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道，地处唐境西方，临近川蜀边境瞿塘峡，乃是川蜀连接东都洛阳的唯一商路。
原本应是商旅往来不绝的官道上，如今，只有一个小小的商队在慢悠悠地赶路，行了大半日也未遇到其他商旅。
牧十一坐在车辕上，挥了一鞭，回头看了一眼雾色朦胧的来路:“张师兄，我们行了快有一日了吧。”
换了衣裳的张道灵，倒是像极了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是啊，这一路行来，竟是一支商旅都未曾遇到，只怕，事态更严重了。”
或许东都的商旅已然知晓消息，都已不敢入川了，只是那些前些日子从川蜀就出发了的商旅，也未曾从洛道出来过，怕是已遭不测。
雾色弥漫开来，远处隐隐已见一片简陋的栅栏。
长乐村，洛道之上唯一的一个村庄，整个村子不过三四十户，因地处穷山恶水之地，只能依靠着给过往商旅提供些补给而存在于此。
按理说来，此时正值暮时，应是生火做饭之时，可整个村子里竟是没有一丝炊烟，安静得可怕。
马车缓缓进了村，目光所及之处，家家户户皆是关门闭户，一切都显得诡异至极。
“见鬼了，这些屋子里所有摆设一切如常，只是一个人都没有！”
叶小凡接连查探了好几户人家，皆是如此。
张道灵皱眉看了一眼村外渐渐深沉的夜色，道:“天色已晚，不宜再往前走了，我们今日就在此地休整一晚，明早再出发。”
“好。”
整整跑了一天的三匹马已疲惫不堪，鼻里升腾起一大片雾气。
慕容小天提了个木桶，走了出去:“我去找点儿水，这些马可不能累坏了，不然明日我们只能走路了。”
李若雪的性子本就自来熟，才两日功夫，便与慕容小天打得火热了，当下自告奋勇道:“小天，我陪你一起去。”
牧十一四处转了转，道:“桌已有尘，炉膛里没有新火，只怕这些村民失踪已有五六天了。”
张道灵点头，道:“与我想的差不多，牧师弟，你说这三四十户人家，少说也有百来人吧，难不成会凭空消失？”
念及当日白师兄说过的话，僵尸两个字始终像是压在牧十一心头上的巨石。
若单单是凭空消失了那还好些，只怕是……
“啊！”
村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那是李若雪的声音！
“是小天她们！快走！”
长乐村紧临着洛水之源，那是过往商旅平日里的饮马之处。
在那儿，牧十一看到了这一辈子，不，两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溪水边几株老槐叶已落尽，光秃秃的枝头上竟是站满了黑羽红眼的乌鸦，那些乌鸦时不时呱叫一声，只是那一双双眼睛皆是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这几位不速之客，那眼神看得人毛骨悚然。
那溪水中，竟然全是些已被溪水泡得发肿的尸体，男女老幼皆有，从那穿着不难看出，这些尸体，就是长乐村的村民！
那些脸面朝天漂浮着的尸体，尽是死不瞑目！那一双双眼睛瞪得老大，身体上已出现了些许腐烂，一股子恶臭随风而来，令人作呕。
惨绝人寰！
李若雪已趴在篱笆边吐得一塌糊涂，那泪水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慕容小天好歹也是上过战场见过厮杀的军人，却也未曾见过这般惨烈的景象，只见她小脸发白，银牙紧咬，想来心里也并不是那般平静。
“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小七已是哭出声来，眸里是滔天恨意。
“一年前，我来过这长乐村，这些村民都是淳朴善良之人，他们有什么错？要遭这般屠杀？”
“那个小姑娘叫小莲，我还记得她笑着告诉我，她想做一个医师，想走出洛道学习医术，然后就回来给乡亲们看病，为什么！为什么！”
张道灵眉头微皱，道:“小七，你冷静点儿。”
谁知小七抬起头，恨恨地看着他，冷道:“张师兄，你的血是冷的么？”
“你……”
牧十一轻轻拍了拍小七的肩，叹道:“小七，张师兄不是这个意思，这仇，我们一定会替这些村民报！但死者已逝，我们现在绝不能自乱阵脚，该好好想想如何处理才是。”
小七闻言，脸色一僵，情绪渐稳，抹了把泪:“张师兄，对不起，是小七失态了。”
张道灵微微摇头示意无妨，道:“这么多尸体，必须尽快安葬，否则此处乃是洛水之源，若是爆发瘟疫，只怕洛水下游乃至东都都要遭殃！”
叶小凡眉头紧锁，道:“可这一百多具尸体，若是搬上来入葬，就凭我们几个人，怕是要忙上一两天。”
“何况有些尸体都已腐坏，也不可能让小天她们这些女孩子去搬吧？”
“阿弥陀佛。”
此时，慧空和尚站了出来，念了个佛号道:“我佛门有一门度人经，贫僧可将这些逝者尽数焚化，只但愿他们不会怪罪。”
“那也好过曝尸荒野吧？”
“就如此办吧。”
慧空和尚点头，在溪畔坐下，手持佛珠，口中喃喃，佛经随口而出，似天外梵音。
只见慧空和尚身后浮现一座金色佛像，尽显慈悲，化为漫天金光，一点点落于那些尸体之上。
那些尸体一遇金光，竟像草遇火星一般，无风自燃，顿时，一股浓烈的焦臭味冲天而起，那火光熊熊，也将那些眼巴巴立在树枝上的乌鸦尽数驱散。
恶臭熏天，牧十一几人却没有一人出言抱怨，因为，那是对这些无辜死者的不敬。
约摸一炷香时间，水面上已没有了半点儿痕迹，只是那溪水黑如油墨，令人发慌。
张道灵取出一个药包，将之置于溪中，道:“这是万花谷的除疫散，我身上所有的都放在里面了，它会一路顺流而下，将这一段溪水尽数清理干净。”
此间事了。
慧空和尚依旧静坐溪畔，道:“张师兄你们先回吧，贫僧要为这些施主都念一遍经，以渡亡灵。”
张道灵点头，道:“那慧空师弟你自己小心些，我们就在最近的民房里歇息，若是有事就喊我们。”
经此一事，几人皆是有些心绪不宁，特别是李若雪，第一次下山就遇此般人间炼狱，可着实是将她吓坏了，只见她靠在慕容小天身边，玉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袖，哈欠连天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似是只要一闭眼，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一幕惨烈来。
“张师兄，此事必是红衣教所为，只不过，他们为何要屠戮这长乐村？”
张道灵摇头，叹道:“我也不知，临行之前，师尊曾提及过红衣恶名，只是未曾想竟是这般灭绝人性。”
“既然长乐村已被红衣教所屠，那说明红衣教已然知道此处，我觉得明日里，我们应该放弃车马步行前往李渡城了。”
“好。”
“歇了吧，明日里也不知会有何事发生，精神不济可不行。”
脑海里依稀还浮现出那些死不瞑目的可悲眼神，牧十一只能顺着困意强行压下这些念头，缓缓睡去。
夜色如墨，无星无月，长乐村在这片夜色里，就仿佛一头噬人的猛兽，静谧得可怕。
简陋小屋里，一点儿火光静静燃烧，几人熬不过困意已然睡去。
洛水之畔，老槐之下，慧空和尚孤身一人坐在那儿，默念佛经，每念一遍，溪水之中便似有一粒星尘破空而去，直冲云霄。
翌日清晨，雾霭渐散之时，慧空和尚自溪畔归来。
一百二十七遍度人经，一百二十七条无辜逝去的生命，像是一道道刻痕划在众人心中。
沐白衣精心备下的吃食，总算是分散了些许众人的心绪，气氛不再似昨夜里那般沉重，便是连慧空和尚都是赞不绝口。
抛却所有马匹，众人按照白师兄给出的路线徒步前往李渡城。
淌过洛水，一条小小的山道隐没在雾色之中，两旁皆是错落颓败的槐树，似有几分诡异。
张道灵止住脚步，看了一眼前方诡异莫测的雾气，道:“长乐村里的晨雾已散，这里却还是这般深沉，只怕这不是寻常的雾气，而是有毒的瘴气。”
说罢，也不知他从哪儿取出一只小兽，似刺猬模样，却是有着一条像是蝎尾的尾巴，颇为怪异。
只见那小兽步履蹒跚地爬进了那片雾色之中，那片雾色就像会噬人的猛兽一般，瞬间吞没了小兽的身影。
小半柱香之后，那小兽便跑了回来，只是那蝎尾之上却已不是起初的黑色，而是变成了紫中还带着几丝红线。
张道灵收了小兽，沉声道:“这雾里有毒，且毒性颇烈，这条路约摸有八里左右，出了这里之后，便可看到李渡城了。”
万花谷中有四圣，花圣宇晴，工圣僧一行，书圣颜真卿以及药圣孙思邈，这小兽唤作荒刺蝎尾兽，可辨识天下八九成毒，倒也算得上世间颇为罕见的珍兽，乃是药圣孙思邈从荒域之中带回，然后驯养成功的，整个万花谷之中也仅有两只罢了。
洛雨柔的眼神有些艳羡，却也只能暗自叹气。
张道灵不止修为了得，在医术上也颇有建树，从他那行云流水的配药之中便可见一斑。
牧十一不由得对张道灵在万花谷的地位有了些猜测。
张道灵的解毒丸十分有效，众人服下之后，行走在毒雾之中，竟是没有半分不适。
雾蒙蒙，这一条山路上静得可怕，也不知这条路的尽头，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