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立秋,正是草木欲枯,冷风萧瑟时节。加之今日乌云密布,不见艳阳,郊野阡陌上愈发显得凄寂荒凉。燕王与侍卫林别远策马而驰,两匹白驹若急云流电,穿过一片荒草森森。
为着昨夜突发血案,楚太子殒于燕都栖凤台上,如此横祸临身,干系存亡,令燕王几乎一夜未眠,至今日早朝更是无心议政,只天色将蒙蒙亮,城门将开,便带了近身侍卫急奔出城,径自往栖凤台来。
燕王荣西城久居深宫,还从未听闻都城之郊尚有一座栖凤台。他心中十分诧异——倒底怎样事由能使一个王室储君不惜千里奔波,又诡异莫名地于茫茫夜色里登上一处荒野高台。
若说是为着祭祀,那么怎样人物值得他这般执念?若说是与人相约,又是甚么人会约了一个楚国太子在燕国国都相见?
燕王纵马奔至栖凤台台下时,见四周早已布满铠甲,台上台下数重精兵,有人荷剑,有人持矛,已将这高台围了个水泄不通。另外还有廷尉府派来的令史差役,正忙碌着四处采集蛛丝马迹。
燕王刚刚下马,便有士卒向前横剑阻拦,喝问一声,“甚么人!要案重地,闲人绕行!”
跟着后面的林别远急忙飞身下马,亮出赤羽军腰牌,士卒惊愕,不敢再问,慌乱着行礼退下。
林别远携了剑,回头再看负手而立、举目仰望的燕王,小心谏言,“王上是否也带上佩剑?”
燕王未动,依旧举头望着百尺高台,微微凝眉,良久方才叹息一声,“谁知——不是命数?!”
林别远明白主公心意——那辰怀诺乃楚国太子,身边侍卫自然是天下一顶一的绝世高手,可是一行七十九人还是全军覆没,未能护住其主!而凭他小小的林别远,真若于此地遇险,他纵是拼了性命只怕也难抵一二,再使主公佩剑岂非也是惘然!
所以说生死有命,变幻瞬息,只看这局势如何演变了。
燕王趟过漫膝的荒草,寻着被践踏过的阶痕层层攀登。
林别远手按剑柄随行其后,戒备十分地环顾着四周动静。
他那等谨慎警戒惹得燕王幽幽一笑,“别远,大可不必!”
林别远急道,“那凶犯昨夜已然闯入宫禁,说明她是有意谋害我王!臣等岂能不防!实则此回出行就该带了赤羽军护驾!王上孤身犯险实非君王贤举!”
“那昨夜,你的赤羽军可追到他了?”燕王笑问,带着七分怜悯与三分讥诮。
林别远瞬时红了脸,抬头看看前面奋走的燕王,愧疚万分。
他自幼便与燕王陪练伴读,新王即位便立时调了他做宫廷总领侍卫,他本踌躇满志,势要励精图治以报主上恩德,可未料领军戍守才不过半年,昨夜不防竟被刺客径自闯入了正宫寝殿,好在万幸不曾伤了主上,可是却惊疯了一个侍寝的妃妾,赤羽营闻讯后合宫缉拿,却是闹腾了整整一夜也毫无斩获。此事委实令他丢尽颜面。
“王上,那受惊的予美人也说撞上的鬼影似是女子,是否……是否杀楚国太子的当真是名女子?天下间竟会有这样剑法卓绝的女子?微臣不信!”
“我也不信。”燕王答言,过了片时又补一句,“想来辰怀诺也不信。至死方信。”
林别远晃了晃头,未解其意,那么到底信还是不信?王的意思是说非得被杀的那一瞬才信杀人者是女子?他独自琢磨,未敢再问。深知这位主上不喜赘言,只怕多问又要惹他生厌。
登至台顶,昨夜臣子所言的种种惨象即呈现眼前,尸横遍地,血泊成河。燕王凝眉屏息,对充斥于鼻的血腥之气有几分难耐,林别远连忙递上一只帕子,燕王诧异看他,林别远顿时赧然,释言道,“是出宫时……安总管嘱咐的!倒底还是安总管细心。”
燕王眉眼淡漠,伸手接了帕子握入掌心,也并未用来遮掩口鼻。
这时,本在忙碌差事的廷尉戚仲惊见燕王身影,急忙迎了上来,将要行礼,被燕王沉声喝住,“罢了。莫要惊扰他人做事。”燕王扫过露台上一众忙碌的提司令史。
戚仲将要弯下的膝盖又直了起来,躬身垂首立于燕王身侧,小声应道,“王上怎么来了?此地凶险污秽,实非王驾莅临之所。”说着又瞪一眼林别远,显有嗔责之意,“只林都尉一人护驾?可都安妥?”
林别远将要申辩,燕王开口先问,“戚卿可有查到新的线索?”
戚仲忙答,“回王上,自天亮以后,行事便捷,确有一些新的发现。王上请看——”
他手指地上横七竖八排列的尸体,“这里所有侍卫成合围之势,剑锋所指皆是同一方向,可见当时凶犯确实只有一人,而非聚众攻伐。且凶犯剑法之快,委实令人惊叹!王上且看这后排侍卫,其剑锋才出鞘半边,有的甚者都未及出鞘,就被凶手一招毙命。
再者,依地上血迹的凝干程度来看,凶犯是在结果了七十九名侍卫之后,才来刺杀楚太子,而依楚太子倒地的位置来看,其尸身仍处主位,可见当时楚太子既无溃逃之念,又无拼杀之意!这便稀奇了,也不知楚太子是惊吓至傻,还是那凶手的剑法委实快若闪电?”
戚仲停下来看向燕王,对自己的心细如发颇为自得,是想等着主上夸奖。
而燕王只是默然听着,想这戚仲所查还果然都是些细枝末节,诚如尚书令所言,若按这般一点一丝摸索下去,只怕是楚军杀进燕都之日,戚仲还在这栖凤台上点数尸体呢!
燕王想着漠然问道,“还有吗?”
戚仲微惊,便知自己卖弄了,急忙又应,“臣还在楚太子侍从身上发现一本帐目,是记录此次出行开销等琐事,由帐上所记可以推测,楚太子所带扈从当是八十人,而非七十九人。现场尸体中少了一人。”
“那还不赶快派人追查!”林别远也对戚仲的细微之查按耐不住,一旁急言。
戚仲瞧着燕王仍无多言之意,便应了林别远道,“已然派出快马通知嘉阳关守将,即日起严查出关人等,但有可疑之人当先行拦下。如此,楚太子死讯也可晚些时候传回楚国,我等也有回旋之机以便竭力稽捕凶犯。”
“若有漏网之鱼,鱼又何须亲自游回楚国?”燕王幽幽念道。
“是哦!楚国于我国都城设有驿馆,驿馆内有长史令侯,自会为楚人传书递信,再不济使下千金也能托一封密信回国,如此说,要不了几日,楚王就会听闻噩耗?”林别远惊道。
“那楚军岂非即日便要攻伐我边关?!”戚仲大惊,惶恐跪地,“我王恕罪!都是微臣愚蠢,延误时机!若能于昨夜查获此中细节……”
“罢了!”燕王伸手将人扶起,事已至此,追究无用,还是应该顾看眼前,“燕都至楚都,最快也要七日行程,楚都再传军令回辽原又要三日行程,戚卿至少还有十日时光可以延误!相信尔等竭力,必能有所斩获!”
“微臣定当竭力!微臣愿以身家性命做保……”
“本王就算诛你九族又有何用?抵我燕国万千儿郎?”燕王冷眼扫过戚仲,又转目凝望满地尸骨,“日落之前将楚太子一行好生收敛入棺,就在这台上搭设灵堂,或许……还有人想来祭一祭呢!”
戚仲虽有讶疑,却也不敢多问,只能喏喏应命。
正这时,有一名小吏上前向戚仲禀报,“回令首,属下又有新发现。”
戚仲顿时眼晴放亮,十日期限压身,他恨不能立时逮住那凶犯,哪怕使他赔上身家性命亦在所不惜。于是引燕王、随了那名小吏转至一具尸身旁边。
“大人请看。”小吏手指尸身旁边的血印,“属下本想将其移开,未想他身下压有字迹。”
戚仲盯看那尸体旁边略显模糊的血印,隐约还可瞧出字划的痕迹,“青?……女?”
“青女?!”林别远跟着惊呼,“果然是女子!姓青的女子?”
“青乃天家姓氏,我等不好非议。”戚仲此刻倒是更显冷静,“此人残喘间留下字迹,还不忘藏于身下,说明他目之所见……是否是说那凶手始终盘恒未去……”
“目之所见?”林别远又猛然忆起,“王上,昨夜予美人好像也说过,她先是看见一片青叶浮过窗前,还以为是王上归来,起身却见一只苍白女鬼……青女?‘青’莫不是指青色衣服?”
燕王低头凝望血字,那扭曲的字划显然是侍卫临死前忍痛而书,是否这个青女便是当时台上的凶手?天下间当真有这样剑法卓绝的女子?她能一瞬一息间杀尽楚太子七十九名近身侍卫,可也不只是剑法卓绝,更兼心肠狠毒!
高台上杀人的“青女”,与昨夜闯宫的“女鬼”,会是同一人?是否她杀了楚太子之后,又想入宫来刺杀自己?——燕王凝神苦想。“青”乃天家姓氏,总不会是大靖天子策划了这场谋杀罢?他终于不能再容忍靖朝天下有异姓称王?
风过耳畔,丝丝寒凉,燕王忽然抓住林别远手臂,“别远,你再细看这字……可有蹊跷?”
林别远诧异,这都看了半晌了,两个模糊的血字还能多看出甚么端倪,将要质疑,却被燕王较力按住手臂,“看字!休动!那人就在檐上……”
林别远大惊,闻声的戚仲与小吏也是惊骇万分,三人纷纷伸手握向腰上佩剑。
燕王冷目瞟过,低声警告,“尔等自认剑法天下第一?”
三人各自惶惶,望着脚下七十九具尸首,若真是杀人凶犯在此,他们谁也没有必胜之把握。君王在侧,岂是拼死之时,三人各自握剑,惟今也只能祈求上苍赐一线生机,可以先护住王上无虞。他们每个人都不由得背脊生寒,额头冒汗。
秋风扫地,渗起层层薄凉,一瞬仿若千年,一息似是永生。
除去燕王、林别远、戚仲、及那小吏,台上其余忙碌众人谁也不知时光竟已凝固!只是看见那一小堆人不知何故竟似僵住了,犹如寒冰冻结一般,有人为之瞠目,有人为之讶异,还有人浑然不觉。
飞檐上,那一抹青衣依旧捧箫端坐,轻轻摇摆着双足依旧显得格外闲情,她垂眸脚下,那份悠然自得便仿若神祇俾睨众生,而偶然间一丝机灵诡笑又似妖狐戏谑人间。
她瞄向燕王站立的角落,看着他几个呆若木鸡围成一圈,不声不响,不动不摇,全部低头注看着脚下,不由得愈看愈笑,忍不住喃喃自语,“这倒有趣了……”
声入风中,风落平台,平台上一位立岗的小卒听到风中有声,寻声望去,正看见飞檐上的青衣女子偎檐而坐,那衣袂飘飘倒似哪里飞来的一片青云挂在了檐上。
小卒看得诧异,不禁呆呆发笑,女子亦向他莞尔,那笑靥盈盈愈发看痴了小卒,足足过了半晌,小卒才幡然警悟,不由失声大叫,“有人!檐上有人!”叫时呛啷一声拔出佩剑,却瞬息间哐当一声扑倒在地。
栖凤台上顿时兵戈大动,拔剑的拔剑,张弓的张弓,重重杀机指向四角飞檐。林别远与戚仲也不敢再藏,拔剑出鞘护向燕王两侧,同时大呼,“护驾!——快护驾!”
所有人惊惶诧异,忿忿举目屋檐,但见楼宇巍峨,飞椽斑驳,又哪里有甚么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