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琴声一顿,却也没停。冷鸿又说了一次,里面才慢慢地回答:你认错人了,客官,吃完了面就走吧。
冷鸿许多话涌至口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当年铸剑派里,他有点闷,五师弟沉迷算学有点清高,六师弟钻研药草医术性子孤僻,大师兄和大师姐每天帮着师傅忙许多大事,名义跟他们是师兄弟,更像长辈人,三师兄是所有人的开心果,靠着他大家才能凑在一起,听着他唱小曲,击掌相和,月白风清,烤肉滋滋在火上响,人人脸上都带着笑,连最不爱笑的五师弟也微微翘起嘴角。后来三师兄铸出未成剑,表面仍嘻嘻哈哈,大家知道他其实心里不快,每个人都在默默地搜寻矿石留给他。如果说六个师兄弟里大家互相有点隔阂的话,唯独三师兄谁都喜欢,都能与他相处得亲热。
铁军来袭之日,是三师兄从门外奔来报信,他才有时间拔剑一战,不然那些铁甲兵忽地发动进攻,他毫无防备,只怕早就死了。
小顺儿,你喊庆叔出来呀,没看见人家在外面等着吗?
那黑俏老板娘远远地喊着,小顺儿在里面歪起脖子看看庆叔,却见他神色木然,手里机械地拉着胡琴,一动也不动。
老板娘抱歉地看着冷鸿:客官得罪了,这死酒鬼就是这样子的,你可别见怪,他没有什么坏心,就是不会招待客人。
冷鸿心里难过,虽说这老板娘明着骂他暗里是回护,那一声声的死酒鬼听了还是刺耳。
三师兄,你今天不见我,明天也不见吗?我现在要重振铸剑派,你不出来大家一起吗?三师兄,你忘了当年同门学艺的事了吗?
连问三句,冷鸿热血激荡,门里却还是寂静无声。小顺儿见庆叔呆呆地,眼角泛了泪,就把那块糖塞到他嘴里让他含着。
邓庆好容易平复了心绪,出门去看,空荡荡地,老板娘边洗碗边说:他走了,你师弟?跟你一样犟驴脾气,说明天他还来。你怎么办,躲他一辈子?哎小顺儿,那么大块糖你一下就吃完了?哎客官你吃面么?别怕别怕,死酒鬼你回去啦。
那路人本想坐下吃面,一看到邓庆脸上大片红红的伤疤,惊叫一声就跑走了。
邓庆摸了摸自己的左脸,看右边还浓眉大眼,左边却被烧得皮肉一块块纠起来了,连眼角也下垂。想起当年跟师兄弟一起下山做事,投宿农家,常被婆婆阿妈们议论,说那几个师弟还是小孩子,就属他最适合做女婿,样貌端正身材高大健壮,留在家里干农活最合适了。师弟们听了,总是拿这些话来取笑。那些农家姑娘,还真有含情脉脉地送了荷包给他的。
现如今,他看着那条污水横流的巷子,远远又来了个人似乎要到这边来吃面,他赶紧钻回了那黑暗的小屋,去摸索那把胡琴去了。
老板娘看他那恐慌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一边招呼客人坐下,做了牛肉面,一边又下了两碗猪肝面加卤蛋,喊了小顺来端去跟庆叔同吃,她自己捞了面,和几片锅里捞剩的菜叶,拌了点酱汁,本想再淋几滴醋,想到醋也贵了就不加了,坐在板凳上就大口吃了起来。
熊霸天连收三颗双雪丹,给了冷鸿万两白银,又帮他看好一处大庭院,二十多间房,花木扶疏,原本是一位京官的宅子,不想他贪赃枉法被整治了,这宅子官卖价格便宜,旁人却嫌晦气不买,冷鸿听说了倒没这忌讳,有熊霸天帮忙,早早过户到名下。熊霸天派了几个仆役过去,打扫得纤尘不染。
冷鸿去订制了块匾额,上面大书:铸剑派三个金晃晃的大字,虽俗气倒也喜气洋洋的。订好了他想着铸剑派复兴未来千头万绪琐事,走着走着眉头皱了起来。
忽听到有人喊他:冷鸿!冷鸿站住,回头见是文红柳,有些恍惚,似乎很久不见又似乎她一直都在身边,文红柳看他呆呆的,人有点瘦了,也来不及多说,招了下手腾身跃起,冷鸿跟着她连跨了两个小院,在一座大屋的屋脊上伏下身体。
对面一扇黑漆小门是宅院后门,冷鸿正想问缘由,文红柳努嘴只是示意他看。
那小门一开,杜巩从里面出来了,他以前青衫白面,正是斯文书生,这会儿却穿着锦缎长袍,上面脏污撕破了几处,他神情热切:
阿珍,你这一次要跟我回去了吧?
门里的女子桃腮杏眼,挽了个坠马髻,懒懒地说:是了是了,容我收拾下行李。
杜巩满脸欣喜:这次我们回去泰城,买房置地,生儿育女,那可多么好。那女子面露讥讽:对,还给你们家做媳妇,等到有一天遭难了,第一个就把我卖掉!
杜巩却面不改色:我没有同意过要卖掉你,我醒来你已经不见了,我找你找了许多年,没有别的女人,阿珍,我要跟你说多少次,你应该跟我回家去了。
那门里的女郎也是倔强角色:我又说了多少次,没有可能,你好好回去读书做官,阿珍已经死了,这里只有秋意。一个读书人成天混在赌坊里,你不能这么没出息。
两人拉锯似地反复说了几遍,冷鸿大致也就听明白了,这秋意姑娘本是杜家的养媳妇阿珍,与杜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想遭了旱灾那年,有人贩子去高价收购出色的女童,杜家为给杜巩治病就把阿珍卖了。杜巩来了京城读书,百计打听找寻,终于找到了现在的红姑娘秋意,奈何一个要复合一个就是不肯。
听着那秋意姑娘在下面大声说:你不信命,我信,你要改我的命,总得问问我肯不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读书人不懂这话的意思吗?
杜巩惨然一笑:懂是懂,可我不相信你对我无情。
秋意倚着门,反复看自己的胭脂红指甲:不是你我有情无情,是这机缘不对了。我们又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了。
文红柳斜眼看冷鸿,轻声说:可不是我扣押他的,你看好了。
冷鸿半晌无声,默默地起身跨越了几道院墙,头也不回问:你还跟着我干嘛?双雪丹吃完了?
身边响起的却是一声粗嘎的笑声:哈哈,果然你小子有的是双雪丹,还有多少,出个价吧?
冷鸿一惊拔剑,此时他武功大进,剑气凛凛,谁知身后这人也气场异常,浑身灼热,冷鸿便似靠近了铸剑的熊熊烈火般,纵身后跃开,才没有了热力的压迫感。
来人团脸长眉,双目细长,看着冷鸿颇有戏谑之色:小子,功夫不错,要不要我们玩几下试试?
冷鸿抱元守一:不敢,阁下尊姓大名,找我何事,为何突然发难?
来人哈哈大笑:我只是想从你这里买些药,让你开价啊,免贵姓马,我叫马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