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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梦里不知身是客,原来是这样。

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她只是想一想就觉得累。

人在年少的时候总是冲动的做出一些奋不顾身的事情,只是年少啊,谁又能当真呢?

年少时的爱情毫无理由,只是因为一念之间的喜欢,可是人生却是另外一回事,让两个完全合不来的的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一辈子……一辈子有多长,她不知道如何去计算,只是感觉,绵绵无绝期。

红拂躺在白绣锦帐的床榻上,昏迷了几天几夜,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将他们这半生都重演了一遍,梦里不知身是客,若真是如此,她也就不必醒来了。

房间里空无一人,连小丫头也不见了踪影,她的心无限的向下沉去,李靖和秦叔宝说话时,她就在帐后,前几天他们刚刚吵完一架,李靖负气而去,连家也不回,她担心起来,去寻,就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秦叔宝和他对坐,一壶好酒,她远远的便可闻到酒香,听他叹了一口气,说,“李兄和嫂夫人当真不合,李兄为人光明磊落,认真正直,嫂夫人却过于随性,不尊礼法,你们这样从早吵到晚,人说家和万事兴,总不是办法。”

李靖长叹一口气,杯中酒一饮而尽,“叔宝太客气了,她坑蒙拐骗偷,哪一样不精通,到了太原城仍是如此,想要怎样就怎样,看谁不顺眼了,说戏弄就戏弄,毫不顾忌。”

“也是,前几日嫂夫人戏弄元吉公子,也太过了些,虽说他确实有错,但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是秦王的亲弟弟,大家都不好看,太不顾大局了。”

李靖就又叹了一口气,“叔宝,我现在真的很不想面对她,看看你们的夫人,或温柔或侠义,她呢,我真的无法形容对她的感觉,若不是她当初对我有恩……”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就在帐外,心中一震,等着他的下半句,结果他却不说了。秦叔宝犹豫了一下,说出口,“听说嫂夫人曾是杨素府里家妓,与李兄结缘也是于此,按照李兄现在的身份,大可另娶贤妻……也或许李兄对她尚有情?”

他连喝了两杯,说道,“实话告诉你吧,连当初有没有情我都不能确定!我也一直在想!当初一场患难,我确实对她动过心,只是动心吧,后来她又对我有大恩,我很少接触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错把感激当做了****……”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脑中嗡的一下炸开,这时候秦叔宝的话似远似近的响在耳边,“李兄不愿做忘恩负义之辈,那么纳妾吧,子嗣还是要有的。”

李靖的声音也飘过来,轰的一声,他说,“也是如此。”她转身跑走。

红拂略微清醒了一下,想到这些,撕心裂肺的痛楚蔓延开,很快又进入了深眠,梦回旧时,往事流连。

她也梦到了一些李靖不知道的事情。

其实,她并不是毫无男女界防,她缠着他,也不是因为他身上有无价之宝,那只是欺骗自己的借口罢了,因为、因为,也曾有那么一个人,很喜欢在她耳边管教她来着,这种亲昵如她,弥足珍贵。

梦里面回到她小时候,倾城的娘亲站在那里,她在脚下绕来绕去,娘正在气头上,想打她又忍住了,最后蹲下,一句一句的训着她,总是这样的,直到她彻底的消失在她的生命中,她只是一个失爱的孩子,遇到李靖,他想训斥她又忍住了的表情,那样的类似,以至于,她缠住他不放。

本来也不过是玩笑,谁料到,生死与共,她却爱上了他。

眼角划出泪来,罗艺撤兵也并非他知道的那样简单,就在他答应她江陵赏月的一刹那,她做了那个决定,消失的三个月,有多少大事,在她身上发生。

爹爹大发雷霆,将她赶出家门,她将所有钱财一分不留的送到罗艺府上,孑然一身离去,只为了,某人一个江陵赏月的承诺,连家门都回不去了。

她想的很简单,两个人,一间茅舍,对月小酌,一生一世。

结果却是,他错了约定。他始终没有时间……但他却有时间花费两个月和一帮兄弟去参加个武林大会。她已经不奢求一生一世了,也不再相信那个赏月的约定了,只感到无限的悲哀。

红拂昏迷了几天几夜,大夫来了又去,不见起色,李靖以为是她耍得小把戏,故意和她赌气,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最后却是李世民来了。李世民看着她,不由的叹息,那个疯疯癫癫的小丫头,竟消瘦憔悴至此,忍不住发起火来,命人将李靖押了过来,喝道,“十天之内不许出府,夫妻吵架闹到这般,成何体统!”

红拂被硬生生的唤了回来,睁开眼睛,高烧是未退的,朦朦胧胧的看见李靖,正端着药碗,向她嘴里喂药,她心头一酸,说,“我梦到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从他们司空府相遇到战胜罗艺凯旋,历历在目。

李靖不语,她就彻底的失望了,开口说道,“我要搬出去住。”

他的手一抖,一滴药溅在手背,叹一口气,“红拂,你别闹了。”

她就自嘲的笑起来,“靖哥,你我维系着这层关系太累了,不是么,你总是要我适应你,那么我告诉你,做不到,我也累了,我搬出去,你是另娶还是纳妾,与你方便。”

他一怔,半响后喃喃说道,“原来你知道了。”

她喘一口气,缠了他七八年,总算到了尽头,他变得功成名就,她变得一无所有。

大唐,武德三年春。

西南王世充叛乱,李世民命李靖、秦叔宝、尉迟恭等领兵平乱,李靖久不征战,退居李世民身后,自幼跟师父所学的治世之道令李世民大为欣赏,每遇大事,总与其商讨大计,隐隐有大唐第一谋士之能。

这一次,本来轮不到他来出征,几个将军争相请战,最后程咬金板斧往地上一砍,说,校场上比骑射,胜者出征,秦王命他为裁判,他性子耿直,众人都能信服,也不知道是谁多嘴,说了一句,说当年他守济州的时候,曾经在夜里一箭射倒对方帅旗,大家不信,他就表演了一番,结果是,拔得头筹。

一路车马劳顿,到洛阳城下,初春微寒,正是清晨,将士铁甲上结了露水,李靖下令点火取暖,他和几个将军去视察地形,洛阳城外有一座小山,进可攻,退可守,山上隐隐约约有一些翠意,春风拂面,心旷神怡。

“叔宝,王世充手下单雄信等与你有结义之情,这一次难免对战,你可有把握?”一个将军问道。

秦叔宝叹一口气,露出愁意,说道,“战场无父子亦无兄弟,少不得先抛却江湖义气。”

李靖站得高,远远的望着下面的布防,微微疑惑,开口说道,“几位将军你们看,城门前的土……”几个人看过去,并没有什么异常,既然李靖说了,大家更仔细的看起来,几人皆是身经百战,很快秦叔宝转头说道,“是浮土。”

他点点头,“是,虽然盖得很仔细,但是车马压过的地方,会露出新土的痕迹,所以远看去,车辙印子过深,在下面是看不出来的。”

“根据经验……”秦叔宝想了一下,“是奇门阵?”

李靖皱了一下眉头,有一些不确定,仔细看车轮走向,过了一会才说道,“如果我们料错,我知道是什么阵了,十年之前,我曾经在济州立马坡用过这个阵,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门门相护,表面是假象,处处有伏兵,我记得那时曾在一个小丘上藏下五百余人,毫无声息。”

几个将军抽一口气,行军打仗最怕的遇到的就是奇门遁甲阵,只是好在无论多复杂鬼变的阵式,都是只能守不能攻的,因为阵是死的,人是活的,大家心下明白,原来这王世充自知不敌秦王,索性做一个缩头乌龟,洛阳城里的存粮足够吃十年,他年纪也大了,宁可在一隅之地做个土皇帝。

这样就难办了,秦王之令不可违,攻,损失惨重,退,如今秦王和太子争位,怕是太子借机生事,夺其兵权,秦叔宝开口问道,“李兄可有破阵之法?”

李靖叹一口气,“近年来研究六芒战阵,小有心得,只是并未实战,不知有多少把握!”

“看来,有的是时间耗了……”

入夜,有人在山中吹笛,笛声悠扬而飘渺,他耳力好,听得真切,躺在营帐中,越听越觉得曲调熟悉,这旋律荡在心里,痒痒痛痛的,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坐起来,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等他出来了,笛声也停歇了,远远看见秦叔宝,见了他一笑,向他招手,“李兄也听见了……”两个人并肩向小山丘走去,大军驻扎在山脚下,站在山丘上能看见整个军营,“李兄,好像听你说过,你是江陵人?江陵和洛阳挨得近,来的时候经过我就想问你来着,一直没有机会。”秦叔宝和他并肩坐在军营外的小山丘上,大军布防了一天,士兵累得倒头就睡,整个军营寂静一片,连林间的鸟鸣也消歇下来。

李靖微微一笑,点点头,“年少的时候曾在江陵拜师学艺,我师父和师娘就在这不远的山中,小时候师哥会带着我们下来玩,说到这个,倒是很久没回去看师父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隐隐的难过起来,忽然很想回去看看师父,想一想,十年了,师父变成什么样了呢?十年之前师父说,不出人头地不许回来,刚开始的时候,他并不十分想要名利,无非是想回来罢了……谁料到,等真的拥有了,他却忘了最初的目的了。

“等战争结束,我想回来看看师父。”

秦叔宝点点头,伸了一个懒腰,仰躺在小丘上,看一轮明月,“都说你们江陵的明月好,洛阳城的也不错,要不是还要征战,一壶小酒,你我赏月饮酒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他有一瞬间的茫,也抬头望向明月,忽然间想起了一个承诺,他似乎答应过一个人,来江陵赏月来着,一别经年,就让他忘记了。

应该不是那么重要吧?

因为他许承诺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天下之大,不知所踪。他并没有寻找,甚至没有伤心,只是默默地、默默地坐在台阶上,一整个下午。

仔细想一想,这七八年,他从来没有送过她什么,她走的时候孑然一身,这样也好,干干净净,吵了这么些年,没有她的家立刻安静下来,他喜欢安静,没有人教坏小丫头上树掏鸟蛋、没有人在院子里噼里啪啦的跳竹杠,没有人在他读书的时候叽叽喳喳……

这才是他要的生活,只差了一个娴静温婉的娘子……

秦叔宝有些好笑,“记不记得上一次我们并肩作战是什么时候?”

他舒一口气,“十年之前,大战罗艺,那时候你们瓦岗还没有归顺秦王,不过还是出于义气来援助,你我联手打了不少好杖,也有几次凶险,今生难忘。”

秦叔宝来了兴致,想起从前,摇摇头,“王世充比起罗艺,不能比,大漠铁骑骁勇善战,当初真是凶险万分,不过说到罗艺撤兵隐退,那一天程咬金忍不住好奇,押了罗成到府里,罗成说是有人砸了大把的银子,多到他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怎么也猜不透,到底是谁在相助秦王?”

李靖皱起眉头,不想提这件事,偏偏秦叔宝兴致正浓,十年之前,十年之前,笛声又响了起来,还是刚才的那首小调,旋律轻快,他有些怔住了,忽然间有一个小小的记忆划过心头,十年之前的山中,小小的人枕在他的腿上,哼着残破不全的歌谣……

忽然想起她,让他有一些不适应,毕竟夫妻一场,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以她性子,万不会亏了自已,何况现在早回慕家做她的大小姐了,哪里用自己操心!摇摇头,应道,“谁知道呢。”

秦叔宝看他表情有异,心下略猜到,想了一下,还是说出口,“李兄,你我平时关系最好,今夜无眠,可以聊聊心事。”顿了一下,“红拂去后,你不肯再娶,只是说和她是患难夫妻,不肯落下恶名,不瞒你说,听家奴说,她大病之前,曾来我家,如我所料不错,必是听见你我谈论休妻纳妾之事,这两年我心怀愧疚,多加打探,才知道你们的事情,三年女扮男装伴随左右,生死与共,你性子秉直,若无感情,怎可能随便为一个女人破坏军法?”又顿了一下,“我好想做错了。”

李靖眉头越皱越紧,开口说道,“叔宝,当年的事情很复杂,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当初……”说不下去了。

当初是怎样呢,他一瞬间不太记得了,那三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直缠着他,然后和他经历过两场劫难,然后散尽家财向他表白……对了,她为什么散尽家财呢,因为她想帮助秦王获胜,可是她为什么要帮助秦王获胜呢?

他好像忘记了……那笛声若有似无的,仿佛化成了千千万万的蚕丝,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他难过起来,继续整理思绪,红拂向他表白,他当时也不知道是感激还是什么,就答应了。

那是一场如同儿戏般的婚礼,他无父无母,她说家里不管她,那一****穿了一件红衣裳,当即用匕首割下一角,盖在头上,天地为证,日月为媒,三拜之后,他掀起她的盖头。

这是她的作风,连成亲都可以儿戏之,他却想起来,自己只觉得当时的她,红的一张脸,敛下眸子,很美很美。

他当时说,等有一天,我在万众注目之下,给你一场所有人都羡慕的婚礼。

她也只是笑,眸子中溢出满足的笑意,她说了一句话,是什么,他也忘记了。

那是很久很久之后,秦叔宝成亲,所有达官贵人、名流乡绅悉数到场,秦王亲自主婚,八抬大轿,风风光光,他和红拂也在邀请之列,他没有多想,不经意转头,却看见她羡慕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自己的承诺。

只是,他觉得很没意思,他们已经成亲许多年了,不过是一个仪式,他不想让人家看这个笑话,她也没有提,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如今,他忽然又想起那个羡慕的目光,怎样都挥之不去,那样羡慕的眼神,思绪有些混乱,就想起有一年,她说的话,她说,慕家的人只在乎重要的东西。

那场婚礼对她来说真的不重要么?

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她,她的家,她的父母,她不说,他也不问,最多在吵架的时候,他骂她没有家教,她就气红了眼眶,离家出走。

是啊,他们吵了很多年。他一心以为,近朱者赤,他能够改变她,偏偏他就是学不会温顺,或许他也没想让她温顺,只是略收敛下,不要那么放肆,不要在街上和三教九流或者乞丐称兄道弟;不要见到不平之事就以恶治恶,小手段收拾人家;不要对秦王没大没小,毫无规矩……

他收服十万大军不成问题,偏偏改变一个小女人,他失败了。

秦叔宝见他怔住,也不去打扰,悄悄离开,才走几步就被他发觉了,李靖缓过神来,说道,“大战在即,不该如此分心,我和她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不必内疚,与你无关,从今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这一驻守,就守了半个月,把情势禀报了秦王,秦王困于太子压力,百般考虑过后,下令攻城。

第一战,尉迟恭带小股人马做前锋,果然入了阵中,李靖带人杀入阵中,将兵马带回,这么一来,略摸清了此阵底细,如此接连七天,才敢深入阵中,可是也只是接近了一点,就被挡了回来,他不想牺牲士兵探路,只好撤退,一回头,就怔住了。

有人在放风筝,蝴蝶风筝,在山丘上,看不清人,几个将军都看见了,有人喝道一声,“不好,有奸细在传递情报!”

早有一小股人快马奔去,那风筝已然被剪断,飘飘摇摇的飞上天了,天空好蓝好蓝,风筝飘摇而去,只剩下一个点,破灭。

他将兵带回去,一回去就接到秦王命令,长安有变,不计代价解决王世充。几个将军一时之间,都无计策。最后,李靖想了半天,说道,“为今之计,只有这样,面前这个阵,能困住大军,却困不住我,我悄无声息的夜探敌营,看看城内情况再说。”

秦叔宝当即否定,说,“李将军是秦王手下第一谋士,如有损伤,无法向秦王交代。”

他摇摇头,“如今秦王身边大将五来其三,只怕太子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圣上偏心长子不是密事,如今天下初定,只剩王世充、窦建德二匪,不足为患,太子想趁机动手了。如今也不妨说开,大家知道我不带兵已久,这次出山也不是完全偶然,当初想的是,我出征,留众人护在秦王身边,只是,我算错了一步,秦王功高盖主,虽是父子,圣上不得不防,仍是将你们外调出来,如今形势,太子必以为我们久攻不克,短期不能回长安,我们必须出其不意。”

几人沉吟开,最后无奈,只好同意。

李靖坐在桌案前,等待夜晚,他的帐篷正对着小丘,说不上来的直觉,这种感觉让他头皮隐隐发麻,午后的阳光正好,倾泻进营帐中,有些刺眼,忽然间笛子的声音又传了来,那山里住着人家,他不懂音律,却知道这笛声宛转悠扬,说不出的清雅,并非困于柴米油盐的市井小民能吹得出来的,心下疑惑,向小丘走去。

他有一个怀疑,只怕是故人。

他从来不知道那个故人会吹笛,不过曾经她也不会捉鱼,三个月的闲情逸致也学会了,此别经年,未必不会学门乐器来玩耍。

先说明,他不是想念,只是好奇,好奇而已,头皮却越来越麻了。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天清地明,李靖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山坡上的草大都绿了,几颗柳树抽了新芽,嫩绿的讨人喜爱,他已经很少有这种闲心看风景,这一回他慢悠悠地走来,这场景真是似乎是在重演,物是人非,心境大有不同。

他很久没笑了,也想不起那样干净的笑颜,偏偏这一次出征,一切都仿佛是旧事重演,有太多熟悉的东西侵袭而来,他不得不说,有一些东西开始突破他的防线。

缓缓向上走,一棵桃树下,放着一个风筝,用石块压着,果然,蝴蝶风筝,做工粗糙,只是黑墨白底,简单至极,石块下还压着一样东西,他拨开石块,捡起来,一张小羊皮……竟然是洛阳城的布防。

他向四面看去,空空如也,他的心也空空如也,然后他做了一件他想了很久也想不通的事情,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他竟然放起那个风筝,风不大不小,很适合放风筝,天很蓝很蓝,简单而宁静。

当气呼呼的尉迟恭亲自来捉奸细的时候,看见他,很是无语,他对自己有好气又好笑,当下却很镇定,淡淡丢下一句,“引蛇出洞,被你破坏了。”松开手,风筝就飞走了。

这真是混乱了,接下来是夜探敌营,如果按照轮回的发展,那么下一回是不是就该是他在战场上受伤逃走……上天自有安排,难道天意就是让他以不同方式再重演一回十年前的事情?

他是在夜探敌营的时候第一次对红拂改观,忽然觉得这一次不会那么顺利,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站在城墙外,绕过机关和布防,犹豫了一下,一路轻功翻过数丈高墙,明月正好,加上街边安置的灯火,看得清清楚楚,走了一圈,果然,和羊皮上的布防一模一样。

羊皮地图上一个角落用朱砂圈起来,他寻过去,宫殿重重,守备森严,是王世充住的地方,此行不过是探探虚实,不可涉险,他退了几步,低头又看那个圈住的地方,迟疑了,说不定里面有天大的秘密,是此战胜负关键也未可知!

他悄无声息的翻身上墙,眸子一眯,一队士兵在巡视而来,当即学蝙蝠伏在墙上,等人过去,跳下来,这宫里守备格外森严,他用了半个时辰,才摸到地图上圈住的地方,很意外的,是一个废马场,之所以说废,是因为一匹马也没有,这里好像经历过一场火灾,连柱子都是半坍圮的,他走过去,不期然看见围马的栏杆上吊着一个小物件,走过去,原来是一个小本本。

他一怔,翻开,黑白两道的悬赏名单,在第五页被折了角,上面写着:李靖,字药师,秦王座下,赏金三百万两白银。

糟糕!

“李靖,你知不知道,现在你的人头值多少钱?”她笑的不怀好意起来,掏出一个小本本,“最新期的悬赏榜单,来看看……看到没有,三千两白银诶,卖了你值三千两诶,告诉你,你差一点就被我弄去领赏了。”

“那你为什么不杀呢?”

“我就是觉得,目前你的行情不错,日后还会涨价,所以就先留着,你叫商场的战术,你懂不懂?”

该死的,着了她的道!

身后灯火通明,他缓缓转身,束手被擒。

又逢一轮明月,春日的夜风冰凉彻骨,又逢桃花夜,铺天盖地的桃花幽幽绽放。

李靖靠在木桩上,仰头望月,不由得长长一叹,是天意还是她的算计,他被绑着,低头看看自己落了血渍的衣衫,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又该叫做什么,“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抛弃了她,以她的性子,如何还肯来帮自己,慕家的人只在乎重要的东西,自己对她已不再重要,她应该是恨自己的,纵然自己并无过错。

想一想,十年了,人生有几个十年,他们一起蹉跎了十年岁月,微微一动,牵动伤口,疼得眉头皱的更深,暗暗思量逃脱之计,偏偏心思专心不下来。他记得她曾经说过,每一年的桃花夜,她都吵着要看,可是每一年她都熬不住睡意,不是早一点,就是晚一点,总是错过开花的时辰。

四处看起来,幽幽桃花一株株盛开,铺天盖地,美得不可方物。

然后想起那一年,太原城里,小小的红拂拉着她的手,干净的像个小孩子,桃花夜要来的那几个夜晚,总是拉他守在院子里,每每坚持不了多久,就睡倒在他的怀中,刚开始,他只是很厌烦,无非几株桃花,有什么可看的呢,低头看见她的睡颜,就不忍了,替她守着,等到了,两个人就站在桃树下,放肆亲吻。

那也是那几年发生的事情,很难得啊,他想起了除了吵架之外,他们还发生过其他事情,微微苦笑,守着他的士兵换岗,一个小个子的军官走过来,挥手退开众人,站在他面前,吟道,“中庭五株桃,一株先做花……今夜风景不错,花前月下的。”

他瞪大眼睛,看见那张太熟悉的小脸,低声叫道,“红拂!”

她忍不住笑起来,仰面对上李靖的眼睛,咳了两声,偏过头去。过一会儿,她抬头望了望明月,“不要乱攀亲戚,俘虏。”

他心里纠结成一团,然后沉默了,“中庭五株桃,一株先做花”,是前朝鲍照的诗的前两句,写的是丈夫多年不归,疯狂的思念丈夫,他记得最后一阕,“床席生尘明镜垢,纤腰瘦削发蓬乱。人生不得长称意,惆怅徒徙至夜深。”

她是什么意思,念首怨妇诗,作为重逢的开场……是他想多了吧,她从来不读这些诗词,怕是不知道从谁那里听来这么两句,就说了出来,自己这是怎么了,见了她,头脑一片空白。

“俘虏,你叫什么名字?”

“明知故问!”

“好吧,靖哥,问你几个问题,回答了,就放你回去。”

他清醒过来,一股怒火也涌上来,“你竟然投靠王世充,你到底要做什么?”

红拂笑起来,眸子中细碎的晶亮,摇摇头,“靖哥,你忘记了么,慕家富可敌国,燕商不分阵营,只不过听说你要来,我想了想,和你还有笔账没有收,就来等你了……”微微低头,笑的狡黠,“你要是问我如何进来的,你是知道的,我喜欢用下九流的手法。”

李靖瞪着她,半响挫败下来,心中虬结出密密匝匝的酸痛来,“这么多年,你一点没变。”

“好啦好啦,你跟我叙旧也没用的,姓王的答应我一条问题一万两,我跟了你七年,怎么着也给个面子,让我赚一笔赡养费是不是?”

“你要钱,我给你。”

“你给不起。”她笑吟吟的绕着他走了一圈,“我的俸禄就那么一点点,又正直的可笑,言归正传,第一个问题……这两年你还好么?”语调蓦地软下来。

李靖倒抽一口气,眼中的怒气一点一点的膨胀,再一点一点的破灭,最后整个心都空了,淡淡开口,“王世充让你问我的?”

她只是笑,清媚的小模样多年未变,“靖哥,你是不是糊涂了,问什么由我决定,我乐意问什么就问什么,你最好回答,否则不排除逼供,你知道我的手段。”

他叹一口气,浓浓疲惫,“还好。”

“哦。”她笑的前仰后合,负着手说道,“原来李靖将军对秦王的忠诚也就那么一点点,在敌营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敌人’逼供出答案来。”

她就是在戏弄她,他叹一口气,只觉得疲惫,懒得生气,说道,“当初是你自己走的,现在又玩什么花样?”

她不答反问,“第二个问题,我正经一点点,呃,为什么不再娶呢……”见他面色变了,说道,“你不用多想,我没有自作多情。我和你不一样,我习惯先私后公,只是你欠我一封休书,影响我改嫁大计。”

他其实可以不回答她的,这样的胡闹,他很久没领教了,偏偏他还是回答了她,“还没有遇到对的人。”

她目光亮了一下,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小手摸上他的胸膛,一些****的东西深入心底,他浑身都有了反应,黑眸沉沉了一些,她半响才开口说道,“靖哥,还记不记得开始见面的时候,你就教过我如何做一个女人……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专心纺绩,相夫教子……我没记错吧?”顿了一下,“长安城里最不愁找到的就是这样的女人……”

李靖不语,她摇摇头,“最好不要告诉我,你经历过我这个小女子之后,对天下女人都没有了兴趣,染上了分桃断袖的恶习,那李世民那小兔崽子可要小心了。”

她还是这样!也是,连重逢都要闹的这般大发!李靖已经没有了耐性,区区一根绳子怎能绑住他,手上的动作没停,早已解开,眼见月已偏西,不想再跟她纠缠,瞪了她一眼,霍的出手,制住她的咽喉。

她却仿佛一点都不意外,随他挟持着向外冲去,甚至还抱住他的腰,两个人一路向城角门轻功奔去,城门上的弓箭手搭箭射来,红拂眸色一黯,两个人分散开,打作一团,她功夫差,轻功却好,见李靖翻上城墙,自己也随之飞起,跟了出去。

李靖回军营,警告她不许跟来。

她很听话的点点头,随即小手扬起,一把迷药就散入空中,李靖豁然倒在她的怀中。

真是麻烦。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女人!

李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强撑着爬起来,桌子上有茶,他喝了,解了迷药。奇怪的是红拂并不在,他四处看起来,很精致的一个竹屋,竹子是南海紫竹林的紫竹,防虫蛇,竹木中透出淡淡紫色,清雅至极,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一个软榻,一把藤椅,一张竹案,如此而已。

他走出去,空气清新极了,竹屋建在山丘上,俯瞰下去,漫山遍野的淡黄淡紫的野花,旁边还有一个小菜园,院子里养着两只兔子,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平日里简单的生活,转到后面,后面是一排篱障,她正蹲在那里给葫芦种子浇水,小手沾了泥,侧望去,小脸却是笑眯眯的,他忍不住走过去,一撩衣袍也蹲下,说道,“这两年你过得很好。”

红拂收敛了笑意,瞪了他一眼,伸一个懒腰,说道,“捉你回来我以为你会大发雷霆,没想到我不在你身边两年,你的脾气倒是好很多,好吧,那我也告诉你实话,本来呢,离你而去,我是准备这一辈子也不回去了,谁知道我不找你,你却来到我的地盘,我左想右想,是不是上天注定的,我想和你赌一场。”

她半响不说话,他只好问道,“赌什么?我不会赌博。”那种下九流的玩意。

“没关系 ,我们下一盘棋,如果你输了,留在这里陪我三年,过隐士的生活,如果我输了,今生今世,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李靖转过头看她,问的却不是重点,“我从来多不知道你会下棋!”他却是高手。

红拂的眉目间划过淡淡的无奈,站起来,喃喃说道,“靖哥,你不知道我会下棋,你不知道我会吹笛子,你甚至不知道我的真名,是因为七年夫妻,开始的时候没时间了解,后来你不想了解了,好吧,我告诉你,我会下棋。”

叹一口气,问道,“不说了,赌还是不赌?”

“不赌。”斩钉截铁。

他这一睡,已是一天一夜,等一路轻功奔回军营,秦叔宝等将军迎上来,都吓坏了,以为他有了变故,他只感到疲惫,将布防图交给秦叔宝,回到营帐,倒头就睡,红拂那张小脸缠绕在脑海中,越睡越累,真是阴魂不散。

不过是一个下堂妻,搞得他这样落魄,心里七上八下,忽冷忽热,乱七八糟成一团,十年太久远,他不可能事无巨细的记得,这十年他在陪秦王打江山了,儿女私情什么的并没有灌注太多的精力,所以,没有太多的回忆也是正常的。

可是,这十年,红拂在做什么呢?

一小股罪恶感涌上来,他想起来了,红拂在陪着他。心的地方是有限的,他只把那么一小小块给了她,而她却给他全部,忽然也不怪她和他总是吵架了,他对她确有亏欠。

隔了两日,唐军全军出击。

各路军马攻占洛阳城,虽有李靖指导,仍是损失惨重,而敌方似乎是知道他是军师,主力放在他身上,城内名将接连和他对战,他毕竟久未征战,逐渐有所不支,他只好缓缓撤退。

那边秦叔宝到底是和单雄信打起来了,只怕是要大战二百回合,那边几个将军带军破阵,他的队伍已经冲了进去,而他则被一股主力包围起来。

该死的,手上的快剑越刺越吃力,一人刺中马腿,他翻身下马,眼见涌过来的人原来越多,自己的援军却都被牵制,心下暗想不好。

长舒一口气,打起来,当真凶险万分,一人使刀,砍向他的小腹,他用尽全力闪开,又有人刺向他的背心,正捉襟见肘间,齐刷刷的一声惊呼传来,大家都回过头去,接着传来一阵抽气声。

穿着红色轻衣的女子,骑着一匹枣色骏马,飞奔而来,她青丝被风吹起,伏着身子,披着一件大红的烟罗披风,仿佛是一团红雾,走得近了,露出清媚的小脸来,勾唇一笑,向他的方向奔来。

披风随手解下,轻轻一扬,随风而去,只留下淡淡甜香,她手上的鞭子挥舞,劈开围住他的将士,李靖下意识的翻身上马,两人绝尘而去。

等到大家回过神来,已然追不上了。

秦叔宝只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奇女子,孤身一人,笑着杀入千军万马之中,救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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