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门课
他们是谁，随意出入我平常的心扉
肩头落满星汉的尘灰
我说话，会有七条喉咙一齐发声
我写字，会有七条胳膊替我捉笔
我思考，会有七个皓首替我梳理
我入睡，会有七个圣贤轮番值宿
他们是谁，围绕我贫瘠的床榻像围拢的书籍
他们是谁，不嫌我粗俗，不责我愚钝，好生惭愧
他们是谁，借我的手口流布言语 故意将珠玑
混入沙砾，损人的牙眼
他们是谁，从旧纸堆里升起额角，山根
秋水长明的日月宫阙
他们是谁，与我神交已久但从未谋面
任凭他们将坚固的冰雪融入我混沌的血液
他们是谁，伸出枯槁的指头远远指定我——
“说，什么不移？”
蜜蜂的谢词（3首）
如果春天里有上帝
如果春天里有上帝 上帝啊
我就是被生活驱赶的小奴隶
在你放弃的花园奔波
在你设计的迷途和网格中
飞来飞去
上帝啊，我甚至没有长长的鼻子
去收集花信风
装满我小小的胸膛
因此我没有向大地吹嘘自己的能力
我也没有尖利的牙齿和结实的后腿
我甚至不能正当防卫
我不敢轻易举起唯一的短剑
不敢妄动你赐予我维持生命的一次性工具
上帝啊，你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吝惜
尽管你给予我的身体只有黄蜡一滴
但你也同时赋予我使命
光彩 方向 目的
我满足于你给予我命定的苦役
我爱上了你给我的全套设计
你把甜蜜的谜底藏在最美丽的角落
却只派我去寻觅
上帝啊，尽管生活把我驱赶的头昏脑涨
但我还是不想让你打开锦囊
因为我始终爱你
好像我始终在盲目的飞行中感受你的导航
怀着亵渎的快感去劳动和开采
花粉濡染了我的额头和须眉
亲爱的上帝啊
我愿意在你目光如炬的谴责下融化
我将热爱我疲惫的一生：貌似艰辛
实则浪漫的享乐主义
我热爱你设计的每一粒豆蔻
每一棵蓓蕾
因为她们听从了你的劝谕
先分瓣 后吐蕊
待我以爱情 赐我以甜蜜
在层层释放的春天里让我看见了上帝
风在模仿
蜂王率领的文字
在气流的谱线里激荡
蜜蜂们看不到前途
看不到光线里包裹的金银
它们却愿意合唱
“风在模仿”
这旅行有多么辛苦
就有多么甜蜜
其中的黑暗不能称量
隐蔽的旋律如影随形
“风在模仿”
脱落的生命如同火炬丢弃的光焰
这小小的损失算得了什么
漂移的大陆
载着彼岸和天堂
“风在模仿”
蜂王率领着文字离开了法典
离开了世代居住的地方
这半空中的篝火
有无数翅膀
“风在模仿”
旋转 扇动 融化
裹挟成一块软糖
透明的蜂胶
从嘴角流出来
滴到地上
最后一行
“风在模仿”
老工蜂
枯萎的花
颜色几乎褪尽
剩余下惨淡，花瓣
残缺 凋零
一只工蜂
迫降
没有花粉腾飞的光影
没有姿态摇曳
寂寞不为所动
不朽的诗情焕发出冷光
嘲笑着风云
这不是温蔼，葳蕤的
柔和的声音也消逝了
纷飞了花粉后残剩的黄脸
含羞隐忍的皱纹
如果激情能一通百通
驱散阴影
堵塞工蜂头脑的血栓将消融
一场比冬季更加残酷的命运
是晦涩的 要下定决心
阻止它在生命中运行
老工蜂哆嗦着腿脚
身体在时光中嗡嗡震动
它回到了春天的娇躯
此刻沐浴西风
悲悯的寒意肃杀了四野
寂静垂落
寂静
天堂般的寂静
随着怀念的美丽
不能登临
小礼物
她送还的诗册里
夹了几片粉白花瓣
花汁洇开的绯红
浸润了个别字眼
像水和纯洁之间的天然血缘
这些地方的诗行模糊了
笔画已经漫漶
仿佛纤细的末梢
抑制不住地向别处伸出
很意外啊，她用真花
给我的诗歌插图
滋润这些情绪的枝柯
在模糊的笔迹背后
衬上一片蔚蓝的云天
我无法拼合起那些花瓣
无法看清一颗芳心的真意
她不矜持 也不喧妍
打消了连类而及的杂念
一如这恬静亲切的无名小花
正好弥补诗歌的空白
左心房
左心房里
一屋子红光
床边上坐着
一位新娘
新娘穿着
大红色衣裳
蒙着盖头
猜不出长啥模样
她的两腿并拢
又别扭，又紧张
两只素手
安静地放在膝盖上
红烛高烧
把滚烫的蜡泪
挂在身上
又像是血，又像是疼
是要命的寂静
屏住了呼吸
她真的听到了时间的脚步
像蚂蚁走遍她的全身
别作声
谁也别作声
就让红烛说话
说出一屋子的红光
就让它把黑暗和害怕
说进奔湍的血液
然后把全身各处的战栗
带回失火的心中
劳燕
那天下午 你正在忙碌
手好像一直没停过
我们好像还说些什么
一只燕子飞来
在敞开的窗扇上突然落下
先用嘴巴梳理羽毛
然后挺胸站直
顿时 我身上有说不出的痛快。
燕子也看见你我
朝它抬起的笑脸
它没有马上飞开 而是扭转脑袋
然后朝一个方向
长时间凝望 像一个人。
我们不再说话 以免打搅它
我们沉默 看着它
猜测它在想什么
我感到
这只燕子只是累了
你觉得这只燕子
有所期待
“劳燕分飞”，我们悄悄说
话题转到它身上
燕子听到了 犹豫了 飞了
我们面面相觑 后来
你边忙碌边唱歌
整个下午特别轻松
日子不痛不痒
好像燕子替我们梳理过了
我们不缺
我们什么都不缺
因为那只劳燕已经来过
市井
请接收这嘈杂的喧哗
和音乐卑微的流行
这些沿街摊开的蔬果
张着颜色的翅膀
填充一段又一段光阴
行色匆匆的路人千人一面
脸上的表情却不陌生
这里有你混迹：凄苦的基督
和颜悦色的撒旦
以及一切和生活较量的人
时间滑过皮肤，你知道
滑过额头的光阴
会是多么轻率
我来不及使用青春的象征物
这些用来记时的商品，我不想指鹿为马
爱着沉重的影子
和街市上萎靡的灰尘
闭塞的街市 淤塞的生命
即使迁移出去
同样要接受时间的磨损
谁家的盆花，将它的肺叶挂在体外
她们惹人垂怜，在麻木的市声中
她们发出青翠的呼吸
像混茫的环流里岛屿浮现
一个句号的时速——纪念诗人海子
1.
昌平的海子要做
三姐妹的情郎
骑骆驼的贝都因人
三妻四妾在旧帐篷里
饮服滚烫的朱砂
她们却齐齐失散
在芸芸众生里
三月的冰块走在伏尔加河上
冰清玉洁的少女化在伏特加里
三个干瘪的山楂
在他的手上齐齐长满雀斑
心里却光鲜酸甜
没有殉情的俄罗斯
裸着光腿的白桦
守护他荒芜的胡茬圈起来的房子
面向大海但停止唱歌的嘴巴
2.
昌平的海子
自行车把镀铬
漂流瓶
单纯的门牙
笑起来是
卫生的白色
我们读他的骨头
那里是苍白的雪山
他的喜马拉雅
牛肝 头颅 暴风雪
电脑没有生成的词组
古兰丹母
时间可以写断
幸福的峡谷用一个较长的节奏隔开了沉默
3.
那个花环一样的钢轮
有福了
废弃了蒸汽机
选择了内燃
一个句号的时速
在操纵台上不可能显示出
复活节，巨大的1989
或者3月26号，
不可饶恕的平庸
流于沉重 陷入完整
像玩具火车
朝一个装满命运沙的玻璃瓶冲去
线路设计图上
没有考虑停靠
火车呜呜开过去
成了一条命的终点站
4.
在红酒的杯底
微笑的血液和晃动的星辉
向人类发出邀约
在没有学会品评优雅之前
人们从未终止对他的阅读
他从镜片后传来的笑容
隔着世纪和广漠的天界
含有褒贬
奥斯威辛之后
海子死后
那个在诗行里预言一切的上帝
死于苍白
黎明
黎明的三根光线
覆盖了鸟巢的眼窝
青白的鸟卵在转
“啁啾”，——阳光刷亮
叶片闪闪
波光激荡的音符
被植入了键盘
湛蓝以上，演奏者的指甲
触到玻璃的水面
栅栏 栅栏 光和影的交叠
排出眩晕的杂乱
晨光的羽翼不曾涉险
伸展到海水的外延
黑夜的城堡
向平摊的书页倾斜
漂移的大陆堆积着想象的云团
塔尖上有一只兵蚁站立
它高高在上 命定孤独
像一个征服了历史的巨人
它拄着避雷针，不敢卸下
黑暗的盔甲
一场停止的雨在半空涣散
一阵停歇的风在街角回旋
一只停泊的船在港口飘荡
一个梦游的人在楼顶俯瞰
对坐——纪念屈原
隔着两千年
隔着恨意
隔着江面
隔着一层玻璃
隔着一首诗
隔着些许烟波
相看两不厌，相看两不厌
隔着一条命
是语言的大风还是诗人的大风？
是语言的热情还是诗歌的热情？
聂鲁达，你光亮的脑门
像高挂在马楚比楚高处的马灯
是语言的艰深还是诗人的艰深？
当里尔克在杜伊诺城堡的额角
镌刻下苦皱的横纹
是语言的玄冥还是诗人的玄冥？
博尔赫斯放生的黄金老虎
蒸发在清浅见底的镜子迷宫
是语言的精灵还是诗人的精灵
看埃利蒂斯把希腊的蓝风
一股脑儿吹过石榴裙
那疯狂的指缝
还有你，波诡云谲斯蒂文斯
十三只乌鸦像十三只黑灯
抖落失去信仰的名分
还有你，肃杀的罗伯特·勃莱
眼看着蚂蚁接近于零的胸围
抵挡严冬的寒风
还有你，俄罗斯的乡亲叶赛宁
你在玉腿娉婷的白桦发梢
厮磨耳鬓“姐姐啊——邓肯”
还有你，爱尔兰情圣老叶芝
当你年老的时候还在继续捧读
红颜的余温
是语言疾病还是诗歌疾病？
济慈老弟，你供给夜莺巢居的肺叶火烧火燎
已经太多的结核和孔洞
还有你，“日——”一声
滚过天空的海子哥哥
你诗册的经页 被黑夜翻动
——不知道啊——我不知道
是语言大风还是诗人的大风？
在灯下 我才铺开白纸
就再度错过月亮沙滩上
那无病呻吟的涛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