一来二去认识了。那时候,我那神婆老婆说善英合适做我老婆,而她自己已经从我身上得道了,该走了。
王威听着童万进讲起自己的过去,听着董万进感慨着不知不觉人到中年已经四十。王威突然想,自己到了四十岁,又该是什么个样子。
董万进的事本该是他自个一个人的事情了,于王威很遥远,不必知死活,也无关痛痒。可是这会儿,王威从童万进的经历仿佛见着了自己废物一样的未来,也伤感起来了。
王威找出一坛品珍妹妹品文酿的龙眼酒,这酒放的久了,极甜之后缀着极苦。
两个人皱着眉头,一小口一小口喝着。
童万进连说不抽不抽,还是接过王威的香烟。
童万进眯起眼睛,一大口一大口的抽着烟,说着话。童万进说着说着,头越来越低,终于在椅子上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