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音早就猜到父亲会这样说,她摇了摇头,握住父亲的手,一字一顿地说:“父亲,他已经背出师门,不再是我们盛家的人了。”
盛安极轻微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年轻人不懂事,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让他生气了……让他一时冲动……我不放在心上。你去了,好言相劝,把他叫回来吧……”
盛音又摇了摇头:“父亲,我走了谁照顾你?谁照顾这个门派?”
盛安说:“那你叫个别人去吧。”
盛音皱紧眉头,沉思了许久,突然冒出来一句话:“你是不是想传位给他?”
盛安知道她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心中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回答:“你不愿意外人来当掌门,你也可以当啊……傻姑娘,爹当然向着你……让他辅佐你也行啊……他功夫好,人又没有坏心,师兄弟们,也都喜欢他……你一介女郎……掌门的位子太苦了,太苦了……你不明白……”
盛音听到这句话,撒开了本来握紧的父亲的手,眼神也冰冷起来,她冷淡地说:“父亲,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相信我。”
盛安手抖了一下,他痛苦地闭上眼,连脸上的皱纹也在颤抖:“女儿,你……”
盛音不再看他,转头看向窗外,自顾自地说:“父亲。我能当掌门。我也不用外人辅佐。鲁世源德高望重,武功高强。你的移山伏海刀法,他一样练得纯熟。我早就告诉他了,我如能有幸继承掌门,就由他来当我护法。”
盛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摇了摇头:“鲁世源心性矜高,恃才自傲,门下众弟子皆有微词。他怎能执掌门派啊?”
盛音说:“父亲,你老了,不明白。执掌门派一定要恩威并施,我为阳面,他为阴面,恩威并下,何愁门派不兴?师兄弟们之所以略有微词,只不过因为鲁世源自视甚高,又身无寸功。我让他先出门打拼数月,在江湖上闯出威名,到时候再迎他回来,到时候他再自傲,门派之内谁又敢不服?”
盛安听了,胸中疼痛,发出气若游丝地呻吟:“误矣……误矣……”
盛音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决然地说:“父亲,女儿心意已决,你就不要再操心了。安心养病吧。”
盛安歪着头,半睁着眼睛,良久,从唇间缓缓呼出几个字:“罢了……由你去吧。”
听到这话,盛音冰冷的眼神又温柔地化开来,她附身给父亲整理了下床铺,轻抚了几下父亲的额头,深情地哄着:“睡吧。”待到父亲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她这才轻轻站起身离开。
庚午月,壬午日,五月十二,卯时。
这十多日来,彭斐随着长清子日则念经学道,夜则精习武艺。彭斐看得长清子手下二十四路太极枪法千变万化、玄妙无穷,只可惜彭斐全不上心,一门心思只想着复仇。看看鬼市将开,便来向长清子辞行。
刚刚进门,彭斐就看见长清子正在和另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老和尚交谈。
长清子看他来了,赶紧招呼他:“来来,你来的正好,见过灵岩寺的方丈,净澄和尚。”
彭斐有些发愣,长清子连忙解释道:“净澄方丈乃是佛门中修正道苦行的。每年外出苦修十月,弘扬佛法,回来开坛授业一月。再外出苦修十月,回来开坛授业一月。自剃度之日起,年年如此,风雨无阻,如今已经百岁有余了。你也正赶得巧,净澄方丈刚刚回来。”
彭斐听了,心里敬佩,冲净澄方丈作了个揖,净澄方丈双手合十,回道:“阿弥陀佛,这如是长清子的弟子,算来也是第九十九个了,想不到有生之年,能看到你得偿所愿,随喜赞叹。”
长清子也回道:“度人无量天尊。共同随喜。二十年前方丈不碍门派之见,救我于濒死之际,弟子发下微愿,不料功德不足,直到今日还缺一位,愧哉愧哉。”
净澄方丈谦恭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门中人此事原是应该的,不值一提。你修行要满,剩下这一位,也很快将过来。”
长清子微微一笑,对彭斐说:“来,你来得正好,赶紧去庙里搭把手,帮着和尚们把净澄方丈的讲坛搭好。”
彭斐听了,为难道:“师父……这……我来是有事和你说……”
净澄方丈听了,笑着说:“不用劳烦他。寺里的事情自有和尚来管,那你们先说事情吧。阿弥陀佛。”说完便缓缓挪着步子离开了。
彭斐一直耐到净澄方丈离开视线,这才说道:“师父,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长清子慢慢坐下,双腿盘在蒲团上,眯着眼睛,看着彭斐,手里捻着胡须,也不说什么,也不知在想什么。
彭斐等得急了,也不管那些礼数了,掉头就要走。
长清子这时才慢悠悠抛出一句:“你要走,为什么?是因为我待你有错?让你不舒服了吗?”
彭斐停住脚步,想了一想,掩饰道:“并非如此。弟子正是因为听了师父日夜讲法,想了明白,这才向师父辞行,想要回归故里,安生为人。”
长清子这才露出笑容,乐呵呵地点了点头:“哎呀,果然,我的教导还是有作用的。这算是渡了第九十九个了,再渡一个,我就能证成大道了。”
不过说完,长清子又伤心起来,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唉……哪怕证不成大道,能让我见到我长兄也好啊。”
彭斐看到长清子如此伤怀,于心不忍,于是劝慰道:“师父宽心,听您说您都流落此地二十年了,人各有命,二十年沧海桑田,早不知发生了多少事,师父您又何必苦苦执着于长兄去向呢?”
长清子从怀中掏出一块纯白的玉佩,一边抚摸着,一边喃喃道:“唉,我少时丧父,家道中落,长兄抚养我长大,领我学道。他于我如同父亲一般,可我连恩情也未来得及报。”
长清子拭去眼角一丝泪,感叹道:“兄弟失散,也是我的过错。当年游历到山东,遇到民变,一批反民在村中洗劫,我那时一时气盛,仗着一身武艺,和他们缠斗。到底是寡不敌众,长兄把负伤的我藏在草里,引着反民往别处去了。从此便不知去向。”
长清子说到这,又破涕为笑,摇了摇头:“可笑就可笑我当年已近不惑之年,尚且好勇斗狠,不知进退,说来都是报应。”长清子抬起头来,泪汪汪地看着彭斐,说道:“我长兄道号长生子,身边有一块和我一样的玉佩,家里传下来的唯一的物什,我的雕云,他的雕鹤。如果你回家路上听说过,千万来告诉我。”
彭斐感念长清子多日来待他不薄,于是认真点了点头。退后三步,长揖三次,骑上黄骠马,直奔泰山西南而去。
辰时,在琅琊县城外,一个身材高大、蓬头垢面的人悄悄摸摸地走进一家面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