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西流县城,几乎所有的早晨都是无法从天色中看出准确时辰来的,因为雾霾总是像阴天一样迷惑着人们的视觉。哪怕这样的阴天,甚至雨雪天气也不会让人有特别的感觉。
所以,大多数按固定时间作息的人必须上闹铃。
机关干部姚远就是其中的一个。
像平时的无数个日子一样,姚远照例是在早晨七点被手机闹铃的尖叫声从睡梦中拽起来。用二十分钟时间完成穿衣服、上厕所、洗漱等所有程序,然后出门,再用十分钟时间踩着积雪去单位。
这十分钟路程中还要解决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吃早点。
在住所与单位之间有两个提供放心早餐的亭子,他一般选择在住所附近的这一家买早餐。
因为另一家离单位太近,还没等吃完就到了。
他的早餐很简单,一般是两个肉包子,一袋热牛奶。
这种边走边吃吃早点的习惯是在省城养成的,一直沿用至今。在省城里工作和生活好像时间总是不够用,做什么都要把节奏放快。
这个小县城的人们是不会这样吃早餐的,即使是吃两个包子,喝一袋牛奶也会坐下来,慢条斯理的吃完再说。
小县城的人好像从来不忙,从来不赶时间。
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即使已经到了上班时间领导有急事打电话,吃饭的人也会不慌不忙回应,“领导,我在外面吃口饭。”
“那你吃完饭赶紧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重要的事情!”
这地方有一个理直气壮的托词:催命不催食。
意思就是你可以让他死,但不能不让他好好吃饭。
再大的事情在吃饭面前好像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政府补贴实施的放心早餐只是一个钢结构的小亭子用来销售流水线上加工好的的食品。里面只有保温加热设备,没有桌子可以坐,但这也难不倒县城的人们,他们一般是买了东西带回家去吃。也有像他这样上班的人是带到办公室去吃的。
老田和老甄,单位上那两个大婶级的同事就是这样的经常把早点带到单位去吃,弄得满办公室调味品味道一整天散不去。
老田是副主任科员,虽然不是什么有实权的领导,但总是喜欢用领导的口吻教育他,“小姚呀,边走路边吃早点这习惯真的很不好!虽然你是农村出来的,可现在好歹也是县级机关的国家干部了,有些土习气是要改改的。”
乍听见这种教训内容里面的字眼,姚远有些气愤。
在办公室里面吃东西才是不良习惯好不好!那韭菜盒子的味道满楼道都能闻得见。
不过这种怨气只能在心里发发而已。
时间长了他才知道喜欢教训人并不是老田的专利,那个比他小好几岁,第一文凭只是个大专生的杨昊铭突然从某一天也开始教训起他来了。
“姚远,你是怎么搞的?做工作越来越不认真了!这个月的月报是怎么写的?跟上个月一模一样!而且还有一个词用得很不准确。”
姚远一听就火了,别人教训人还可以忍受,不是年纪大就是有级别的人。你杨昊铭算什么,刚刚拿到的本科文凭还是通过电大我帮你考下来的,有资格教训我吗?
当时他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正准备跟那小子理论一番,突然看见他桌子上放着一封红头文件,上面赫然印着一排黑体大字:关于杨昊铭等同志的任职通知。
姚远才突然醒悟过来,前一段时间考察过,意思是杨昊铭这是提拔了,也就是说这人现在也是领导了。
他硬生生把那一口即将要爆发的怨气给压回去,然后生成长长的一声叹息,却也没敢发出声来。
他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想了想,好像考察的时候是要提拔他担任建材产业科的科长,按常规是不会再有变数的。
他调整了好自己的情绪,然后用平时对待领导的那种口吻说话:“杨科长,你现在是领导了,按说不应该管办公室的这些事了吧?”
听见称呼他官职,那杨昊铭态度立刻就和蔼多了,“姚远,我这么要求你也是关心你。不管到什么时候工作做好了才是实实在在的,光文凭高说明不了什么!”
这句话其实是很伤人的。本来姚远在这个单位上的立命之本就是文凭,每年县上的各类上报文件里面总是要把引进人才的举措写上一笔,所举的例子就引进名牌大学的博士生为县域经济发展效力。
到这个单位整整三年时间了,杨昊铭无时不在羡慕他的文凭,“唉,我要是有你那么高的文凭就好了!”
就因为文凭低,这几年杨昊铭总是提拔不了,他倒是很发奋,开始在电大报上了名,只是每次考试都没有自信央求姚远替他去考。
关于代考这事,姚远一开始是坚决反对的。
从小到大他最恨的就是作弊的人,因为上学那会只要有人作弊,他的排名就会从前三名往下掉。
第一次代考是主管副县长要把大专文凭变成本科,单位领导直接给他下命令让他礼拜天去电大代替领导完成考试,当时他想也没想直接就拒绝了。
领导很吃惊,竟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拒绝这样的一道指令,脸上的表情有点吓人。
领导转身走了以后,单位所有人都围过来劝他。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告诉他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能给主管副县长出力可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这回轮到他有点诧异了,难道这么多人都认为考试作弊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真是悲哀!
后来是艾玛过来找他,二话没说把他从大办公室拽出来,又用脚尖踢开隔壁那间领导办公室的门。
“老仝,你快出去一会,我要跟我们这学霸老同学说几句悄悄话!”
姚远的顶头上司仝公民本来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甚至大多数时间是板着面孔的。
这回看见是艾玛,立刻就裂开嘴笑得很灿烂。
“是艾主任啊!怎么能想起到我们这破庙里来了?”
“少废话!赶紧的,出去把门带上!”
那老仝竟然乖乖的听话,出去以后轻轻的把门关上。
“姚远,长话短说,就是彭县长考试的事情。你应该知道的吧?这彭县长在我们上学那会还是彭老师,浑身充满了才情,算是被时势耽误了的一代人。就是因为文凭的问题从政总是受阻,你应该想想彭老师升了官对我们可是有好处的!”
姚远当然知道这个彭老师,初中给他当了三年的班主任,高中是语文老师。这人到是有点真才实学,只是初中毕业是八十年代,为了早日把农民身份转化为公家人,就以全县第一名的中考成绩进了师范学校。
这个师范学校属于技工学校,后来当上教师以后才通过再教育的途径拿到为大专文凭。
这彭老师倒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加上艾玛过来找他,这让他不知道该怎么推脱了。
艾玛可能就是他这一生的软肋,上高中那会男生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哎哟,妈呀!”
因为第一次见到她就由不得会在内心惊叫。
其实男生聚在一起经常议论艾玛身上到底哪一点吸引人,只是一直没有谁能准确说出来。无论是五官还是身材并不是很突出的,但就是都觉得她什么都好。
好的让人手足无措。
同班有个官二代男生叫费保罗,不光身世让人嫉妒,人长得也让所有男生恨得牙痒痒。上帝为什么就那么偏心,什么好事都给了他们那样的人!
据一些同学得到的可靠消息,这费保罗不但已经确定了高中毕业后被保送的学校,甚至连毕业后要去的单位都预先定好了。而他自己到处散布消息,已经把未来的老婆都定下了,那就是艾玛。
这消息传出去不久,艾玛通过《公报》发布了一条消息:不管你有多高的颜质,无论家世多么的显赫,姐喜欢的人必须有真才实学!
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自然也没有QQ之类的社交软件。同学之间表达态度有一种有可以在全班传来传去的“公报”,一张十六白版纸,可以用钢笔在两面写字。谁有观点需要发布就去文具店买一张纸只好报头,先写下自己要发布的内容,然后传出去,谁想发表评论或者发表自己的观点都可以。
在《公报》上面表达态度可以用笔名,这些笔名内部人都知道谁是谁,万一不小心传到班外那就成了秘密。不过当时艾玛的笔名起的就另类叫:不爱骑驴的第九仙儿。
这完全可以算得上是网名的开山之作。
费保罗一看就知道这是冲着他来的,他跟了一句:家世显赫以及高颜值并不是奋斗可以得来的,所以值得你我珍惜!而且我完全可以努力让自己满腹经纶。从那以后,这费保罗不仅公开宣布一定要靠实力自己考上名牌大学,而且真的收起了平时吊儿郎当的派头开始认真学习了。
高中毕业的时候,费保罗除鼻梁上多了一副近视眼镜之外,成绩从全年纪倒数十名一跃进入前八名。
全校都知道这件事归功于艾玛的魅力,更让大家对她又多了一分敬意。
男生都有一个共同的认识,那就是在她面前无论什么样的要求都无法抗拒。
直到很多年以后,大家都褪去了学生身上所有的稚气。但当艾玛向姚远提出让他去参与作弊的时候,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我知道你犟!但你想想,彭老师上去了怎么也比其他人上去了好吧?”
其实这句话姚远没有听懂,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第二天早上,艾玛带了一辆车来,把他送到郊外的电大,并安排他坐到座位上。
若干年后,他回忆起来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从这一次代考开始堕落的。
给副县长代考过之后,给同事代考就好像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自从给杨昊铭拿到本科文凭,他就发誓再也不做这种事情了。即使有很多有钱有势的人花重金和许以前程,他都不为所动。
不过这么些年他还是没有改掉边走边吃早点的习惯,就连这样的冬季,他也是吃一口包子,喝一口牛奶,到了政府大门口那个垃圾箱旁边正好吃完了,顺手把两个油腻腻的塑料袋扔进去。
然后,直接跑上六楼卫生间去先洗手。
接下来就是开办公室的门打扫卫生,他是单位资历最浅的,不光要干活,还需要保证在同事来上班的时候让拖好的地板彻底干了。
这天的情形却有些异常,他正要经过办公室门口去洗手间洗手的时候,发现门是大开着的。有一台开着的电脑正在播放一首舒缓的歌曲,刚拖完地板散发出来的那种潮湿气息里面夹杂着一种淡淡的香水味,而且是那种兰草香型的香水。
这是他熟悉的一种味道,因为省城的顾盼盼一直用着这种香水。
不过还没等他回忆起离别已久的顾盼盼,一个轻盈的身影从门背后闪出来。
“领导好!我是新来的见习生郎晓晓。请多关照!”
伴随着清脆的声音,一只散发着兰草香味的手就伸到他面前来了。
这让他猝不及防,那一双油腻腻的手本来是一直举着的,这时候就下意识的往回收了一下,还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他这副狼狈的样子惹得那个郎晓晓站在门口抿着嘴吃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