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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了尘缘孙膑归隐 说仁政孟轲游齐

先锋匡章出征之后,田忌对与楚之战心里无底,直驱甄邑,软磨硬缠,将孙膑生生抱进他的专用辎车。

大军刚过大野泽,匡章快马急报,楚师全线撤军,包括越地水师,缘由未知。

田忌蒙了,急问孙膑,孙膑只说两个字:“班师。”

田忌担心楚人行诈,传令退军至大野泽,依泽屯扎,又令匡章坚守薛城,密切观望楚军动向。

次日近午,苏秦的辎车由宋境驰来,直入大营。原来,与陈轸别后,苏秦仍旧放心不下,吩咐飞刀邹择道拐向宋境,守在楚国中军必由之道,眼睁睁地看着昭阳大军向东征伐,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原道回返,这才往回赶,中途截到田忌。

待苏秦述完昭阳撤军因由,田忌大是唏嘘。一番口舌竟就省去一场刀兵,于一向恃力说话的田忌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尽管退师的功劳不是自己的,田忌仍很高兴。说实在的,田忌不想与楚开战。前番奔楚,楚人待他颇好,尤其是昭阳。虽说田忌没有投他,景氏对他也颇多微词,但昭阳并未计较,仍旧举荐他为庸地守丞,脱他于寄人篱下之苦。单是这份情义,田忌就不忍心与他兵锋相见。

战事没了,下面该是大军何去何从的事。

“田将军,”苏秦看向田忌,“三军将士奔波数月,也该回家看看了。在下建议奏报王上,就地解散五都之军,我们三人赶回临淄,一则复命,二则为先王守灵。”

田忌咬紧牙齿,看向帐外,半晌没有吱声。

“孙兄意下如何?”苏秦转向孙膑。

“三军出征,唯主将之命是从!”孙膑笑笑,将皮球轻松踢回。

“田将军?”苏秦也笑了。

“国事没了,该是在下的家事了!”田忌收回目光,盯住苏秦与孙膑。

显然,成侯邹忌是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儿。

苏秦笑道:“田将军,如果邹相国认错了呢?”

“认错?”田忌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如此阴毒之人,揑造罪名,陷害忠良,网络党徒,营私舞弊,堪称国之囊肿,田忌与他不共戴天!”

“敢问将军,相国杀你父亲了吗?”

“你……”

“儒者说,只有杀父之仇才不共戴天呀!”

“我不听他花言巧语,我只认一事,有他无我!”

“唉,你呀!”苏秦长叹一声,“我且问你,如果有人事事与你作对,杀了你的儿子你该如何?”

“我……”田忌顿了一下,恨道,“不一样,他的儿子该杀!”

“是该杀,但你不能杀。”

“我是主将,凭什么不能杀?”

“就凭你是主将。”苏秦咬上了,慢条斯理,指着孙膑,“如果你与孙兄演出一戏,孙兄依法令杀,你帮他公子说情,孙兄依法再杀,你假意震怒,与孙兄争吵,孙兄讲出一番必杀之理,你无言以对,挥泪斩之……”

孙膑扑哧笑了。

“我……”田忌眨巴眼睛,气显然消下去了。

“田将军,”苏秦敛笑,“就在下所知,邹相国不完全是小人。将军是公族王亲,邹相国是客卿,凭才华入相。齐有今日之荣,邹相国功不可没。至于邹相国存私,这是人性之弱。敢问将军不存私吗?将军与邹相国,一为将,一为相。将相若和,则利家国;将相不和,则弱家国。将军家小皆在齐地,产业、抱负亦在齐地,国若不强,家若失和,于将军何利?”

“好吧,”田忌长叹一声,“我可让他一步。不过,他若不肯讲和呢?”

“这个包在苏秦身上。”苏秦抱拳,“在下歇过一夜,明日即赴临淄,与邹相国促膝深谈。以相国之明,断不会用强的!”

“在下谢过了!”田忌拱手还过礼,转向孙膑,“孙兄,如果苏兄未能成功,如果姓邹的执意不肯,在下又该如何?”

“将军可有上中下三策,”孙膑发话了,“上策是,暂不解散三军,向三军公开前事真相,讲清将军与成侯的恩怨是非,打出清君侧、除成侯的旗号,困住临淄,留出大道,逼走成侯。”

“中策呢?”

“散五都之兵,只身入宫,向王上诉说冤情。王上做殿下时,对前事知情,想他听得进去。王上新立,正欲树正抑邪,定有公允处置!”

“那……下策呢?”

“率三军勇士,冲雍门,擒成侯!”

田忌沉思有顷,转对苏秦:“有劳苏兄!”转对亲信军尉,“来人,摆酒!”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田忌的心房打开,与苏秦、孙膑开怀畅饮之时,田婴到了。

田忌眼尖,起身迎住他,将他扯到席前,不由分说就要灌酒。

田婴苦涩一笑,盯住田忌:“田将军,在下不是来喝酒的。”

“咦?”田忌回视他,吸一口气,“我说田婴,我们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把你的薛地解围,你不好好敬我们几杯,反倒如此阴阳怪气,是何道理?”

田婴长叹一声,从袖中摸出谕旨,递给田忌:“将军自己看吧。”

田忌看过,一下子爆了,啪地将谕旨摔在案上,拳擂几案,将几只酒爵全部震倒。

苏秦捡过谕旨,看过,闭目,递给孙膑。

孙膑看完,长叹一声,亦闭目。

“忌兄,”田婴拱手,“好好睡一觉,明晨与在下同去临淄,向陛下陈述明白!”

“我是要去,”田忌暴跳,“但不是这般去!来人!”

参将进来。

“传令三军,明日晨时,拔营!”

参将应声而去。

苏秦三人面面相觑。

“田兄,”苏秦抬头,对田婴拱手,“这样吧,在下与你走一趟临淄,现在就走!”转对田忌拱手,“田将军,万不可急切,在下这就面见王上,探明情由!”对孙膑拱拱手,朝田忌努嘴,抱拳,“孙兄,告辞了!”一把扯上田婴,急步出去。

苏秦赶到临淄,与田婴觐见宣王。

宣王也不多话,召来司刑,旨令他带苏秦前往刑狱。

苏秦亲自提审卜者及那日排队候卜的一行人众。苏秦是一个一个提审的,从他们的供词上看不出有串供嫌疑。苏秦找到画家,让他根据他们的描绘画出求卜之人的相貌与特征。

苏秦审毕,驱车赶到田婴府中,扼要讲过提审情况,将求卜之人的画像递给田婴。

“这人我见过,”田婴指着画像,“是田将军府上的人。”

“你确定吗?”苏秦不死心,“此像是我让画师根据他们的描述画出来的。”

“相貌大体如此,我不能完全确定,但两根断指是确定的。”田婴应道,“此人原是田将军的护卫,作战勇猛,立过功,深得田将军信赖,姓名我记不清了,指头是在战场上断的。前些年过龄退役,不想种地,就到田将军府上做事了。”

“从常理上讲,此事说不过去。”苏秦盯住田婴,“一是田将军是个直脾气的人,要打就打,要杀就杀,不会拐弯。二是即使田将军要做大事,占天意,也不可能让下人去做。还有三,前番田将军受查,结果证实是诬陷。”

“你是说,依旧是相国设局?”

“是否相国设局在下不敢说,但就田将军的性格,他不会干这种事儿!”

“这也难说,”田婴应道,“国中无人不知他与邹相国的结,忌哥眼里容不下沙子,何况受了那么多委屈。此番功成,回来复仇是自然的事。邹相在朝中有势力,忌哥是个粗人,一旦进入临淄,在朝堂上未必有胜算。前些日,忌哥确实与我谈过回师临淄的事,他要武力拿住邹相。如果回师临淄,武力拿人,这的确是大事,忌哥找人占卜也是成立。再说,是在阿邑占的卜,阿邑是忌哥的地盘。他或没想到有人会告到王上那儿。”

“若此,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忌哥一跳三丈高,若回临淄,反倒是解释不清了。再说,王上新立,最近在起用新人,对老人手……”田婴顿住。

“晓得了。”苏秦点头,“没有庞涓,魏国兴不起大浪,未来几年,齐国当无重大军事,用不上田将军,田将军离开齐地也是上策。只是,田将军年事已高,心更伤了,此番避难,想必不肯再回来了。田将军的家小,烦请上大夫妥善安置,愿意跟从田将军的,安排他们上路;不愿跟从的,可让他们暂避府宅,观望一下王上态度。”

“敬受命。”田婴匆匆去了。

苏秦回到稷下自己的馆舍,修书一封,使人捎给田忌,又将断指卜者的画像递给飞刀邹:“邹兄,追查此人,看他匿身何处!”

齐国大军在田忌催促下浩浩荡荡地开向阿邑。

几日之后,大军抵达甄邑,孙膑回归祖宅。

过去甄邑就是阿邑。田忌觉得时机到了,召集三军诸将,将成侯邹忌两番设局害他的事细述一遍。众将无不义愤填膺。然而,当田忌要求大家各引所部随他围困临淄、活捉成侯时,众将无不闭口,面面相觑。

“诸位将军,”田忌情绪激动,语气悲壮,“你们跟从本将多年,晓得本将的脾气。邹贼与本将虽为私仇,但也不完全是私人恩怨。邹贼凭借一把破琴说事,得先君之心,用事迄今。常言道,文治国,武安邦,本将与邹贼本应互不搭界,各司其职才是,可他偏就不安本分,动辄干涉军务,处处与本将作对。凭借权力,他在朝中网罗同党,渐成势力,本将奈何他不得。他处心积虑地勾结牟辛,将其子送入军中,坏我大事,本将依律斩其子,不想他竟记恨于心。本将不怕仇怨,有本事干在明处就是,可他偏不,前番害我一次,今又设局害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将与他拼了。此番围攻临淄,王上未曾授权,本将也不强求诸位,凡是愿从本将者,本将感激不尽,视为终生兄弟;凡是不愿从者,本将亦不为难,大家各行各道。若是诸位皆不跟从,本将毫无怨言,明日晨起,一人一车杀回临淄,与那邹贼同归于尽!”

话音落处,几名亲随振臂相从。

田忌挨个看过去,众将纷纷举手。

“在下诚谢诸位!”田忌朝众将抱拳一周,“既然诸位大义相从,明日晨起,我们就起帐拔营,开往临淄,清除奸贼!”

“开往临淄,清除奸贼!”众将齐吼。

众将散走,田忌驱车来到孙膑祖宅,将自己召集诸将、吁请杀回临淄之事略述一遍。孙膑听毕,轻叹一声,闭目不语。

翌日晨起,赶到田忌中军大帐的只有二人,分别是副将匡章和中军参将。

田忌坐在主将大案后面,半晌没有说话。

“主将,”匡章拱手,“大家……一宿未睡,这辰光仍在末将帐中,是末将……没让他们来……”

田忌看向他,良久,点头:“你做得对!”

“末将愿与主将同往临淄,向王上申诉,祈请王上伸张正义,否则,三军之心必寒!王上新立,欲为大事,必安三军,想他……”匡章再度拱手。

“匡将军大义,”田忌苦笑一声,回礼,“田忌谢过了!”

长长的沉默。

“唉,”田忌终于出声,发出一声长叹,“想我田忌,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主将,”匡章与参将跪地叩首,半是哽咽,“不是将士们不从主将,是……是他们不忍围攻临淄啊!”

田忌正欲感叹,帐外一阵脚步声。

“报!”守值军尉进帐禀道,“六国共相苏大人信使求见!”

“有请!”田忌扬手。

守值军尉引一名褐衣人进来,呈给田忌一封密函。

田忌拆信,阅毕,仰天长笑,笑声中满是悲怆。

匡章震惊,盯住田忌:“主将?”

田忌将信扔给匡章,看向军尉:“备车!”

军尉得令,匆匆走出。

田忌起身,回到帐内卧处,拿出一只锦盒,摆在几案上。田忌再回卧处,折腾一阵,拎出一只包囊,在一声长笑中大踏步走出军帐。

田忌将包囊扔在车上,喝叫御手下来,自己坐上,扬鞭催马,驱车径出辕门。

匡章持书追出,目送他的战车驰出辕门,渐去渐远。

匡章轻叹一声,返回帐中。

参将双手捧着锦盒,呈给他。

匡章打开,是田忌的主将印玺与虎符。

在阿邑偏街一家不很显眼的客栈里,公孙闬与残指人对坐于席。

公孙闬摸出五枚金块,挨个摆在几案上,朝残指人拱手。

残指人拱手回礼,收起五块金子。

“晓得下面该做什么了吗?”公孙闬问道。

“晓得。”残指人应道,“小人明日即离开阿邑,回老家即墨,置地购屋,安度晚年。”

“不是。”公孙闬摇头,“你今晚就得离开。不是回即墨,而是隐姓埋名,永远离开齐国,到楚国之外的任何一个国家,最好是三晋。这五枚金块,加上前面预支的五枚,足够你置办一处小小的家业了。”

“可……”断指人目光急切,“小人不能回故乡了。”

公孙闬从袖中另外摸出十块金子,一字儿码在案上:“这十枚可让你忘掉故乡,娶妻纳妾,颐养天年!”

断指人收起金子,拱手:“谢公孙兄厚赏!”大步出门,扬长而去。

望着残指人走远,公孙闬长吁一口气,朝外叫道:“店家?”

店家走进来。

“我的车马备好没?”公孙闬问道。

“备好了。”店家应道。

“这是店钱,不必找零了。”公孙闬摸出一块金子,码在案上,大步出门,跳上辎车,扬鞭驰去。

两日之后,天色将昏,公孙闬大步走进相国府,入见邹忌。

邹忌表情紧绷,两眼盯住公孙闬。

“禀主公,”公孙闬拱手,“闬受命未负,田将军已于三日前封印出走,投楚去了。”

“你……”邹忌起身,拱手,吁出一口长气,“说吧,叫本公如何酬谢?”

“谢主公厚意!”公孙闬没有起身,只在位上略略回一拱,从袖中摸出邹忌给他的钱袋子,搁在几案上,“闬收主公五十金,给卜者十金,今在王上那儿。给田忌的仆人酬劳并赏钱计二十金,给几个证人各一金,计七金,给告密人三金,其他花费五金,余金皆在袋中,请主公验收!”

“这……”邹忌看向钱袋,略顿,将钱袋推回,从案底又拿出一只早已备好的袋子,也推过去,“公孙先生,此袋中有足金五十两,是本公另外赏你的!”

“谢主公厚赏!”公孙闬拱手,没看袋子,只将目光射向邹忌,“闬既入主公之门,当为主公尽力,此袋还请主公收回!”

“公孙先生,”邹忌惊愕,“你……还要待在本公这儿?”

“呵呵,”公孙闬淡淡一笑,“主公多虑了。”

“这……”邹忌不解,盯住公孙闬,“先生欲去何处?”

“天大地大,自有闬的容身之处。”

“先生还是拿上这个吧!”邹忌从案上拿起钱袋,双手递上。

公孙闬接过,放到案上。

“先生?”邹忌盯住钱袋,心里揪着。

“相国大人放心,”公孙闬改了称呼,淡淡一笑,“从此时起,闬不再是大人的门人,也不会再进此门,凡在此门之内由闬经办的事,闬也都一并抹去,决不向人提起!”

“谢先生高义!”邹忌拱手,“先生大德,忌不能不报。说吧,先生但有所愿,忌必回应!”

“谢相国大人!”公孙闬回礼,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相国大人定要表达,闬倒有一请,就在囊中,请大人三日之后启之!”

话音落处,公孙闬将锦囊轻轻摆在钱袋旁边,朝邹忌略略拱手,起身出门,没有回头。

邹忌缓缓起身,送出院门,望着公孙闬一步一步走远,消失在夜色中,方才踱步回返,至厅,拿起公孙闬的锦囊,端详良久,纳入袖中。

邹忌候过三日,启囊,掏出一张帛书,读之。

邹忌的眼在睁大,手在颤抖,汗在沁出。

帛书落地。

邹忌面孔苍白,扭曲。

帛书上洋洋洒洒数百个字,字字锥心:

相国大人,下述文字若有不适之处,敬请大人恕闬不敬之罪。

大人为鸿儒大家,学识渊博,以琴喻入仕,以法术干政,使齐地家国大治,播贤名于天下。闬本乡野鄙夫,慕大人贤良,遂不惜己身,往投高门,迄今已历六个春秋。闬性闲淡,不求闻达,不贪财色,但求心平气和,饥饱无虞。区区抱负,以大人之明,当可感知。

游子观险峻,远视如画,近之则恶。闬观大人亦如是。

儒者崇尚君子。《尚书》有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就闬所知,不党不偏,方为君子正道。然则大人广结朋党,罗织门徒,利益往来,垄断朝野,稷下多少寒士,仕途被大人堵断,往来游士,若不同党,则难容于邹门。儒者以仁义为本,然则大人盗仁贼义,营私舞弊,十年而致财宝盈库,美人充室,大人亦沉醉于声色犬马,狎妓娈童,荒废国事。儒者以诚实为要,然则大人布局设陷,打击异己,无所不用其极。田将军圈马为国,大人圈马为家。田将军用孙膑,厉兵护国;大人拒庞涓,结牟辛,误军害国。田将军依军法处斩令公子,治军以明;大人以阴术驱走田将军,治国以暗。凡此种种,皆君子所不齿,皆小人所乐为,亦皆闬耳闻目见,实非诬陷。

诚然,构陷田将军的所有阴术皆出于闬。然而,闬虽无知,却不乏自知之明。自入高门以来,不知何故,大人恶闬。闬有百千阳策,大人不闻不问。大人无阴损不召闬,召闬即为阴损。闬出阴损之策,一则食大人之粟,二则闬亦猎奇,甚想探测大人下限。这个下限,闬得知矣。

大国之相,坦坦荡荡。闬观大人私德,不配此位。德不配位,必有祸殃。今大人不仅构怨于田将军,亦构怨于三军将士。今君上新立,大人已是旧臣。旧臣之于新君,商君覆辙犹在。大人居危而不自知,仍在喋喋不休地向新君举荐私臣,闬窃以为不智。

闬非饶舌之人,临别犯言,只为感念大人的餐宿之恩。既已犯言,闬就再加一句:如果大人贪生惜命,寄望于寿终正寝,闬请大人即刻辞相,回封地颐养天年。

野夫公孙闬敬呈。

夜静更深,邹忌独坐书房,内中五味杂陈。不知坐有多久,邹忌终于站起来,拿起公孙闬的帛书放在烛火上,看着它燃出蓝红色的火苗。火苗壮大,帛书一直烧到手上,邹忌都没扔掉,死死地盯住它在他的几根手指间化为灰烬。

邹忌既没有感受到灼热,也没有感受到疼痛。

邹忌吹去灰烬,苦笑一声,将水倒入砚台,拿起墨柱,一下接一下地磨着。

磨出墨水,邹忌摊好帛,拿起鹅毛笔。

邹忌拿笔的手微微颤抖。

邹忌在砚台里蘸足墨水,一笔一画地写到帛上。

是辞相的奏呈。

宣王看到奏呈,亲赴邹府,假意挽留几句,准允所请,赐金五十五镒,丝帛五十五匹,仆役五十五人。

是年,邹忌历经春秋五十有五。

之后三日,宣王任命田婴为相,亲笔为他题写相府匾额。

与此同时,阿邑的军营里,副将匡章亦接到王命诏书,就地解散五都之兵,与中军诸将回临淄复命。孙膑亦上表奏,回甄邑与家人团聚去了。

一场持续十年的将相之争在两相落寞中抱憾谢场。

笑迎终场的只有一人,新任相国田婴。

在邹府车队络绎离开临淄、赶赴邹忌封地的次日,田氏府中张灯结彩,田婴父子笑容可掬地站在悬挂新匾的相府门外,迎候达官贵胄的道贺。

入夜,客人散场,田婴、田文换了布衣,步入后花园,推开一扇僻静小院的柴扉,径入正堂。

堂中灯火明灭,晦明之中端坐一人,自斟自饮。

是公孙闬。

田婴径入主席,正襟坐定。田文又燃几支火烛,拿来酒壶,斟满三爵,于陪席坐下。

“先生!”田婴朝公孙闬举爵。

“主公!”公孙闬朝田婴、田文举爵。

三人饮下。

“敢问先生,未来可有打算?”田婴起身,斟酒。

“闬悉听主公!”公孙闬应道。

“去薛地如何?”田婴盯住他,举爵,“那儿天地广阔,可随先生之性!”

“悉听主公!”公孙闬举爵。

田婴转向田文:“明日晨起,你陪先生前往薛地,薛地一应事务,悉听先生!”

“儿臣遵命!”

这日近昏,童子背着一只装满货物的竹篓,步态沉重地越过垭子,拐入鬼谷。

童子长成大人了,个头不矮于鬼谷子,且有超越的势头。自四子出谷之后,到宿胥口购物诸事,就由他一人独揽。

玉蝉儿望到,远远迎上,从他背上取过竹篓,背在身上。

“蝉儿姐,”童子从怀里摸出一只油烙饼,递给她,“你尝尝这饼。”

玉蝉儿咬一口,笑道:“不会就买这一只吧?”

“共买三只,一只是我的,在我肚子里,这只是你的,另一只是先生的,怀里藏着呢!”

“味道美哩,你该多买几只!”玉蝉儿又咬一口,赞道。

“嘿嘿,”童子笑了,“我偷到艺了,赶明儿做给你吃,不是这味,不要钱!”

“你叫卖呀!”玉蝉儿笑了。

“嘿嘿,”童子笑了下,盯住她,“有个消息,蝉儿姐或想听呢!”

“是好事吗?”玉蝉儿歪头望着他。

“不好,也不不好。”

“咦?”玉蝉儿不再咬嚼了。

“不好是,庞师弟没听先生的话,终归是死在马字上。不不好是,庞师弟是败给孙师弟的,十年前我就料定了。天下没有庞师弟,或会安定些呢!”

玉蝉儿没有应他,只把脚步放快,沿山道如飞走去。

回到草舍,玉蝉儿闷坐一会儿,拿出琴,对着夜空拨弦。

琴音嘈杂、零乱。

那个除父亲之外第一个近距离看过她身体的男人,就这么死了。

琴声中,玉蝉儿心海深处浮出一系列画面:

——溪水里,玉蝉儿边洗边哼着小曲,溪边树叶突然发出一阵沙沙响声,玉蝉儿不无惊惧地护住胸部,缩回水中。

——玉蝉儿落落大方地走上岸,穿上衣裳,走到树丛里,捡起张仪的扇子。

——月光下、篝火边,张仪、庞涓滚作一团。玉蝉儿款款走出,纱巾滑落,现出赤子之体。

——庞涓的声音:……此前的庞涓虽有冒犯师姐之处,却无冒犯师姐之心。今后的庞涓纵有冒犯师姐之心,却再无冒犯师姐之处了。

——庞涓的声音:……今对明月起誓,庞涓此生若爱一个女人,就是师姐!

——庞涓的声音:……庞涓本是龌龊之人,不配师姐高洁之躯,但天地日月可鉴,庞涓挚爱师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庞涓无论身居何处,师姐但有驱使,庞涓唯命是从。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

玉蝉儿的泪水流出来。

月入中天,透射进草舍的窗棂。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洞中传出,鬼谷子缓步走出,坐在他的席位上。

童子点燃松枝,草舍亮堂起来。

“先生,”玉蝉儿停住手,抹去泪水,看向鬼谷子,“庞涓没了,孙膑他……会回来吗?”

鬼谷子微微闭目。

“还有苏秦、张仪,他俩……还要斗下去吗?他俩会不会如庞兄、张兄……”玉蝉儿顿住话头,一脸关切地看着鬼谷子。

鬼谷子轻叹一声,看向童子,做个比画。

童子会意,走进他的洞中,抱出那只大棋盘,轻轻摆在鬼谷子面前。

鬼谷子盯住圆盘上的棋局,两道长寿眉一边一撮,恰到好处地斜横过去,搭在耳侧。一撮白须垂在颌下,搭在棋局上,从远处望去,如高山冰瀑。

气氛凝重。

玉蝉儿看向棋局。

棋局上纵横是道,白黑胶着,处处杀机。

“蝉儿……”玉蝉儿眼中出泪,半是呢喃,半是哽咽,“蝉儿好想让他们四个……四个全都回到这谷里,什么也不做……”

童子走到玉蝉儿身边,坐下来,握紧她的手。

鬼谷子闭上眼睛,吸了一口长气,良久,缓缓吐出。

舍外,浮云掠月,凉风过谷。

孙膑病了。

孙膑的下半身疼起来,一直疼到上半身,疼到心里头。

从马陵战后,孙膑的膝关节就开始疼。每疼一次,他的眼前就浮出一次庞涓,他的耳边就响起回荡在夜空中的庞涓的声音:孙兄……师弟先行一步了……你的膑刑是在下诬陷的,你我结义,在下欺你仅此一次!孙兄装疯一次,诈死一次,两番欺我,算是扯平了……今日之败,非战之力,是天意亡我……

再后是一连串的画面:

——平阳城里,庞涓一路追杀他,从城里追杀到城外。庞涓追上他,就在他完全绝望、殊死相搏时,庞涓却杀了自己的御手,放走他们父子。

——宿胥口客栈里,庞涓的脚解气地踩住那只捡金块的店家的手。

——庞涓将几块金币交给他。

——庞涓与他在狱中同拜天地结义。

——从宿胥口购物回来,只要是二人抬物,庞涓总是让他走在前面,在歇下时,孙膑总会发现重量在不知不觉中移向了庞涓一侧。

——庞涓出山,河水边,庞涓站立船头,向他频频挥手。

——庞涓率疲弱之军,在黄池一举击败常胜将军田忌。

——庞涓一手建立大魏虎贲。

——庞涓踌躇满志地在他的大帐里讲述他要率领魏军力服天下的宏图大业。

——破庙里,在他装疯卖傻地捉虱子吃时,庞涓向他跪下,泪水流出。

——……

早晚想到这儿,孙膑就泪眼模糊,就会在三更半夜从榻上坐起,惊醒瑞梅。

这日夜间,孙膑再次疼起来,一直折腾到近明,方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朦胧中,孙膑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山道的路上。

到处是雾,孙膑看不清方位,也寻不到回谷的路,正自着急,雾里现出三个人影。

是鬼谷子、玉蝉儿与童子。

“先生,”孙膑激动,跪叩,半是哽咽,“弟子孙膑……回来了……”

鬼谷子缓缓走来,站在他前面的雾里,声音苍苍的:“回来就好!”

“庞涓他……”孙膑涕泪交流。

“他死了。”鬼谷子的声音。

“先生……”孙膑号啕大哭。

“孙膑,你这是要到哪儿?”鬼谷子问道。

“弟子要回家……”孙膑哭道。

“你的家在哪儿?”

“鬼谷呀!先生,弟子要回鬼谷,弟子要找先生!”

“你仔细看看,这儿是鬼谷吗?”

孙膑睁眼望去,四周茫茫一片,到处是雾,不见山,也不见路。

孙膑再看眼前,没有鬼谷子,也没有玉蝉儿与童子。什么也没有,只有浓浓的雾。

“先生——”孙膑大叫。

没有任何回应。

“先生,”孙膑站起来,声嘶力竭,“您在哪儿?您在哪儿呀,先生?我要找您,我要回家!”

依旧没有回应。

孙膑在雾里狂奔。

“先生——”孙膑边跑边叫。

“为师在这儿!”苍苍的声音响起来。

“先生——”孙膑激动万分,边叫边跑,“您在哪儿?弟子看不到您……”

“为师在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苍苍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弟子来矣,”孙膑飞起来,边飞边扬手,“弟子来矣,弟子来矣——”

“先生?先生?”一个声音在孙膑的耳边大声叫道。

孙膑乍然醒来,坐起。

“先生,你做噩梦了!”瑞梅擦拭他额上沁出的汗滴。

“不是噩梦,”孙膑淡淡应道,“是我回到鬼谷,见到先生了。”

“太好了。”瑞梅急切问道,“先生他说什么了?”

“先生问我到哪儿,我说我要回家,我要回鬼谷。先生说,你看看,这儿是鬼谷吗?我一看,果然不是鬼谷,是白茫茫的一片雾,再看先生,不见了。我急了,我寻先生,我追先生,可先生不见了。我喊先生,先生说,他在我的心所能到达的地方。我循着声音追,我朝着天上的白云追,我飞起来追,我边追边叫,然后……”孙膑顿住,目光怅惘。

“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瑞梅闭上眼睛,喃声自语。

夜色苍茫,万籁俱静。

时光在一息一息中流逝。

“有了!”瑞梅冷不丁道。

孙膑睁开眼,看向她。

“先生,一定是那儿,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

“哪儿?”

“东海仙山。就是那个雾锁云匿、若隐若现、游移不定、寻常人去不到的地方。”

“你指的是淳于前辈所讲之处?”

“正是。”瑞梅点头,一本正经,“你是公子虚呀,就该住在那种地方!”

“雾锁云匿,若隐若现,游移不定,嗯,还真就是我所梦之处呢!只是,”孙膑略顿,看向瑞梅,“淳于先生是讲给你一个故事,子虚乌有的事。”

“我信!”瑞梅语气坚定,“淳于子没有瞎讲,我专门打探过,这个地方叫蓬莱,在临淄东北方的大海上,有不少人看到呢,可美了!里面住的都是神仙,鬼谷先生——”猛地想起什么,“对了,先生不就住在鬼谷吗?我们进云梦山寻他就是!”

孙膑摇头。

“为什么?”瑞梅急道。

“先生不想让我们回去。”

“为什么呀?”瑞梅再问。

“雄狮一旦出窝,就绝了再回家的路。”

“若是这样,就去蓬莱吧!那儿有仙草,叫归心兰,说不定能治好你的腿呢!”

“归心兰是治心的。”孙膑笑了。

“那就一定还有别的兰!”瑞梅坚信不疑。

“就依夫人!”孙膑闭目有顷,应道,“夫人天明即可筹备行程,待我草就一书,交给苏兄就走!”

苏秦很伤悲。

连续几日,苏秦守在稷下的府宅里,谢绝一切拜访,整理纷乱的思绪。

自合纵以来,事件一桩接一桩,哪一桩都不让他省心。早在合纵之初他就晓得这是一条难走的路,但绝对没有想到它竟这么难走。

所有事件中,最闹心的是庞涓之死。

说实在话,庞涓该死。自出山到马陵,庞涓一直都在闹腾,魏国因他衰败,天下因他不宁。然而,这怨庞涓吗?他学的是兵术,做的是将军,将军不管治国,不管天下,管的只是打仗,只是战胜。说到底,庞涓输的是格局,是脾性。但纵观天下,又有谁没有缺陷呢?除却好战,庞涓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从鬼谷到马陵,庞涓与他的每一次交往都很真诚,动歪脑筋的多是张仪,使庞涓走向死路的也是张仪。

想到张仪,苏秦心里又是一沉。先生收下孙膑,也收下了庞涓。收下他苏秦,也收下了张仪。然而,先生原本是不收庞涓与张仪的。坚持让庞涓留在谷中的是孙膑,坚持让张仪留在谷中的则是他苏秦。果然,他二人都不是省心的人。庞涓闹腾孙膑,张仪闹腾的是他苏秦。眼下看来,先生真正是个高明的人,而他自己与孙膑则视物不清。先生早把一切看明白了,甚至为孙膑改了名字,但仍然未能避开结局。

治庞涓的是孙膑,治张仪的,难道真的会是他苏秦?想到庞涓的死,再想到张仪,苏秦的背脊骨里沁出一股股冷汗,不敢再想下去。

让他更不敢想的是孙膑。

庞涓死后,孙膑垮了。苏秦真切地感受到,孙膑似是换了一个人,完全没有了精气神。想到哪一天他也有可能失去张仪,苏秦的心里就是一阵揪疼。

苏秦正自七想八想,飞刀邹禀报其师尊屈将子来了。

苏秦出迎,见屈将子已经坐在客堂。相互见过礼,屈将子也不多话,将所查明的田忌受陷来由细述一遍,苏秦瞠目结舌。

“公孙闬现在哪儿?”苏秦缓过神来,问道。

“旬日之前,田文带他到了田氏封地,薛城。”

“真没想到幕后会是田婴,”苏秦苦笑一下,“在下一直以为他……”顿住。

“还有,”屈将子接道,“公孙衍不再隐居,到韩国去了,说是韩王要免去公仲相位,拜他为相呢!”

“甚好。”苏秦赞道,“有公孙衍在韩,韩国可无虞了。”

“再有一事,魏国太子极有可能是秦人所杀。”

苏秦震惊:“前辈如何断定是秦人所害?”

“太子死后,老朽验过太子的箭伤,断定他不是死于伤,是死于某种神秘毒药。老朽追查此毒,近日得知,此毒来自西戎,中原无解。”

“嗯,”苏秦赞同,“若是西戎之毒,秦人的确难脱干系。”心头一颤,自语,“难道是殿下不听张仪,被他——”摇头,“张仪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就老朽所知,”屈将子应道,“此事与张仪无关。秦地有墨者禀报,秦公在咸阳南山的大沟里设一处所,盘查极严,常见神秘人出入于中,成群鹰雕盘旋于空。秦国公室常去此处的是公子华,该处极有可能归他掌管。”

“南山?鹰雕?”苏秦不自觉地重复。

“就秦地墨者追踪,”屈将子略顿一下,盯住苏秦,“在此处出入的神秘秦人多与山东列国有关,其中魏国最多,楚国次之。”

“嗯。”苏秦断言,“这儿当是秦人的间者营地,看来,秦公并吞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矣。”

“从魏国太子之死看,秦国间者无所不用其极,老朽提请苏子当心安危!”

“谢前辈关切!”苏秦拱手。

二人正在议论如何防范秦国间者,信使上门,将一封书信呈交苏秦。

苏秦拆信看完,大叫:“邹兄,快,备车!”

苏秦一行快马加鞭驰至甄邑,在孙膑宅前停下。

家宰迎出,告诉苏秦,主公一家于旬日之前就走了,说是外出访友,并说给他留下一个包裹。

家宰带苏秦走进孙膑书房,果见案上放着一个包裹。苏秦打开,是两册竹简,一册是孙膑凭记忆抄写的《孙子兵法》,另一册是他自己写下的用兵体悟。

两捆竹简上另外摆着两条简,上写:苏兄,并张兄,见此简时,膑已携妻并子女往投云深之处,子虚愿境。祝二位相辅相成,心想事成。切切勿念。愚弟孙膑。

“云深之处,子虚愿境?”苏秦自语几声,猛地想起淳于髡讲给他盗窃孙膑时为他起名公子虚的事,急问家宰:“军师是否往北去了?”

“正是,”家宰应道,“小人送至北门,望着车马走远,一直走到看不见。”

“有谁跟从军师?”

“没有别人,只有两个御手。对了,主公说是出个远门,选了最好的马,带了好多日用,将一辆驷马大车装得满满的,另一辆坐人。”

“邹兄,”苏秦转对飞刀邹,“换驷马,朝北,走马陵道,过高唐!”

飞刀邹换了驷马之车,精选四匹马,载着苏秦一路向北急驰,过马陵道后,在驿站处果然探到孙膑一行旬日之前在此歇脚,遂继续向北,沿途边走边问,凡是途中驿站,尽皆访出孙膑。

追踪十余日,苏秦换马三次,过临淄,沿淄水向北,至海边,再沿海边衢道向东,直达不夜邑。不夜邑是古代的莱国核心。莱国为子国,春秋时为齐所灭。此邑为莱子所置,因日出于东,此地迎日早,莱子名之曰不夜邑,沿用下来。

在不夜邑歇脚时,苏秦再次访到孙膑一家的踪迹,说是他们离开不过七日。十几日来,苏秦已经追回八日,看来孙膑一家走得并不急切。

因天色已迟,苏秦也赶累了,遂在驿站里歇过一宿,翌日天亮动身,继续往东追寻。

路况越来越差,途中还要涉过几条河道,苏秦又走四日,方才抵达目的地,芝罘山。

罘为屏障,芝即灵芝,芝罘山即灵芝环绕的仙山。在鬼谷时,苏秦读过《山海经》,还是孙膑推荐给他的。据《山海经》所载,有“大人”居于“蓬莱山”,“蓬莱山在海中”等句。“大人”即“仙人”,山上有各种仙草,大人食之不死。而要抵达蓬莱山,则必经由芝罘山。

山不高,但深入大海,状如灵芝。

海风朔朔,惊涛拍岸,碧蓝一望无际,从未见过大海的苏秦与飞刀邹皆被震撼。

四周无人,只有一片寂寞。

二人正在海边寻觅,飞刀邹急叫:“主公,看!”

苏秦望过去,远处现出两辆辎车,沿岸边滩头朝他们驰过来。

飞刀邹驱车驰向滩头,迎上。

车辆驰近,飞刀邹认出御手,果然是孙膑的车马。

然而,车中空空荡荡。

“军师他们呢?”苏秦急问。

“海里去了。”御手指向大海。

“几时出海的?”

“就刚才,约有一个时辰!”

“快!”苏秦扬手,指向前方,“带我们过去,到他们出海的地方!”

两个御手掉转车头,带他们沿沙滩驰回。

孙膑一家出海的地方到了,是一块巨大的礁石。

苏秦站在石上,看向海面。

海面茫茫,一片汪洋,莫说是船,连海鸟也没一只。

“苏大人,”御手甲指着远处,“我俩就站在这儿,一直望不到船影,才往回走的!”

“快,到山顶,点火,烧烟!”苏秦想到什么,飞奔上山,疯了般拨起枯树叶来。

飞刀邹与两个御手全都动起来,不一时,弄出一大堆树叶。

飞刀邹拿火绳燃着,火燃起来,烟升上去。

树叶越来越多,烟柱越来越大,越升越高。

“哪儿来的船?”苏秦看向两个御手。

“主公买的。”御手甲应道,“我们一到,主公就给我们金子,让我们买船,要最大的带帆的渔船。我们寻了两天,才买到一艘,连同两个经常出远海的渔夫,一共是三十金。今儿一大早,主公就让渔家将船划到这儿,从这儿出海了。”

“为什么不在渔家上船,非要到这儿?”飞刀邹问道。

“不知道,是主公要求的。主公让我们驱车沿着海滩走,走到这块石头上,主公说,就让他们把船开到这儿!”

苏秦从山顶望下去,果见那块巨石位置绝佳,面向正东,太阳初升之处。再看这地势,真就是状如灵芝,根植于陆地。

夜幕罩苍茫。

一叶带有三片帆的渔船在大海里游弋。

船篷里传出瑞梅的声音:“先生,我望到烟火了,从午时一直燃到现在。”

孙膑的声音:“是苏兄。”

瑞梅的声音:“天哪,苏兄他……竟然一路追到这儿!”

孙膑的声音:“唉。”

瑞梅的声音:“要不,我们回去吧?”

孙膑的声音:“既然出海了,怎么能回呢?”

瑞梅的声音:“先生……”

孙膑的声音:“夫人,我们的笙箫放哪儿了?”

瑞梅的声音:“在这儿呢!”

孙膑的声音:“我们吹一曲好吗?为先生,为大师兄,为蝉儿师姐,为苏兄,为张兄,为庞兄,为岸上所有的人……”

清静的海面上响起笙箫合奏。

星光灿烂,帆影渐远。

薛地无战事了,滕公松下一气,但孟夫子显然不想回家,依旧守在滕城,或游于野,或待于馆。游于野时,孟夫子喜欢一个人闲荡;若是待在馆中,主要就是应答弟子。

孟夫子在滕一住月余,陆续又跟来几个弟子,加之滕地也有闻名求学的,几乎天天都有新弟子上门。

孟夫子乐于享受这种弟子盈门的感觉。只要客人到访,孟夫子就会眉开眼笑,正襟端坐,悉心教诲。

这日错午,孟夫子正欲午睡,门外车马声响,一个衣裘之人款款下车,身后跟着三个侍从。弟子公都子出迎,见是腾文公的胞弟公子更,赶忙揖礼。

“夫子可在?”公子更略略回礼,指一下馆舍。

“夫子在。”公都子应道。

“禀报夫子,姬更有惑,求教于夫子!”

“公子请!”公都子礼让。

姬更也不客气,大步入内。三个仆从紧跟于后。

公都子跟至客堂,将公子更礼让于客席,入内禀报孟夫子。

孟夫子尚未入睡,前面的声音一一灌进他的耳里,待公都子进来,故意打起呼噜。

孟夫子睡觉一般不打呼噜,尤其是午睡,不过是小盹一会儿。这辰光听到呼噜声,公都子晓得是孟夫子不想见客,遂踅回客厅,抱歉地笑笑,报说孟夫子正在午睡,沏茶斟水,待以上宾之礼。

听闻公子更到访,万章、公孙丑诸弟子也都过来见客。

孟夫子睡足一个时辰,总算姗姗出来。

公子更起身施礼,孟夫子回过礼,走到主位,端坐于席。

“请问夫子,”公子更拱手,“在下有惑。”

“你是何人?”孟夫子道。

“咦,”公子更震惊,“在下是姬更呀,公子更!”

“夫子不知公子更!”孟夫子道。

“这……”公子更面上搁不住了,“在下是……是滕公的胞弟呀,我们常在宫里见面!”

“哦,是吗?”孟夫子似是想起来了,盯住他,“说吧,你来此何事?”

“在下有惑。”

“何惑?”

“楚人兴师动众,为何不战而撤?是楚人惧齐人吗?若惧,为何兴兵?若不惧,齐人未至,楚人为何先退?”公子更一口气问完,一脸热切地望着孟夫子。

孟夫子笑而不语。

“夫子?”公子更又候一时,见孟夫子仍未解答,急了。

“请问公子,还有何事?”孟夫子问道。

“没……没了。”公子更一脸惶惑。

孟夫子转对万章:“公子无事了,送客!”

万章上前揖礼,做出送客姿势。

“夫子,”公子更脸色涨红,“在下……在下之惑……”

“更公子,请!”万章再揖,朝馆门伸手。

公子更一脸尴尬地起身,出门。三个仆从紧跟于后。

待车马离开,公都子一脸不解地盯住孟夫子:“滕更问惑,先生为何不答?”

众弟子也都望着他。

“呵呵呵,”孟夫子脸上浮出笑,环视诸弟子,“你们都想知道原因哪!”笑容敛起,“为师有五不答:恃贵而问,不答;恃贤而问,不答;恃勋而问,不答;恃长而问,不答;恃故旧而问,不答。凡此五种,滕更就占两个。”

众人面面相觑,又纷纷点头。

“你们几个可有惑?”孟夫子心情大好,主动求问。

“请问夫子,”公孙丑起立,拱手礼道,“假定由夫子掌柄齐国,能复建管仲、晏子之功吗?”

“哈哈哈哈,”孟夫子指着他大笑,“你真就是个齐国人哪,就知道个管仲和晏子。有人问曾西:‘夫子与子路相比,谁更贤能呢?’曾西局促应道,‘子路是为我先父所敬畏的人哪,我怎敢与他比呢?’那人又道,‘若是与管仲相比呢?’曾西的脸色拉长了,‘你怎能拿管仲比我呢?管仲得君,何其宠也;管仲执国,何其久也;管仲之功,却又何其少也。你怎么能拿为师与他相比呢?’”环视诸弟子,目光回到公孙丑身上,“管仲是曾西都不屑一顾的人,为师能与他相提并论吗?”

公孙丑显然不服,辩道:“管仲佐其君称霸天下,晏子佐其君名扬四海,功追日月,难道还不值得一比吗?”

“哈哈哈哈,”孟夫子捋须长笑,“什么功追日月?得齐而王天下,反掌而已!”

见孟夫子出此气势,众弟子无不震惊。

“若此,弟子之惑更甚!”公孙丑较上劲了,“以文王之德,享寿百年尚未成功,是武王、周公承继,方才使天下安定。若是王天下易如反掌,文王岂不是也不足以效法了?”

“你怎能扯到文王呢?”孟夫子应道,“由商汤至于武丁,贤明之君不下六七,天下人心归殷,怎么能轻易改变呢?及至武丁,诸侯来朝,天下犹运于掌,达于极盛。由纣王到武丁,时间并不长,流风遗俗仍在,善政犹存,更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等贤人相助,怎么能说失就失呢?相比殷商,文王起于百里僻壤,容易吗?齐人有言:‘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方今之时与昔日迥异,是故王天下易如反掌。”

“怎么迥异?”公孙丑急问。

众学子无不竖耳。

“夏、殷、周极盛之时,”孟夫子侃侃而谈,“诸侯之地没有一家超过千里的,今日之齐方圆千地,鸡犬声闻僻野,道路四通八达,百姓联袂而行。今日之齐,地不用再辟,民不用再聚,只要行施仁政,想不王天下也难。何况王者不行于世久矣,今日尤甚。民者不堪于暴政久矣,今日尤甚。饥不择食,渴不择饮,一切将如孔子所言,‘美德流行,快于驿邮传命。’方今之时,只要万乘之齐行施仁政,民心必悦,悦则诚服,是以事半于古人,功则倍之。”

孟夫子一通话说完,众弟子莫不叹服。

公孙丑会心一笑,碰碰万章的胳膊。

万章跨前,拱手:“诚如先生之言,弟子以为今日之齐,王者已出矣。”

“你是说田辟疆?”孟夫子显然也想将话引到这儿,倾身问道。

“正是。”万章应道,“先齐王崩天,太子辟疆继立。就弟子所知,新王宽厚仁慈,可行仁政。”

“嗯,”孟夫子点头,“为师也曾听过他不少雅事,若是行仁政,当可成就王业。”

“既是此说,”公都子来劲了,“先生何不至齐,成子牙之功?”

众弟子莫不翘首以望。

“呃,”孟夫子捋须有顷,似乎是决心下定,起身,“启程回邹!”

从客厅出来,公孙丑压住兴奋,朝万章拱手:“师兄妙算呀!在下只用寥寥数语,就将先生引往齐国了。我等若能助先生成就千年王业,死无憾耳!”

“非章妙算,”万章压低声音,“是先生早想离开邹地了!”

“早想?”公孙丑愕然,“在下一直以为先生是恋家的呢!”忖一时,声音急切,“快说,先生为何早想?”

“这个,”万章诡诈一笑,摊开两手,“你当去问师母!”

“你是说,”公孙丑打个激灵,“这事儿与师母有关?”又忖一时,恍然有悟,连拍脑门,“是哩!是哩!赴滕之前,先生未曾见过弟子,却闭户闩门,当是与师母相关了。祖师母若是不出面,那道闩不知何时开呢!”

苏秦在芝罘山连点七日烟火,仍旧未能候到孙膑。

苏秦晓得孙膑的脾性,知他不会回来了,候这七日不过是个仪式。

第七日日落时分,苏秦长叹一声,望海长揖,怅然默念:“孙兄,在下候你七日了。第一日是为先生候的,第二日是为大师兄候的,第三日是为师姐候的,第四日是为张兄候的,第五日是为庞兄候的,第六日是为在下候的,还有这第七日,是为天下苍生候的!孙兄啊,在下晓得你伤心了,在下晓得你是真心走了,可……在下想你啊!合纵大业离不开你啊!秦国志在一统天下,可天下不能让秦国一统啊!秦国壹民耕战,用奸制良,秦国一统,必是奸民当道,百花凋零,苍生无生啊……”

苏秦心语声声,大海回以安静,唯有星河灿烂,轻风拂面,波涛拍岸。

翌日晨起,苏秦对着大海拜过,吩咐启程,返回临淄。

邹城孟门之外,三辆辎车整装待发,十几名弟子各将起居日用搬到后面两辆车上,空余一辆,是给师父坐的。

孟门内院很大,僻静处留有两间,被孟母用作宗祠,供奉着孟氏始祖孟孙氏庆父及以下孟氏先祖的牌位。

孟夫子不喜欢庆父,尽管庆父是这些孟氏先祖中爵位最高、威势最显赫也最能折腾的一个。早晚入祠,早晚见到庆父的牌位,孟夫子的心底总是响起“庆父不死,鲁难不已”这八个字。作为鲁桓公次子、鲁庄公姬同的同胞兄弟,庆父与庄公夫人哀姜私通,又在庄公之后与哀姜合谋连杀两位鲁君,背负“通嫂、弑君、乱政”三大罪名,且是出逃后被鲁人押回来处死的。庆父之后,孟氏一门再没抬起头来,堪称是掩面做人,日子越过越差,直到他孟轲出生。

孟母却是虔诚,上供时总是庆父最多,之后逐个减少,到她丈夫孟孙激,孟孙氏的第十二世传人,供品反而是最少。

此时此刻,孟轲跪在列祖前面,面对庆父的牌位。

独子孟仲跪在身后。

孟仲弱冠了,每逢大祭,作为孟氏传人,他是不可或缺的。

“列祖列宗英灵在上,”大礼行毕,孟轲叩首祈祷,“孙轲志不在邹,亦不在鲁,而在天下。轲自幼年起即习儒学,以孝悌为本,仁义为宗,日不敢倦,夜不敢怠,迄今已历春秋四十余载,英年无几,然功业未就,壮志未酬。眼见周室式微,礼乐日乱,百姓日苦,仁义不行,王道不通,战祸不断,生灵涂炭,轲忧心如焚,夜不安枕。今有齐君辟疆承继大位,治地千里,御民数以百万计,可兴王业。闻辟疆为人宽仁,异于先君,乃可辅之人,轲决意赴齐,成就姜尚之业,使秩序重归礼乐,诸侯重回和谐,仁政行于四海,王道统御天下。姜尚年八十始治世,率百里之众,成大周基业,轲每每思之,无不心向神往,信心百倍。今日天气晴好,红霞托日,乃是吉兆,轲辞行以酬壮志,敬祷列祖列宗,祈求列祖列宗英灵护佑孙轲,使轲宏愿得偿,壮志得酬!”

祷毕,孟轲再拜起身,拜过孟母,别过夫人,与孟仲一起大踏步出门,在众弟子簇拥下昂然登车,绝尘而去。

苏秦太累了。

一连数月的奔波,夜以继日的思虑,掏空了他壮硕的身躯。

身累,心更累。曾几何时,谷中四人吵吵闹闹,说说笑笑,一个锅里搅勺把,眨眼间,兄弟反目,阴阳相阻,唯一志同道合的挚友,这又遁去,叫苏秦如何不感伤。

苏秦的府宅位于稷下学宫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旁边有一家专营书简的店铺。

这个位置是苏秦选的。时隔这么多年,苏秦仍然喜欢竹子,喜欢竹简。早晚听到劈竹子的声音,他就会想到洛阳,想到那条伴他度过十多年成长岁月的书街。苏秦是官场人物,不算先生,也不带弟子,是以房舍不多,院中有房三进,外表不起眼,但里面宽敞舒适,起居用品一应俱全。

府中主房被苏秦辟作书舍,摆着一只黑色的几案,案前铺着一块羊毛毯,作为席子。案上摆着两卷展开的竹简,是孙膑留下的。苏秦一字一字地品读,读完一遍,从头再来。读累了,就闭上眼睛,任思绪飞翔。

从墨迹上看,孙兄早把它们写出了,时间当在两个月前,庞兄自杀之后。显而易见,孙兄写出它们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交给他苏秦,从眼前的喧嚣中遁去。是啊,孙兄与庞兄,一如自己与张仪,谁也明白谁,谁也想着谁,但又总是想不到一块儿,如果一个往东,另一个就一定往西。

想到张仪,苏秦心里一阵难受。此时此刻,张兄在做什么呢?如果他得知孙兄已经漂洋出海,不知何踪,心中该作何想?

想一会儿张仪,又想一会儿仍在鬼谷的先生与师兄、师姐,苏秦的思绪回到眼前,回到齐国的内斗,回到列国的纷争,回到天下的大势。

几乎是出于本能,苏秦从贴身衣袋里摸出师兄给他的锦囊,掏出那块羊皮,盯住先生写给他的偈语:“纵横成局,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

“我晓得,先生是在教我弈棋。”苏秦盯住羊皮,自语,“我成纵,张兄成横,纵横才是棋局。‘允厥执中’,是先生示我弈棋之方。‘大我天下’,是棋局终于何处。可这‘公私私公’呢?”闭目,良久,轻叹,“先生,您究竟在指点弟子什么呢?”

苏秦正在静室里冥想,院门外面一阵脚步声急。不一会儿,飞刀邹进来,报说稷下学宫的邹先生到访。

苏秦迎出院门,见一溜儿候着十几个学子,为首一人是邹衍。比起前几年初见面时,邹衍多了几分成熟。门下弟子由三人增至近六十人,更给他添加不少气势。

“听闻苏先生回来,衍不胜欢喜,特来拜望!”邹衍揖礼。

在稷下学宫,先生是至尊称呼,即使祭酒也爱别人叫他先生。作为稷下先生,邹衍出口即称苏秦为先生,套近乎是外在,在身价上扯平才是真章。无论如何,稷下先生不是职爵,在齐国不过是相当于大夫,而苏秦在名义上仍旧是六国共相!

“邹先生,久违了!”苏秦拱手回礼,朝他身后弟子拱手,“诸位学子,苏秦有礼了!”

众学子一齐揖礼:“邹门弟子见过苏先生!”

苏秦晓得邹衍此来的目的。几年前在彭蒙祭礼上,苏秦主坛,将邹衍驳个哑口无言,此番上门,邹衍想必是为讨回公允。

“邹先生,请。”苏秦伸手礼让。

“苏先生,请。”邹衍回礼。

苏秦、邹衍并肩走进院子,邹门弟子随从于后,但在进门后被飞刀邹拦下,邀入厢房。

邹衍在客席坐下,仆从斟上茶水。

“治学之人贵重光阴,”苏秦拱手,“邹先生不吝光阴,屈身登门,苏秦不才,愿听先生教诲!”

“教诲不敢!”邹衍回礼,发起挑战,“稷下乃治学之地,苏先生居此,必也是为治学。衍知先生饱学,冒昧上门,是想就学术求教一二!”

“承蒙抬爱!”苏秦端起茶杯,示敬,“请用茶,我们喝着茶说!”

邹衍按在茶杯上:“喝茶之前,衍有一请!”

“请讲。”

“衍门弟子素慕先生之才,皆欲聆听高论,衍想……”

不待邹衍讲完,苏秦朝外叫道:“邹兄,请诸位学子客堂用茶!”

诸弟子来到客堂,却不敢用茶,齐刷刷地站在邹衍身后,如一堵人墙。气氛也于顷刻间紧张起来。

“邹先生,”苏秦淡淡一笑,扬手示意,“敬请赐教!”

“衍不才,欲就天地环宇求教于先生。”邹衍扎起论辩架势,“敢问先生,何为天地?”

“学有所长,术有所擅,”苏秦又是一笑,“在下所擅乃邦交外务,天地环宇当为先生所长,在下正欲求教呢!”

“在下以为,天是圆的,地是方的,天如穹盖,地有四极八荒,天罩地,地撑天,天地交合,金木水火土五行运动其中,相生相克,自始至终!”邹衍一口气说完这一席话,目光挑战般射向苏秦。

“在下完全赞同!”苏秦淡淡一笑,竖起拇指。

苏秦没有应战,反而应和,倒是出乎邹衍意料。他已做好准备来掐架,且还带来弟子,岂料苏秦……

“可数年之前,在彭蒙祭礼上,先生不是这般想的!”邹衍略略一顿,较真了。

“数年之前,在彭蒙祭礼上,在下也是这般想的!”苏秦应道。

“咦!”邹衍先是蒙了,继而如斗鸡一般扎起架势,“那日你分明反驳,强词辩出一个理来,倒将在下……”

“哈哈哈哈,”苏秦笑出几声,拱手,“在下是强词来着,这些年来,在下一直想就此事向先生致歉。”扫一圈他的弟子,“今日倒是机会,在下正式致歉!”起身,朝邹衍鞠躬。

苏秦不仅不辩,反倒致歉,且当着他所有弟子的面,堪称给足了邹衍面子。邹衍紧忙起身,相对鞠躬。

一场备战数日的终极大战竟然以苏秦的不战而降轻松结局,邹门弟子无不喜形于色,跟着先生鞠躬。

气氛立时轻松下来。

致歉礼毕,邹衍招呼弟子:“诸位弟子,坐在你们面前的就是天下无人不知的纵亲约长、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大国君王见了也要跣足出迎啊!”

众位弟子跪地叩首。

“嘿嘿嘿,”苏秦扬手,“快快起来,这儿不是官府,是学宫,在下是学子,与诸位一样是学子啊!”

苏秦愈谦卑,众弟子愈叹服,跪地不起。

“起来吧。”邹衍扬手,“你们有所不知,苏大人才是真正学识渊博的人,你们可以就地坐下,洗耳聆听苏大人教诲!”

众弟子忽地直起身子,改跪姿为坐,尊崇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苏秦。

“哈哈哈,”苏秦又笑几声,盯住邹衍,“邹先生,你可晓得当年在下为什么强词驳你?”

“在下正有此惑!”邹衍应道。

“因为那场辩论,在下必须赢!”

“这……”邹衍惊诧,“既为论辩,就有输赢,哪有只能赢的理?”

“因为,只要在下输了,先齐王就不会入纵。若是先齐王不入纵亲,也就没有在下这个六国共相了!”

邹衍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

“今天不同,”苏秦轻松一笑,“在下可论输赢了。”端正身子,正正衣襟,“邹先生,在下……”

苏秦话未讲完,广场上一阵喧嚣,是有新人来了。诸弟子习惯性地伸长脖子,竖起耳朵,眼睛转向门口。

苏秦看在眼里,淡淡一笑:“别是有贵宾了。邹兄,出去看看?”

飞刀邹走出,不一会儿,进来禀道:“是从邹地来的一群儒者,叫孟轲!”

“是孟夫子了!”苏秦肃然起敬,转对邹衍,“这位夫子先生可知?”

“在下不知。”邹衍面现不屑。

“在下过鲁时,”苏秦看向门外声音传出的方向,“听人说起过孟夫子,说他习学于子思之门,博览群书,是饱学之士,堪称儒学的后起之秀呢!”

“哈哈哈哈!”邹衍大笑几声,愈加不屑,“儒门弟子,在下听到的可就多了!”

“在下还听说,”苏秦顺势推进,“孟夫子口若利剑,气势如虹,是个天生的辩才。孟夫子此来稷下,或可成为先生的对手了!”

“苏大人,”邹衍斗志被激上来,敛住笑,“您乃百忙之身,在下就不多扰了!”拱手,起身。

苏秦笑笑,拱手送出。

学子游齐,稷下是必来之地。

孟夫子一行一入临淄,就各自拿出儒门威仪,衣饰步态无不合礼,无不合仪。进入学宫大门,各人更见端正,马也精神抖擞,引起众学子围观。

入城之前,孟夫子已使公都子先行探过虚实,是以不见慌乱,车马径直驰至稷宫中心广场,在祭酒的大宅子前面停下。

诸弟子侍奉孟夫子下车,环孟夫子站着,观看四周气场宏大的宫舍。

公都子大步走向祭酒门前,向门人递上拜帖。

淳于髡晃着光头迎出。

孟轲迎上,揖礼:“邹人孟轲见过祭酒大人!”

“哈哈哈哈,”淳于髡回过礼,指着自己的光头笑道,“什么祭酒不祭酒的,叫我老光头就是!”

众弟子皆笑起来。

“哈哈哈,”孟夫子亦笑起来,再度拱手,“早闻先生趣雅,今日始见哪!”

“世道乱,日子难,不笑笑就得憋死,是不?”淳于髡又是一笑。

轻轻一句话,就将世道人心说尽,孟夫子油然起敬,拱手:“先生高论,孟轲受教!”

“光头早就听说邹地有个做大学问的人,人称夫子,今日幸会,不喝一杯茶就对不住好辰光了!”淳于髡伸手礼让,“孟夫子,陋室请!”

“谢先生抬爱!”孟夫子揖过,礼让,“先生请!”

二人并肩入门,步入客堂,一条黑狗迎出来,朝孟夫子脚前裾后一阵乱嗅,之后围着他撒欢,发出呜呜咛咛的讨好声。

“伊人,是老光头来客人,你激动个什么?一边儿待着去!”淳于髡指向一侧。

黑狗伊人跑过去,在他腿上脚上各蹭几下,乖乖地蹲在主人指定的地方。然而,尚未蹲完一息,它就又蹭过来,在主人身上胡乱磨蹭。

“呵呵呵,你小子,这是想见礼呀!”淳于髡拍拍它的脑门子,指向孟夫子,“露个丑去,这位夫子可是个尚礼的大家!”

黑狗伊人得到指令,不无快活地跳到孟夫子跟前,开始表演礼仪,拱手、鞠躬、跪叩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孟夫子惊得目瞪口呆。

伊人礼毕,讨好地看向主人。

淳于髡再次指向一侧它的蹲位。

伊人过去,蹲好,姿态甚恭。

孟轲尚未回过味来,淳于髡指着客席:“孟夫子,请!”自于主席位坐下。

孟夫子入席,目光仍在伊人身上,良久,揖道:“先生能使畜生施礼,仁矣哉!”

“哈哈哈哈,”淳于髡捋一把已是灰白的胡子,“我家这个伊人哪,别无才华,唯独学会了察言观色,见到什么人就做什么事儿。见到儒者,它行礼;见到墨者,它打抱不平;见到辩者,它蹲在对面,咣咣咣直叫;若是见到法者,它上前就是一顿咬啊!”

“为何要咬?”孟夫子震惊。

“不咬不足以立威呀!”淳于髡爽朗地大笑起来。

孟夫子真正领教了淳于髡的厉害,望着黑狗,想笑,笑不出来;想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傻傻地坐着。

淳于髡的弟子端着茶水进来,摆在几案上。

“孟夫子,请用茶!”淳于髡端起杯子,致敬。

孟夫子亦端起,致敬,各品一口。

“请问孟夫子,”淳于髡放下茶杯,转入正题,“此来稷下,是做匆匆过客呢,还是想久住一些辰光?”

“听闻天下学问尽在稷下,”孟夫子亦放下杯子,拱手,“在下心向往之。如果可能,在下想住些时日,随时求教于大方之家!”

“甚好!”淳于髡拱手回礼,“夫子光临赐教,实乃光头与稷下学子的福祉!夫子一路劳顿,想必累了,我们改日详谈如何?”

孟夫子拱手:“谢先生厚爱!”起身欲走。

“来人!”淳于髡朝外叫道。

方才斟茶的弟子闻声进来。

“夫子一行远道而来,需要安歇,你去接洽学宫令府,暂先安排于馆驿!”

“敬从命!”弟子转对孟夫子,“夫子,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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