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故去好多年了,她常常会突然想起老人家来。
特别是遇到不公,遇到挫折,遇到一些过不去的坎儿时。
那是她几岁时候的事了?她想不起来。但总归是很小很小的,不谙世事的时候。
那时候,父母在外地工作,把她寄托在爷爷家里。奶奶瘫在床上,爷爷要照顾她和奶奶一老一小两个人。
年幼就是有年幼的好处啊。那样艰苦的岁月,那样难熬的岁月,那样颠倒错乱的岁月,她心里没有留下一点儿深刻的记忆。
她只记得她特别贪玩。整天就知道玩。而爷爷也总会给她一些好玩的东西。几个磨得光溜溜的石子儿,几个碎花布缝的沙包,一截废洋车带裁的猴皮筋,甚至只有男孩子才玩的木头枪和洋铁丝扭成的弹弓……她的爷爷总是毫无怨言地满足她玩的兴趣,给她制造她想要的各种各样的玩具。
她依稀记得,有一段时间,爷爷总是带她出去游门(方言,出门逛的意思)。
大喇叭里只要一喊爷爷的名字,爷爷就会把她的那些玩具装在口袋里,牵着她的手,对床上的人也对她说:“走喽,我们游门去了!”然后到外边的窗台上,拿起一个高高的白纸帽子,走出院门,戴在头上,走向大队的戏台。
爷爷和她总是最先到的。然后,人越来越多。台上站满了人,台下也站满了人。台上的人都和爷爷一样,戴着高高的白纸帽子。像有几千只麻雀同时在叫,她听不到台下的人在嘟囔些什么。第一次,她怯怯地问爷爷:“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爷爷说:“我们在表演节目,你不懂,大了你就懂了。你尽管玩你的去吧,不要打扰我们好吗?”
她看看爷爷,爷爷深深的眼睛里含满了笑。她怎么能不听爷爷的话呢?于是她跑开了,到边上、到台下或者到场外去玩她的。偶尔她会向台上张望,每次,她的目光总会和爷爷笑吟吟的目光碰上,于是她又放心地去玩。直到“节目演完”,爷爷走过来,收拾起她的玩具,牵着她的手说:“我们回家吃饭喽!”
进了院门,爷爷会认真地把白纸帽子放到窗台上,然后进屋说:“我们游门回来了,一会儿就吃饭!”
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甚至有时候,爷爷还带她到公社去“游门”。
她一天天长大,要上小学了。
开学第一天,老师问:“我们很快要演节目,你们谁敢上台表演?”
“我!”她踮起脚,把小手举得高高,生怕老师看不到自己。
“哦,你的胆子好大。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以前我经常跟我爷爷上台演节目,有时还到公社去演。”她自豪地说。
“你们演的是什么节目?”老师很感兴趣地问。
“嗯……我也不知道。我爷爷戴的是白帽子,就是这样的……”她用手比画着。她比画的帽子,比她的个头还要高。
她看到年轻的女老师好看的眼睛里湿了,又亮了,亮晶晶的,像有两颗带着露水的星星要跌落下来。
“你算一个!”老师拍拍她的头。她觉得老师的手好暖、好软。
从那以后,班里的集体活动,表演节目、大合唱、武术比赛……没有一次没有她。而她,也从来没有怯过场。临到胆怯的时候,她总是想:这算什么,我和爷爷演节目那会儿,比这场面大多了!
小时候的事情慢慢远去,就像村口那条小河里的水,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她一天天地长大起来。
有一天,她看电影,看小说,忽然看到那样的场景,跟她小时候和爷爷演节目的情景非常相像。不同的是,这些场景暴力,惨烈,喧嚣,杂乱,令人不堪忍受。她的心,骤然痛起来。
她明白爷爷演的是什么节目了。只不过爷爷的为人很好,而他们村也比较偏远,那里的群众没有用那么激烈的方式来对待爷爷。
爷爷用他自己的方式,呵护了畸零的奶奶和童稚的她,让她度过了没有忧愁和苦闷的童年。
走过那么多风雨,至今仍葆有一颗健康的、乐观的、不知道仇恨和绝望的心,她多么感谢爷爷给她的无言的教诲啊。
爷爷保护了她的童年,也保护了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