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经年老吏向来多是趾高气昂的模样,如今这般魂不守舍倒是少见。顾大郎情知有异,当下打趣道:“瞧二位爷这神色,莫不是哪位上官驾临考察工事不成?”
哪知二吏闻言,脸上顿生囧色,低声答了,“正是如此,不仅咱们大老爷来了,便是知府他老人家也来了,顾小相公乃是读书一脉,需得为两位老哥多说些好话才是。”
数日来,顾大郎在这数百人面前,已混得风生水起,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如今知晓本府首脑驾临,居然心下毫无惧色,更添一丝期待,想他也算二世为人,前生见过的高官贵人不计其数,从前可以从容应对,如今僻处他乡,难道就得畏手畏脚了么?
他虽暗中为自己打气,但待得二吏掀开门帘,露出里间七八个人头,前边三四人俱着官服,瞧来赫赫生威,登时脚下一软,差点便要摔倒下去,所幸他这几日锻炼得宜,稳了稳身子,便顺势躬身拜倒,“学生顾双木见过各位大人。”
正中端坐那人约莫四十上下,一脸正气,下颌留有一缕胡须,面带微笑瞧着顾大郎,眼见他行止大方,毫无扭捏之色,心下不禁又赞了声好,面上却是不显,只一如平常道:“此处不是公堂,顾小郎无需多礼。听你自称‘学生’,可是读过书的?既是儒门子弟,如何又来干这腌臜活?”
他一行人早便到了这里,更是完完全全听到了顾大郎与乡民所讲之言,道理虽不全中,但他年纪轻轻,却有这份见识,已属难得。治下有如此良才,岂能不亲自提点一番,是以待得乡民退去,他便唤了胥吏使顾大郎上前问话。
却说顾大郎听得此言,当下不假思索答道:“回大人的话,学生曾随家祖读过几年书,这次随同父老乡亲来此修缮官道,乃是遵循家祖之命,学生不敢不从。”
众官听他这话,不免大是不解,当下边上一个山羊胡子的老头儿问了起来,“这话如何说来?莫非是你惹恼了长辈不快?”
“大人误会了,学生虽不敢自称孝子,却也深知忠孝之事,家祖治学一世,更是深明大义,岂会无故加罪于子孙?学生此来乃是为了识民生、知民事,家祖多以放翁之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来教诲我辈子孙,正所谓欲治学、先明理,欲明理、先实践,家祖以为,只有实际践行过,才能论证真实的道理,否则闭门造车,即便皓首穷经,也终究不过一腐儒耳。”
他此言一毕,上方众官皆是默然,良久才有一位身着常服的白发老头捋着胡须长声叹气道:“令祖有此见解,可称宗师也。当年若是有人告知老夫这个道理,老夫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说话的这位乃是三十年前的二甲进士,当年他老人家少年得名,不到三十便进士及第,初一授官更得了湖州县令的正职,一时间被同侪誉为川中第一才子,不可谓不人生得意。哪料初一为官却叫他栽了好大的跟头,老实说来,若叫他论述经学、谈诗作画,自是不输于旁人,但若叫他处理政务,协调官民却只一团乱麻,毫无章法。
他老人家三十年才思尽付与经史子集,哪里能知晓官场之道、民生疾苦,虽往日里常说些‘哀民生之多艰’、‘铁面无私丹心忠’的口号,但真应了事,却又畏手畏脚,不知变通,在县令一职上强撑二年,尚不到一任,便因治下无方的缘故给撤了职。
他老人家在这上边吃了老大的苦头,自是深以为然,更对顾大郎之祖多了一份好感,随即又问道:“满城名士,老夫大都认得,却不知令祖乃是何人?恕老夫寡见鲜闻,还请小郎君相告。”
顾大郎躬身拜了一拜,才道:“家祖号崇明先生,四十年来隐居乡野,平素除了为村中学童蒙学,其余大多安坐草堂一心治学,是以名声不显,老大人不知也属正常。”
他话音一落,忽然适才那山羊胡子猛地惊道:“崇明先生?可是书院村的顾崇明顾老先生?”
顾大郎闻言,心下一怔,暗暗奇道:难道这老家伙与祖父有旧?他尚未答话,正中端坐那人便已先问了起来,“怎么?何县识得此人?”
山羊胡子笑了笑,便回了道:“禀太尊,下官却也无缘识得崇明先生。只头些时日,广安邓奉高携子侄到本县访友,曾遣侄朝阳公子往顾氏府上送过敬礼,朝阳公子更是口称邓氏三奉与崇明先生颇有交情。下官本也打算到顾府拜访老先生的,只碰巧遇见这场雨灾,故而终究缘悭一面。”
原来,当日马、卢、吴三人听了邓朝阳之言,只道所谓的崇明先生真是高洁隐士,当下不加核实便传回了家中,一来二去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竟是传到了县太爷何刚的耳中。而寻贤访遗也属官员职责,若是治下能有一个贤达之士得朝廷赏识,也属他县令之功,是以何刚一直挂心此事,若非今次灾事来得突然,他早也到书院村拜访来了。
众官听了何县令解释,这才释然,心下却愈加敬佩,隐士隐士,隐得一世方算本事,在场众位读书谁不是为了高官厚禄?真能沉下心来一世治学,这份毅力着实不凡。
正中那人自是当场官职最高者——本府知府周宏渊周大人,他乃官宦世家,祖上三代皆出过进士,是以不似其余人那般过分追崇,只道:“向来学而优则仕,老先生一身本事却甘居乡野,岂不可惜?”话音甫歇,他忽然转念想到:我与邓奉存相交十数年,却也不曾听他说起崇明先生,难道这厮于我有偏见不成?
却说广安邓氏,乃蜀中名门,方今奉洺、奉存、奉高一代三杰皆为进士。除却致仕的邓奉高,如今在朝的邓奉洺不过五十来岁,便已身居礼部尚书的高位,以他资历及人望,他日未必不能登阁拜相。而周宏渊因与邓奉存乃同科进士,是以颇有交情。
顾大郎听周宏渊话中似有不屑,当下忙答道:“好叫府尊得知,非是家祖不愿出山,实乃不能耳。家祖曾言,松柏可为梁柱,梧桐唯堪观赏,不同树有不同的用处,不同人亦是如此,若是没有为官做宰的那份担当和心胸,那么窃居官位便会贻害无穷。家祖自知才能不在为官上,故而四十年来,虽身在江湖却也不忘为国铸才。正因家祖在,四十年来,穷乡僻壤之地,圣人之音不断,礼教文化不绝,乡民虽不能深悉经义,却也识得二三字,此乃泱泱大国与蛮夷之别也。”
周知府闻言,不禁大声叫好,随即又道:“真乃仁厚中正之士也,倒是本府愚见了。若非本府有要务在身,今次定要前往贵府拜望老先生的。”
顾大郎自是连忙谦虚几句,心下讪讪,若真叫这几位见了老学究,也不知会闹出多大的笑话来,看来以后可不能再胡乱吹嘘了,否则迟早露相。
何县令瞧着知府大人面露喜色,自也跟着高兴,这冷面神已考察了数县,数县长官大多得了训斥,他自知治下不过尔尔,原已认命受责,不料竟是遇到顾大郎之事解围,顿生劫后余生之感。
复又想着顾崇明与广安邓氏交好,是以瞧着顾大郎越加面善,当即又道:“你既深得崇明先生之教诲,想必是有些本事的,却不知你是否要学你祖父那般深藏才学,隐居一世?”
“老父母之言,学生愧不敢当。实不相瞒,学生头些时日因故得了离魂之症,前事尽忘,数年经学功夫也丢得一干二净,如今学生正准备重新学回来。”
上边众官听了,俱是诧异不已,周知府更是皱眉问道:“竟有这等憾事?”言语之中尽显遗恨之情。
顾大郎头低得越加厉害,脸上绯红,不敢回答,只话音一转,似乎不肯认命般说道:“但请诸位大人放心,学生虽不才,却也抱了终身求学不缀的心思。更况学生自幼便有青云之志,如今经义虽忘,忠孝不敢忘,诗赋虽忘,勤俭不敢忘。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即便他年不能科举中试入朝为官,也当尽吾全力,为君效力,为民谋福祉。”
虽说他话中颇有深意,但众官见他年纪轻轻,志向却不小,顿时也回想起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时代,不免感伤起来。接着听他说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二句,任是周宏渊周知府也不免打趣道:“哼,你小子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岂是那般容易的,纵观史书,能有几人真正豁达如斯?还想报效君王,且先顾好自家再说吧。”
他话音一落,登时满堂轰笑。
顾大郎却一反常态,正色道:“太尊此言谬矣,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阁辅在朝上辅君王、下摄诸臣,尚书专理一部、为国理政,州府为官一方、守土牧民,黎民遵纪守法、安居乐业,凡此种种皆为报效君王之事也,岂可因学生位卑而哂之。”
此言一出,周知府豁然站起,上前数步,拍了拍顾大郎肩头,赞道:“善哉,善哉。你有此心,本官大慰,且好生读书,本官尚有一任,但愿过二年,能亲自试你。”言罢,又转过身去,对着众官道:“此子有能臣之相,他日太和殿中必有他一席之地。”
众官闻言,俱是惊讶不已,纵使顾大郎适才语出惊人,但知府这般看重一个尚未就学的蒙童,实乃少有之事,若是不知内情之人,听到周知府这话,必当他有捧杀之意。
何县令更是一脸得色,他比之众官想得更多,这少年心思沉稳,家学渊源,又与广安邓氏那样的高门大户交好,只要不出意外,数十年后或许真能如周知府所言。想到这里,他不免愈加得意起来,试想,在他任内能出此等才子,他日本县贤宦祠中自当也有他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