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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咒语

三蛋妈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说出咒语的人,她并不知道自己将为一句话而后悔莫及。

那是个秋天的下午,大人们都在地里收秋,成捆成捆的庄稼们渡过温河,成捆成捆被摊开在场院里,偌大的场院充溢着庄稼和它们迷乱的气味,世界突然微缩成一个场院大小的空间,人们亲手抚摩着玉米、谷子、黑豆、蓖麻……沉醉于对粮食的崇敬和喜悦当中。村里的大人毫不迟疑地奔向这散发出丰收和喜悦的场所——温河彼岸的田地,或者温河此岸的场院——扇车哗哗地被来妮大爷用力摇着,黑脸上的汗水像溪水般蜿蜒流淌。站在扇车上面的禾苗爹,刚把一筐谷穗倒进扇斗,正扯起衣襟用力擦拭脸上不断沁出的汗珠。三蛋妈颠着簸箕,金黄色的谷粒从谷壳里筛出来。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另一架扇车前同样热火朝天。再远点,又一架扇车吐出了金色的谷粒。老婆们围成一个圈,坐在离扇车不远的地方,将秸秆上的玉米摘下来,抛到她们中间的空地上。金色的玉米穗,在空中划着各种各样带着闪光的弧线,一些熟透了的颗粒会溅起来,宛如珍珠。小孩子们像过节般兴奋,在暄软的秸秆中间跳跃,嬉笑,胡闹。

此时,三蛋从炕席底下找出一根红裤带,将刚刚会爬的五蛋拦腰拴在了装满荞麦皮的枕头上,然后关上街门,飞也似的向热火朝天的场院里跑去。

黄昏时分,三蛋妈摘下头巾,拍拍沾在身上的谷壳和细碎的谷秸,边走边用头巾抹掉脖子上沾着的谷粒们的残屑。她老远就听到了五蛋的哭声,颠着两个大奶跑着推开街门,冲进窑洞的时候,一眼看到早已摔到地上的五蛋。她扔掉手里的东西,半跪在地上,将五蛋抱起来。五蛋额上的包已经乌青了,地上坚硬的灰渣在他脸上划出细小斑驳的痕迹。她三蛋三蛋地喊着,除了五蛋的哭声,周围再没有旁的动静。她又将五蛋平放在地下,跨到水缸前,舀了一碗水,倒在刚才五蛋磕碰的地方,把五蛋抱起来,脸对着那汪水,五蛋五蛋地叫着,然后用手在水里划了几下,直到污水擦满五蛋乌青肿胀的额头,这才站起来,坐到炕沿边,掀起衣襟,用奶头堵住了五蛋撕心裂肺的号啕。

三蛋哪天只要跑出街门,就会忘记一切——他的小弟弟,他妈临走时严厉的嘱托,甚至,他忘了自己的新鞋。他跟我们在谷堆里跳跃,打闹,忘乎所以。他不小心将整个身体砸在了吉祥身上,吉祥冲他的胸口就是一拳,他咧咧嘴,没吱声。后来,三蛋的一只鞋便不见了。我们满头大汗地到处搜寻,吉祥变成了个草人,秸秆被翻得乱七八糟,也没看见三蛋的那只鞋。后来又去饲养处的谷秸里翻寻,月大爷拿叉子将谷秸翻了一遍,三蛋的鞋,像被鬼穿走一样,神秘消失。我们面面相觑。一个人的衣物,特别是鞋,在村里是有讲究的。比如,一个人的鞋不能有很多,家里的鞋多,人会生病。父母亡故,做儿女得将鞋帮踩到脚下,只有这样趿拉着鞋,才能表示出对逝者的尊重和不舍。倘若小孩的魂不小心丢在外面了,招魂最好的物件是他的鞋,只有它认识你曾经走过的路,能按原路返回。如果肚子疼,最好的法子是将鞋底在火上烤热,然后放在肚子上,很快就会痊愈。所以,三蛋的鞋丢了,在他来说,是件大事,他不但没鞋穿了,还面临隐秘的凶险。

天大黑,他才回家。炕上五蛋还在哭,不知是疼还是哭得上了瘾。他妈一见他那张被汗水浸湿的花脸和满身谷屑,一只鞋也没有了,拿起擀面杖朝他身上打来。三蛋身形瘦小,灵巧,见他妈火冒三丈,便东躲西藏,柜子后面,瓮子旁边,炕沿底下,反正随便什么物件都要挡住她妈的擀面杖。这下,他妈更火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手上乱七八糟地敲打,她像要将所有难听话都对着三蛋骂上一遍方才解气,什么讨吃的、要饭的、尿捏的诸如此类,但她最后一句斩钉截铁的骂声停在了“秃疮脑袋”上。什么东西将时间、空间、心态和话语突然定格,一道决堤的洪流,从阴暗的角落快速经过她而抵达目标之地。她感觉到什么东西,正缓慢地从她的体内向外扩散,使她轻飘飘地在窑洞里移动起来。她猛然惊醒,但为时已晚。通过口唇说出的恶语,成为空气中的浮粒,没有人看见它正在缓慢落下,沾附在三蛋的皮肉上,并在时间中,侵蚀他的血液和骨头,乃至命运。

来年春天,温河解冻,小草和树木萌芽,虫子从土层里探出脑袋左右张望,五蛋的额头和脸蛋恢复了光洁,三蛋却整天用手挠着头皮,一大块一大块成片的头屑掉下来,黄水渗出头皮,又疼又痒,让他在夜里无法安稳入睡。此刻。三蛋妈才幡然醒悟。她甚至联想到同秃疮脑袋一同发出的咒语的可怕后果。她心急如焚,似乎看到了年老的三蛋以一根木仗支撑着瘦弱的身躯,赤着脚,沿街乞讨的情形。大骇。但她不敢将之前自己所咒过的言语告诉任何人,包括下煤窑的三蛋爹。她只能在夜里,悄悄掩住门,独自前往黑森森的庙里,跪在观音菩萨前,用眼泪和悔恨求得神仙的原谅和宽恕。她将自己的头磕出了血,祷告,愿意用千万种自己的灾来换取三蛋的一生安好。

在接下来的时光中,她活得颇为小心,越来越消瘦,沉默,少言。某年夏天,她甚至发善心在家里留宿过一个乞丐。这个乞丐临走时顺手拿走了三蛋爹的短烟袋,据说那个烟袋嘴是古玉做的。但三蛋妈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用恶毒的言语在五道庙宣讲。她沉默地承受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世人将成为惩罚自己的工具和途径,微妙地改变由那个被定义的确凿结局。

三蛋长大后当了兵,复员后就留在城里,再没回村里。据说又开公司又做策划的,颇能干,挣了不少钱。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未娶亲。那年聚会,都是近40岁的人了,他点唱了一首《忘不了》,一时把我拉回到当年时光,那些欢笑的日子,恐惧的日子,河边,草地,神仙和精灵,同时交错在脑海里。灯光下,他的眼角闪闪发光。

三蛋顶着一头黄水的那个春天和夏天里,大人们叮嘱自己的孩子,离他远点再远点,那黄疮长着腿呢,一不留神会从三蛋的头上走下来,窜到别人身上。没有人再去理三蛋,他一个人坐在街门口的石头上晒太阳,刺眼的光线里,那些黄水似乎要将他淹没。直到秋天,庄稼们成捆成捆地渡过温河,成捆成捆摊开在场院里,偌大的场院被庄稼和它们迷乱的气味充溢着的时候,三蛋脑袋上的黄水才开始结痂。伙伴们又开始接纳他,无遮的笑容重回他的面庞。

第二个被咒语缠住的人是文进。说出咒语的是他兄弟的老婆。事情的起因是房子。

文进排行老三,上面一兄一姊,都已成家。因他尚未娶亲,跟哥嫂父母住在一个院子,各做各的,各吃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那年温河的一个闲人偶尔过河叨歇,文进父母央告道说,亲人,有没合适的姑娘,给咱二小子说合说合。那人从文进爹的烟缸里装了满满一袋烟,大拇指将烟叶压得严严的,文进爹将火打着,递到他的烟锅前,他狠狠地吸了两口,等鼻孔里的寡烟变成浓雾,才张口道,容我思想思想。

窗户上的阳婆移到了炕上,要近午了,那人吃完了四袋烟,烟袋在鞋底上砰砰地磕完,才慢条斯理地说,倒有一户,闺女脑子不大嘹亮,但身板大,力气大,能干。文进爹一听,说,那也行,我儿过了年就三十了,好闺女咱也配不上。

有个媒人串通,两下就说成了。近年关的时候文进把闺女娶进了门。后来才听说,来说合的那人,是闺女的远房表舅,听说文进脾气好,年纪大,特意来说合的。两家倒也无隔阂。是姻缘,就割不断。

文进成家,就单过了。一个院子三户人,彼此就有了磕碰。东为上,文进父母住最东头的窑洞,中间是文进哥,文进两口子住西窑。文进脾气好,媳妇也憨,不懂得争抢。他嫂子看他们好欺负,就动了心思,先是要垒鸡窝,靠着西墙就垒了个窝,鸡在院子里跑,鸡屎满院。嫂子扫院,只扫中间一溜,两边都不管。文进扫,就要把一个大院都扫了的。但嫂子不领情,说,文进啊,嫂子有胳膊有腿的,我的院不劳你扫啊。文进娶来的媳妇,也不会甜言蜜语,有时跟嫂子面对面地碰见了,也不懂得喊声嫂子,只憨憨地笑笑,走开了。文进嫂子是个好面子的人,在家里这样也无所谓,但大街上碰到了,面子上就过不去了。村里人不笑话文进媳妇,专笑话他嫂子,说她没地位,没人尿。文进嫂子进门气不打一处来,见鸡踢鸡,见狗打狗,摔盆摔碗,嘴里也不干不净。文进妈贤惠,进进出出装着不碍事。文进媳妇不明理,进进出出根本就不上心。去厨房做饭便停在了嫂子的厨房门口,问,嫂子要做甚好饭了?

那妇人正没好气,说做甚饭,吃屎吧。文进媳妇便哈哈地笑。那妇人拿起锅刷,便向文进媳妇扔过来了。锅刷上有早上刷锅沾上的米,刷了文进媳妇一脸一身。文进媳妇也不知道对方的心事,愣怔了半天,才说,嫂子,我惹你了?

文进正好从地里回来,看到这情形,便喊媳妇的名字,桂花,回来做饭了。

桂花嘴里嘟囔着,我没惹你啊,我没惹你啊。却也转身到自家厨房里,拿笤帚扫去身上的米。

嫂子又要喂猪,别人家的猪圈都在街上,她说怕狼叼了,非要在院子里砌猪窝,院子本也就三眼窑洞,现在南面盖了三间厨房,她在西南角又垒了鸡窝,院子中间还有两株梨树,早没多余的地方了。但她非要砌,而且是在文进的门口砌猪圈,文进就不乐意了。

文进找嫂子商量,她憋了好久的气便如潮水上涌,汹涌地裹住了目瞪口呆的文进。好似精怪上身,妇人并不觉得自己的口里会骂出怎样不吉的话。她的口,成为一把刀,锋利地刺出。而她的身体,却成为刀鞘。刀出鞘的快感,令她无法遏止那些话语的扩散。村里人骂人,是挖心挖肝的骂,把生死都要挂在嘴上,诸如出门碰死、过河淹死、爬山摔死、吃饭噎死、祖坟被挖、生子无心之类的咒语,刀刀锋利,刀刀见血,刺向文进和他身后看不见的地方。文进妈听不下去,进屋来说,媳妇,有事说事吧,咱不要说那么难听话了。那妇人转口便唾了文进妈一脸唾沫。文进气不过,一巴掌打将过去,那妇人愣怔了半天,耳朵里嗡嗡地回响着自己说出的凶言,她感觉到自己像跑急了的牲口,有几分后悔,再加上气恼,便号啕大哭。

文进和他媳妇好性,这么一闹腾,明明自家有理,却又蔫了三分,他哥又来提猪圈的事,他们竟然给应承下来了。

猪圈大,挡了文进的出路,下雨天雨流进屋里,两口子一盆一盆舀出来倒到街上。夏天猪圈臭烘烘的,窑洞里也臭烘烘的,两人就在臭烘烘的窑洞里吃饭睡觉,不吱声。

每天嫂子喂猪,都要指桑骂槐,文进听得明白,心里有气,面上也装着无碍。

秋天,文进赶着车,每天要过温河好几趟,给队里拉庄稼。那天是最后一趟了,他在地里吃了一袋烟天就黑了,他赶着车,拉着小山高的一车玉米秸过河,骡子不知是累了还是被水里的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一歪,整辆车便也歪斜地朝着河面倒下了。坐在车架上的文进,正好被车压到了下面,水也不是很深,可是等人们发现的时候,文进已经死了。

文进一死嫂子便醒了。她的头开始疼,像要被炸开似的。往日的威风一扫而光。村里人也都说文进不该死,都是被那恶妇咒死的。之前她所有的恶口像穿了一双旧鞋,一步步原路返回,一步一步朝她胸口里踹。咒语变成命运的箴言,在某时某刻,将被咒的人死死钉在了时间斑驳的墙面上,而无法逃脱。文进并不知道由嫂子说出的恶语,会在朗朗乾坤下说软某神的耳根,使它放弃神的明智而并协助这个女人将咒语变为事实真相。在乡下,也有人会把那些诅咒的言语当耳旁风,不去理会,并使咒语自动解除。人们把这种人叫作魂伏高的人。这样的人神鬼也会惧他三分。但文进和他嫂子都不是。嫂子后来早早瘫在炕上。文进的死成为她半生的阴凉地,她惧冷,害怕阴影和鞭炮声。她用忍饥挨饿的后半生时间去弥补那个咒语所犯下的错,并无法心安。

不幸的秀子紧接着又跌到咒语的陷阱。她是双寿的老婆,外号“黑里俏”。当年是我们村长得最好看的媳妇。双寿是她妈的独子,性格温软,说话语弱,一着急,就结结巴巴,小名“不稀罕”。双寿娶了秀子,把她当神仙供着,不让她做饭,不用她洗衣,连尿盆都不让她倒。对她好得不能再好。听人说,有次他不知怎得惹秀子生气了,就跪在她面前自己抽自己嘴巴。直到嘴巴流血了,秀子才让他住手。

但人前头,两个人是很好的。

院子里住着六户人家,他家住在最西头,西头没院墙,自然也就没街门。我去禾苗家时候,喜欢穿过那个有些拥挤的院子,绕过茂盛的洋绣球和月季花,破瓮子的柳叶桃,桃树下看见他家开着的门。秀子在炕上绣花,双寿坐在小凳上抽烟,看见我,会招手让进去。我喊她婶子。她的眼睛黑得像一口井,看着你,是要让你陷进去出不来的。我常被她看得慌张无措。她身上香香的,手绵绵的,握着我,好像一团棉花般温暖。她说,快把糖蛋子拿来。双寿便从竖柜里拿出一个盒子。秀子说,还不打开,给小闺女抓几个?她便打开,给我抓了两个。我不接,秀子说,吃吧,可甜了。还剥开一个,硬往我口里塞。

“不稀罕”供了她一年,她也没怀上个孩子。

于是她婆婆就出马了。先是带她去外村看仙家,她不去。无奈婆婆让俊俊妈写了符,贴在门头起。又去观音庙求药,回来熬好,端到媳妇面前。秀子开始时还说,妈,一会儿我喝。等婆婆走了,象征性地喝一口。后来婆婆端来,她直接说,妈,我不喝。婆婆气得转身摔门而去。回去抹了一阵泪。觉得半辈子盼来的福气,并不能使人满意。便开始在人前人后说大秀的不是。发展到后来,她指着秀子的脸骂,说她是狐狸变的精怪,来人间是专门吸双寿的精血的。又说她娘家人做绝了坏事,报应到了自家闺女身上。还说她是不下蛋的草鸡,要挨千刀万剐的。

渐渐有了关于秀子的风言风语,说她跟村里雇来放羊的珍海是相好,两人在窝棚里被人抓住了。

她婆婆嫌她丢人,让双寿把她锁在家里,用笤帚抽打。双寿听他妈话,拿麻绳做了个鞭子,专门抽打老婆。但尽管如此,秀子还是会带着伤痕跑出来。越打得她厉害,她跑得越勤。有时夜里竟然不回家。双寿在村里来回转悠,找她,脸色煞白。她婆婆便用最恶毒的话语骂她败家,咒她生的孩子没屁眼,咒她不得好死,咒她下辈子做驴马。

有一天阳光好好的,天却下起了雨,雨点子打在身上生疼生疼的。我们一群小孩顶着瓜叶在菜地里跑,刚到电站的木箱子那儿,就看见对面有两个人在雨里搂抱着,一看,是东头的生娃和秀子。突然看到我们,他们两个迅速分开,两个人都被大雨湿透了,眼睛里布满红丝,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秀子倒是开始怀孩子了,她生下的孩子,真的像她婆婆咒的那样,不是背上有个大窟窿,就是没眼睛没屁眼,要不就是小产了或者生个死娃子。这多少让我们小孩不解,她盼的孙子来了,却依旧骂骂咧咧,乃至更甚。那坨扔到杨树沟的溪水边上的肉,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村里老婆们不停地鄙夷秀子,笑话她,说她的时候都阴阴地笑,眼睛里闪着光,很受用的样子。但他们还是会加入她婆婆的队伍,一起诅咒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不得善终。连外村的人都知道我们村有个赖女人,见谁跟谁睡觉。在戏场里遇见,都要问询说教一番,当然也免不了咒她一番。

并没有人同情秀子。

秀子在一个月黑风高夜给跑了。据说身上的新伤旧痕已让她没有一块光滑的皮肉了。她跟谁跑了?跑到哪里了?谜一样在村里那些疑惑或惊讶的眼神中传递着。人们嘴里的诅咒已不单单针对她一个人的,还有跟她一起跑掉的那个人,还有他们的前生和后世。

双寿再娶的老婆是个二婚,带着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子,长着对黑黑的毛眼眼,看人的时候,我想起了秀子。

秀子走后许多年,带着儿女回来过,那时双寿妈已经故去了。

她是带着遗憾和对秀子的愧疚死去的,她施出的咒语,虽然是一个大大的陷阱,跌入的秀子,却幸运挣脱。人们说,这是秀子皮肉的疼痛替代了她其他的罪过。

老婆婆在后几年,被双寿第二个老婆骂得狗血淋头,她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

自此她才明白,所有的根源都来自双寿,来自自己的儿子。而她的矛头却指向了儿子以外的人。

秀子打破了那个咒语。却依旧活在咒语之中。

村里人喜欢说以前的事,人们提起来,依旧会把她的不守妇道当作生动的教材,像一出戏般有板有眼地讲出。当然,结局总是与现实相悖,没有人知道秀子后来的生活,却编出一个惨痛的下场,警示后人。也没有人会提及双寿,这个至今无亲生儿女的人的过错。更没有人会想起那个下了第一道咒语的双寿妈。

在村里,还有被咒语缠锁着跌折腿的二牛,疯魔的海海……所有这些由某人(特别是妇人)无意说出口的诅咒,好像都会渐渐成为事实真相,人们在某些时刻急切地盼望那个真相的到来,同时惧怕它的到来,快意和煎熬纠缠着人的心智,他们矛盾重重,惧怕说出咒语的人被更大的咒语所笼罩。更多的人言语谨慎,低调,不得罪人,生怕一不留神,被鬼缠上,说出那句不该说的话来。他们在五道庙道古论今,说女人和小偷、疯子和小人,但从不去触碰那根弦。除非,有人被惹怒了,诸如祖坟被动了,房檐被撬了,自己闺女被人搞大肚子了,才会于拳脚之时说出最恶毒的语言。那些语言跟炊烟们一起盘桓在村庄上空,渐渐成为云彩和雨雾。

言语上的忌讳像天上的星星,在乡下世界多得数不清。诸如妇人不能随便恶口,父母不能随便诅咒子女,不能说谎,不能在神仙面前污言秽语等。他们以为,由口说出的恶言恶语,看似随意,实则都是暗咒,具有超自然的力量。或许对于魂伏高的人来说,他身上命定的一些东西会成为揭开咒语的一部分能量,但更多的时候,咒语无法被解除。语言的功效和杀伤力,并不亚于任何一种武器。它能决定你的生死,逆顺。若霹雳电网,笼罩在村庄上空,闪耀在所有人的心头。人们心惊胆战,试图躲避那无所不在的锋刃,既怕自伤又怕被戕,然而,没有人谁肯定自己能够躲得过。他们宛如在密不透风的网里面,小心翼翼地穿行逃避,却总也难以摆脱。

村里人常常跪在庙里,用无比虔诚的心去忏悔一切自己所造的恶,试图招回迷途的灵魂,解缠冥冥中的丝网。特别是那些贪吃、肥胖而懒惰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在肆无忌惮的同时心怀忐忑。神的缄口不语,宽恕并促成了他们侥幸的某次。但奇怪的是,这种忏悔很少出现在俊俊妈面前。大仙爷俊俊妈,能说穿一些咒语的起源和结果,但她对大部分咒语无能为力。人们说,那些无心说出的语言,初并未形成咒,没有人会把一句玩笑或者气头上的冲动言语而当真,但恰恰是这些无法收回的语言,在时间的酝酿中,可能成为最有力量的咒语。她作为生命个体而非泥胎神像存乎世间,或许还是无法被人们百般信任,并轻易说出那句不实的言辞所犯下的罪孽。秘密通常成为某种力量的源头,一旦说出,可能是村里最恶的咒,同时也可能成为善行的开端。后来,村里关于被诅咒的传说越来越少了,但它作为村庄里的某种神秘能量,从未消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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