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牛车使回书院村中,已是傍晚时分。因近来私塾停课,老学究没了活计,每日除了看看诗书,大都窝在躺椅上闲睡,不过十数日时间,便已无聊得紧,有时想着儿子顾青梧院试如何?有时又念着孙子是否在工地上吃了苦头?偏偏他年老体弱,出不得门,外间消息不通,每日空自担忧,却毫无办法。
这日晚间用过晚饭,实在无趣,便想着出门遛弯散心,沿着溪流绕着村子往外看,夕阳又沉了下去,心头的人却还没回。不免有些失落,甚至有时想着,自己老之将至,还能有几日好活?如今子孙俱不在身边,只怕死了也没个带把的给收尸,这一辈子到底求个什么?
他不是不知道自家儿子没有读书的天分,但数十年希望大都寄于儿子身上,哪里能轻易放下的?更况如今顾大郎得了离魂之症,日后前程只怕也要受损,难道天意如此,老顾家又要回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心有不甘之下,对儿子的期盼也就越加强烈,可多日来心里颇受煎熬,那份执着竟然渐渐释怀,现下他只想着一家人团团聚聚、和和美美比啥都好。年纪大了,心也宽了,愈加祥和了,眼瞧着夜色渐浓,村外似乎有一架牛车驶了进来。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人进村?老学究心下正自疑虑,忽然只听见一阵喊声“爷爷,爷爷,孙儿回来了。”他身子一怔,忙将头往前递了一递,浑浊的老眼实在瞧不清楚,但听得声音是孙儿无疑,顿时回了道,“大郎,大郎回来了?”
顾大郎心头也大为激动,多日不见,居然甚是想念,他嫌牛车太慢,当即一跃跳下车来,急驱数步跑到老学究跟前,砰的一声跪倒在地,口中道:“爷爷,孙儿回来了,叫您老人家担心了。”
这一举动,不仅将老学究吓了一跳,便是他自己也觉莫名其妙,按说他这个人虽不至于铁石心肠,可对于老学究,也只尊敬、畏惧居多,哪里有什么孺慕之情?然而今日这情不自禁的一跪却是那么地自然、和谐,似乎血脉作祟,不需任何言语,父祖面前,作为儿孙的由远乡而归,唯只一跪方可略抵父祖忧思之情。
老学究连忙将顾大郎拉扯了起来,口中已有些呜咽声,“快让老祖瞧瞧,可是吃了苦头?我可怜的乖孙,年纪轻轻,便要独个儿操持家业。”
顾大郎眼眶略湿,鼻子抽了一抽,宽慰道:“爷爷,孙儿早便说了,以孙儿的本事,去了那里也是享福的。你瞧,孙儿这不安安生生回来了么?而且孙儿这次回来,还带了个天大的好消息呢!据县令大人所言,爹爹这次已通过院试,今后咱们家可就有秀才相公了。”
老学究听到前半截,心下还在感动这个孙儿孝顺懂事,没辜负他十来年教诲,但听到后半截什么‘通过院试’,忽然大喜,立马转了个面容,大笑着连说三个好字,末了生怕顾大郎传言有误,又问道:“大郎,你这消息哪里来的?县尊他老人家给你说的?这是怎么回事?”
顾大郎瞧着老学究这一哭一笑,不免又暗自诽谤:县令可比您老人家年轻多了!当然面上却是不显,只道:“爷爷,天色太晚,咱们回去再说。”当下扶着老学究回了家中,傻牛跟着将牛车驶进了院子。
里间顾李氏婆媳听见动静,忙探出头来,见是顾大郎归家,各自欢喜不已,忙出来迎接,又见牛车上满满当当各色杂物,当即面带泪光问道:“大郎,这些东西哪里来的?你怎么现下就回来了?可是有什么变故?吃了饭没有?”
老学究听了,也两眼直直的瞪了过来。顾大郎见三人目光炙热,似乎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连忙说了顾青梧已中秀才,县令特许他回家之事,两婆媳闻言,比之适才老学究更加激动三分。
顾杨氏更是咯噔一声身子一软,便将倒下去,好幸顾大郎便在身旁,当即将之扶住,眼见得三人又是哭声不止,忙头大的劝道:“爷爷,奶奶,娘,这是喜事,该高兴才是,可别再掉泪了。”
老学究稳了稳心神,总算有个当家的样子,呵斥了两婆媳收拾牛车上杂物,又安排傻牛进屋歇息,这才领着顾大郎进门,才刚坐定,便迫不及待问道:“大郎,你适才那话不清不楚,只说乃是县尊他老人家传的消息,可也没说清你怎么碰见县尊了?难道是县尊特意来找你不成?老天保佑,你这孩子向来聪敏,若是能得县尊看上眼,那咱们顾家可就祖坟冒青烟了。”
顾大郎苦笑不已,只道:“县尊哪里识得孙儿?是县尊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咱们家与邓大哥家有些交情,故而特意相告,为此还赠送了咱们五两银子呢!”言罢,从怀中掏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交给老学究。
老学究接了过来,两只手颤巍巍,口中不停叫好,“老天爷保佑,咱们家要发达了,要发达了啊。”
顾大郎见状,不禁暗暗笑道:果然是得意忘形了,平日里的教学先生也口出‘发达’二字,简直有辱斯文,斯文扫地。大是鄙夷之下,便又跟着道:“爹爹在成都府尚需拜谢考官、结交师友,且官道尚未通畅,是以不能及时归家。不过据县尊他老人家传话说,也就这两日功夫,报喜的差役应当先送喜来,故而让孙儿回家备着。”
老学究闻言,点头如捣蒜,满口应承,“是的,是的,县尊他老人家高见。幸亏你先行回来告知我这消息,否则到时候只怕要闹笑话了。”当下紧握了握手中的银锭,只觉得一万个满足,身子也轻快不少,想着等儿子回家,定要请全村老少吃席才是。
顾大郎撇了撇嘴,告了声退,回身走出堂屋,喊着老娘烧水洗澡。她老娘顾杨氏得了丈夫的喜讯,正自一股气无处施展,当即卷起衣袖便去了厨房,不一时便叫喊着顾大郎及傻牛洗漱,待瞧见顾大郎脱了内衣,露出肩上红印,不由得又是湿了眼眶,但只道:“这回你爹爹中了秀才,咱们娘两总算是熬出头了,日后你也不必再去做这些个腌臜活了。”
顾大郎打趣道:“这才哪到哪啊?等日后爹爹中了举人、进士,做了官,到时候让他买几个丫鬟伺候您,人前人后别人都得称您一声顾夫人,那才是体面人家,真正的出人头地了。”
“呸,净想好事,”顾杨氏摸了摸心口,只道,“你爹这个人,娘是知道的,没啥大本事,咱们能够一家人待在一块儿也就知足了。”她嫁进顾家十来年,夫妻两聚少离多,其中苦楚不可言道,如今顾青梧既已中了秀才,日后也就不必再长居书院,也就免了她日日望穿秋水、思君不得之苦。
顾大郎听老娘这话,顿时想起父亲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来,也知凭他才学,只怕再无晋升之望,便又笑着道:“那就等日后儿子出息了,等着别人叫您顾太夫人。”
顾杨氏噗嗤一笑,随手轻轻拧了一下顾大郎肋下的痒痒肉,即道:“快些洗好了,出来吃饭,娘给你兄弟两煮鸡蛋。”言罢,收拾了脏衣服便出了门。
因傻牛爹——牛二续弦娶了二娘,傻牛往日不受家中待见,故而这夜便歇在顾家,虽说他个头比之顾大郎高大不少,但两人都是一般年纪,这几日互相照顾又颇有好感,故而也就不甚讲究,夜里便同歇在顾大郎屋里。
在外潦草的睡了几日,刚回到自家温馨的小床,顾大郎反而有些难以入眠,他支起窗户,瞧着外边皎洁的月亮高悬天幕,星宿清晰可见,似乎很久没见过这般夜色,心下顿生怅惘之情,叹气声接连不止。
傻牛心思单纯,一倒头就睡,呼噜声震天响,这孩子自幼苦命,多得村中照顾,否则凭他刻薄的后娘,早也没了小命。他知恩图报,头两月下河摸鱼被水草缠住了脚腕,幸得顾大郎相救,是以这些时日又反助了顾大郎不少,一来二去,两人倒是建立了不菲的交情。
第二日一早天色尚未大亮,顾大郎二人便已先起了身,他二人在工地上习惯了早起,一改往日拖沓的毛病,也算因祸得福。因傻牛今日需得返回工地,正好将牛车送回。
顾大郎从怀中掏出一大把铜子儿,放在傻牛荷包中,一再嘱咐道:“记得顺路买几个大包子吃,别饿着自己,看好自己的荷包,小心被人偷了去。”
傻牛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收拾好衣物便要出发,却听门外顾杨氏问道:“大郎,怎么这么早便醒了?再睡会儿吧,娘给你兄弟俩蒸包子。”
顾大郎推开门,只见顾杨氏身着围裙,手中拿着火钳,厨房里阵阵饭香传来,心下了然老娘比自己起得更早,大为感动,只道:“娘,我和傻牛昨日在县上吃得饱饱的,都还没饿呢!您起这么早干甚?怪累的。”
“这孩子说什么胡话,这都一夜了,哪有不饿的,再等一会儿马上便好,”言毕,顾杨氏回身侍弄饭菜。
待得二人洗漱完毕,果然便听见顾杨氏招呼吃饭的声音。傻牛用过早饭,即驾着牛车出了门,顾大郎得了他老爹的恩惠,倒是不必再回工地,但老学究却又回归了往日刻板的面容,也不说休息一二日,当日便逼着他苦读诗书,更是振振有词道:“你父亲既已中试,日后咱们家也算真正改换门庭了,你若还如从前一般胸无点墨,岂不是不肖子孙?”
顾大郎闻言,徒呼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