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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萨拉起床很晚。已经十点多了。气温没变过,还是热。每天早晨总是要过上几秒钟才想得起来大家到这里是来度假的。雅克还在睡,女仆也是。萨拉走进厨房,吞下一碗冷咖啡,走进游廊。孩子总是第一个起床。他全身赤裸着坐在游廊的台阶上,正监视花园里壁虎的走动、河里小船的行驶。

“我要去乘汽艇,”他看到萨拉时说。

萨拉答应他。孩子说的有汽艇的那个人来了才三天,谁都还不怎么认识他。可是萨拉答应孩子要带他上这艘汽艇。然后她到浴室找来了两罐水,给孩子淋了好一会儿。他瘦了一点,面有倦容。夜里谁都得不到休息,就连孩子也是。这两罐水用完,他要再来几罐,然后还要几罐。她去取水。他在凉水下笑,复活过来了。淋浴一完,萨拉就要给他吃中饭。在这里,孩子从来不太急着吃东西。这个孩子爱喝牛奶,牛奶在这里一过八点钟就变酸。萨拉冲了点淡茶,孩子机械地喝着。给他什么他都不吃,又去盯着小船和壁虎看。萨拉在他身边待了一会,然后决定把女仆叫醒。女仆嘟囔了一声,没有动。这与别的一样说明天热,萨拉也不比叫小孩吃东西那样更坚持。她淋浴,穿上一条短裤和短袖衫,接着因为大家都在度假,她也就没事可做,除了与孩子并排坐在游廊的台阶上,等待他们的朋友吕迪到来。

河在离别墅几米远的地方流过,宽阔色浅。路沿着河流一直延伸到海边,远处汪洋一片,油光光的发乌,笼罩在奶白色的薄雾中。这块地方惟一美丽的东西就是这条河。地方本身,并不美。他们到这里来度假就是因为吕迪他喜欢。这是海边的一个小村子,——西方国家年代悠久的海,是世上最封闭,最炎热,最多历史沧桑的地方,不久前还在海边打过仗。

因而,三天以前,确切地说三天加上一个夜晚以前,一位青年踩着了一枚地雷,在山里,就在吕迪的别墅上方。

事故发生的第二天,那个有汽艇的人来到了酒店。

这座山的山脚下,沿着那条河,有三十幢房子,一条七公里长的土路把它们跟其他地区隔开,路在这里的海边停住。这个地方就是这个样的。这三十幢房子每年住满了来自各国的夏日旅客,这些人都有这个共同点,就是吕迪在这里才把他们招引过来的,他们相信大家都爱在这些荒野度假。三十幢房子和沿着房子前仅仅只有一百米的碎石路。吕迪说他喜欢的就是这个,雅克说他不讨厌的就是这个,这地方什么都不像,那么偏僻,以后毫无扩展的希望,由于山太陡峭,河又太近,萨拉说她不喜欢的也是这个。

吕迪和他的妻子吉娜十二年前来到这里。他还是在这里跟她认识的。这事已有十二年了。

“汽艇,”孩子说,“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东西。”

只有这个人是偶然来到这里的,不是因为吕迪的缘故。一天早晨他乘了他的汽艇来的。

“等一天我们上那艘船去,”萨拉说。

“哪一天?”

“不会多久的。”

孩子全身淌汗。这年夏天全欧洲都热。他们到了这里,也在受夏天的罪。在这座山脚下,山太近了,萨拉觉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她曾对吕迪说:

“我肯定就是对岸也会凉快些。”

“我在这里待了十二年啦,你一点不了解这地方,”吕迪说。

雅克对两岸的区别没有意见。对萨拉来说,那里夜夜显然会有清风吹起。对岸确实有二十公里的平地绵延到山前,在事故发生的第二天,扫雷员的父母就是从山那边过来的。

她去取水,给孩子湿了湿额头。他很开心让人这样做。三天以来,事故发生以来,萨拉避免去拥抱孩子。吕迪到的时候,她给他穿衣完毕。那时十一点钟刚过。雅克还在睡,女仆也是。吕迪来后,孩子换了游戏。他开始在她刚才给他洗澡的地方玩沙堆。

“早上好,”吕迪说,“我来看看你。”

“早上好,吕迪,你可以去把雅克叫醒了。”

吕迪抱起孩子,咬他的耳朵,把他放在地上,走进雅克的房间。他一进去就打开护窗板。

“现在还不起来,你什么时候游泳?”

“那么热,”雅克说。

“比昨天要好一些,”吕迪说,语气很肯定。

“你什么时候才不会拿人开玩笑。”

吕迪不会为热叫苦连天,就像一棵无花果树,就像那条河。他让雅克醒来,自己出去跟孩子玩。萨拉站起身,梳头。吕迪说到汽艇的魅力,说它开得跟汽车一样快。他也如同孩子那样很想上那个人的船。听到他说话,突然萨拉想起吕迪说过她的那些话。现在已有八天了。有一天晚上,在一场争吵时,雅克把这些话说给她听。那场毫无意义的争吵后的第一天——除非是在争吵时她听到了吕迪说过她的那些话——山上发生了那桩事故。在这个早晨以前,她没有时间去想吕迪说她的那些话。由于山上出了事故,也可能是由于那个人和他的汽艇来了。

“你跟我们一起游泳去吗?”吕迪问。

“我不知道。哦,说到这儿,他们一直还在山里吗?”

有两天三夜,扫雷员的父母在捡他们孩子的尸体残片。有两天他们固执己见,坚信还有没捡到的。只是从昨天开始他们不再寻找了。但是他们还没有离去,没有人清楚这是为什么。舞会已经取消。全镇哀悼。大家在等待他们离开。

“我还没有去过,”吕迪说,“但是我从吉娜那里知道他们还在。我相信这是因为他们拒绝在死亡报告上签字。尤其是那个母亲。三天来要求她签字,她连听都不听。”

“她没说为什么吗?”

“好像没说。你为什么不跟孩子去游泳?”

“太热了,”萨拉说,“还有这条白痴路,直到海边看不到一棵树。我再也受不了了。真没劲,我再也受不了了。”

吕迪低下眼睛,点燃一支烟,没有回答。

“以前还有一棵树,”萨拉继续说,“竖在广场上。他们居然把所有的树枝都砍了下来。在这个地方,显然他们跟树势不两立。”

“不,”吕迪说,“树是被碎石子弄死的,我跟你说过。自从路上铺了碎石子后树就死了。”

“碎石子从来没有弄死过哪棵树,”萨拉说。

“有,”吕迪一本正经地说,“真的。这里不是一个专门种树的地方,这点我是同意你的。种无花果树可以,橄榄树还行,小月桂树也还行,种地中海的小树都可以,但是其他你要的那些树,那可不行了,这个地方太干燥。但这不是谁的错。”

这回萨拉没有回答。雅克正在起床。他进了厨房,喝他的冷咖啡。

“我喝了咖啡就来,”他对吕迪说。

“注意啦,”萨拉继续说,“或许树是被碎石子弄死的,这有可能,但是那样就不应该把碎石子铺到树底下。”

“他们不知道啊。这里的人,就是无知。”

他们待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孩子听着他们。他也对树有了兴趣。

“我看到那个人在他的船里,”吕迪说,“他在洗船,在洗船,正对着酒店的门前。”

萨拉笑了起来。

“我也真的喜欢乘上那艘船去遛遛,”吕迪笑着说,“但不是一个人,跟你们大家。”他又说:“现在也跟这个人算是认识了。昨天晚上他到滚球场来了,就这么一下子跟我们玩了起来。”

“后来呢?你跟他谈起他的船了?”

“那还不至于,”吕迪说,“到底只是刚认识。”

“我,”孩子说,“我跟爸爸和吕迪去游泳。”

“不,”萨拉说,“我还是要说今天早晨你别去。”

“为什么?”吕迪问。

“太热。”

“我要去,”孩子说。

“阳光对孩子有好处,他们也经得起晒,”吕迪说。

“我确实夸张了一点,你要去就去吧,”她对孩子说,“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萨拉对吕迪友情很深,任何情况下他的话都愿意听。孩子瞧着她不敢相信。

“你要去就去吧,”她又说了一遍。“你们要去都去吧。”

女仆走出屋子。她用力揉眼睛,对吕迪很可爱地问了声好。男人都使她动心,就像对牛奶动心的猫。

“你好,吕迪先生。”

“你好,你们这房子里的人都起得这么晚。”

“热得没法闭上眼睛,那也只好在早晨睡了。”

她走入厨房,也喝起了冷咖啡。雅克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小浴室里淋浴。吕迪坐在游廊的台阶上有意盯着河看。萨拉坐在他旁边,抽烟,同时也盯着河看。孩子在花园的草丛里搜索,试图抓住一只壁虎。

“那么,他球玩得好吗?”萨拉问。

“不怎么样。但是我觉得他挺客气。有点儿……冷淡……就是这样,安安静静,但是挺客气。”

女仆出现在厨房窗子前。

“那么,中午吃什么?”

“我不知道,”萨拉说。

“您不知道,那不会是我知道吧。”

“大家去酒店,”雅克从浴室里喊道,“我不在这里吃。”

“那就没必要带了我来度假了,”女仆说。“他呢?”

她指指孩子。

“他在这里吃,”雅克喊道。

“不,”孩子说,“我跟大人一起上馆子。”

“或许可以把他带去吧,”吕迪说。

吕迪非常喜欢那孩子。

“不,”雅克说,“我要大家安安静静吃上一顿。”

“您给他买些牛肝吧,”萨拉说,“还有番茄。”

“牛肝,”女仆说,“这里的人怎么说的?”

“Fegato di vitello,”吕迪笑着说。

吕迪很容易笑,雅克也一样。

“这里的话我总是说不像,”女仆说,“您要给我写下来。”

“Fegato di vitello,”吕迪又说了一遍,“我给你写下来吧。”

女仆带了一张纸和一支铅笔走到游廊前,递给吕迪。

“你们都是上哪里去买肉的?”吕迪问。

“我不知道。”萨拉说。

“上肉铺,”女仆说,“那里卖的要比给扫雷员父母肥皂箱的怪人好。”

雅克从浴室出来,头发湿湿的,光着上身。

“说来也是,”他说,“他们还在吗?”

“还在,”吕迪说,“我相信是那个女的不肯在死亡报告上签字,那个男的他会签的,女的就是不干。”

“这很可怕,”雅克说,“想到他们今后还是会让她签字的。”

他看看吕迪,然后萨拉,然后又是吕迪。

“好啦,去游泳吧,”他对萨拉说。

“我就是去也要等会儿去。”

“那么我们走吧,”吕迪一边站起身一边说。

“还是去吧,”雅克又说。

尽管他们都觉得对方不可忍受,这些朋友还总是要求每个人都在晚上,甚至夜里,跟别人一起出现在滚球场上。这也没有阻止吕迪说起她时说出他对她的看法,也没有阻止雅克承认是这么一回事。她要女仆去找孩子的帽子。女仆去找。找了好长时间。

“你要是不去,那你接下来做什么呢?”雅克问。

“我接下来看书。或者什么也不做。”

一段时间过去了。

“帽子呢?”

“找不到,”女仆说。“带这么一个男孩您以为容易……”

她走出去,对着孩子喊:

“你的帽子,你扔到哪里去啦?”

“我不知道,”孩子说。

“他才四岁,”雅克说,“是您应该知道他的东西在哪里,不是他。”

“我真烦了,”女仆说。

“虽是这么说,”吕迪说,“您还是不应该容忍她整天这样说,这样听了真累死人。”

“这是萨拉的错,”雅克说。“只要不烦着她,怎么做她都行。”

萨拉站起身,走进屋里找帽子。她很快就找到了,给孩子戴上。

“那么,再见,”吕迪说。

雅克没跟她说再见。他们走了。她觉得他们一走气温就一下子升高了。她在原地待了一会,什么都不做,坐在游廊的台阶上。她想到孩子走在土路上,晒在无情的毒日头下,害怕了。孩子都不喜欢戴帽子,他们不知道阳光的害处。雅克和吕迪生来就是这样,不认为戴帽子是必不可少的。萨拉尽量少去想它,但不容易做到。她最后决心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那本书,那本她认为自己正在阅读的书,那本她每天早晨从别墅带出来的书。两周以前,抵达的第二天,她就开始读了。她读了起来。

她读到女仆出现准备去买东西的时候,也就是十分钟。女仆有一个情人,当地的海关人员,到现在已有几天了。她此后怨的只是天热,再也不怨这个地方了。

“请您给我一点儿钱买东西好吗?”

萨拉到房间里去拿钱。

“今天晚上您做什么?”女仆问。

萨拉说她还不知道,现在太早,还定不下来。孩子保姆的这个问题,每天晚上都要问。女仆有这个海关员情人,他只有到了晚上才可以下班。晚上,每个人都上床很晚,要图个凉快。

“我问您这句话,”女仆说,“是因为我今晚想要出去。”

“既然您已经作出了决定,我在想您又何必问我要做什么呢?”萨拉说。

女仆犹豫了一下。

“您呢?”她问。

“我待在这里。”

“每天晚上都这个样,我也为您烦呢。”女仆好意地说。

“不见得吧,”萨拉说,“这样您才没一点儿烦呢。”

“既然我跟您这样说……他只有晚上才有个空出来一下。”

“虽是这么说,”萨拉说,“今晚我可能想出去。”

“再看吧,”女仆说,“过会儿再看吧。”

她走了。萨拉和雅克对她很和气,甚至还有点感情,但是他们有时候禁不住要对她发火。除了他们两人,其他人都对她没好感。她有许多情人,每次遇到男人都随随便便相信,全心全意,屡教不改。他们喜欢她的也是这点,还有她的放肆态度,也是屡教不改,对谁都一个样。

她走后,萨拉也立即重新把书读了起来。屋内变得很清静。而四周的园子都空无一人:一星期来农民只有在晚上才灌溉。在那条路上经过的只有卡车,有时候一辆小货车;在路上经过的只有噪声和灰尘。在此期间,只有胡蜂绕着花发出的嗡嗡声,侵扰着早晨浓酽酽的空气。太阳不发亮,浓雾把天空扣在一个铁箍儿里,把阳光也闷住了。这里什么事都做不成,书拿在手里都会融化。胡蜂窥伺着进行阴险无声的打击,故事也都撞成一片片掉落下来。是的,热浪把心都撕碎了。惟一可与它相抗衡的,就是完整的、纯净的下海欲望。萨拉把书放在游廊的台阶上。其他人都已经在海里了。或者,就是没有在海里,也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往海里跳的。这些已是幸福的人了。萨拉怀念海。她那么怀念,竟没有时间去关一下别墅的门。

汽车停放在花园深处一个灯心草盖的屋顶下。出车的操作既费时又困难。但是她开车技术很好。两分钟内就把车子开了出来,五分钟内到了酒店的广场上。她靠墙停下,借夹竹桃的一点阴影来遮盖发动机。那里,道路变成了一个广场,广场中央恰是那棵死了的梧桐树,在它倒运的日子里,有人说不是给碎石子弄死的。酒店正门朝向广场,酒店前的天棚也是这地方一块真正的遮阳处,这里什么时间都有人,是度假地的必要的几何地带。萨拉停下。她要是不像大家那样一天要在这里停上十次,那是不可想象的。她走到露天座。那个男人在那里。他们相互问了声好。然后她绕过酒店,走到迪亚娜的窗下喊她。迪亚娜回答说马上下来。萨拉很高兴迪亚娜在。她不再想吕迪说了些什么,却只想到海。她回到天棚,在那男人附近坐下。服务员过来了。她要了一杯浓缩咖啡。

“我看见吕迪过去了,”那人说,“还有您的丈夫和孩子。”

“那么您,”她说,“不游泳吗?”

“过会儿。现在我要去弄一会儿船。”

“啊!是的!”她问,“在船里一点儿不热吧?”

“一点儿不热。”

“这一定很不一样。”

两天前那个早晨,在同一个时间,当她从别墅过来,他发现了她的存在,出其不意地。她从他的眼神看出是这样的。两天来,早晨,在这同一个时间,她跟他进行这类谈话。

“很舒适,”他回答说。

他瞧着她,就像两天前,带着惊讶,然而没那么拘谨。他们两人独自坐在天棚下,在说话间歇的时刻,周围就像乡野那么沉寂。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独自一人。他的汽艇很华丽。还没有哪个旅游者上过他的船。他们都十分想上,尤其是吕迪和孩子。假期,又加上天热,每个人都渴望海,海水浴,乘汽艇兜风。因为这个地方到了夏天刮起一种风,尽管各人脾性不一样,谁都觉得它烧人。这人的身体线条是流动的,体格有点儿弱,棕色,跟海很相配。他还是独自一人带着这艘船。那是在两天以前,他突然发现了萨拉的存在。这天早晨,他继续有这样的发现。

天气非常热,他们在天棚下单独一起。萨拉看到他发绿、贪求自由的目光。

“要是您愿意,”他说,“我可以用船把您送到海滩去。”

他注意到她已经有两天了,但还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跟她说话。

“下一次吧,”她说,“我在等迪亚娜。除非带了迪亚娜一起去。”

“要是您愿意,”他隔了一会儿说。

“但是还有吉娜的问题呢,”萨拉说。“我们必须等她,这会耽误我们的。还是下一次吧。”

“这里一切都很复杂,”他微笑着说。

“是的,这个地方像地狱。”

“您这样认为?”

“有时候这样想。”

她想起了吕迪对她说的话。

“那么,您昨天晚上玩球了?”

“是的,我上那边去转了一圈,吕迪邀我玩。我玩得很差。”

“您喜欢吗?”

“不怎么喜欢。”

“这也是一种交朋友的方式。”

“是的,还是一种交朋友的好方式。”

“您觉得他们不错吧?”

“很不错。”他瞧着她:“那么什么时候上船兜风?”

迪亚娜过来了,她穿了浅色长裙从酒店出来。她很美。她吻了萨拉,对那人问好。

“真热,”她说。

“什么时候?”那人又说。

“您安排吧。”

她自己也有点吃惊。迪亚娜不明白。

“今晚?”

“好吧……或者明天早晨。”

他起身,拿起一只海滩包,走开了。

“或者在海滩见,”他说。

他朝着他的船走去。

“他要做什么?”迪亚娜问。

“他要我们一起去坐船。”

“那为什么不去?”迪亚娜说。

她转身要叫他。萨拉阻止她。显然,大家都想上这艘船。

“下一次吧。”

“但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宁可下一次。”

“好吧,”迪亚娜说,“苦味康帕利?”

“太早啦,还是过会儿再喝吧。”

“好吧。咱们去吧?小的在哪里,跟雅克一起?”

“是的,跟雅克和吕迪,我不愿意跟他们一块儿去。”

迪亚娜催她走,因为她知道她为那个孩子心不定。海滩离那里才十分钟,但是这天早晨天那么热,要不是小孩的问题——她们这么说——她们可能会待在酒店里。每天早晨就是这样过的。她们正要站起来,这时吉娜叫她们。吉娜身材跟吕迪几乎一样高。她很美丽,也像吕迪的样子,不论生气、失望,还是开心,都没个完。

“你见到吕迪这个人了吧?”

“他跟雅克在海滩。你去游泳吗?”

“怎么不去?”

“快来吧,”萨拉说。

吉娜要求等她五分钟去拿游泳衣。他们的别墅离酒店约三十米,但是她不着急。迪亚娜和萨拉重新坐下。

“你看到大家还是会去游泳的,”迪亚娜说,“但是在这之前,我真想喝杯苦味康帕利。”

“开始了,”萨拉说,“就停不下来了,不要喝了。”

她们不说话了。迪亚娜一会儿看那人,一会儿看萨拉。那人正坐在汽艇里驶离河面。

“这真是个怪地方,”萨拉说。

“是的,”迪亚娜说。她又说:“你睡好了吗?”

“不怎么好,没有人睡得好,只要早晨看大家的眼睛,都像喝醉了酒似的。但是小的他睡得好。”

“那好啊,”迪亚娜说。她不再看汽艇,只是看萨拉,非常仔细,像她看一切东西,不弄个明白不知疲倦也不会停止。

“这不行,”她说。

“行的,”萨拉说。

“这个地方?总是这个地方?”

“除了这地方以外还有什么,”萨拉微笑着说。

“当然。”

“这就像为了你,”萨拉说。“我爱赖在这个地方不走了,但是这意味着什么?”

“吉娜来了,”迪亚娜说。她又说:“她大概又跟吕迪吵过架了。”

她们三人一起走。穿凉鞋感到道路烫脚,她们走得很快。吉娜在那家拿出肥皂箱的杂货店前停住。村里的一个孩子代为看店。三天来,杂货商跟扫雷员的父母一起。有两名顾客打听这对父母的情况。吉娜给了回答。

“他们还在这里。他们睡在这里。天不下雨就这样下去。他们等待警察离开了再走,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以后再睡吧,”迪亚娜说。

她们走了。吉娜神情严肃。

“你又去看过扫雷员的父母了?”萨拉问。

“我从那里来,”吉娜说。她又说:“你为什么问我这件事?”

“没什么。我就做不到,这才问问。”

“你就像他,”吉娜说,“要是都是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人……”

“这样的事应该有人去做,”迪亚娜说,“但我宁可是另一个人而不是你。”

吉娜耸耸肩,不回答。

所有当地的避暑客确确实实都在海滩上了,约三十人左右。她们跟其中许多人打招呼。她们各有名分,是这个地方最受欢迎的女人。她们一般都在一起,这使其他许多人不满意。萨拉和迪亚娜还是外国女子,一天要喝十杯康帕利。吉娜她什么都不喝,但她是吕迪的妻子。一个引发众议的女人。每个人都滥用权利对她与吕迪的态度说长道短——这在她是无辜的,还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雅克、吕迪在水里了。雅克仰浮在水面上,没有看到她们过来。吕迪看见她们了,向她们做大动作表示欢迎。他的喊声引起雅克的注意,他也喊她们。小孩在岩石下找螃蟹。他也转过脸,又继续聚精会神找了起来。他肩上有块披巾。萨拉朝他走去。

“找蟹不错啊,”她说,“但是也应该游泳。”

“还是让他去做他的吧,”迪亚娜说。

吉娜对吕迪的喊声并不起劲响应。迪亚娜说得对,他们大约吵过架了。吕迪和吉娜,像他们这样的人,老是吵架。吵的时间又长,态度又凶,毒化了整个海滩、黑夜和假期。她们走到岩石后面脱去衣服。是的,这是些鸡毛蒜皮小吵小闹,但是毒化生活。萨拉来,雅克还是高兴的。他们相爱已经七年了。一种相同的欲望把他们结合,就像从最初几天起,一直不变。迪亚娜等着萨拉。她们一起从岩石上下来。也许不只是爱情,欲望也是能够对矢志不渝感到失望的。谁知道呢?吉娜已经走入海里很远了。迪亚娜和萨拉也走入海里。迪亚娜奔着去,萨拉谨慎小心。

“海到底是海,”迪亚娜喊道。

她笑,对萨拉眨眼睛。然后她也走远了。萨拉游得较差,划了几下就跟不上她们。她走向孩子,孩子还在海滩另一头找螃蟹。

“跟我一起下水吧。”

“你又不会游泳,”孩子说。

雅克朝着他们游过来,她迎了上去。她划了几下,站起,又再游。吕迪从远处向她微笑。海使人笑。海水很暖和,让人很容易在里面待上两个小时。这里的海,跟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海都不一样。这是爱这个地方的人、雅克和吕迪予别人的反击。这里的海无可挑剔。萨拉仰天躺着,一动不动。这是她几天前才学会的动作。于是海水浸入她浓密的头发,直至她的记忆深处。

“不错嘛,”雅克说。

他到了萨拉身边。

“但是我前进不了。”萨拉说。

“到脚踩不着的地方来,这样容易得多。”

“不可能。”

“跟我来吧,我待在你旁边。”

“脚踩不着地我会发疯的。”

每天都是这个样。

“不会的,”雅克说,“这是你不愿意。”

他离开了。她又开始仰躺在水面上。仰躺时看见的只是山。在山的中央是那幢荒屋的白墙头,那个青年就是在那里踩着地雷的。萨拉又站起身,目光寻找孩子。他已经走进海里,举着手臂毫不犹豫地往她的方向走来。她微笑着朝他走去。

“我要爸爸,”孩子说。

雅克又回来了。萨拉喊他,他走向他们。他把孩子提到肩上,往海里跑。吕迪大喊他来了。海滩上充满了孩子的笑声和吕迪的喊声。

萨拉回到海滩上,钻到一顶阳伞下,以保持海水的清凉。当她在那里监看着孩子时,那人在远处自己的汽艇里。每个人都用目光跟着他。他驾汽艇转了一大圈。这用了十分钟时间。这是个极大的圈子,当他在地平线上时只成了海平面上的一个点。然后他又回来,逐渐变大,熄了火,在游泳的人中间慢慢地静静地前进。他在离海滩一百米处抛下锚,跳到海里。孩子被雅克带到了这里,他跟海滩上所有孩子一样,站在海水里瞧着汽艇入迷。萨拉看到那人在孩子中间把她的孩子认了出来,他到海滩上是来找她的。她跟他做了个手势。他走到她旁边,全身水淋淋的,向她讨了一支烟,点燃,吸了起来。

“海水多好啊,”他终于说。

“真不想回去了,”萨拉说。

“您不再游了吗?”

“我过会儿再去。”她又说:“海水那么好,谁都抵挡不了。”

他向她转过脸。

“我在海里已经睡过了,”他说,“总之,我的意思是我几乎在海里睡着了。”

“我永远做不到。”

“可惜这是学不来的。不然我倒可以教您。”

雅克又朝他们走过来了。他试图教孩子游泳以后又把他抱上了肩头。他在海滩上把他放下,离萨拉不远,对她大叫他把他留给她了,自己要去好好游一会儿。孩子瞧着爸爸游开去了,就像刚才他瞧着汽艇入迷。他的游泳衣往上翻,露出赤裸的屁股。萨拉看到孩子赤裸的屁股总是要笑。那人看到她在笑什么,也跟着笑了。

“您有个漂亮的孩子,”他说。

“我不知道,”萨拉说。她带着微笑向他说出这句悄悄话:从他出生的那一分钟起,我就生活在疯狂中了。

“这看得出来,”他慢慢说。

他瞧着她,样子就像刚才在酒店前,萨拉低下眼睛。

“这样的事也看得出来吗?”

“哦!是的。当您瞧着他的时候就立刻看出来了。有时候甚至有点……有点儿难以忍受。”

“我知道,”萨拉笑着说。

孩子又静静地回到岩石那边,开始找螃蟹。

“游泳吧?”他问。

“我游得不好,但是我愿意游。”

她站起身,跟着他。迪亚娜回来,她游泳时把孩子托付给了她。雅克也在回来。

“你还去?”

“一分钟,”萨拉说,“我就回来。”

雅克瞧着他们走远,犹豫要不要也去,最后放弃了。萨拉在那人身边划了几下,仰躺着就这样一动不动了。她看到的只是天空,听不见什么。然后过了几秒钟她看到天空中出现那人的轮廓。他在她身边站了起来。他跟她说什么,她听不见。他又重复一遍,从他嘴唇的动作来看她明白他要她往前游试试。她试了,不知不觉朝着大海游去。那人微笑着瞧她,对她说这不错,就是要这样做。她猛然停了下来,也猛然发觉自己是朝着大海游去。

“我游不了了,”她说。

“您是怕了。您不是不会游。”

“我怕海。”

他要她重新开始,但是她不愿意。这时他又问:

“怎么样?什么时候上船兜风?”

“或许,明天上午?”

“那就明天上午。”

她做了个要离开的动作,但是他没有移动。

“我是不是应该也请别人?”

“我觉得这样好,”萨拉说。

他笑了。

“好吧,”他隔了一会说,“那么我也请别人。”

他们徐徐地并排游了回来。大家都在那里。天空开朗了一点,每天这个时刻都这样。

“今天还不会下雨,”迪亚娜说。

“不会,我相信不会,”吉娜说。

“我觉得大家过分抱怨天热了,”那人说。

“您有船,那当然,”吕迪说,“您没有热着。”

“你们假若愿意赏光,”那人说,“明天上午大家乘船去兜上一大圈。”

吕迪神色有点儿异常。他的坏脾气又上来了。

“或者就今天,你们要就这样,”那人说。

“不,”吕迪说,“明天吧,不要今天。今天我想做的是到山里去走走。”

他瞧着吉娜。他是跟她说话。

“山里有什么好看的,”吉娜说。

“我还是想到山上去,”吕迪说。“自从这些人来了以后真是没法呼吸,我不喜欢这样。”

“即使那些人不在,”迪亚娜笑着说,“还是没法呼吸。还有,谁喜欢这个啦?”

“你要去,”雅克说,“我跟你去。”

“我不去,”吉娜说,“这样子上山我上够了。”

“没人一定要你去啊,”吕迪说。

“就是要我去,”吉娜说,“我也不去。我不再喜欢这类散步。”

“以前,”吕迪说,“你说的恰恰相反,说你就是喜欢到山里去散步,这样子,天气热热的,还有蜜蜂。”

“在海边是这样,”吉娜说,“在山里不是这样。”

吕迪不出声地微笑,带一种恶意的嘲弄。

“你为什么说这个?”他大叫,“为什么?”

“因为事实如此,”吉娜说。

一下子她发起了脾气。

“即使从前,”她大叫,“我喜欢在山里散步,现在不再喜欢了,又怎么样?就因为人生中有一次喜欢上了某个东西,就必须对这同样的东西永远喜欢下去吗?”

吕迪没有回答。他低下眼睛。雅克试图笑笑。

“大家谈些别的吧,”萨拉说。

“我再也弄不清楚,”吕迪低声说,“她还喜欢什么。”

“谁要来杯苦味康帕利?”迪亚娜问。

萨拉和那人要。吕迪和雅克没有听见。

“你是我的妻子,”吕迪平静地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再喜欢跟我到山里去散步,对我来说知道为什么是很重要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连这么一件事你也不能对我说,那么我请你原谅,咱们以后再也不谈这件事了。”

“我不再喜欢了,”吉娜说。她犹豫,然后又说:“有人这样的事爱上了二十年还在爱,叫我恶心,叫我恶心。”

“美国也叫你恶心吗?”

“我不要再旅行了,”吉娜说,“我除了死以外什么都不要。”

“来喝一杯苦味康帕利吧,”迪亚娜说。

吉娜听话地站了起来,跟着迪亚娜走。萨拉和那人也随即站了起来。

“怎么扯到美国去啦?”那人问。

“五年来有朋友邀请吕迪去美国,”萨拉说,“她不愿意去。”她微笑着又说:“我不知道您从哪儿来的,但是在这里大家就是爱发脾气。”

他们四个人都来到坐落在海滩另一头道路上的那个小酒吧。苦味康帕利很清凉,他们接连喝了两杯,那人也是。吉娜做着鬼脸只喝了一杯。那人朝着亭子的栏杆走去。

“一早起他就找碴儿,”吉娜说,“我说什么别的话也都一样。”

她靠在吧台上。

“哦!我跟他一起过日子真累死了。”

“再喝一杯苦味康帕利,”迪亚娜说,“我很相信苦味康帕利。”

吉娜又一次带着鬼脸喝了下去。

“你不会为了这么一个男人把我灌醉吧?这不值得。这不是因为我已经老了。哪一天我实在受够了,他太过分了,我就离开去,像二十岁那样。”

她又低声说:

“这个是不应该忘记的,永远像二十岁那样离开去。”

那人回来再喝一杯苦味康帕利。他的样子是对这场争论毫不感兴趣。萨拉走近他。

“这样已经好几年了,”萨拉解释说。

“我知道,”那人说,“全村子都在说这件事。”

“每次吵他们都相信这是最后一次了。几年来都是如此。”

“但是当大家看见他们在一起,”那人说,“即使是第一次,他们的样子——我也说不出来——就像天长地久不会分开似的。”

他喝下他的那杯康帕利。然后他还是瞧她,好像早晨在酒店前。

“在这桩事情上您是不是同意吉娜?”

“我尽量不把这看做是谁对谁不对的问题。”

“这很难,”那人说,“人又不是大象。”

“这很难。”

“那么,”那人说,“明天坐船兜风。随你们去哪里。”

“可能就去山后面,”萨拉说。“吕迪一直说起白头山的悬崖。那时我就想去了。”

“随你们去哪里,”那人说,“真的,随你们去哪里。”

萨拉没有话回答。她起身去找吉娜和迪亚娜。

“你们这些人,”吉娜说,“都年轻,你们还可以换男人。还有你,”她对萨拉说,“你有这个宝贝。”

她指指在海里玩的小孩。

她们三个人都不声不响瞧着他玩。吕迪和雅克在讨论。她们听不到他们相互在说什么。吕迪大喊大叫,雅克显然要他安静下来。那人始终一个人在亭子的栏杆前,朝着海。

“我必须在中饭以前去看看他们,”吉娜说。

萨拉和迪亚娜决定陪她去。那人说他等雅克和吕迪。萨拉高声叫雅克把孩子带回酒店,交给女仆给他吃中饭。雅克很愿意到山里去,但是吕迪不愿意立刻就去,他留下陪他。她们还没有绕过亭子,小孩就奔过来了。他搂住萨拉。

“我跟你去。”

“这不可能,爸爸给你做船,跟他说给你做船。”她对雅克喊,“给他做几条船。”

“来吧,”雅克喊,“我给你做几条大大的船。”

但是小孩不动。于是那人离开栏杆地坪,朝萨拉走来,携小孩的手。他又一次瞧萨拉,时间稍长,还有点儿嘲笑——迪亚娜看见他的目光——他领了小孩向雅克走去。

她们沿着河岸走了一会,然后走上酒店前面的那条路,经过酒店后,吉娜向左转,到了一条上山的陡直小道。差不多已是中午。小灌木上蜜蜂嗡嗡叫,总是在这个时刻,瓜叶菊在空气中散发浓香。风一般都吹得较晚,将近两点钟时。但是天空就像每天那样,雾气已开始慢慢散发,这表明接着不会下雨。山里气温上来了是不会退的,却比在山下、比海边更容易忍受。这里热气对着你发威,光明正大地充满敌意,别想抗争。

“我怕蜜蜂,”萨拉说。

“什么你不怕?”迪亚娜说。

“走在我后面吧,”吉娜说。

她往旁边一靠,让她走到背后。

“还有太阳晒得人烦恼,”迪亚娜说。“我来这个国家以前不知道。”

“他所需要的,”吉娜嘟哝着说,“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小女人,跟这位大男人在一起感到很自豪。这点我太清楚了。我不觉得自豪,还可以说相反呢。一个二十岁的小女人。那我就可以很安生了。”

“那当然,”迪亚娜说,“到了那个时候一切才真正开始。以前有过的一切都不算数了。你真蠢。”

吉娜停住,面对迪亚娜。

“蠢,我知道我是蠢,但是当我谈到他的时候不蠢。这时候不蠢。”

“蠢,”萨拉说,“特别是谈到他的时候。”

“对别人夫妻间感情表示看法,”迪亚娜说,“可能是一切蠢事中最大的蠢事。”

吉娜摇头,继续带着她的心事走路。

“问题是,”她喃喃说,“我还是喜欢做爱。”

迪亚娜和萨拉都没有回答。吉娜走得很快,如一头山羊,她们勉力追着她。

“肯定有什么办法,有什么药,我不知道,”吉娜继续说,“可以解除这些欲望……”

迪亚娜哈哈大笑。吉娜转过身,没有笑。

“你们可以笑,”她说,“但是我知道,当这个欲望过去了,我再也不喜欢做爱时,我就会很安生的。”

“要是这么回事,”萨拉说,“你尽可以跟其他人干啊。”

“不,”吉娜说,“换人,我总是做不到。当我跟上了一个男人时,我不能同时再跟上其他男人。就是我很年轻跟第一位丈夫时,我也没有做到过。”

“瞎扯淡,”萨拉说。

吉娜转过身。她的眼睛美极了,跟瓜叶菊一般绿。

“要是你只喜欢跟一个男人做爱,那么,这是你不喜欢做爱,”萨拉说。

“我相信也是,”迪亚娜说。

“你们,你们这些婊子,”吉娜说。

“我觉得我能跟五十个男人干,”萨拉说。

“你可能,但是迪亚娜不会,”吉娜说。

“我,我会欺骗谁?”迪亚娜说。“我也相信只有知道好几年跟一个人干是怎么一回事,才会跟许多其他人干。”

她们来到了那幢被遗弃的房屋。吉娜每天都来,有时甚至一天两次,最近三天就是这样。

扫雷员的父母,总是有村里的杂货商陪着,他们还在那里,在两堵墙的阴影里等着。在他们面前有一只肥皂箱,中等尺寸。这是杂货商给的。他们找到孩子的碎尸片就集中往里面放。箱子现在钉上了。上面放了一瓶葡萄酒、几只杯子、一些面包、一段红肠和几只橘子。两位老人坐在地上,面对着箱子,杂货商稍偏向一边。两个青年海关员看守箱子,等着这对父母下决心签死亡报告。他们也坐在地上,在一堆爆炸后的黑石头中间,遮在另一堵墙的阴影下。他们热得好苦,浅褐色的制服一直扣到了下巴,腋窝下一堆汗渍。在他们变了形的大盖帽下,汗水骨碌碌往下流。他们胸前横挎老式短筒手枪。墙壁的影子这个时刻那么狭窄,他们跟其他人坐一起躲阳光,面对着肥皂箱,像朋友。

两位老人是从平原另一头的山里来的。谁都不认识他们。他们的儿子也是,谁都不认识他。他从北方一路扫雷过来,还没有到村子就踩上了地雷。大家只知道他二十三岁。杂货商是每个人都认识的。他是村里最著名的人物。六十来岁,两年前成了鳏夫。他是吕迪和吉娜的朋友。自从那个青年踩上了地雷以后,或者说自从这对年老的父母到了以后,他白天,甚至黑夜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幢荒屋附近跟两位老人一起度过的。这件事改变着他。他再也不喜欢这个他缓慢地、悠长地过完全部日子的地方。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它等待了四十五年才爆炸,”迪亚娜看到他时说,“而他是真的爆炸了。”

这人非常瘦小,体重不会比一个孩子多多少。但是他的眼睛一看到新奇事就充满阳光。他兴致勃勃,遇到什么事情都有份,即使青年扫雷员的父母遇上的大悲事也少不了他。

“你们好,”吉娜说。

他们同时回应了一声,海关员也是,除了那位老妇。吉娜立即向两位海关员嚷了起来。

“怎么,还在干你们这些傻活?”

“除了我们还有谁干呢,”其中一位说。

“这个活儿就是蠢,”杂货商说。“但是他们心地还是跟大家一样不坏。并不更坏。”

“我知道,”吉娜说。

她们走去坐在墙壁的阴影里。他们给她们让地方。那位老妇也是,她往墙的另一头稍稍一移。她大约比杂货商稍老一些。双手沾满土和血,发黑。整整两天两夜,跟了她的丈夫在荒屋的石头和荨麻中搜寻。现在都搜寻遍了。她休息,睡觉,打盹儿,几乎所有时间都这样。她的双手弄脏后就脏着,因为山里没有水,她没有能够洗一洗。

“我过会儿叫人送些饼来,”吉娜说。“隔一段时间就要吃些热的东西,不然人会生病。生了病,什么都解决不了了。”

那个女人微微一笑,气弱地说。

“您有孩子。”

“我没有,”吉娜说,“但是她,有一个。”

她指指萨拉。

“几岁啦?”那个女人又气弱地问。

“四岁。”

“宝贝一个,”女人说。

大家都瞧她。杂货商三天来就瞧着她,像个疯狂的恋人。

“我明白了跟孩子是怎么回事,”杂货商说。“从前不知道,但是现在……”

当有人走进他的店里,比如问他有没有盐,或其他东西,蜡,他说:“没有盐。我早就明白了跟盐是怎么回事。”或者还有:“没有,但是您相信什么?蜡,我?我早就明白了跟蜡是怎么回事。”他只出售一些蔬菜,有时候肉、易损耗的粮食,这些销得很快。他又老又孤独,在空荡荡的货架中间搓着手儿乐。这是他一生中最清闲的工作。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落到这个地步。

“他也是,”老汉说,“有过苦的人。”

“唉,他,”吉娜说,“是的,”——她想起来了——“他确是有过苦的。”

“是的,”杂货商说。“她是死在柜台上的。死总是一桩不幸的事,总是这样,即使两人一起生活日子过得很糟糕。”

一位海关员取了肥皂箱上的一只橘子,开始剥皮。老汉把另一只橘子给另一位海关员。

“拿着吧,”杂货商说。“这不会叫你们少盯着他们的。”

“要是由我们来说,”那位海关员听了这话说,“您知道……”

“太太们呢?”老妇气弱地说。

“不用了,”吉娜说,“我们就要吃中饭了。”

“我看,”杂货商声音低低地说,“她不死在柜台上还能死在哪儿呢。她拼命抓住柜台,可怜的人,可怜的小老太。”

气温特别高。令人窒息。但是老妇、老汉,甚至杂货商都不觉得。吉娜盯着肥皂箱看,死死地。

“这样放不了多久的,”她低声说,“气温这么高。”

“还行,”杂货商说,“封得很好。槽槽里都是肥皂。”

“虽是这么说,”吉娜突然高声说,“他们不可能待上两周吧?”

没有人回答。海关员脸色尴尬。

“听着,”吉娜对海关员说。“再说一次,费用全部付清,你们就让他们太平。”

“只是费用倒是好了,”海关员说,“但是您知道还有死亡报告呢。”

“这倒是,”吉娜说。

她说这话时,就像那位老妇不在那里,或者这份死亡报告不关她的事。

“我忘了,这倒是的,”吉娜又说,“还有死亡报告呢。”

“这是规定的。”

“她不愿意签,”一位海关员说,“即使现成的拿了来也不签。”

他的声调是温和的,谅解的。老妇听着瞧着。她自己也无法理清她不能签死亡报告的复杂思绪,她轮流瞧着吉娜和海关员。

“那么您不愿意签这份报告喽?”吉娜问。

老妇摇头,表示不接受。

“她要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去签,”老汉说。他又说:“好在有的是时间。”

“她怪乡政府,”海关员说,“但这也不是谁的错。”

“我是理解她的,”杂货商说。“我处在她的地位也不会签死亡报告的。”

老妇瞧他一眼,可能有点不知所措,眼睛被太阳照着发红。她显然不理解那个自称理解她的杂货商。

“一份报告,”迪亚娜慢慢说,“说到底没什么。只是一张纸。”

老妇不说什么,低下眼睛。

吉娜抓住她的手,抚摩。老妇让她这样做。

“您做得对,”吉娜说。

“是的,完全对。”萨拉说。

老妇开始身子颤了起来。她张开嘴巴仿佛要喘气。吉娜抓紧她的手。

“虽是这么说,但你们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她说。

“她怪乡政府,”海关员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老妇摇头表示不。她开始哭了起来。

“我们别再提这份报告了,”迪亚娜说话了。

“我是理解她的,”杂货商说。

“她不愿意,”老汉慢慢说,“但是她也不见得很明白为什么。”

“我们别再提了,”吉娜说。

“三个人,”老汉说,“那就这样吧。”

“对不起,”杂货商说,“但是我不相信这是你们大家都要她得到的好处吧。”

吉娜朝杂货商转过脸,神情惶惑。

“那么应该让他们在这里待上两周?”

“为什么不?甚至还要更久,为什么不?每个人都有权利爱怎么难过就怎么难过。”

吉娜不回答。吕迪、雅克和那人从那条山路上过来了,他们往前走的时候谁也不说话。吉娜手里总是抓着老妇的手。老妇用另一只手擦鼻子。杂货商一个人说话。

“我什么都理解,”他说,“这很怪,尤其最近一段时间来。这个,我理解,我甚至相信我还可以理解得更多。这有点儿像我变成了疯子。”

他不悲伤。当他看见那些男人在山路上,还向他们大挥手。很明显那位老妇作出这类拒绝使他感到兴奋。

“你们好,”雅克和吕迪说。

那人是第一次上来,他挥了挥手。他像大家一样瞧那位老妇。老妇没有看见他。

“她还是不愿意签死亡报告,”杂货商说。

海关员带着谴责的神情瞧他。老妇眼睛里闪过一丝微笑的影子,仿佛说的是另外一桩事,跟她无关。

“这很好,”雅克对老妇说得非常慢。

他们在墙壁的阴影里坐下。老妇又移了一点,给他们让出位子。墙壁的影子在这个时刻非常狭窄,他们紧紧挤在一起。他们东扯西拉,就是不再谈那份报告。老妇有点昏昏欲睡。这个女人在海边大约过了一辈子。她自己的气味早已随着时光消失了。她现在有的是枯死地衣的斑斑驳驳的热沙的味道。

那人瞧着她,然后瞧着箱子,脸色有点苍白。他的两腿微屈碰上萨拉的腿。

“虽是这么说,”吕迪低声说,他已不再对谁生气了,“雨什么时候下来?人不会变成一块石头的,即使用尽力气要变也变不成啊。人迟早是要动动的。”

老妇醒了。她非常轻地举起手,表示冷淡与无奈。

“谁知道呢?”杂货商说。

“不会的,”吕迪说,“变不成的。”

“看吧,”老汉说,“雨就要下来了。她要是不签,我也不签。”

他对着自己的妻子说。她低下眼睛。她变成了一种表示拒绝与不理解的巨大力量。毫无疑问她决心不再去理解了,就像其他人决心要去理解。这没有什么差别。当大家看着她时,想起的是大海。

“这使她能更好地休息,”老汉说。“她不想动。她要是签了字,倒被迫要动了,她不想动。”

雅克定睛瞧着她,仿佛她是一种美的景象。吕迪和那人也是。

“我看,”一位海关员说,“她是绝不会签的。”他还声音低低地对吕迪说:“您到下面去找那个头儿可以吧,跟他解释,他或许会理解的。”

但是在寂静的山里说话不可能低声。说什么都像在对着海螺,让人听得一清二楚。杂货商听见了。

“没用,”他说,“他不会理解的。没必要去费这份心。”

“我也相信不用费心,”另一位海关员说。

“要是我们去呢?”雅克说,“吕迪和我?”

“没用,”杂货商说。“条例上没有写的东西他才不会去说出个理由来的。他会把它称为疯狂,或者挑衅。他会拒绝的。”

“你们不必麻烦了,”老汉说。“再看一看吧,明天,后天……我们有时间。”

他又一次对妻子说。她重新打起瞌睡,没有听到。

“还有,”老汉说,“他们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不会因为我们没有签报告就把我们宰了。他们能对我们怎么样呢?”

每个人都向海关员转过身。这两个海关员谁都没回答。

“他们能做什么?”吉娜问。“说啊。”

“不让他们带走箱子,”海关员低声说。

老妇惊醒过来。她挺直身子,微微呻吟。

“不,他们不能这样做。”

“不,”迪亚娜说,“他们不能这样做。有了这份报告就够烦的了。”

“是的,够烦的了,”雅克说。

山里蜜蜂、苍蝇和各种各样的虫子很多。大家不停地用手去赶。老汉也是隔上一会就要赶一赶,但是老妇不,她不再赶了。她的手上停满虫子,额头上也是。她惊愕中又开始无泪地抽泣起来。吉娜又抓起她的手。

“那些面饼,”她最后说,“你们要肉酱的还是蛤子酱的?”

老汉显得为难,甚至有点拘束。

“你们要是要蛤子酱的,”吉娜继续说,“家里现成的都有,不用等到晚上,我马上就给你们送来。”

“人人都喜欢蛤子酱的,”杂货商说。

“不,”一位海关员说,“肉酱的才是人人喜欢的,蛤子酱不会人人喜欢。我就不喜欢。”

“那好吧,”吉娜说。“怎么样?”

“不要啦,”老妇说,她又想了一想,指指丈夫,“或者给他来一点,麻烦您了。”

“我给你们马上送来,”吉娜说,“还有葡萄酒。”

她站起身。其他人像钉在地上似的还在那里待了一分钟,瞧着老妇。老妇看到吉娜在站起来,用了一下力。

“孩子,是个男娃?”她问每个人。

“是的,”雅克说。

她思索。当她思索时没有人说话。但是她没有再说什么。

“法国人?”老汉说。

“是的,”雅克说。“巴黎。”

“小姐呢?”

“英国人。伦敦。”

“我是意大利人,”老汉说,“但她是西班牙人。从萨拉戈萨来的。”

杂货商向那人转过身。那人说:

“我也是法国人。”

“有一次,”老汉说起他到马赛去了三天,住在亲戚家。

“宝贝,”老妇还在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她又瞌睡了。

阳光照到他们的脚上。阳光发烫。可以听到山里的苍蝇都在飞。

“她老是这样睡着是有病吧,”吉娜声音压得很低说。

“不,”老汉说,“她身体还行。她是累了,没别的。”

他们站起身。吕迪问杂货商是不是也走。杂货商拿不定主意。吉娜鼓励他留下来。

“饼够三个人吃的,留下吧,你在这里吃还比在山下吃得好呢,”她转身对海关员说,“饼不是给你们准备的。”

“我们什么都没要。要是只有我们……您反正也知道的。”

“年轻时都很笨,”杂货商说,“人人都这个样。想象力是后来才来的,大家都相信事情正巧相反,但这是不对的。”

“还有我不能随便给海关员什么东西,”吉娜说,“这违背我的原则。”

“大家再见啦,”吕迪说。

他们走开了。吕迪面带愁容,但是一点也不发怒了。

“你不会把蛤子酱饼都给他们拿来吧?”

“我给多少再看吧,”吉娜说。

吕迪停住步子,很失望。他在阳光里举起双臂,让人想到一匹马。他一直好像一匹马。

“这不行,”他说,“你不要全都给了。”

“我高兴,我以后还会给得更多呢。你上酒店去吃吧。”

“我就是爱吃蛤子酱饼,”吕迪对雅克说,“她决定把饼全都给这两位老人,就是有这么一点意思在。”

吉娜没有回答。她已挽起萨拉的胳臂,催着她回去。那人跟迪亚娜走在后面。

“我可以发誓,”吕迪说,“她就是因为知道我爱吃,就在中午而不是晚间把蛤子酱饼都送掉。她一下子记起了我爱吃。”

“我也肯定是这么一回事,”雅克说。他开始笑了。

吉娜松开萨拉的胳臂。她开始吹口哨,神色平静。突然她跑着下坡,是为了——据她宣称——叫人快一点把饼送给扫雷员的父母。山路变窄了。风突然吹起,太阳像一座炼铁炉金光闪闪。那人走在萨拉后面。吕迪跟雅克说,有了这么一个什么话都听不进的妻子,怎么后悔也没用。雅克像往常那样听着他。萨拉听到他们在说话。那人走在她后面吸着烟,当他们抵达酒店,雅克要了几杯苦味康帕利。吕迪立即把自己那一杯一饮而尽。

“哦!我真不喜欢她对待世界上一切老人的那种腔调,”他说。

吉娜从家里又出来了,他几乎就在她面前说了这句话。

“他说什么?”

“他爱吃蛤子酱饼爱得发疯。”迪亚娜说。

“明天你就会有的,”吉娜说,“但是这些饼里没有你的份儿。”

“我说的不是这个,”吕迪说,“我说的是我不喜欢你对待世界上一切老人的那种腔调。”

“那么,你就接着说吧,”吉娜一边坐下一边说。

“我觉得你欺骗我也比这个强,”吕迪说。

“苦味康帕利,”迪亚娜说,“妙不可言。”

“是的,”那人说,“我愈喝愈爱喝。”

每个人再来一份,除了吕迪。

“不,我要回去了,”他说,“趁她还没给这些老家伙以前先把这些蛤子酱饼吃起来。”

“别再想它了,”萨拉说。

“我没把握赶得上,”吕迪说。

“跟孩子生活很累人,”迪亚娜说,“童年是美丽的,但是到头来很累人。”

吕迪想要笑,但是迪亚娜不笑。他走开了,吉娜跟在他后面。当他们回到自己的家,小孩从里面出来,后面跟了女仆。他跑着穿过阳光照射的空地,直到他们面前。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的?”萨拉问。

“他不愿意在家里吃,他要在吕迪太太家吃。您是什么都依他,我也就依他了。”

孩子散发出蛤子酱的味道。

“他吃蛤子酱饼了没有?”她问女仆。

大家都笑了。迪亚娜在喝第三杯苦味康帕利。萨拉在喝第二杯。雅克也在喝第三杯,像迪亚娜,像那人。

“吃了,”女仆说,“像贻贝似的东西。他吃得像头猪。”

“你吃得像头猪吗?”雅克对小孩笑着说。

“他该挨顿揍,”女仆说,“弄得桌布上都是酱。”

“他做得对,”迪亚娜说,“他们就是不应该铺桌布。这里铺桌布不是发疯吗?”

“是吕迪先生要铺,”女仆说,“这头猪怎么会不弄脏呢。”

萨拉抬起眼睛朝女仆看,突然有了兴趣。她始终把小孩搂在身边。

“您真的受不了他啊,”迪亚娜说。

她的声音中怒气要少于好奇。女仆听明白了这点。

“这倒不是,迪亚娜太太,”女仆说,“但是他不听,说什么他就是不听不听不听。”

“他还不到五岁呢,”萨拉说。

“那也不行,”女仆说,“要是您继续这样宠惯他,他会成个大无赖。是我这样跟您说的。”

“是您这样说的,”迪亚娜说,“那就应该相信您啰。”

“我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女仆说,“一个无赖,做不了好事。”

萨拉瞧着自己的孩子。小孩聚精会神在听女仆说。他自己也在试图理解。但是这么一张连自己也顾不上的嘴巴,还沾了蛤子酱的光滑脸蛋,阳光晒得香喷喷的头发,一副眼睛里含着怒意,像起了风但还平静的海面,能看到什么呢?小孩在挣扎,红着脸,冲着女仆说:

“我受不了啦,她是世界上最坏的坏人。”

女仆犹豫了一下,然后盯着他开始逗他。

“说到底,”萨拉说,“你们挺合得来。”

“不,”迪亚娜说。

“我可以离开一小时吗?”女仆问。

“可以,”萨拉说。“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向我请这样的假。”

“去吧,”雅克说,“您的那个浑蛋海关员还在山顶上呢。”

“说起来,”女仆说,“他不见得比您更浑吧?”

迪亚娜笑了,然后是雅克,萨拉,还有那人。

“怎么不,”雅克说,“肯定比我浑。”

“这又不是他的错,”女仆说,“要是这个疯婆子不愿意在她的报告上签字。他只不过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

“那些履行自己职责的人,我操他们,”雅克说。“去找他吧,去吧。杂货商会给您翻译我爱你我的爱。”

“啊!啊!”迪亚娜笑着说,“是他做翻译?”

“您要人家还能怎么做呢?”女仆也笑着说。

她脸红了一红,走开了。她走了两步,又回过来。脸上一点笑容也没了。她表情深切并领会地对雅克说:

“不管什么情况,以后再也别想叫我跟着东家到国外来了。”

她走了。小孩往酒店跑,带了几颗糖果回来。雅克、萨拉和迪亚娜开始吃起来。那人坐到自己的桌上,他也开始吃起来。

“应该把她辞了,”迪亚娜说,“这个女人你不能再留了。”

“她倒没有叫我太讨厌,”萨拉说,“这是因为小的,她再也受不了他。但是她没有一点奴相,这点我喜欢。”

“这倒是的,”雅克说,“但是不能再留她了。”

“她来的时候不是这个样的,”萨拉说,“她变了许多,她也知道,说是我们的错。”

“虽是这么说,”迪亚娜说,“也该换一个了。”

“我是宁可留住她的,”萨拉说,“老是换保姆我是换累了。”

“你做什么事不累?”雅克问,“去找人的是我不是你。”

他们两人想到这点都笑了。

“这个地方好就好在这个酒,”迪亚娜急忙说,“但是要喝冰的。在这家酒店总是不够冰。”

“以后再说吧,”雅克说,“不应该糟蹋生活了,”他微笑着向迪亚娜转过身,“但是说到酒倒是对的。只要有冰酒,我给什么都可以。”

小孩吃饭吃到中途就睡着了,头耷拉在空桌子上。萨拉把他抱到汽车的座位上。当她回来时,迪亚娜谈到那人。

“请他跟我们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

雅克同意。那人过来喝咖啡。他们谈天气热,谈海,谈世界上发生战争的可能性。谁跟谁都说不到一块儿,除非是关于天气热和海。萨拉和雅克因为有孩子很快走了。他们没把他唤醒就带回了家。萨拉像往常一样在他旁边躺下。她想到这个地方对孩子不合适,幻想过其他的假期,那里她的孩子可以在沁人心脾的环境中入睡。气温极高,好像不久就要下雨,可能就在下午。她怀着这个希望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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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如沐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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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坚持别人不能坚持的,才能拥有别人不能拥有的。
  • 校园最强狂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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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春游的意外,江尘不小心跌落悬崖,被困在悬崖下的江尘误打误撞的进入一个山洞!修的了异能,称霸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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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高一三班中二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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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群普通的高中生怀揣着中二的心聚集到了一起,他们在聊天室里开始了自己的幻想创作。这些故事不止属于他们,也属于我们。纪念我们曾经的中二时光。
  • 深情落星河

    深情落星河

    如果可以重来,安宁想,她绝对不会再爱上冷霆烨。她爱他,爱的天昏地暗,没有自我。直到他亲手将她的心送到另一个女人手上。直到他将他们的孩子活活害死。她才幡然醒悟。繁华落尽,爱已痛彻心扉。
  • 汉血

    汉血

    马踏匈奴,封狼居胥!远征西域,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汉民族所有荣耀和尊严都伴随着“黄巾之乱”“董卓乱政”被彻底埋葬。当三国的门阀豪强们为了争权夺利互相攻伐的时候,他们或许只看见站在高处手握生杀的权利。所有的英雄故事、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皇图霸业……几乎耗光了汉民族的精血!建立晋朝的武帝司马炎,他在窃喜获得天下的同时,北方的胡人睁开了阴森的眼眸露出了残暴的獠牙!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一段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历史……友情提示:【两部全本保证】——求收藏、求投票、求关注!
  • 暴走女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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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恣一朝穿成苦逼女配,在女主的女神光环和男主男配们的虎视眈眈下该如何赢得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
  • 猝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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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件发生在2089年初秋,中国正当处于昌盛、繁荣、和谐之盛世。江北宇宙观测所所长孙长青的女儿孙芬碧从国外归来,赶上全家人为其儿子洋洋祝生日。?孙长青突然接到江北宇宙观测所急电,发现宇宙有一陨星向地球撞来,留给地球生物的生存时间只有三天。?事件由此拉开帷幕,一场惊心动魄、扣人心弦的,以中国为主,世界参与的全球共同防御大灾难之“双J”行动刻不容缓地展开。?由此而发的是社会恐慌、人心涣散、交通瘫痪、浊流泛滥……社会秩序顿时陷于一片瘫痪。极端组织、劫机、劫狱、暴力、抢劫、奸淫……无所不有,无所不能!?事件围绕由中国政府和军队主导、世界参与的“双J”应对灾难行动为主线,从不同角度描述了,江北宇宙观测所所长孙长青一家和不为人知的人物,在大难到来之际的悲壮情怀。?故事通过宏观的场面,向读者展现了伟大祖国在天灾人祸时期的英明睿智和必胜意志,从而也讴歌了一批胆识过人的当代豪杰,他们有:主席、何总理、国防部长马钟华、发射基地总指挥杨月、导弹组装基地指挥宁华、国家航空航天部杜向远部长、台海一体化战区候一同司令……?事件一波三折,历尽艰难曲折,步步揪人神经,弘扬了中华民族不屈的英雄气概。
  • 庶女逆袭记之王爷要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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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相府的一个不起眼的庶出小姐,每天被自己的姐姐,后母的虐待,只有父亲偶尔会关心她下,后来被皇上赐给了一个不得宠的王爷,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