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郎久经世面,虽觉尴尬,倒还不至于发火,邓朝阳却是颇有些不悦,好歹二人也算作意气相投,这三人落了顾大郎面子,便是瞧不起他邓大公子。
马、卢、吴三人眼力欠佳,都已坐了下去,才见邓大公子愣在原地,一脸清冷,不免疑惑起来: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变了脸色,咱们几个哪里又得罪了他?
只听邓朝阳招呼声道,“顾小弟,委屈则个,不如你我同坐。”
顾大郎面上一笑,抱了抱拳,便随邓朝阳指引坐了下去,也不瞧那三人,只将自家碗筷搬了过来,随即自顾自又吃了起来。旁边预备收拾桌面的伙计见了,倒是不知如何是好。
马、卢、吴三人这才明白过来,他们初时瞧顾大郎粗布旧衣,只道是跟在邓大公子身边的随从,现下瞧他行止从容,虽衣着平平,气质却上佳,哪里是小厮,分明是个游戏人间的世家公子嘛!三人摸不透顾大郎底细,便也不愿再得罪,只好笑着问道:“这位小兄弟瞧着眼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作这般打扮?倒是有趣得紧。”
顾大郎故作矜持,回了道,“不敢不敢,在下乃本县顾氏子弟,家中同侪排行第一,因年幼尚未得字,诸位若是不弃,唤一声顾小弟便是。家祖号崇明先生,向来隐逸乡野,名声不显,诸位素日深居书院、耽于经学,想来是不识的。”
他祖父顾老学究自号崇明,因僻居山野,少与文士往来,故而无人以此称之。今日却被顾大郎用到了这里,算是他崇明先生第一次为人所知。
邓朝阳听他口气中颇有疏离之意,远没适才与自家交谈时那般亲近自然,心下一暖,当即跟着附和道:“顾小弟说笑了,如崇明先生这般高士,平常人哪里轻易得知?便是愚兄,也是听几位叔父偶然谈起,才有幸得知令祖的事迹,今之隐士,古之贤人也。说起来,愚兄家中几位叔父,对令祖也是钦佩有加的。”
马、卢、吴三人闻言,登时目瞪口呆。以当世邓氏之门楣,便称蜀中第一豪门也无不可,能得邓氏诸位老爷钦佩,只怕这位崇明先生绝非俗流,怪不得能教养出如此贤孙。三人这时又换了面色,瞧着顾大郎的样子,自觉矮了三分。
顾大郎情知这是邓朝阳故意抬举,举了举杯,自饮了一口,这才由着三人岔开话题。其实,以邓朝阳的性子,平素最不耐与这般酸臭文人交流,往日里便让他同坐一桌,都会觉得如坐针毡。
这次好不易跟着叔父出来,乃因临行前万千保证,不再使拗脾气才得了恩准,因而收敛许多。饶是如此,三人天生自来熟一般,一直谈笑不停,偏又是些他毫无兴致的话题,想着适才与顾大郎交谈,颇合心意,不免直灌白酒,心下已将三人恨得不行。
这时马未风讲道书院中一则笑料,“说起来,那呆子算得上咱们书院入门最久几人之一,咱们刚进去时,不也得乖乖称一声师兄!如今咱们几人好歹也有了些许功名,那人却仍旧一身白衣,简直叫人好笑。”
瞧着邓、顾二人不接话,旁边吴浩然便跟着笑骂道:“也只你嘴碎,弄出个‘父子两童生,生生不息’的上联来,这下可把他脸都丢尽了,且看咱们这位师兄哪还有脸面在书院立足?”言罢,三人轰然而笑。
顾大郎见三人嘴脸越发放浪,心下越是不齿,转过头瞧邓朝阳也忍得厉害,当下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举起酒杯,口中道:“但为求学,何必功名加身?功名在手,必然经世之才乎?诸位着相了。今日有幸与诸位小聚,小弟三生有幸,只小弟现有要事在身,便先行告退了。”言罢,不由分说自退了出去。
哪知才出了酒楼没两步,便被身后邓朝阳叫停,回过身去,只见邓朝阳也跟了出了来。
邓朝阳口中赞个不停,“顾小弟,你这寥寥几句,简直一语中的,我瞧着那几人也颇为不屑,哼,不过是个秀才,一嘴的之乎者也,满口的了不起,真当自己登阁拜相了不成?便是登阁拜相,也没他们那般得意的。”
顾大郎哈哈笑着,随口问道:“邓大哥不知意欲何往?小弟正要去书院寻家父家母,若是同路,不妨同行。”
邓朝阳原无去处,听了顾大郎之言,正好一路同行,但一路上不停纠缠着顾大郎讲述那位武功深湛的大德高僧。顾大郎被他磨得没法,只好胡诌道:“大哥,那位高僧行迹,神龙见首不见尾,小弟也不过是偶然得见一次。算起来也是二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小弟家门外涪江河涨水,一外乡人家路过,两个幼童不幸落入河中,其时水势之大,直可摧房裂地,岸上人见了徒呼奈何!
眼瞧着两个孩子便要被水冲走,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光头僧一掌削树,树干跌落水中,他趁势而起,双脚踏在树干之上,以气运树,不过转瞬的功夫,即到了两个小孩身边。那光头僧弯腰伸手,将两个小孩抱起,双脚在树干上奋力一击,随即跃起,两三个起落,踩踏在水中浮木之上,即回了岸边。”
邓朝阳听到这里,不禁心下神往,无不遗憾道:“如此高人,我怎未曾见得?”
顾大郎斜眼偷瞧,不禁暗暗发笑,随即又添油加醋道:“后来小弟曾向那位高僧请教,言语中自是敬仰不已,只道他便是天下第一,岂料那位高僧竟回我……”
他说到这里,故意话音一顿,只急得邓朝阳不停催促起来,“回你什么?快说啊,别一停一顿的,急死个人了。”
“那高僧说,如他这般的功夫,也不过才出师罢了,他目下气墙只得二寸厚度,远不及同侪师兄。在他门中,需修得气墙一寸三分方算入门,进而精进至三寸之后才可堪入品,传闻当世有天南段真人,修得九寸气墙,刀枪不惧,更可杀人于十丈之外,号称武道宗师。此皆武修之闻,素不为凡人所知。”
邓朝阳越听越喜,口中激动不已,从前长辈们骂他荒废学业,将精力尽耗于无用之地,如今顾大郎之言,似乎为他指明了一条康庄大道,他当即恨不得大声宣扬出去,“吾道不孤,吾道不孤啊。可见世上人大多愚昧无知,如那般腐儒,只道文贵武轻,却哪里明白武道精深之处的奥妙!”
顾大郎唯有点头赞同,只想笑又不敢的样子实在滑稽,偏邓朝阳正值自我陶醉中,故而没能发觉。眼瞧着书院大门即在不远处,但见书院围墙高高,不知其内何种景象,不免心下好奇,随口问了起来,“邓大哥,这书院内可好玩?景致如何?”
邓朝阳道:“奇花奇木虽是不少,但书院后院那一座清荷小塘,方算得上蜀中有名的美景,如是明年花开时,顾小弟定不要错过。”
“奇花奇木不少,奇才亦如是乎?”
顾大郎这分明是抬杠之言,邓朝阳毫无见怪,只笑着回应道:“青岩书院院长乃国之名士澜沧先生,先生当年以三品高位致仕,回乡后不辞辛劳修建了这一座海内有名的书院,二十年来才子辈出,单只近十年,便有十六位进士,三十二位举人。”
“哼,”顾大郎轻蔑一笑,酸溜溜道:“十六位进士今安在?三十二举人可有贤者?老先生为国育才二十年,可有弟子造福一方,贤名传诵于乡野?可有弟子经略满腹,安邦定国满朝称赞?小弟还是那句话,进士如何?白丁又如何?若不能有益于民,有益于家国,心怀苍生,品行高洁,那么才能越高,权位越重,害处便也越大。”
邓朝阳听到这里,不禁一怔,随即向顾大郎抱拳道:“顾小弟言之有理,愚兄亦是着相了。”他人高马大,走在大街上很是醒目,随着他这侧身抱拳,招惹了不少人目光,面馆前顾青梧眼瞧着那矮个的似乎是自家儿子,但心下又绝不信自家儿子哪能识得这样一个莽大汉?
待到二人走近,顾杨氏却先认了出来,口中喊道:“大郎,大郎。”
顾大郎初初听到老娘喊声,心下难免膈应,但也只一瞬之间,便小步跑上前,口中回道:“爹,娘,让你们久等了。”
顾青梧夫妇却是瞧着跟在儿子身后的邓朝阳,见他身量比之儿子高了一头不止,难免压抑。顾大郎见二老异样,立马介绍起来,“爹,娘,这位是儿子新识得的大哥,乃是广安邓氏子弟,名叫邓朝阳。”言罢,又对邓朝阳道,“邓大哥,这是家父家母。”
邓朝阳向二人执了晚辈礼。顾杨氏性格腼腆,不敢回应,只怯懦地往丈夫身边靠了靠,顾青梧心下却大为诧异:广安邓氏?是那个广安邓氏么?是我知道的哪个广安邓氏么?
顾大郎见爹娘没有回应,邓朝阳面上也有些尴尬,当下居中提醒道,“父亲,纵然这位邓大哥出类拔萃,英武不凡,你也不必惊呆了吧?”
顾青梧被儿子这么戏谑一番,不禁老脸通红,但总算没昏过头,忙回了道:“原来是邓公子啊,幸会幸会。”他心下暗暗发笑,哪能这么凑巧,那样的世家子弟,岂能与我小民子弟相交?
顾大郎听他老爹此言,当下大翻白眼,随即又道:“爹,邓公子近来随长辈到遂州府小住,亦歇在书院内,若是爹爹有暇,这几日不妨带着邓公子领略一下本地的风土人情,”说到这里,又顿了顿,续道,“也算替儿子尽了朋友之义。”
虽说儿子指使老子违逆纲常,但顾青梧毫无在意,只应承道:“应该的,应该的,远来是客嘛。”他说着说着,忽然想起儿子所言这邓公子似乎住在书院内,复又记起头几日书院内传闻,广安府邓奉高邓大人携子侄拜访院长一事,不由得心下一凛,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奉高先生家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