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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刘说

混沌中的科幻

蓉城笔会期间,在青城山上的一个深夜,我第一次倾听中国最优秀的科幻作者们谈他们的科幻思想,有许多高大的柱子围绕着我们,柱子上有繁星般的点点灯光,使人如同置身外星世界。他们对科幻思考的深刻、严肃和执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并深深打动了我,相比之下,我对科幻的思考是混乱和漫不经心的,现在既然《星云》杂志让我谈这些思考,只好让大家领略一下这种混乱了。

一、科幻为什么能存在

任何一门艺术的存在,都是因为它有着某种别的艺术不具备并且无法代替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这门艺术的灵魂。科幻的灵魂是什么?

首先不是其中的文学人物,人物的刻画对科幻小说来说十分重要,但同纯文学不同,大部分科幻名著并不是由于其人物而流传下来的,科幻历史中也没有形成纯文学历史中那样鲜明而多彩的人物画廊,在一些科幻小说中,如阿瑟·克拉克的《诅咒》,根本没有人;在更极端的例子中,如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连具有人性的替代物都没有。

其次也不是幻想,在人类上古时代的文学中早已充满了幻想,那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但没有任何一种文学与科学如此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科幻的灵魂是科学。

科幻小说的另一个独有的优势是它极其广阔的视野。一部《战争与和平》,洋洋百万字,也只是描写了一个地区的几十年的历史;而像阿西莫夫的《最后答案》这样的科幻小说,在短短的几千字内生动地描述了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宇宙几十亿年的历史。如此的包容量和气魄,是传统文学不可能达到的。科幻的视野能到达传统文学不可能到达的时空范围,科幻是最大气的文学!

二、科幻美学原理

写下如此“伟岸”的标题,连我自己也不好意思,但想想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国内不会有以此标题为封面的巨著,所以也就厚着脸皮写下去了。

科幻的灵魂是幻想(混乱开始了),科幻小说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幻想的奇丽与震撼的程度,这可能也是科幻小说的读者们主要寻找的东西。问题是,这种幻想从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世界各个民族都用自己最大胆最绚丽的幻想来构筑自己的创世神话,但没有一个民族的创世神话如现代宇宙学的大爆炸理论那样壮丽,那样震撼人心;生命进化漫长的故事,其曲折和浪漫,也是上帝和女娲造人的故事所无法相比的。还有广义相对论诗一样的时空观,量子物理中精灵一样的微观世界,这些科学所创造的世界不但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而且超出了我们可能的想象。如果没有科学,我们把自己的脑髓蒸干也无力创造出这样的幻想世界来。所以,科学是科幻小说力量的源泉。

科学是一座美的矿藏,但科学之美同传统的文学之美有着完全不同的表现形式,科学的美感被禁锢在冷酷的方程式中,普通人需经过巨大的努力,才能窥她的一线光芒。但科学之美一旦展现在人们面前,其对灵魂的震撼和净化的力量是巨大的,某些方面是传统文学之美难以达到的。而科幻小说,正是通向科学之美的一座桥梁,它把这种美从方程式中释放出来,展现在大众面前。

甚至技术也蕴含着巨大的美感,诗人奥斯卡·王尔德在20世纪未曾这样表述过对美国的印象:“我一直期望相信,力的线条也是美的线条。在我注视着美国机器的时候,这一期望得到了实现。直到我见到了芝加哥的供水系统,我才意识到机器的奇妙;钢铁连杆的起落,巨大轮子的对称运动,是我见过的节奏最美的东西……”

比起科学之美来,技术之美更容易为大众所感受。当一个小男孩(女孩儿我不知道)第一次被带到一个大机器前时,很难想象他不会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震撼。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自己第一次看到轰鸣的大型火力发电机组,当第一次看到高速歼击机在头顶呼啸而过时,那种心灵的震颤,这震颤只能来自对一种巨大的强有力的美感的深切感受。任何一个最平庸的男人,当他看到一幅航空母舰或太空飞行器的照片时都会不由自主地眼睛一亮,是什么吸引了他?当一个小男孩偷偷旋开爸爸的手表,敬畏地看着那些微小的精美零件在那小小的空间中忙碌时,他是否是在读着一首歌颂技术之美的诗呢?这次从成都回家经过三峡,当船驶过三峡工地巨大的水泥构筑物时,当葛洲坝船闸高大的钢门缓缓关闭时,我看到了船上人们敬畏的眼神,这种敬畏是发自内心的,它包含了对技术之美的感受和认可。技术之美产生了多种技术崇拜,常见的有高速行驶器(如赛车,赛艇和飞行器等)崇拜和武器崇拜。当然,这两种崇拜还有其他的原因,但不可能否认技术之美在其中的作用。比起科学美,技术美更不为文学家所承认,甚至把它同丑陋连在一起,这其中,可能有技术带来的副作用的影响,但技术本身的美感是无法否认的,技术之美的另一个最奇特、最不可思议的特征是它的性别取向,它似乎只影响男性,关于这点说下去就偏了深了,我也不甚了了。

科学之美和技术之美,构成了科幻小说的美学基础。离开了这个基础,科幻小说很难展现出自己独特的美。

现在,前卫的科幻时时在涌现,但其中科学和技术的影子越来越淡;科幻的定义时时在变,每变一次离科学就远一步。我伤心而无奈地看着这种变化。

三、以上的论点都不正确

上面所描述的,只是我自己想读和想写的那种科幻小说。如某位有识之士指出的那样,科幻小说中的科学和技术内核,是科幻迷读科幻的原因,同时也是大量其他读者远离科幻的原因。而现在的中国科幻事业,首要任务是争取读者。同时,在西方,科幻的范畴在急剧扩大,不管愿不愿意,我们必须去接触和欣赏那些新型的前卫的科幻小说。在这里,我想介绍一篇这样的科幻,借以说明自己的想法。

这个短篇叫《耳朵》,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史蒂夫·里斯伯格写的,其中有这样的故事:一名医生给一位怀着双胞胎的孕妇诊断,这名孕妇来自战乱的波黑,目睹和经历了战争的血腥和残酷,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同时她的营养状况很差,两个胎儿中只能存活一个。小说的前半部分描写医生给孕妇诊断的细节,平平淡淡,似乎没什么看头,但后来,一个噩梦般的震撼人心的情节出现了:当医生仔细观察孕妇的超声波照片时,看到在营养不良的子宫中,两个胎儿为争夺生存的权利进行着残酷的搏斗,其中一个胎儿正在用脐带把他的孪生兄弟勒死!

这是我读过的最恐怖的一篇科幻小说,它像一把灼热的烙铁,在任何读过它的人的脑海中烙下深深的印记。当然,我们可以给小说中加上一些“硬”科学,我们可以解释母亲的精神影响到血液成分,进而影响到胎儿云云,但任何科学解释在这篇小说中都是画蛇添足,只会削弱它的力量!

从上面已经看到我的科幻观混乱到什么程度,这也可能是中国科幻思潮的一种反映。但目前科幻思潮的这种混乱,更像是一种混沌,宇宙大爆炸后几分钟的那种混沌。希望很快在混沌的时空发生扰动,宇宙尘开始凝聚,使中国科幻的宇宙中充满灿烂的星群。

→刘慈欣新浪博客

我眼中的当代中国科幻文学

科幻文学从灵魂深处看有一种天真的东西,这一直是它的魅力所在。正是这种东西使科幻文学在大众中得到认可。美国的《星球大战》和《星际旅行》催生了“星球迷”和“星际迷”,就因为它这种天真的东西,这可能也和科幻的灵魂、内核有关。

科幻也是对一个人生命的扩展。从目前来看,我们在太阳系里像一粒灰尘,太阳系本身又是银河系的一粒灰尘,银河系又是上千万星体中的一粒灰尘。人类之外的空间相当大,但是主流文学只集中在地球这粒灰尘上,主流文学的宇宙观其实是托勒密的宇宙观,对我们之外的时间、空间并不关心。我觉得,作为一种文学,这是很遗憾的,即便是奇幻文学、魔幻文学等等涉及的空间仍然小得很,很少超出月球轨道之外。而科幻文学,它涉及的时间、空间都是非常广阔的,它把我们传统的主流文学看不到、不愿意看的那些宇宙中的其他部分呈现了出来。同时,它把人性放到这些部分中去,让人性在这里面表现出它的美、它的丑、它的本质,这是主流文学从来没有表现过的,这就是我们需要读科幻的一个重要原因。

人们一直有一个误区,认为科幻文学是戴着镣铐跳舞,好像其他的幻想文学是没有限制的,这种说法完全是对科幻文学的误解。科学不是镣铐,恰恰相反,科学是一个翅膀,是一个想象力的翅膀,科学不是压抑想象,而是提升想象。其实仔细看,建立在古代神话基础上的科幻和魔幻作品,它的想象题材相当有限,但是科学给科幻提供的想象资源和故事资源是任何一个文学种类都无法比拟的。

这些年来,应该说中国科幻得到了蓬勃发展。我同意吴岩老师以前说的一句话,这可能跟时代有关。中国发展到现在,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都呈现加速的趋势,它深刻地改变着我们民族的文化的视野和文化氛围。说得更具体一些,现在的中国人再也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眼睛只看到周围很现实的东西的一群人了。至少,有一部分中国人开始思考更终极的问题,思考全人类都关心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是长远的现实,也可能就是一个纯哲学的问题。

不管是《三体》,还是其他的科幻作品、科幻电影也好,在中国,它的市场开始出现热潮有一个深层的因素。就像20世纪80年代那次科幻热潮一样,它的直接背景和推动力就是当时郭沫若说的“科学的春天”,长期的科学低潮之后,人们开始关注科学技术。中国现代化进程带给了人们新的精神状态,这就是科幻热的原因。

另外一个因素是影视改编。虽然目前中国的科幻题材影视作品还很少,但据我了解,已有很多人在幕后做准备。他们筹备的力度、参与人员的级别,包括背后的公司实力都很强大。可以预见,在近年内,中国的科幻影视可能有一个突飞猛进的发展,这样当然也可以带动科幻的创作。

但现在,科幻文学面临的一个本质困难是科幻与科技的关系。科学在飞速发展,它不断地提供越来越多的故事题材和想象力题材。但是作为科幻作者,如何把这种题材变成文学的表现,确实是一个相当困难的事情。首先,现在最前沿的一些理论,科幻作家很难懂得它,更不用说去表现它,把它变成读者还能懂的东西。现在的科学与古典科学不一样,古典科学只要你下功夫,就能把它搞懂。现在的科学用到的数学语言已经相当复杂了,一般人凭自己的努力很难搞懂。这个仅靠科普是远远不够的。

科幻是文学,未来学是科学,这是很不一样的。未来学产生是由于科幻作家,特别是威尔斯的一系列作品,证明人类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思考未来,这样才产生了未来学这个领域。后来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未来学成形以后,主要用科学的方法去做推论。科幻文学体现的实际上是科技的变化,比如网络的变化,科幻文学要把这个东西写出来。而未来学只推想一个方向,做预测。同时,科幻文学有好多想法源于直觉。

科幻文学的思想方法是介于科学和文学之间的很奇怪的思想方法,既不像科学那么严谨,也不像文学那么随意。未来学一般用线性思维做推断,但科幻不是线性的,它可能是曲线型的、跳跃的。科幻文学对于未来,从整体上来说,有一种排列属性。什么叫排列属性?一般来说,未来学确定一种未来,推导一种未来。科幻文学是我们可以看到的未来,是将可能的未来摆在我们面前,这是科幻文学的一种视角。

另外,人们总在争论科幻文学是不是儿童文学,这个问题本质上就像争论科幻是以文学为主还是以科学为主一样,是一个伪命题。我认为,科幻文学和儿童文学划为一类是个伪命题,因为科幻文学可以有属于儿童文学的那部分,也可以有属于成人文学的那部分。而且,儿童科幻也属于少儿文学很重要的一部分。儿童文学的市场很大,可以作为科幻一个很重要的基础。遗憾的是,现在国内从事少儿科幻创作的人还是很少。

从思想上将科幻文学与儿童文学区分开,大概源于科幻文学不愿接受读者低龄化。其实,读者低龄化不是中国科幻的缺陷,相反是它的优势。西方科幻文学读者都是中年或以上的读者群,这反而不是一个很乐观的状况。

→《科技日报》2013年5月18日

重建科幻文学的信心

在《三体》的第三部出版之前,我和出版方都没有对它寄予比前两部更大的希望,按照系列小说的规律,后面总是向下走的,所以我们是抱着一种善始善终的心态。作为作者的我在开始写作时就意识到这点,因而没有像前两部那样过多地考虑科幻圈外的读者,只想写成一部更纯的科幻小说。《三体Ⅲ》赢得较好的反响确实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但我并不因此认为它开创了国内科幻文学的一个新时代,因为它发表的时间还不长,是否具有长远的效应还有待观察。我从20世纪70年代就开始关注国内科幻的发展,大部分时间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后三分之一的时间是作为参与者,在这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中,国内科幻的大部分事情可以用一部电影中的话来描述:轰轰烈烈地开场,热热闹闹地进行,凄凄惨惨地收尾,只落得一声叹息。但愿这次是个例外。

在《三体》系列的三部中,《死神永生》是最具科幻色彩的一部,更准确地说,是最具科幻迷色彩的一部。它是古典理念上的科幻,是技术内核的科幻,是王晋康老师所定义的核心科幻,是原教旨主义的科幻……一句话:它是符合我们科幻迷偏激定义的那种科幻小说。而在《三体》的三部中,《死神永生》曾被业内人士认为是最不可能赢得“非科幻”读者的,所以这确实是一个惊喜。

我注意到,有相当一部分“圈外”读者是在没有看过前两部的情况下直接看第三部的。我问过两个读过此书的“非科幻”读者,他们也说从情节上看不懂,接着问那是什么吸引他们看下去,他们说是其中的科幻。

这让我很激动。

科幻迷是“正常的儿童”

科幻迷一直是一个顾影自怜的群体,我们一直认为自己生活在孤岛上,感到自己的世界不为别人所理解,认为在世人的眼中我们是一群在科学和文学上都很低幼的、长不大的孩子。即使在科幻文学的范围内,我们也是一座孤岛,作家和评论家们认为我们对科幻的定义太偏执、太狭隘,是让科幻被主流承认的一个障碍;甚至连罗伯兹这样科幻迷出身的科幻研究学者,也认为科幻迷群体以及这个群体“偏执狭隘”的科幻观的存在对科幻文学害处大于益处。于是,我们所热衷的坎贝尔的科幻理念渐渐被抛弃,连我这样自诩为最顽固的科幻迷也一度对传统的科幻理念产生了怀疑,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失去了号召力。

现在看来不是,科幻迷心目中古典意义上的科幻仍能够吸引大众读者,我们的世界中的美仍能被这个新时代所感受,我们并不是一群孤僻的怪人。如果说我们是孩子,那也是一群“正常的儿童”(马克思形容古希腊文明时所用的词)。这也让我想起一位哲学家的话:一个纲领,无论多么过时,也不能断言它失去了活力。

至于中国科幻文学以后的道路怎么走,我想这不是能够简单回答的问题,但有一点:有些科幻文学的问题我们可以停止讨论了,因为这些问题从我在20世纪70年代关注科幻时就已经开始热议,如果一个科学问题三十多年都没有结论,那更提升了它的价值;但如果文学问题讨论三十多年都没结论并且对这个文学体裁本身也没有多少促进的话,就可以放弃它了。诸如此类的问题:在科幻小说中是科学重要还是文学重要?科幻中的科学应该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其实都是伪命题。有些科幻小说科学构思占主要地位,另一些文学占主要地位;有一些作品是乐观地描述科技带来的美好未来,另一些描述科技可能存在的黑暗面。卡德说过,各种文学体裁其实像一个个不同的笼子,有纯文学的笼子,也有科幻、侦探、言情的笼子,读者和评论家们把不同类型文学的作者关进不同的笼子,然后就不再管他们在笼子里做什么了,而科幻作者往往发现笼子里的世界比外面还大。我觉得他道出了科幻文学本质的东西,这种现在连公认的定义都没有的文学并不存在一个明显的边界,有着广阔的发展空间。甚至有人说,现实主义的主流文学不过是科幻文学的一个子集,科幻有描写未来的,也有描写过去的,那么描写现实的科幻文学就是主流文学了,毕竟,现实主义文学并不是抄写现实,它的内容也是经过想象加工的。

科幻是内容的文学,不是形式的文学

那么,科幻文学中不同风格和流派的作品是否还存在着共性的东西呢?我认为最重要的共性是:科幻是内容的文学,不是形式的文学。目前,主流文学日益形式化,讲什么不重要,关键是怎样讲;但对科幻文学来说,讲什么是最重要的。有评论家认为,到今天,主流文学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只能走形式化的道路。但科幻的故事还远远没有讲完,在可见的未来也不会讲完。科幻文学的最大优势就是其丰富的故事资源,这种资源由科学技术的进步在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比如在文学中被称为永恒主题的爱情,在主流文学中就呈现为一个由男女人物构成的矩阵中各个元素的排列组合,但在科幻中则可以出现第三种甚至更多的性别,还可以出现人与智能机器或外星人之间的爱情。所以,科幻文学中的故事资源是任何其他文学体裁远远不能比拟的,科幻文学不能急着去走形式化这条艰难的道路。

更重要的是,在风格日益多样化的科幻文学中,仍然存在着我们需要坚持的东西,或者至少需要一部分作者去坚持的东西。对于传统类型科幻而言,我们不应该用美国科幻文学目前的状况来看国内,国内的科幻文学仍处于初级阶段,读者对传统型科幻的欣赏刚刚起步,远谈不上审美疲劳的问题。现在,科幻与奇幻两种文学确实有融合的趋势,但传统的、核心的科幻,无论在理念上还是在具体作品上仍然存在,且仍然作为科幻文学存在的依据和基石。有一个作者在谈到这个话题时说得好:不能因为黄昏和清晨,就否定白昼与黑夜的存在。这是《三体》系列的成功带给我们的启示。

现在,科幻文学面临的最大威胁不是科幻的缺失,而是科幻的泛化。科幻作为一种文化,已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都能看到科幻的符号大量存在,这反而冲淡了科幻作为一种文学的色彩浓度,这也就要求我们更加坚持和强调科幻文学的核心理念,使科幻文学成为一种具有鲜明特点的存在。

想象一个具有美感的理想社会

在过去的时代,在严酷的革命和战争中,有很多人面对痛苦和死亡表现出惊人的平静和从容。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精神力量可能来源于多个方面:对黑暗社会的痛恨、对某种主义的坚定信仰,以及强烈的责任心和使命感等等,但其中有一个因素是最关键的——一个理想中的美好社会在激励着他们。

重温这百余年的科幻小说,我们如同走在一条黑暗、灾难和恐怖筑成的长廊中。科幻小说家们对于阴暗的未来有着天生的感悟力,几乎所有科幻小说的顶峰之作都是在对这种未来的描写中产生的。在对未来的黑暗和灾难的描写中,他们创造了最让人难忘的幻想世界,挖掘了最深刻的主题,这些黑暗和灾难,直看得人心灰意冷,直看得人汗毛倒立。应该承认,黑暗未来是科幻中极有价值的主题,这种描写像一把利刃,可以扎到很深的地方,使人类对未来可能的灾难有一种戒心和免疫力。

但是,每个人之所以能忍受各种痛苦,走过艰难的人生之路,全人类之所以能在变幻莫测的冷酷大自然中建起灿烂的文明,最根本的精神支柱就是对未来的憧憬;如果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可能一只蚂蚁都难以生存下去。只描写人类刻意避免的世界,而不描写人类做出了难以想象的巨大牺牲、世世代代用全部生命去追求的世界,这绝不是完美的科幻。从社会使命来说,科幻不应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无情地打碎人类的所有梦想,而应是一支火炬,在寒夜的远方给人以希望;从文学角度讲,真正的美最终还是要从光明和希望中得到。

把美好的未来展示给人们,是科幻文学所独有的功能,在人类的文化世界绝对找不出第二种东西能实现这个目标。人类生活最基本的寄托是对未来的希望,而唯一能把这种希望变成鲜活的图景的科幻文学在这方面无所作为,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遗憾,这种遗憾可能已远远超出了科幻的范围,它可能是人类精神生活中一个惨痛的损失,因为在这方面,科幻是无可替代的。

对灾难的想象说不定每个人在子宫中就开始了,以后可以毫不困难地把这种想象延伸到几百亿年之后(比如宇宙场缩或热寂什么的);但对理想世界的想象就是这么艰难,只能比现实稍前一步。

那么理想社会究竟是什么样呢?没有绝对的理想社会,它就像吊在拉车的毛驴前面的一小捆青草,你走它也走。对公元前的奴隶来讲,我们已经是理想社会了。我们只能够想象我们能够想象,并且经过努力,能在小说中引起读者共鸣的那些。

有一点可以肯定:理想社会是有灾难的,事实上,可能只有在人类被不可抗拒的大灾难毁灭前的一天,理想社会才能真正显示出它的优越来。

我同别人一样,想象一个真正具有美感的理想社会是十分艰难的,我只做了一小点尝试。我坚信,最美的科幻小说应该是乐观的,中国的科幻作者们应该开始描写美好的未来,这是科幻小说的一个刚刚开始的使命。

这个使命可能只能由中国人完成,因为同西方文化相比,中华文化是乐观的文化。

→《文艺报》2015年8月28日

最糟的宇宙和最好的地球

——《三体》和中国的科幻小说

三年前,中国出现了一本奇怪的书,首先它有一个奇怪的书名:《三体》(本书共三部,全名是《地球往事》,后两部的书名分别是《黑暗森林》和《死神永生》,但在国内人们还是习惯把三部曲统称为《三体》)。这是一部科幻小说,科幻小说在中国是一个处于十分边缘位置的文学体裁,被认为是低幼的少儿文学,不受关注。而《三体》的主题——外星人入侵,在中国同样是一个虽不陌生但很少有人关心和提及的话题。这样,《三体》在中国所发生的事确实有些出人意料,它出版后引起了中国各阶层的广泛关注,引发了大量的讨论。对于科幻小说来说,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在以在校学生为主的科幻读者圈之外,首先关注《三体》的是IT企业界,企业家们多次在论坛和其他场合谈到《三体》第二部中创造的宇宙“黑暗森林”原理,以及第三部中外星文明对太阳系降低一个空间维度的攻击,以此来类比国内互联网业界的竞争状态。接着,《三体》在文学界产生了影响,中国文学一贯以现实主义小说为主流,《三体》像一个突然闯入的怪物,让评论家们不知所措,又不得不正视。《三体》的影响也在渗入科技界,研究宇宙学和弦论的理论物理学家李淼专门为此写了一本书:《三体中的物理学》;在航天领域,《三体》也拥有大量读者,国家空间技术研究机构邀请作者进行咨询(尽管在《三体》第二部中,国家航天系统被描写为极端保守和僵化的形象,以至于多名航天高级官员和科学家被一名激进派军官在太空中狙杀)。这种事情在美国可能司空见惯,但在中国却绝无仅有,这也与官方舆论在20世纪80年代对科幻的打压形成鲜明对比。在网中流传了多首为《三体》谱写的音乐和歌曲,人们殷切盼望《三体》电影的出现,以至于网友用已有的影视视频材料剪切成《三体》的虚假的电影预告片。在微博(相当于twitter)上,突然涌现出大量《三体》中的人物名字的ID,最后所有的人物的ID都在网上出现了,形成了一个网上的组织,以书中人物的视角给出对现实问题的看法,继续演绎着《三体》的故事,以至于有人推测,《三体》中外星入侵者在人类中的第五纵队:地球三体组织(ETO)已经在现实中出现了,网上甚至在销售ETO的徽章。在去年国内最大的主流媒体中央电视台举办的一次以科幻为主题的访谈节目中,演播室中的上百名观众突然高呼《三体》中ETO的口号:“消灭人类暴政,世界属于三体!”让两位著名的主持人错愕不已。

在这些事情发生时,科幻小说在中国已经走过了一个世纪的历史。

中国的科幻小说诞生于20世纪初的清朝末年,当时西方的科学技术在中国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好奇与向往,被认为是国家摆脱贫弱落后的希望,涌现了大量对科学技术的普及和想象,其中也包括科幻小说。戊戌变法的领袖之一、著名思想家梁启超就写过一篇名为《新中国未来记》的科幻小说,其中想象了百年后才变为现实的上海世界博览会。

与其他文学体裁在中国的经历一样,科幻小说在中国也一度被工具化,即服务于某一很现实的目的。在其诞生初期,就成为中国人强国梦的宣传品。在清末民初的科幻小说中,中国无一例外地成为富强先进的国家,让全世界向往和朝拜。在新中国成立后的20世纪50年代,科幻小说则成为向大众普及科学的工具,所面向的读者主要是少年儿童。这时的科幻小说中的幻想以现实技术为基础,并且从已有的技术基础上走得不远;作品大多以技术设想为核心,没有或少有人文主题,人物简单,文学技巧即使在当时也是简单而单纯的,小说中所描写的空间范围基本上没有越出火星轨道,时间也都在近未来。在那一时期的中国科幻小说中,科学和技术都是以完全正面的形象出现,科技所带来的未来都是光明的。

回顾这一段中国科幻小说的历史,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有趣的现象:当时,中国国内的政治氛围十分浓重,对共产主义理想的教育充满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以未来社会为描写对象的科幻小说应该成为描绘共产主义理想社会的有力工具,但实际上这事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几乎没有出现过以共产主义为主题的科幻小说,甚至连简单的宣传性图解都没有。

到了20世纪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西方科幻对中国科幻小说的影响逐渐显现,中国科幻作家和评论家开始了一场科幻小说是属于文学还是科学的争论,最终以文学派的胜利告终。这场争论对中国科幻文学发展方向产生重大影响,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西方科幻小说新浪潮运动在中国迟来的影响,科幻文学开始摆脱科学普及的工具性使命,向新的方向发展。

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今。中国科幻小说进入新的活跃期,新时期的中国科幻从作家到创作理念都是全新的,与20世纪几乎没有联系。在日益多元化的科幻创作中,中国科幻也正在失去自己的曾经有过的鲜明特色,越来越趋同于世界科幻,在美国科幻小说中出现过的所有题材和风格,都能在中国科幻中找到对应的作品。

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中国科幻中的科学乐观主义几乎消失了,对科技发展的怀疑和忧虑在中国科幻小说中得到了大量的反映,未来景象变得阴暗和飘忽不定,即使光明的未来时有出现,也是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曲折和灾难。

在《三体》出版之际,中国的科幻界正处于焦虑和压抑之中。科幻文学长期处于边缘化状态,科幻小说的市场很小,只有一个很封闭的读者圈子。中国的科幻迷一直是一个顾影自怜的群体,他们一直认为自己生活在孤岛上,感到自己的世界不为别人所理解。而在这时,科幻作家们正在为吸引科幻迷圈子外的读者做出巨大的努力。他们认为,要想吸引圈子外的读者并获得主流的承认,必须抛弃坎贝尔式的“科幻原教旨主义”,提高科幻小说的现实性和文学性。

《三体》的前两部也体现了这种努力。第一部描写了“文革”时的故事,在第二部中,在抗击外星侵略的近未来,中国仍处于现在的社会体制之下。这些,都是试图增加读者的现实感,为科幻的想象找到一个现实的依托和平台。也正因为如此,作者和出版商都对即将出版的《三体》的第三部失去了信心。因为随着故事的发展,第三部不可能再与现实接轨,只能描写遥远的未来和更加遥远的宇宙,而这些,被认为是中国读者不感兴趣的。于是作者和出版商达成了一致意见,认为既然第三部不太可能取得市场上的成功,就干脆抛弃科幻圈外的读者,写成一部很纯的科幻小说,这也算是对身为铁杆科幻迷的作者的一个安慰。于是,第三部成为科学幻想的狂欢,描写了多维和二维世界、出现了人造的黑洞和小宇宙,故事在时间上一直到达宇宙末日。但出乎作者和出版商的预料,正是只写给科幻迷看的第三部造就了《三体》三部曲的巨大成功。

《三体》的经历让科幻作家和评论家们重新思考中国科幻和中国本身,他们发现自己以前忽略了中国读者的思维方式正在悄然发生的变化: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速,新一代的读者不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把思想局限于狭窄的现实,而是对未来和星空产生了更多的兴趣。这一时期的中国,很像科幻小说黄金时代的美国,科学技术使未来充满神奇感,机遇和挑战都同样巨大。这是科幻小说生存和成长的肥沃土壤。

回到《三体》本身上来,科幻小说是一种展示不同的可能性的文学。宇宙也有多种可能性,对人类来说,有最好的宇宙,有中性的宇宙,而《三体》所展示的是最糟的宇宙,在这样一种可能的宇宙中,生存的严酷和黑暗达到极限。

不久前,加拿大科幻作家罗伯特·索耶来中国,在谈及《三体》时,他给出了作者选择最糟的宇宙的原因。他认为这同作者的民族和国家在历史上的遭遇有关,而他作为一个加拿大人,对人类与外星文明的关系就持一种乐观的态度。其实不是这样,在20世纪的中国科幻小说中,宇宙是充满善意的,外星人大都以慈眉善目的形象出现,以天父般的仁慈和宽容,指引着人类这群迷途的羔羊。金涛的《月光岛》中,外星人抚慰着经历“文革”的中国人心灵的创伤;童恩正《遥远的爱》中人类与外星人的爱情凄美而壮丽;郑文光的《地球镜像》中,人类道德的低下,甚至把技术水平高出几个数量级但菩萨心肠的外星文明吓跑了!

但反观地球文明在宇宙中的地位,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在宇宙中不像现代的加拿大,倒更像五百年前欧洲移民到来之前的加拿大土著人。当时,由不同民族组成并代表至少十个语族的上百个部落,共同居住在从纽芬兰省到温哥华岛的加拿大。他们面对外来文明的遭遇,显然与《三体》中的描述更为接近。在不久前出版的由加拿大土著人作家乔治斯伊拉兹马斯和乔桑德斯所著的书《加拿大的历史:一位土著人的观点》引起广泛关注,其中对此有着刻骨铭心的叙述。

在《三体》这样的科幻小说中描写最糟的宇宙,是为了能有一个最好的地球。

→刘慈欣新浪博客

被忘却的佳作

春节放假闲来无事,把自己中学时代看过的至今已被遗忘的科幻小说回忆一下,至今仍被传诵的经典就不提了,只提那些已被人忘掉的。绝对不查资料,只凭记忆,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作品,如果二十年后还能记起来,那应该算是佳作了,如果大家还能想起别的来,欢迎补充!

首先回忆中国的第一部科幻电影。《大气层消失》?不是;《珊瑚岛上的死光》?也不是;《霹雳贝贝》?更不是!中国科幻电影的开山之作是《小太阳》,拍摄时间让人吃惊:20世纪50年代中期!内容同样让人吃惊:与拙作《中国太阳》相似,描写中国人在太空轨道上建造反射镜,但目的比《中国太阳》更合理,是为了增加农作物产量。虽然这部影片是少儿科幻,但色彩绚丽,风格清新,更重要的是,与前面那几部科幻片相比,它具有更大的科幻内核。这部电影在国内科幻界本该大书特书,但我对包括姚海军在内的多个中国科幻史专家提起过它,竟无一人知晓!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在几年前曾在不引人注意的时间以不引人注意的方式不引人注意地播出过一次,以后就销声匿迹了。这可以说是中国科幻电影的伤心者了,但愿它的拷贝还在电影厂的资料库中保存着,相信总有一天它会被国内科幻迷们怀着敬意瞻仰的!

《遥远的迭达罗斯》(《科幻海洋》),中国唯一一部科幻话剧剧本,讲述人类因地球污染而移居太空的故事。思想深刻,放到今天也是佳作,特别是最后一幕——地球上唯一的老者在河边钓鱼的诗意场景,至今不能忘怀。

《最后一名癌症死者》(《科学文艺》),科幻电视剧本,讲述从鲨鱼身上提取治癌药物的故事。各方面都十分出色,当时被奉为经典,曾被拍成中国第一部科幻电视剧,但拍得很次。

《青春》系列(载于当时一个很重要的大型文学刊物上,只出了该系列的第一部),中国长篇,描写苏联在太空中建立庞大的军事基地,企图从太空攻击地球,中国宇航员发现了该基地,最后将其摧毁。该小说构思宏伟,场景广阔。记得当时在班上引起很大轰动,一本书大家抢着看,读得如痴如醉,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很快被人忘掉了。

《回来吧,罗兰》,中国长篇,描写把一个什么科学家的生病的女朋友冻起来,在遥远的未来这人老了以后又解冻的故事。小说很差,让人读不下去,记住它的原因是当那个女的苏醒后,一个领导人对男主人公说的一句在当时看来也肉麻搞笑的话:“同志啊,你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做出了贡献,祖国也将还给你爱情和幸福。”那个女的醒来时芳龄二十,男主人公已经老得快入土了,不知这爱情将如何进行。

《驯火者之死》(出处不名),描写一个发明家发明了一种超级冷却衣,能使人进入火海,当宇宙飞船失火后,这人穿着那身衣服去救火,最后不是被烧死了,而是被那衣服冻死的。这是一篇在今天看来仍很出色的小说,在当年的《科学神话》(当时的一本大型总结性年度科幻作品集)中作为首选佳作。

《人口大爆炸》,中央电视台的单本科幻电影剧,只是听说过,但没有看过,现在对这件本应很重要的事情记忆很模糊,连它是否真的存在都不确定了。

《沙洛姆教授的失误》(《人民文学》),经典之作,讲述一个人工智能科学家企图制造具有人类感情的机器人而最终失败的故事。在文学性上很优秀。

《遥远的爱》(出处忘了),这篇大概还没被忘记,童恩正的经典之作,也算是爱情科幻的早期作品了,描写一个人类科学家与一个沉睡在海底外星美人的爱情故事,一篇诗一般美的故事。值得一提的是,《中国青年报》居然为这篇短篇小说的发表发了一个消息,可见当时科幻小说的影响。

《桥》(出处忘了)中国中篇,是国内第一部战争科幻小说,苏联军队以伞兵突袭,然后大军攻入中国境内,占领一座城市后逼迫一名工程师为部队架桥,那个工程师用了一种会蒸发的建筑材料,使桥建好后在瞬间消失。这篇小说曾被权威的《新华文摘》转载。

《贝塔这个迷》(《科学文艺》),中国短篇,机器人小说,描写一个机器企图叛逃到苏联的故事。当时影响很大,被奉为经典,后来阿西莫夫的小说传入后,才发现该文出色构思的真正出处。

《温柔之乡的梦》(载于一家主流文学刊物),魏雅华的一篇机器人小说。讲述一个以机器人为妻的时代,主人公被机器美人惯坏了的故事。无论在思想性还是在文学性上都是绝对的佳作,放到今天,在同类题材上也无人能够超越。后来好像又出了续集。该文在当时的主流文学界也影响巨大,曾为当时对科幻作品的无情打击提供了口实。

《远古的石头》(好像是这个名字,也是载于一个主流文学刊物),魏雅华的另一篇科幻小说。描写一个姑娘得到了一块来自太空的奇石,她到自由市场上卖,出价十万,一些苏联人想买但她不卖,要拿被他们抢走的中国领土交换……水平上远不如《温柔之乡的梦》,但文学技巧也比今天的大多数科幻小说高。

《消失的海岛》(好像是这个名字,载于一本科幻小说集上),中国中篇,讲述一群纳粹残余在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海岛上建立秘密基地的故事。一名音乐家不慎落入该岛,最后偷了一艘纳粹的钻地车逃出来。该文情节很吸人,对环境的描写手法老道。

《××号区域》(《萌芽》),大洋中部突然出现了一块新的土地,两个中国人首先踏上了那块土地,但被一支后来上去的苏联特种部队干掉了一个。类似的作品还有《消失的魔影》,描写苏联人用一种普通动力的飞行器在百慕大三角地区装神弄鬼,甚至用微波将一艘船上的人全部杀死。这是当时主流文学刊物上大批刊登的科幻小说中的两篇,奇怪的是,这些小说比科幻刊物上的作品看起来更接近通俗文学。

《金玉米》(《科学文艺》),好像是这个名字,一名日本老兵回到他曾作战的中国农村地区,在那里种一种高产玉米,然后高价回收,说是赎罪,后来发现原来这里的土壤中富含金元素,这种玉米能够从土壤中大量摄取金子……十分有趣的一个故事,被忘掉真是可惜。

《沙罗教授的臭虫》(《科学文艺》),一名苏联科学家发明了一种能够跟踪人迹的小机器人,用于在非洲丛林中追踪反政府游击队,结果好像被修改了程序,把政府军引入埋伏圈。

《寻找失踪者》(出处忘了),是当时中国一流主流作家孟伟哉写的一部长篇科幻,没写完,其中人物形象生动,但处处是常识性错误,科幻描写笨拙不堪,后来常被人作为主流文学家写不了科幻的例子。

《XT方案》(出处不明),中国短篇,拖运南极冰山,用其制冷以消灭台风,科幻构思十分出色。

《吐烟圈的女人》(《科学文艺》),中国短篇,使城市中大型烟囱像吐烟圈一样排气,这样烟气环可以上升到高空并飘得很远,不会污染城市空气。典型的技术型科幻,构思出色,但篇幅太短,没有展开。

《甜甜的睡莲》(《科学画报》),中国短篇,利用麻风病细胞的侵蚀性和癌细胞的速生性进行整容手术。科学性和文学性结合得很好的一篇作品。

《无量石》(《科幻海洋》),中国短篇,描写一块能感知人的才能的石头在众人的妒忌心作用下烧毁的故事。

《绿色人》好像是这个名字,中国中篇,描写苏联通过基因工程培育出一批皮肤能光合作用的人,作为特种部队潜入中国,最后被全歼的故事。

以下是外国的:

《神秘的马希纳》(《科学画报》),一篇来自某个东欧国家的很平庸的机器人小说。讲述一个机器人因看多了侦探故事而犯抢劫罪的故事。之所以记住它,是因为它在20世纪80年代国内攻击科幻创作的评论文章中被多次提到,说这篇小说除了讲述机器人会看书会犯罪外,没有任何科学知识,以作为科幻小说没有价值的例子。

《崩溃》,美国长篇,描写很近的未来,西方世界的经济全面崩溃,整个社会陷入混乱的深渊,多亏了中国人(不错,是中国人)在以前的几年中悄悄屯集财富,才使世界得以拯救。这本长篇很早就被翻译到国内,现在看来很像目前网上那些中国人自己写的YY小说。

名字忘了,描写一个人试图控制自己身体的各种自然功能,比如心跳和内分泌等,结果导致身体系统紊乱,险些因此丢了命。

《铁栏帝国》(《科幻海洋》),好像是这个名字,美国中篇科幻小说,描写遥远世界中的一个被奴役的民族集体出逃,寻找同族人在遥远的银河之角建立的强大帝国,经过多年航行,终于到达梦中的帝国,却发现那些强大的同族人同奴役自己的铁栏帝国统治者一样凶残。很大气,情节引人。

《水星之旅》(《科幻海洋》),好像叫这个名字,美国短篇,讲述一对兄妹在水星上的遇险故事,其中关于水星上水银湖的描述十分美,本篇也是世界科幻的名作。

《时光倒流》(《科幻海洋》),美国短篇小说,没有任何技术背景的时光倒流的人生故事,开头是从坟里面把死人挖出来复活。

→豆瓣读书

我的科幻之路上的几本书

书籍对每个人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但决定自己人生道路的那些书才是最重要的,作为一名科幻作者,我只想列出使自己走上科幻之路的那些书。

儒勒·凡尔纳的大机器小说。凡尔纳的科幻小说从描写对象来说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科学探险小说,另一类是描写大机器的小说。后者更具科幻内容,主要有《海底两万里》《机器岛》《从地球到月球》等。这类小说中所出现的大机器,均以18世纪和19世纪的蒸汽技术和初级电气技术为基础,粗陋而笨拙,是现代技术世界童年时代的象征,有一种童年清纯稚拙的美感。在凡尔纳的时代,科学开始转化为技术,并开始了全面影响社会生活的进程,这些大机器所表现的是人类初见科技奇迹时的那种天真的惊喜,这种感觉正是科幻小说滋生和成长的土壤。直到今天,19世纪大机器的美感仍未消失,具体的表现就是科幻文学中近年来出现的蒸汽朋克题材。在这类科幻作品中,展现的不是我们现代人想象的未来,而是过去(大多是18世纪末和19世纪上半叶)的人想象中的现在。在蒸汽朋克影视中,我们可以看到蒸汽驱动的大机器,像巡洋舰般外形粗陋的飞行器,到处是错综的铜管道和古色古香的仪表。蒸汽朋克是凡尔纳作品中的大机器时代在想象中的延续,它所展现的除了大机器的美,还有一种怀旧的温馨。

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奥德赛》(以下称“《2001》”)则是另一种类型的科幻小说,同为技术型科幻,它与凡尔纳的大机器小说却处于这一类型的两端,后者描写从现实向前一步的技术,前者则描写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趋于终极的空灵世界。读这本书是在1980年代初,这是我看到的第一本在不算长的篇幅中生动描写人类从诞生到消亡(或升华)的全过程的小说,科幻的魅力在其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那上帝式的视角给了我近于窒息的震撼。同时,《2001》让我看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文笔,同时具有哲学的抽象超脱和文学的细腻,用来描写宇宙中那些我们在感观和想象上都无法把握的巨大存在。克拉克的《与拉玛相会》则体现了科幻小说创造想象世界的能力,整部作品就像一套宏伟的造物主设计图,展现了一个想象中的外星世界,其中的每一块砖都砌得很精致。同《2001》一样,外星人始终没有出现,但这个想象世界本身已经使人着迷,如果说凡尔纳的小说让我爱上了科幻,克拉克的作品就是我投身科幻创作的最初动力。

反乌托邦三部曲。奥威尔的《1984》、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和扎米亚京的《我们》只被划定为科幻的边缘,但我从中看到了科幻文学的另一种能力,就是从传统现实主义文学所不可能具备的角度反映和干预现实的能力。《1984》在文学界没有很高地位,它的影响主要在政治和社会学领域,在刚刚闭幕的成都科幻大会上,甚至有些作家认为,正是《1984》的出现,使真正的1984没有成为《1984》,这当然有些言过其实,但科幻文学除了带给人想象的享受外,还有其他文学体裁所达不到的现实力量。在我和江晓原教授的讨论中,我们都承认,反乌托邦三部曲中,看似最黑暗的《1984》,实际上是三个想象世界中最光明的一个,其中的人性虽然被压抑,至少还存在;而其他两个世界中,人性已在技术中消失了。这种黑暗,是现实主义文学不可能表现出现的。

从文学角度看,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与赫尔曼·沃克的《战争风云》系列不是一个档次的作品,但我所关注的是它们所共有的鸟瞰全局的视角,它们都是全景式描写人类战争的小说,与那些以个人感觉为线索的小桥流水的精致文学相比,这样的巨著更能使人体会到人类作为一个种族的整体存在,这也恰恰是科幻文学的视角。

阿西莫夫的《自然科学导游》是一大部流水账式的东西,但确实也没有见到还有哪部科普作品对现代科学有这样系统的介绍。卡尔·萨根的《宇宙》《伊甸园的飞龙》也是较早进入国内的西方科普名著,虽然现在看来在理论的新颖上有些过时,但它在对科学的描述中引入了美学视角,这在今天看来不足为奇,但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真的为我打开了看科学的第三只眼。

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最大的特点就是冷,比冷静更冷的冷。它不动声色地揭示了生命的本质,尽管这种结论不一定正确,却告诉了我们一种可能:生命和人生以及世界与文明的最终目的,可能是我们根本想不到的东西。而辛格的《动物解放》则相反,把平等和爱撒向人类之外的芸芸众生,同样使我们从一个以前没有过的高度审视人类文明。不管怎么说,这两本书都很“科幻”。

但最科幻的是保罗斯的《宇宙最初三分钟》和《宇宙最后三分钟》,保罗斯用诗样的语言描述宇宙初生和垂死之际的极端状态,这时的世界离现实是那样的遥远,却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在我们无法经历的时间里,带我们去我们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这是科学与科幻的最大魅力,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科学做得更好。世界各个民族都用最大胆最绚丽的幻想来构筑自己的创世神话,但没有一个民族的创世神话如现代宇宙学的大爆炸理论那样壮丽,那样震撼人心;生命进化漫长的故事,其曲折和浪漫,与之相比,上帝和女娲造人的故事真是平淡乏味。还有广义相对论诗一样的时空观,量子物理中精灵一样的微观世界,这些科学所创造的世界不但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而且超出了我们可能的想象。这种想象是人类的神话作家们绝对无力创造出的。但科学的想象和美被禁锢在冷酷的方程式中,普通人需经过巨大的努力,才能窥到她的一线光芒。而科学之美一旦展现在人们面前,其对灵魂的震撼和净化的力量是巨大的,某些方面是传统文学之美难以达到的。科幻小说,正是通向科学之美的一座桥梁,它把这种美从方程式中释放出来,以文学形式展现在大众面前。

→《南方周末》2007年9月13日

重返伊甸园

——科幻创作十年回顾

从事科幻创作已经十年有余,这期间一直感觉自己在坚守着最初的创作理念,走着一条直线,直到为写此文对自己的创作历程进行了一番回顾和总结,才发现这十年的路其实是很曲折的,更令我不安的是,自己在走向一个错误的方向。

从思维方式上,我的科幻创作大概可以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纯科幻阶段

那时,自己由一名科幻迷成为科幻小说作者,创作理念的最大特点是:对人和人的社会完全不感兴趣。按照传统的文学理念,对于一名小说作者,这一点要么不可思议,要么大逆不道,但我的创作之路确实就是这样开始的。

那时创作的核心目标,可以引用当时自己一篇文章中的一段话:科幻小说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幻想的奇丽与震撼程度,这可能也是科幻小说的读者们主要寻找的东西。问题是,这种幻想从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世界各个民族都用自己最大胆最绚丽的幻想来构筑自己的创世神话,但没有一个民族的创世神话如现代宇宙学的大爆炸理论那样壮丽,那样震撼人心;生命进化漫长的故事,其曲折和浪漫,也是上帝和女娲造人的故事所无法相比的。还有广义相对论诗一样的时空观,量子物理中精灵一样的微观世界,这些科学所创造的世界不但超出了我们的现实,而且超出了我们可能的想象。所以,科学是科幻小说力量的源泉。但科学之美同传统的文学之美有着完全不同的表现形式,科学的美感被禁锢在冷酷的方程式中,普通人需经过巨大的努力,才能窥她的一线光芒。而科幻小说,正是通向科学之美的一座桥梁,它把这种美从方程式中释放出来,展现在大众面前。

体现这种科幻理念的作品,是两篇很短的小说:《微观尽头》和《坍缩》,前者描写人类对基本粒子微观尽头的作用转而放大到宇宙尺度,后者描写宇宙由膨胀转为坍缩后时间倒流的现象。这是两篇很纯的科幻小说,可以说其中除了科幻构思外再没有其他东西。

这一时期的另外两篇重要小说是《梦之海》和《诗云》,笔者认为这是最能够反映自己深层特色的作品。这两个短中篇描述了两个十分空灵的世界,在那里,一切现实的束缚都被抛弃,只剩下在艺术和美的世界里的恣意游戏,只剩下宇宙尺度上的狂欢。

但这种创作是难以持久的。事实上,笔者在创作伊始就意识到科幻小说是大众文学,自己的科幻理念必须与读者的欣赏取向取得一定的平衡。在以纯科幻的方式写出上述几篇小说的同时,我已经在做着这种努力,具体体现在《鲸歌》和《带上她的眼睛》两个短篇上。但这两篇的完成只是对市场的一种被迫的妥协,特别是《鲸歌》,完全体现了通俗文学的精神,以故事为主体,在自己以后的创作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作品。

人和人的社会开始进入我的科幻世界,后来由被迫变成自觉,这就是本人科幻创作的第二个阶段。

第二阶段:人与自然的阶段

这期间,自己的科幻创作由对纯科幻意象的描写转而描述人与大自然的关系。这一阶段延续了很长时间,创作了本人已有作品中的大部分,我一直认为自己迄今为止最成功的作品都出自这一阶段。

这一阶段的代表作有短中篇《流浪地球》和《乡村教师》,长篇《球状闪电》和《三体》第一部。

在《流浪地球》中,第一次把宏观的大历史作为细节来描写,即本人后来总结的“宏细节”,使得对历史的大框架叙述成为小说的主体,这是幻想文学独有的叙事模式,在描写现实的主流文学中是不可能出现的。

在《球状闪电》中,塑造了一个非人的科幻形象:球状闪电,并使其成为小说的核心形象。小说集中描写了这个科幻形象与传统的人的文学形象之间的相互作用。

在《三体》第一部中,则尝试以环境和种族整体作为文学形象,描写了拥有三个恒星的不稳定的世界和其中的文明种族,这个外星世界和种族都是作为整体形象描述的,在这样的参照系中,按传统模式描述的人类世界也凝缩为一个整体形象。

这一阶段的共同特点,就是同时描述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灰色的,充满着尘世的喧嚣,为我们所熟悉;另一个是空灵的科幻世界,在最遥远的远方和最微小的尺度中,是我们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这两个世界的接触和碰撞,它们强烈的反差,构成了故事的主体。与第一阶段相比,科幻的风筝虽然仍然飞得很高,但被拴在了坚实的大地上。

在这一阶段中,笔者对传统文学以人为本的核心理念进行了反思,发现“文学是人学”这句被奉为金科玉律的话并不确切。在文学史的大部分时间里,人类文学其实一直在描述人与大自然的关系,而不是人与人的关系。各民族古代神话中神的形象其实是宇宙的象征,而其中的人也不是真实历史意义上的社会的人。文学成为人学,只描写社会意义上的人与人的关系,其实只是从文艺复兴以后开始的,这一阶段,在时间上只占全部文学史的十分之一左右。所以,传统文学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场人类的超级自恋,文学需要超越自恋,最自觉地做出这种努力的文学就是科幻文学,科幻文学描写的重点应该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科幻给文学一个机会,可以让文学的目光再次宽阔起来。

遗憾的是,我自己并没有尽早看清这条道路,而是在另一条歧路上越走越远,目光从星空收回,变得越来越狭窄了。

第三阶段:社会实验阶段

这期间,我主要致力于对极端环境下人类行为和社会形态的描写。其实这一尝试早就开始了,最早的这类作品是长篇《超新星纪元》,但那时这样的创作并没有文学上的自觉性,只是由于科幻市场低迷,不得已写出相对于纯科幻而言比较边缘化的作品。后来的两个短篇:《赡养上帝》和《赡养人类》也属此列。

真正的转折源于一个发现,我看到了科幻文学的一个奇特的功能:现实世界中任何一种邪恶,都能在科幻中找到相应的世界设定,使其变成正当甚至正义的,反之亦然,科幻中的正与邪、善与恶,只有在相应的世界形象中才有意义。这个发现令我着迷,且沉溺于其中不可自拔,产生了一种邪恶的快感。

这种对社会实验的狂热,集中体现在《三体》系列的第二部《黑暗森林》中,在这部长篇里,笔者力图在导致人类文明彻底毁灭的大灾难的背景下,重新审视人类已有的价值和道德体系,并试图描述一个由无数文明构成的零道德的宇宙。在《黑暗森林》中,星空的自然属性被大大弱化了,代之以明显的社会属性。不同的文明在遥远的距离上呈点状的存在,并以此为单元建立了一个虚构的宇宙社会学。从本质上讲,《黑暗森林》所描述的已经不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而是一个宇宙大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这无疑是对自己以前的科幻理念的一个颠覆。

当然,我并不认为自己已经背离了之前的科幻理念,《黑暗森林》中的宇宙社会,其零道德的结构和性质是由宇宙的自然属性决定的,具体说是宇宙间的超远距离决定的,所以在这部小说中,大自然仍是一个无所不在的文学形象。但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感觉这种趋势是不正确的。

如本文开始所述,科幻小说存在和发展的基础,是自然科学所提供的思想和故事资源,这也是科幻小说相对于其他文学体裁独有的优势,正因为如此,大自然已经成为科幻小说中永恒的文学形象,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是永恒的主题。科幻中的宇宙或大自然永远是一个伊甸园,其中的人类总是处于懵懂之中,处于茫然、恐惧、好奇和敬畏中,在这种精神状态下面对大自然。科幻小说中的自然形象一旦被弱化,科幻文学便失去了灵魂,失去了存在的依据,变得与其他文学类型没有本质的区别。

在《三体》系列的第三部中,笔者试图重新找回大自然的形象,试图使其中的人类重新面对大自然而不是人本身。小说开始的描述仍是宇宙社会学层面上的,但社会学的推演却产生了自然科学的结果。本书还没有出版,所以我也不知道这种努力是否能够成功。

重返伊甸园的路是很难的,但我将努力走下去。

在科幻创作的十年中,对这一文学种类的其他方面也有了新的认识,这些认识的许多方面,与以前作为科幻迷对科幻的美好想象不同,是经过一个痛苦的过程才逐渐被自己接受的。

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在所有的文学种类中,科幻小说可能是唯一一个具有时效性的,至少我所写的这种传统型科幻是这样。

要说明这一点,首先要注意到科幻文学的一个重要特性:现代神话性质。与我们想象的不同,古代神话在当时并非幻想文学,而是现实主义文学,因为对那些遥远时代的人们来说,神话是真实的,反映的就是现实,这也是古代神话与现代幻想文学最本质的区别。从这个意义上说,神话在现代早已消失。但现在有一个文学种类却或多或少地具有真正意义上的神话功能,这就是科幻。因为科幻文学是唯一在科学和理性时代能够给读者提供真实感的幻想文学,这种真实感是科幻魅力很重要的一个方面。科学幻想真实感的基础,是幻想中所依据的科学和技术。随着时间的推移,科幻中的科技有两种可能的结局:其一是幻想中的技术变成现实,科学预言被证明为真;其二是幻想中的科技被证伪。不论这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出现,都会令相应的科幻小说的魅力大打折扣,前者会令小说变得平淡无奇,后者则使小说的幻想世界完全失去真实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科幻文学很难诞生真正意义上的经受时间考验的经典之作,即使那些被称为经典的老科幻,现在读起来也是遗憾多于震撼,大多只对铁杆科幻迷和专业人士有意义。

认识到这一点多少有些痛苦,但也为自己的创作找到了一个正确的心态。科幻文学的性质,决定了它的作品大部分只在现在闪耀,会很快过时被遗忘。但科幻应该不怕遗忘,作为一种创新的文学,它用不断涌现的新创造和新震撼来战胜遗忘,就像一场永恒的焰火,前面的刚成为灰烬,新的又飞升起来爆发出夺目的光焰。而要做到这点,就应永远保持青春的心态,使自己的想象力与时代同步。正如有人说的那样,科幻使人年轻。

这里要说明一下:以上提到的科幻小说和科幻文学,只是我自己在写和想写的那种科幻,那种以技术创意和科学想象为核心的科幻。科幻小说有许多种,它们之间的差别比科幻作为一个文学品种与其他文学类型的差别还要大。并不是所有的科幻作品都有时效性,有的科幻类型并不依赖于现代科学,它所创造的世界就有可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而成为经典。在国内,韩松的作品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十年来,对科幻文学的另一个认识是它所包含的精英思维。大多数的类型文学,如侦探、武侠、言情、惊悚等,都只关注于类型所限定的故事本身,它们的思维方式是大众化和草根化的,科幻可能是唯一一种带有精英思维的大众文学和类型文学,它对人类文明和大自然的各方面的思考,在深度和广度上甚至超过了主流文学。就国内科幻而言,尽管作者大多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精英,但作品中的精英思维普遍存在。

精英思维对科幻文学本身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至多好坏参半。是否存在精英思维并不是判定文学作品质量的标准,文学要做的是表现和感受,而不是思考。而精英思维也并不一定意味着思想的深刻,那只是一个特定阶层的思维方式而已。至少在国内,精英思维与大众思维已经渐行渐远,两者的思想方式和利益诉求已经变得很不相同,且差别越来越大。对两者的价值观判断已经超出本文的论题,但具体到科幻,它不是精英文学而是大众文学,科幻中的精英思维与它的草根读者群形成了尖锐的矛盾,这可能是科幻文学日益小众化最深层的原因。

从我本人的创作而言,我长期身处基层,对广大科幻读者所处的草根阶层有较多的了解,知道他们的对未来的渴望是什么样子,知道星空在他们眼中是怎样的色彩,自己的想象世界也比较容易与他们产生共鸣。十年来,我一直把自己当作科幻迷中的一员,以科幻迷的方式去思考,去感受,去创作,我自己的想象世界也是为科幻迷而建造。当然,对科幻创作而言,这并不是高层次的思维方式,这种科幻迷思维是我前进的最大动力,也是进入更高层次创作的最大障碍。但对我本人来说,这已经不可能改变。

自己的科幻之路上,一切都还在中途,在这里匆匆一回头,然后继续向前走吧。

→《南方文坛》2010年第6期

超越自恋

没想到有一天能与文学走得这么近,因为直到现在,我也不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人们是从不同的路聚集到科幻这个广场上的,有的出于对文学的热爱,有的则是因为对科学的迷恋。我属于后者。

现在,人类可以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环绕地球,但我们能看到的最远的星系,光线也要走一百五十亿年;从时间上看,如果把宇宙诞生至今算作一年的话,人类的出现只是最后一秒钟。但在我同文学有限的接触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耳边絮絮叨叨,告诉我只有这灰尘般的地球和人类出现后这弹指一挥的时间值得去表现去感受,其余那广袤的时空都不值得一瞥,因为那里没有人,没有人性,文学是人学。在文学中,由于人性超越一切的吸引力,太阳和其他星辰都是围绕地球转的。如果宇宙是撒哈拉沙漠,只有地球这一粒沙因其上附着的叫人的细菌而成一粒金沙,其余的整个沙漠都可以忽略其存在。太阳的存在只是为了照亮淳朴的田园,月亮的存在只是为了给海边的情侣投下影子,银河系的存在几乎没有必要,好在有个东方的神话用到了它,虽然那对情侣即使以光速跑过鹊桥,也要花十万年时间才能拥抱。

所以,传统文学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场人类的超级自恋。当然,作为方圆四光年范围内(至少目前能这么确定)的唯一智慧生物,人类是有资格也有权力自恋的。但有人想体验更多的东西,而不想只把精神局限于宇宙中的一粒灰尘上,包括文学本身,也有一群人在做着超越自恋的努力,而最自觉做出这种努力的文学就是科幻文学。

科幻文学诞生于19世纪下半叶的欧洲,当时它并没有上面提到的超越意识。玛丽·雪莱的世界第一部科幻小说只是哥特小说的变种。同国内的其他同龄科幻迷一样,我最早接触到的科幻文学也是儒勒·凡尔纳,他的作品也只能把科幻这个生命力勃发的婴儿裹在欧洲探险小说这样陈旧的襁褓中,但透过襁褓,仍能感受到那个婴儿悸动的光芒。在凡尔纳的作品中。人虽然没有退居幕后,但至少站到了舞台的一侧。他笔下的人物性格鲜明,但十分单纯,像一个个色彩醒目的符号,以至于梵蒂冈教皇称他的小说“如水晶般纯洁”,这也是凡尔纳的书在世界各国的审查中通行无阻的原因。在凡尔纳的科幻小说中,人类在文学中的主角地位让位于另一个文学史上首次出现的意象:大机器。大机器以鹦鹉螺号潜艇、机器岛和登月大炮的形象出现,即使像《八十天环游地球》这样没有大机器出现的小说,地球本身作为一个完整的文学形象也取代了人。同时,凡尔纳所代表的新生的科幻文学,把传统主流文学中占统治地位的人与人的关系转换为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转换为科幻文学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和灵魂。

这以后,在20世纪初的经济大萧条中,科幻文学在美国进入黄金时代,并以坎贝尔提出的技术科幻理念为标志,进入自觉时代。但对于国内读者来说,从凡尔纳到现代科幻文学之间有一个巨大的空白期,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除乔治·威尔斯和少数苏联作品外,西方科幻文学的译介几乎为零。当我首次接触西方现代科幻时,这种文学已经发展到相当成熟的阶段,其超越意识也彰显出来。

1980年的一个冬夜,一位生活在斯里兰卡的英国人改变了我的一生,他就是西方科幻三巨头之一的阿瑟·克拉克,我看到的书是《2001:太空奥德赛》。在看到这本书之前,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一种文学,能够对我展现宇宙的广阔和深邃,能够让我感受到无数个世界中的无数可能性带来的震颤,在当时现实主义的黄土地上,那种文学与我所知道的文学是如此的不同,以至于我根本不相信它的存在。当我翻开那本书时,却发现那梦想中的东西已被人创造出来。

除去难以言表的震撼和激动,更感到这本书对主流文学理念的颠覆和拓展。

首先从中看到一个全新的概念:宏细节。这是主流文学中很难出现的东西。试想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做出如下描述:“拿破仑率领六十万法军侵入俄罗斯,渐渐深入俄罗斯广阔的国土,最近占领了已成为一座空城的莫斯科。在长期等待求和不成后,拿破仑只得命令大军撤退。俄罗斯严酷的冬天到来了,撤退途中,法国人大批死于严寒和饥饿,拿破仑最后回到法国时,只带回不到三万法军。”事实上托翁在那部巨著中确实写过大量这类文字,但他把这些描写都从小说的正文中隔离出来,以一些完全独立的章节放在书中。一个世纪后的另一位战争作家赫尔曼·沃克,在他的巨著《战争风云》中,也把宏观记述二战历史进程的文字以类似于附记的独立章节成文,并冠以一个统一的题目:《全球滑铁卢》,如果单独拿出来,可以成为一本不错的二战历史普及读物。两位相距百年的作家的这种做法,无非是想告诉读者:这些东西是历史,不是我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不属于我的文学创作。确实,主流文学不可能把对历史的宏观描写作为作品的主体,其描写的宏观度达到一定程度,小说便不成其为小说,而成为史书了。当然,存在着大量描写历史全景的小说,如《李自成》和《斯巴达克斯》,这些作品都是以历史人物的细节描写为主体,以大量的细节反映历史的全貌。它们也不可能把对历史的宏观进程描写作为主体,那是历史学家干的事。

科幻小说则不同,它可以把对历史的宏观描写作为作品的主体,与上面不同的是,它同时还是小说,是作者的文学创造,因为这里的历史是作者创造的历史,来自于他的想象世界。主流文学描写上帝已经创造的世界,科幻文学则像上帝一样创造世界再描写它。

在科幻文学中,细节的概念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这样一篇名为《奇点焰火》的科幻小说,描写在一群超级意识那里,用大爆炸方式创造宇宙只是他们的一场焰火晚会,一个焰火就是一次创世大爆炸,进而诞生一个宇宙。当我们的宇宙诞生时,有这样的描写:

“这颗好!这颗好!”当焰火在虚无中炸开时,主体1欢呼起来。

“至少比刚才几颗好,”主体2懒洋洋地说,“暴胀后形成的物理规律分布均匀,从纯能中沉淀出的基本粒子成色也不错。”

焰火熄灭了,灰烬纷纷下落。

“耐心点嘛,还有许多有趣的事呢!”主体1对又拿起一颗奇点焰火要点燃的主体2说,他把一架望远镜递给主体2,“你看灰里面,冷下来的物质形成许多有趣的微小低熵聚合。”

“嗯,”主体2举着望远镜说,“他们能自我复制。还产生了微小的意识……,他们中的一些居然推测出自己来自刚才那颗焰火,有趣……”

毫无疑问,以上的文字应该算做细节,描写两个人(或随便其他什么东西)在放一颗焰火前后的对话和感觉。但这个细节绝对不寻常,它真的不“细”了,短短二百字,在主流文学中描写男女主人公的一次小吻都捉襟见肘。却在时空上囊括了我们的宇宙自大爆炸以来一百五十亿年的全部历史,包括生命史和文明史,还展现了我们的宇宙之外的一个超宇宙的图景。这是科幻所独有的细节,相对于主流文学的“微细节”而言,我们不妨把它称为“宏细节”。

回到《2001太空漫游》,在不长的篇幅内,它描述了人类从诞生到与宇宙融为一体完成超级进化的全过程。从百万年前原始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到人类文明对近地空间和月球的探索,直到在土星探险的终点跨越时空之门进入宇宙深处,文明完成从个体到整体的升华。

在这些宏细节中,科幻作家笔端轻摇而纵横十亿年时间和百亿光年的空间,使主流文学所囊括的世界和历史瞬间变成了宇宙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在科幻小说的早期,宏细节并不常见,只有在科幻文学将触角伸向宇宙深处,同时开始对宇宙本原的思考时,它才大量出现。它是科幻小说成熟的一个标志,也是最能体现科幻文学特点和优势的一种表现手法。

宏细节的出现,对科幻小说的结构有着深刻的影响。以宏细节为主的科幻,先按自己创造的规律建成一个世界,再去进一步充实细化它;这个过程与主流文学是相反的,因为对于后者来说,上层结构已经建好,描写它不是文学的事,文学描述结构的细部。

科幻急剧扩大了文学的描写空间,也使得我们有可能从对整个宇宙的描写中更生动也更深刻地表现地球和人类,表现在主流文学中存在了几千年的传统世界,从仙座星云中拿一个望远镜看地球上罗密欧在朱丽叶的窗下打口哨,肯定比从不远处的树丛中看更有趣。

科幻文学能使我们从大海见一滴水。

《2001太空漫游》和其他现代科幻经典对主流文学理念的另一个颠覆是在文学形象的创造方面。人类的社会史,就是一部人的地位的上升史。从斯巴达克斯挥舞利剑冲出角斗场,到法国的革命者们高喊人权博爱平等,人从手段变为目的。

但在科学中,人的地位正沿着相反的方向演化,从上帝的造物(宇宙中的其他东西都是他老人家送给我们的家具)、万物之灵退化到与其他动物没有本质的区别,再退化到宇宙角落中一粒沙子上的微不足道的细菌。

现在的问题是:文学倒向哪边?主流文学无疑倒向了前者,文学是人学,已经成了一句近乎法律的准则,一篇没有人性的小说是不能被接受的。但科幻却倒向了后者,人性不再是这种新兴文学的灵魂。

从不长的世界科幻史看,科幻小说并没有抛弃人物,但人物形象和地位与主流文学相比已大大降低。以《2001太空漫游》为例,其中人本身已成为一个整体性的符号,这一点在库布里克拍摄的同名电影中表现得最为充分:里面的科学家和宇航员,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用机器般恒定的声调和语速说话。这是克拉克和库布里克故意而为之,他仿佛在告诉我们,人在这部作品中只是一个符号,我们应该关注的是人作为一个整体与宇宙的关系。他们做得很成功,看过小说和电影后,我们很难把飞船中那仅有的两个宇航员区分开来,除了名字,他们似乎没有任何个性上的特点。

人物的地位在科幻小说中的变化,与细节的变化一样,同样是由于科幻急剧扩大了文学描述空间的缘故,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由于科幻与科学天然的联系,使得它能够对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人物形象的概念在科幻小说中主要有以下两方面的扩展。

其一,以整个种族形象取代个人形象。与传统文学不同,科幻小说有可能描写除人类之外的多个文明,并给这些文明及创造它的种族赋以不同的形象和性格。创造这些文明的种族可以是外星人,也可以是进入外太空的不同人类群落,甚至可以是机器。我们把这种新的文学形象称为种族形象。

其二,一个环境或一个世界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出现。这些世界可以是不同的星球和星系,也可以是平行宇宙中的不同分支,近年来,又增添了许多运行于计算机内存中的虚拟世界。这又分为两种情况:一是这些世界是有人的(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这种世界形象,其实就是上面所说的种族形象的进一步扩展。另一种情况是没有人的世界,后来由人(大多是探险者)进入。在这种情况中,更多地关注这些世界的自然属性,以及它对进入其中的人的作用。科幻小说中还有一种十分罕见的世界形象,这些世界独立存在于宇宙中,人从来没有进入,作者以一个旁边的超意识位置来描写它,这类作品很少,也很难读,但却把科幻的特点推向极致。

不管是种族形象还是世界形象,在主流文学中都不可能存在,因为一个文学形象存在的前提是有可能与其他形象进行比较,描写单一种族(人类)和单一世界(地球)的主流文学,必须把形象的颗粒细化到个人,种族形象和世界形象是科幻对文学的贡献。

在《2001太空漫游》之后,我很快又看到了克拉克的另一部经典之作《与拉玛相会》,在这部小说中,科幻创造的新文学形象得到了进一步的彰显。小说描述一艘外星无人巨型飞船掠过太阳系,人类对它进行短暂考察的过程。克拉克对那个巨大的空壳世界进行了生动细致的描述,包括其内部的地形地貌、在接近太阳的过程中渐渐消融的海洋、两极地区的金字塔形山脉等等,他以造物主般的热情创造和雕琢着这个想象世界,使其每一个细节都符合物理学规律,同时又生动而空灵。《与拉玛相会》中的人物同《2001太空漫游》里一样符号化,其实把进入外星飞船世界的人类考察都换成没有生命的智能探测器,对作品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克拉克在科幻文学形象画廊中留下的,就是那个宏伟而神奇的拉玛世界,其中没有人。连外星人都没有。

那个让我重新认识文学的潜力和可能性,并把我带上科幻之路的人于2008年3月去世,继阿西莫夫、海因莱因后,科幻文学黄金时代的最后一位大师也离开了我们。在他的墓碑上刻着一句话:“阿瑟·克拉克在这里长眠。他从未长大,但从未停止成长。”是的,在主流文学使人变老的同时,包括他的经典之作在内的科幻文学却使人年轻,这是我写科幻十年来最大的感受。

与克拉克相比,伊萨克·阿西莫夫的小说具有更强烈的科幻形象理念,包括种族形象和世界形象。

塑造科幻形象的基础工作是世界设定,就是为小说中的想象世界确立一个基本的框架、规律和规则。世界设定是主流文学中没有的工作,因为后者所描写的世界是现成的。但它也并非为科幻文学所独有,奇幻文学也有世界设定,比如《魔戒》中的中土世界等。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科幻的世界设定大多在小说中完成,奇幻的设定则往往独立于作品,为多个作品所共用;科幻的世界设定需遵循科学规律,它是超现实的,但不能是超自然。与奇幻相比,科幻的世界设定简洁严谨,有科学定律的影子。

阿西莫夫的《我,机器人》系列就是建立在一个被称为机器人三定律的严谨设定上,这个设定不足百字,是机器人在确保不伤害人类的前提下应该遵循的准则。但面对复杂的人类世界,面对人类和伤害这类概念变化不定的定义,这三条准则常常使机器人陷入一种怪异的逻辑困境。这个简洁有力的世界设定像一粒小小的种子,在幻想世界中引爆了丰富的戏剧冲突,在阿西莫夫手中长出了机器人世界这种参天大树。值得注意的是,《我,机器人》中的机器种族所面对的逻辑困境与人性无关,是机器人或人工智能所独有的困境,生动而深刻地描绘出一个新种族的新文化,这种文化与人类文化迥然不同,充满了钢铁与逻辑的碰撞,使这本书成为科幻文学中种族形象的经典之作。

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则规模庞大,其世界设定为:人类扩展至整个银河系,建立了无数的世界,但其生物形态和文化形态基本保持一致。阿西莫夫还假定,这个超级庞大的人类世界的历史规律,可以通过统计产生的数学模型来预测,他称之为心灵历史学。整部巨著建立在心灵史学的数学模型对未来一万年历史进程的预测上,人们试图通过这种预测把正在到来的一万年的社会崩溃缩短到一千年。作品具有鲜明的宏细节特征,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每个角色,不管是精英还是普通人,都迅速湮没于时空中,只有以冷峻笔触和严密逻辑展现的宏伟历史进程在不断推进。

阿西莫夫作品的特色很大一部分出自他的文笔,平直、单色调、钢硬、呆板……几乎所有这类文学上的负面词都可以用来形容他的文笔,他有时让人想起海明威,但绝无后者的简洁有力,更像一个工程师写出的冗长的技术说明。这种笔调无论如何是不适合文学的,但却很适合科幻,也使他的小说风靡世界。阿西莫夫让我意识到,科幻是内容的文学,不是形式的文学。在科幻小说中,形式是承载内容的容器,是为内容服务的,形式高于内容的科幻小说可能是很好的小说,但已经不是科幻了。

同其他的科幻读者和作者一样,当我对科幻文学的内核和灵魂有了越来越深入的感受时,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自己的道德观和价值体系开始动摇,这确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最容易说明这个问题的例子是《冷酷的方程式》,这是汤姆·戈德温的一篇不足万字的短篇,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只有两个没什么个性的人物,一个是宇宙飞船的驾驶员,另一个是偷乘飞船的小女孩。那艘飞船叫飞艇更合适,只有公共汽车大小。小女孩的偷乘使飞船超载,不能到达预定的目标星球,后果将是宇航员、小女孩,以及飞船搭载的药品预定救助的目标星球上的探险队的多人,全部死亡。补助的措施也很简单:趁超载还没有超过限定的时间,把偷乘的小女孩弹出舱外。身为一个男子汉的宇航员这么做了,小女孩被弹到太空中,真空使她的血液沸腾,内脏吐出体外,变成一堆被冰冻的鲜血所围绕的难看的残肉……

这篇短短的小说发表后的几十年里,一直被关注和谈论,以至于评论界称它为“灼热的方程式”,它确实把科幻文学的灵魂直观鲜明地展现出来。它让我们看到,在一个科幻的世界设定下,已有的道德观和价值体系是多么的软弱无力。

其实道学家们也许不这么看,不得不承认,小说中的设定并非科幻中独有,现实生活中也可能出现这样的困境。在历次中东战争中,也多次出现以色列士兵牺牲十几个人抢回一个伤员的事情。就《冷酷的方程式》而言,宇航员完全可以选择大家一起死,以便让人性的光辉永存。

但资深的科幻读者却会对此付之一笑,《冷酷的方程式》更多具有的是象征意义,只要把这个世界设定向前稍推一步,一切将变得真正冷酷起来。试着用科幻方式思维:假如飞船后面的地球不存在了,全人类只剩下飞船上的宇航员、偷乘的小女孩和目标星球上那些生命垂危等待救援的探险队员,他们是人类文明的全部,该怎么办?或换一个更宏伟也更有可能成为现实的设想:让地球上一亿人死,否则全人类六十亿一起死。当然也可以做道学家的选择,但问题是选择后人性的光辉同样消失,因为此后宇宙中没有人了。事实上,有大量的科幻作品涉及后一个设定。

这是一个只有用科幻文学的思维方式才能产生的思想实验,这就是科幻的“末日体验”。事实上,自人类诞生至今,人类文明作为一个整体从未遭遇过灭顶之灾,所以末日体验对我们是一种十分珍贵的东西,正像一个被误诊为癌症的病人知道正确结果后的感受,生活对他显然有了新的意义。而全人类的末日体验,只能由科幻文学产生。

科幻中还有许多类似的设定,把读者引入道德和价值观的困境:比如多性别设定、多自我设定、统治设定(人类被更高级文明或机器统治)等等,深入到这些想象世界中,就会看到在冷酷的宇宙规律下,我们以前认为天经地义、坚不可摧的东西是那么不堪一击。

事实上,科幻文学的世界形象会产生这样一种结果:现实世界中任何一种邪恶,都能在科幻中找到相应的世界设定,使其变成正当甚至正义的,反之亦然,科幻中的正与邪、善与恶,只有在相应的世界形象中才有意义。

阿西莫夫的巨著《基地》中所展现的历史观和文明进程深得本·拉登的认同,以至用此书的标题命名自己的组织,并自诩为现实版的谢顿(《基地》中的历史学家,预言银河系社会万年崩溃的未来历史进程)。与主流文学家不同,西方的科幻作家中,真正具有人文精神的并不多,倒是有多人像海因莱因一样显示出明显的军国主义倾向,科幻文学的语境不是人文的,而是冰冷冷的理智和逻辑的;5·12汶川大地震后,国内科幻作家们反应冷淡,当时在他们的博客和论坛上几乎没人谈论这事,这也显示出科幻文学在真正深入后狰狞的一面。国内曾一度把科幻当作纯洁的儿童文学,其实有些时候,倒希望真是这样。

时至今日,科学为我们揭示的世界图像与古典时代已经大不相同。我们知道,没有绝对的时间和空间。时空与物质和运动是揉为一体的一团泥巴;我们还知道,从微观尺度看,因果链并不存在,只有量子的概率,因而宏观世界的因果链也值得怀疑。可是文学眼中的世界图像仍没有变化,仍是牛顿之前的世界,甚至是哥白尼或托勒密之前的世界,前面说过,在文学的精神世界里,地球仍是宇宙的中心。

其实,主流文学中也有人做着超越自恋的努力,比如前一阵儿常被小资们挂在嘴边的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他们的一些作品就试图描写人与人关系之外的,人与更大存在的关系,《看不见的城市》中出现了世界形象,在更极端的《巴别图书馆》中,根本没有人,人性已经无影无踪;甚至在品钦和卡夫卡的作品中也能看到这方面的影子。但总的来说,文学不是向着这个方向发展。有学者提出过一个有趣的观点,认为现代和后现代文学中的无理性、支离破碎、意义消解和飘忽不定是量子力学理论在文学中的反应,但这话估计连说的人自己都不相信,文学与科学一直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文学可以(有时也很积极)去描写被科学和技术改变了的世界,但坚定地拒绝把科学揭示的世界图像和世界观纳入自己的内核,国内外、东西方,莫不如此。

文学正在走向更深的自恋,宏大叙事正在消失,越来越内向,越来越宅,人与大自然的关系自然淡出视线,甚至连对人与人的关系也渐渐不耐烦,只剩下自个儿与自个儿的关系,只剩下个体的喃喃自语。同时,抛弃了时代和人民的文学却抱怨自己被前者抛弃。

作为一个科幻迷和文学上的外行,真的无意指责什么,还是那句话:人类和文学都有自恋的权力,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只是想:在内向的、宅的文学存在的同时,能不能并存一个外向的、反映人和大自然关系的文学?能不能用文学去接触一些比人性更宏大的东西?

当然这并不是只指科幻,科幻文学一直都是一个很边缘的存在,并不为评论界所注意。一次有机会问顾彬:你看中国科幻小说吗?他回答说我连德国的都不看。科幻背后没有主流文学那庞大的学院派评论体系,我们只能依赖读者的评价,更糟的,依赖市场和销量的评价,于是,科幻文学闪光的内核不可避免地隐没于商业化后面。

只希望,科幻能够给文学一个建议,一个小小的机会。

→《山西文学》2009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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