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6年公历12月18日,农历丙申年(猴年)冬月20日。北峰市西流县龙湾镇沟掌村。
剧烈的震动差点把木架床掀起来,姚远从睡梦被震醒的时候,就听见一声沉闷的轰响从地底下传出来。
这时候门窗就被震得乱响。
“地震了吗?是不是地震了?”
他翻身而起随即裹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快步往外跑。
“哪里来的地震!估计又是煤矿塌了。”
母亲在外间忙碌着,听见动静回了一句,很平静的样子。
姚远很快也就平静下来了,看样子这里经常有这样的动静。顺势往窗外望了一眼,才发现白茫茫的一片。
“妈,外面这是下雪了吗?”
“是啊,下雪了。还在下,看来你得打电话跟领导请假了,这天气怕是回不了城了。”
母亲隔着门跟他说话,口气依然很平静。
“没事,开大旺那辆闲置的帕杰罗,雪地也能走。”
重新回到床上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睡意。
周末回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好好睡两个懒觉,昨天就是睡到吃午饭的时候才自然醒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城里哪怕是节假日,如果头天不喝酒想睡懒觉是很难的,哪怕不上闹铃,到时间就会自然醒,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回到这里来就不一样了,只要自己乐意,睡多长时间都可以。家里人也不打搅,都以为他工作很辛苦,就觉得周末回来睡两天是应该的。
“现在吃饭吗?想吃什么?妈给你做!”
母亲轻轻推开门把头从门缝里探进来笑眯眯的问他。
最近他才发现母亲突然间就成了一个小老太太了,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只是说话还是那样笑眯眯的。
“妈,你做什么我都喜欢。早上没剩饭吗?随便弄点就行。”
“没剩的,你爹现在也嘴刁了,天天早上喝牛奶吃鸡蛋。”
“哈,那也不是嘴刁。现在谁家都是那样,早餐喝牛奶吃鸡蛋什么的。不过我可不喜欢,就想吃小时候吃过的。”
“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包子,那妈给你蒸包子去。”
母亲说着就退出去把门关上。
姚远叹了一口气,他本想让母亲做其他饭的,因为他现在几乎天天早上吃包子。又一想算了,怎么说家里的包子要比外面卖的好吃的多。
房间里很暖和,住在煤矿附近不缺煤烧,土暖气并不比城里的暖气差,他慢腾腾的开始一件一件的穿衣服。
想想吃了饭还是早点回城吧,尽管开四驱的越野车走雪地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还是开慢点比较安全。
明天星期一,虽然上班也没什么事,但他真不愿意请假。
穿好衣服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开始剁馅了。
“家里暖和,外边可是冷。快把棉衣穿上!”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笑眯眯的说。
他本想说没事的,只是去看看那辆闲置了很久的车还可不可以开出去。看着母亲脸上的皱纹,就什么也没说,顺从的返回去把羽绒服穿上,还把拉链也拉上。
现在唯一能体现孝道的事情就是听妈妈的话。
那辆帕杰罗就停在院子里,一直用车衣盖着。
哥哥姚旺换了一辆凌志370之后,就把这车放这里了。
其实这部车新买回来只开了两年,只不过矿区的男人都有换车的爱好,只要条件具备了,就会开新车开豪车。
他平时开的是一辆速腾,觉得挺好的。上班的时候是徒步的,也就周末回家来开开。
他觉得这辆帕杰罗开出去有点张扬,所以也就放在这里,只是想起来的时候发动一下,到年检的时候开出去走一下程序。
也就是说,这车放在这里,每年也需要花钱的。不过,这钱归根结底也不用他出。
姚旺那人总是一副暴发户的派头,经常会从手包里抽出一沓子钱来甩给他。
“就那点工资,不够花吧?在外面可不能给我们家丢人!”
这种时候他也不会推辞,收起钱的时候会嘻嘻哈哈说一句,“保养你这台老爷车也挺费钱的。”
在他眼里姚旺是一个粗人,不过,在他这个弟弟面前也没有那种暴发户特有的跋扈习性。逢人就会炫耀,“我弟弟小远可是学历最高的人,现在还年轻,将来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会冒出一种光亮,让姚远心里热乎乎的,紧接着就会觉得有些虚弱。因为根据目前的现状,前途不可限量这样的词汇跟自己没有多大的关系。
其实他打心眼里很喜欢这辆车的,不光外形狂野,性能也没得说。
姚旺买车一般都是最高配的,这辆九成新的帕杰罗也不例外。把车衣揭开的时候,就能让人感觉到一种霸气。
车衣是姚远从网上买的,连轮胎都能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放了很长时间,车身一尘不染,连四个轮胎都又黑又亮。
开了电门,只一下车就打着了。各项功能都显示正常,他让发动机响着,然后把速腾后备箱里面的一些东西搬过来。两台车预热过以后给它们换了一下位置。
那车衣盖在速腾上面看着有些滑稽,就像孩提时候穿着父亲的大皮袄出去转悠一样。
这样联想着,正好父亲从院子外面急火火的走进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推门进去的时候,才对母亲说着:“煤矿塌了!”
随即门闭上了,后面的话就没有听见。
父亲很少跟他说话,不过能感觉出来打心里还是以他为傲的。
经常能听见他跟人说,“我们家老二可是正正经经的国家干部,他们那办公室在县政府大楼最高那一层上。”
这山沟沟里虽然到处都是豪车,但一提起县政府来,都还是肃然起敬的。
这种时候,姚远心里就会酸酸的。自己发奋图强读到博士学位,竟然没有人在意。现在只是一个事业单边的小干事,反而了不起了似的。
这让他很沮丧,早知这样就不用再浪费这六七年时间了!
他们那一批就连大专毕业的都分配了工作,等到他拿到博士学位回来的时候,高中一个班的已经有好几个正科级,还有两个上了国企副处级的职位。
想到这些他就会习惯性的叹息。
姚远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车,就见好多人陆陆续续的进了他们家的院子,先跟他打声招呼然后就进了家门,跟父亲在那里大声说着话。
其中一个人叫将光耀的和另一个叫蒋东军的,算是发小,一起玩大又同学到初中毕业。蒋东军见了人只是咧嘴笑笑就算是打招呼了,蒋光耀话比较多,这人学习不怎么样,但辈分大,他得叫小舅。
“姚远,这车还能开出去吗?你们家分了那么多钱,干么不卖辆好车?”
姚远笑笑没说话,在县委政府机关他见过几个开豪车的人,虽然矿区出来的人开豪车已经习以为常,虽然他们只是干事,没人会联想到贪腐,但那么多豪车出入政府机关,还是显得很扎眼,他可不想成为人们的眼中钉。
将光耀在他身边站了站好像觉得跟他没有共同语言就笑笑往屋子里去了。
这个院子虽然是自己家盖起来的,但姚远他们一家其实并不是这个村的人,其实也不是一个县的。
他们的老家在山那边的另外一个县的另外一个村,虽然直线距离也就十多公里,但情形却完全不一样。
老家那个村严格的意义上讲已经消失了,一家央企在那片土地上开了一座大矿把他们几个村子全征用了,还在县城建了专门的小区,所有的村子连根拔起全都搬出去了。
他们这一家跟老家村里其他人不一样,一直跟这个县份,特别是这个村有牵连。就把县城的房子卖掉了,到这里修了个院子住下来。原因很简单,这里是他的外公家,村子里都是亲戚不是姥爷就是舅舅,年轻一点的就是表哥表弟。
他们家在这里盖房子没有反对。
老家的村子不光离县城远,到镇子里也需要费一些周折的。姚远开始上小学的时候就住到外公家,一直到上初中都是在这边的镇上完成的。因为老家那片区域的人上中学都习惯在这边上,学籍也就习惯性的划到这边来了。
于是他们这些人就成了唯一可以在外县参加高考的一批人。
母亲喊吃饭的时候,他这边也收拾完了。
推门进去,满屋子的雾气。
母亲喜欢用大铁锅做饭,锅盖一揭开整个房子就会被雾气笼罩。母亲把炉子上放的茶壶拿开,雾气就被炉口缓缓地吸进去,渐渐地就可以看清屋子里的一切了。
蒋光耀经不起包子香味的诱惑伸手从锅里抓出一个冒着热气的包子来,又因为太热,两只手快速翻倒着,口里呋呋吹着气,脸上是那种又期待又痛苦的表情。
母亲看见了笑眯眯地把一只碗递过去。
蒋光耀先把滚烫的包子放在碗里,才把碗接过去,两只手早已被包子渗出来的汁水弄得油亮亮的。
看到这种情形,姚远不由地笑了。
这种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习性才是最本真的乡村生活。
“小远,你在县政府是管哪一行的?煤矿塌了把人压里面这事属不属于你们管?”
蒋光耀咬了一口包子边咀嚼边跟他说话。
这个问题还真把他给问住了,自己那个单位叫县域经济研究中心,很多领域都涉及,但并没有具体的管辖权限。
父亲用热切的眼光望着他,更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可能吧,这事也能管。公职人员在灾难面前应该身先士卒,不光自己要在第一时间进入救灾抢险第一线,还应该组织其他群众参与救灾。”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段话是哪里看到并记在心里的,总归说出来的时候铿锵有力。
从父亲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他是很赞许的。
“那就对了,我们还正在商议该怎么把这事传上去。看样子矿上的人是想把这事给瞒过去的。可那里面有十几个人没有出来,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啊?有人压在矿井里面了吗?那肯定要上报的!隐瞒事故可不成,而且涉及到人命,这可是重大事故。”
姚远把拿在手里的碗放下,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却不知道该打给谁。
“手机打不出去!偏偏今天这条沟里突然没信号了。不然我们也会打电话上报,至少应该给镇上说一声的。”
“那就得开车出去报信!路程有不远。”
“路也断了,徒步都出不去。正好是断头崖那段路塌方,整个一座山下来把路给挡住了,只有鸟可以飞出去。”
“那也的先救援啊,不管怎么要想办法跟上面取得联系,一边还要组织现场的人进行进行能所能及的救援,人命关天应该争分夺秒!”
“煤矿上有座机电话的,肯定不会让人打。现在矿上的人无动于衷,村里人又不好插手!”
姚远立刻意识到这事很严重,不管这事是不是自己工作范围内的事,但人命关天,作为公职人员,如果知情而不作为,那就是失职。
“不行!我的去现场看看,然后再想办法。”
姚远说着飞奔出门,几个年轻人跟在他后面,大伙一起冲着煤矿的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