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9，可爱的小彼得，我‘算是’你的父亲，但想起我做父亲的往迹，我心头便涌起了不少的感想；我的话你是永远听不着了，但我想借这悼念你的机会，稍稍疏泄我的积愫……是怨，是恨，是忏悔，是怅惘？对着这不完全，不如意的人生，谁没有怨，谁没有恨，谁没有怅惘？除了天生颟顸的，谁不曾在他生命的经途中——葛德说的——和着悲哀吞他的饭，谁不曾拥着半夜的孤衾饮泣？我们应得感谢上苍的是他不可度量的心裁，不但在生物的境界中他创造了不可计数的种类，就这悲哀的人生也是因人差异，各各不同，——同是一个碎心，却没有同样的碎痕，同是一滴眼泪，却难寻同样的泪晶……”
或许徐志摩此时能想起，这个从自己血肉与性灵中生生分裂出的灵魂，在他甫未出世时，曾遭到自己怎样的诅咒。他在生命的最初，没有得到父亲的祝福。没有福缘的幼子，就这样离开。徐志摩初次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曾经真的有一点血肉从自己的生命里分出，可惜迟了。迟到的慈爱甘液，无法滋润一株已然萎折的鲜花。他给陆小曼写了一封信，倾诉了自己的悲切，还在信里附了小彼得的照片，让小曼帮他珍藏。而他似乎也深切体验了生命无常之后，将那份永远无法对爱子表达的情谊，全都转给了陆小曼。
徐志摩对陆小曼的情意，日复一日地浓烈。他每天都在等陆小曼来的信。等不到，就仿佛被几百斤的石头压住了心，心口火热，身体冰凉，说不出的难受；只有等到了信，他才有了安慰。所以，每一次通信，他都迫切地，不厌其烦表达自己的爱意与决心，他信中的一字一句都在鼓舞他的眉。徐志摩实现了离开前的诺言，“人虽走，但心不离开你。”
（四）小曼的挣扎
当徐志摩在海外惆怅的时候，陆小曼正在闺中呻吟。当别人做着浓浓的梦时，她静悄悄地坐在书桌前，听着街上的一声两声的打更声，听着风漏过树枝，冷冷清清呆坐着。坐到最后，惆怅得只得去寻梦，梦里徐志摩没有走。在那里他们能自由做想做的事情，没有旁人毁谤，没有父母干涉。她悔，悔她当初不该劝徐志摩离开，她也恨，恨自己没勇气，总是顾着别人的闲话生活。
在这场恋爱中，陆小曼并非毫无顾忌。很久以后，当陆小曼回想起这场疾风骤雨般的热恋时，她还清晰地记得那份，跟随着恋爱一起到来的烦恼与痛苦。她很清楚，她与徐志摩的爱，得不到家庭的谅解，更得不到社会的谅解。至少，在她还没有离婚，还是“王太太”之前，她就得背负自己的耻辱与家门的耻辱；她更清楚，她投进徐志摩生命中的爱，极有可能不但不能给他幸福，反而坏了他的一生。所以，当初劝说徐志摩应泰翁邀请出国的人中，除了朋友，也有她。
让他走吧，约好了彼此再不通信，让他到外头去洗一洗脑，借一次短暂的分别，让这段因缘暂告一段落，让各自的生活都变回原来的方向。因此，她对徐志摩说：“你还是去走那比较容易一点的旧路吧，那一条路你本来已经开辟得快成形了，为什么又半路中断付出呢？前面又不是绝对没有希望，你不妨再去走走看，……我很愿意你能得着你最初的恋爱，我愿意你快乐，因为你的快乐就和我的一样……”
这是不是真心话？徐志摩若真的得着“最初的恋爱”，陆小曼会快乐么？也许，她会继续将自己埋在热闹的交际场里，艳羡着别人的快乐，快乐着别人的快乐。情人总是嘴里硬着，心里软绵绵的。否则，信不过迟来了几天，她怎么坐立不安，无理由地心跳，又怎么会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当真实践了分别时的承诺，再不写信来了？
怎么可能不通信？徐志摩的信，还是一封封地发来了。几乎是每到一站，便给他亲爱的眉写信，告诉她沿途的风光，告诉她新鲜的事物，告诉她自己无时无刻都在念着她。
徐志摩的爱情，就这样隔着远远的大洋，穿透薄薄的信笺，烘烤着她日日冰凉的心。甚至在她自认失败，决定随命运漂流，任由他人摆布的时候，徐志摩挚诚的情感，也一再地击碎她逃避的计划。她或许想不到，那个以浪漫称著的诗人，竟也能激昂如此，他说：
“来！我的爱，我们手里有刀，斩断了这把乱丝再说话。——要不然，我们怎对得起给我们灵魂的上帝！是的，曼，我已经决定了，跳入油锅，上火焰山，我也得把我爱你洁净的灵魂与洁净的身子拉出来。……”
其实，她并没有少跟家人争论，没少跟王赓闹。她为了爱情，决定要“拼命干一下的好”。做人为什么不轰轰烈烈做一番呢？她争取了，闹了。闹完了，就回房间倒头便哭。本就是个病美人，这样一来身体每况愈下。况且，她的应酬多得躲也躲不掉，每天拿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身子应付别人，在精神上苦到极处，却没人知道。有时候，她会觉得，若是日子再这么熬下去，身体就再也担不起这样的愁苦，或许等不到徐志摩，这日子便要过完了。
毕竟，她不过是独自一人面对众人，徐志摩的精神支持再大，也无法解决眼前的实际。那天，母亲丢给她一封信。那是徐志摩写给母亲的，信中透着稚儿般的真诚，婉转地劝导着母亲。可是他哪里知道，那些“明珠似的话好似跌入了没底的深渊”，那些可怜的求告，丝毫打动不了母亲滑石一样硬的心肠。所以，她只能将日子一天天拖下去，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无法拖延，陆家收到了王赓的最后通牒。当时王赓在上海公干，他给陆家写了一封信，那严肃的语气在陆小曼看来，像极了对下属的命令：“如念夫妻之情，立刻南下团聚。”
父母要她立刻做决定，逼着她必须一个星期内动身去上海。她苦思了一宿，一清早便去争闹。她勇气百倍，预备拿性命来碰。可是，她大败而归。做女儿的，再狠，也敌不过父母凄凄的泪。父母到底生了她养了她，岂能害他们。于是她妥协了，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她给徐志摩去了最后一封信，希望他能回来：
“摩！唯一的希望是你能在二星期中飞到，你我作一个最后的永诀。以前的一切，一个短时间的快乐，只好算是一场春梦，一个幻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可以使人们纪念的，只能闭着眼想想，就是我唯一的安慰了。……要是我们来不及见面的话，苦也不要怨我，不是我忍心走，也不是我要走，我只是已经将身体许给了父母……”
这是“永诀”。乌云盖住了她的希望，黑暗暗地不见一点亮光。悲切中，陆小曼不禁生出恨：上天造出了陆小曼，为什么又造出徐志摩，让他教会了自己爱，尝了爱的苦，却不给她爱的结果。这真正是让她痛在心头，恨在脑底。
信发出去，徐志摩接到后，见事情再无法拖延，便打点行装回国。他本在早些时候就有回国的打算。因为他接到胡适从国内来的信，得知陆家与王赓松了口风。当时原想马上动身，可是，泰戈尔还没有来。毕竟是应了泰戈尔的邀约，无论如何，总得见一面。所以徐志摩还是按下心，耐心等，却还是免不了写信跟小曼抱怨：
“这回旅行太糟了，本来的打算多如意多美，泰戈尔一跑，我就没了落儿，我倒不怨他，我怨的他的书记那恩厚之小鬼，一面催我出来，一面让老头回去，也不给我个消息，害我白跑一趟……”
泰戈尔一直没等到，徐志摩趁这时候到处游玩，伦敦，巴黎。为了陪幼仪散心，他们俩人一起去了意大利。只是这期间，他的心一直挂着北京，为了陆小曼终日抑郁，食不知味。这样的徐志摩让张幼仪觉得，他对陆小曼热切超过了对爱子的哀悼，于是便拿他取笑：“你来欧洲只带了一双腿，胃没带来，‘心’也在别处用着。”他就这样，一路愁苦着，直到收到陆小曼信。这下，徐志摩再也管不了泰戈尔了，打点行装匆匆回国，7月底便到了北京。
（五）功德圆满的离婚宴
在徐志摩出国的这段时间里，事情并非如陆小曼的担心的，只是一味地坏，其中也有些积极的亮光，仍是有同情他们的朋友替他们出声，刘海粟便是。
刘海粟与陆家有同乡之谊，加上他又是陆小曼的师傅，因此陆家人视刘海粟，便少了一份看外人的生疏。曾有一次，刘海粟与陆小曼的母亲谈起小曼与徐志摩的事情，陆母对他说了心里话：“当初是因为我们都喜欢王赓才把亲事定下来的。我们也不是不喜欢徐志摩，只是人言可畏。”
刘海粟听完这话，当即便向陆母提出：“许多因婚姻不自愿而酿出的悲剧，希望长辈要为儿女真正的幸福而做出果断的抉择。”陆母也是知书达理的人，仔细想想也就明白了几分道理，再加上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女儿，她何尝不知道小曼为了这件事情受了太大的苦，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她最终还是松了口。这下，事情便有了转机。
胡适把这个好消息，捎给了海外的徐志摩，当下，徐志摩便有了计划。于是，他回国后，便找到了刘海粟，两人一商议，决定由刘海粟与陆母一起，陪陆小曼去上海见王赓。
在刘海粟的印象中，陆小曼动身去上海那天，来送站的人当中不乏北京的社会名流，有学者教授亦有闺阁名媛。刘海粟不免感慨，得陆小曼这样一位情人，定然需要不浅的福分。旁人有心发感慨，而徐志摩无心。对他而言，陆小曼这次南行，是一次与命运相关的搏斗，他哪有不盯紧的道理。于是，陆小曼前脚刚到上海，徐志摩后脚便跟上了。他以学术研究为名，与刘海粟待在一起，于是便有了开篇中，刘海粟与徐志摩二人的对谈。在那次谈话中，徐志摩将他与陆小曼感情线索，详细告诉了刘海粟。
当时的刘海粟，二十多岁的年纪，留学日本归来，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与所有的新潮青年一样，刘海粟的血液里，同样激荡着破旧立新的因子。早在1914年，这位艺术青年就在自己创办的上海国画美术院开设人体写生课。这在中国，可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他因此成了当时人们口中的“艺术叛徒”。可他不但不退缩，反倒以此名号自居。这样的热血青年，自然也以反封建为己任。想当初，他自己也为了“自由婚姻”而逃过婚。此时，他听了徐志摩的讲述，自然倍加同情，便答应将这个忙帮到底。于是，就有了那场功德林酒宴。
功德林是一家素菜馆，环境雅致。1925年9月的一天，功德林里来了这样一群人：徐志摩、陆小曼、王赓、陆母吴曼华、杨杏佛、唐瑛、李祖法、张君劢、唐腴庐（唐瑛之兄）、刘海粟。虽说刘海粟是这次宴会的召集人，但徐志摩也是半个主人——他这次，是公开要向王赓要老婆。徐志摩紧张，用刘海粟的话说，这是因为徐志摩毕竟是个生性忠厚的君子。他虽然极爱小曼，但要这样公然夺好友妻，脑子里的道德束缚哪有那样容易挣脱；陆小曼心里也忐忑，她虽巴不得马上解决这愁杀人的事端，但她极深的涵养，令她看起来从容不迫，坐在母亲身边仍是仪态万端。刘海粟很佩服陆小曼当晚的举动，她的行止即不让王赓有半点难堪，也不让徐志摩觉得过分得意。
开席后，刘海粟斟酌了一番，以反封建入题，大谈婚姻应以感情为基础，否则便是有违道德，而离婚的双方应当继续保持友情，因为爱情与友谊不可混为一谈。王赓聪明，不会不明白此话的用意，终于，他举杯向众人说：“愿我们都为自己创造幸福，并且为别人幸福干杯。”用徐志摩的话说，王赓“开眼”了。他在这次宴会后，表示自己同意与陆小曼离婚。1925年9月，王赓便与陆小曼办了离婚手续。一场功德林酒宴，似乎圆满了一场功德，陆小曼与徐志摩的日子迎来了云破日出后的第一道光束。
陆小曼自由了，可是这一对冤家，那时虽同在上海，但那场功德林宴会后，却总也见不上面。不奇怪，毕竟两人的关系现在正处在风口浪尖上，虽然王赓应了要离婚，但两人还是不能太张扬。为此，徐志摩心情郁卒得很，他写信给胡适诉苦：
“今天又是淫雨天，爸爸伴我来（杭州），我来并无目的，只想看看影踪全无了的雷峰，望一望憔悴的西湖，点点头，叹叹气，回头就走。……适之，这心到底是软的，真没法想，连著几晚真是：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噩梦，
谁知我的苦痛？
眉影踪全无，料来还在上海，我离南前大致见不著了……”
真是字字句句透着惨淡。其实，徐志摩也曾约了陆小曼到杭州来私下里会面。他以为小曼会来，一个人跑去车站守着，但冤家不曾来，无奈，拿出日记本写下几句：
“去车站盼望你来，又不敢露面，心里又层的难受，结果还是白候，这时候有九时半！王福没有电话来，大约又没有到，也许不叫打，这几次三番想写给你可又没法传递，咳，真苦极了，现在我立定主意走了。”
记这日记的本子，便是日后著名的《爱眉小札》。徐志摩从欧洲回来时，便将它随身带着，只记他的小曼，只写他对小曼的恋。今天，他记的，是他来车站等她，站在车站远远看着，想见却不敢靠前的窘相。无奈，这次等小曼等不来，而徐志摩却是非走不可了。他答应了陈博生和黄子美要接办《晨报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