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泰迈步登上官邸顶楼的廊台。从清早便开始忙于公务的乔泰,此刻已疲惫万分,步履略显缓慢,那卢医生则跟随其后。
狄公正坐在案桌边,俯身看一张地图,陶干则手持一捆卷宗静立而侍。待乔泰向狄公行礼之时,卢医生径自跪在楼梯台阶上。
“大人,适才的尖叫声来自街头的卖唱女子。”乔泰禀报道,“这男人声称卖唱女想勾搭他,此人正是大人要见的卢医生。”
狄公扫了一眼下面跪着的男子,问道:“那卖唱女子现在何处?”
“大人,她已逃走了。”乔泰道。
“我明白了。”狄公靠回椅背,对医生说道,“你起来吧。”
卢医生急忙起身,踏步跨上廊台,走进厅堂,来到狄公跟前作揖行礼。狄公慢慢捋着自己的胡须,仔细地打量着卢医生,说道:“卢医生,适才在街巷发生了何事?”
“回大人,在下正带着药箱赶去探望一个病人。”他拿出那只扁平的红漆猪皮药箱,让狄公过目。接着说道,“当我行至街角时,看见两个黑衣男子正在纠缠一名女子,那俩人看似收尸者。我便快步上前,赶走了那两个欲图不轨的男子。不曾想那女子是个街头卖淫女,非但不言谢,转身便来勾搭我。我让她好自为之,休要纠缠我,哪知她扯着我的袖子不放,我只得用力推开她,她反倒大声尖叫起来,显然是想闹事,讹我钱财。幸好,这位大人及时赶到,那女子才仓皇而逃。”
乔泰正欲开口理论,狄公忙向他摇头示意,和颜悦色地对卢医生说道:“卢医生,本官想见你,是想了解一下昨晚梅员外猝死的情况。听闻当时你在场?”
卢医生伤心地摇了摇头。
“不,大人,在下并未亲见这不幸之意外。那真是一件憾事,不仅……”
“仵作说你在场的啊!”狄公厉声打断道。
“大人,在下那会儿确实在梅府,是在梅府的西厢房,而事故是发生在东厢房。”
“哦,请将事情的原委细细说与本官听。”
“这是自然,大人。昨晚戌时,梅老爷把在下召去梅府,为他的管家把脉确诊。昨日,老管家像往日一样在府中忙碌,不想,酉时中时突感不适,于是梅老爷便命他去床上歇着。现如今瘟疫蔓延,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会往坏里想,怀疑他罹患瘟疫。在下把脉检查后发现,他只是一般的伤风发热,在这个季节倒也是常见。随后,梅老爷邀请在下与他一起用餐。由于管家卧病在床,其他的仆人又都被遣散去了山里的别墅,于是梅夫人亲自伺候我们用膳。要我说,那真是不便,让女主人出面端茶送饭……饭后,我们闲聊至亥时,梅老爷起身说,要去二楼东厢书房看会儿书,而后准备就在书房的卧榻睡了。他对梅夫人说‘你也累了一天了,好好在卧房睡一觉。’大人,梅老爷向来是个体贴周到的人。”
卢医生长叹一声,继续道:“辞别了梅老爷,我出来顺道探望了住在门房里的老管家,看他是否好些。未曾想,老管家的病情加重,烧得更厉害了。于是,我连忙给他服药,在床边伺候,等着药剂发挥效用。偌大的宅子,原先应该是忙碌、热闹的,此刻却是一片沉寂,阴森森的感觉,让人毛骨悚然。忽然,一女子的尖叫声从东厢房传来。我连忙从老管家的房中出来,赶到院子中央,碰到惊魂未定的梅夫人。她……”
“那是什么时辰?”狄公问道。
“将近亥时,大人。她呜咽地告诉我,她刚刚发现梅老爷躺在厅堂的大理石楼梯口,气息全无。在引我去厅堂的路上,她告诉我,就寝之前,她正打算去楼上书房看看梅老爷还需要些什么,哪知一踏进厅堂,就见梅老爷躺在那儿。她尖叫着跑来门房,指望管家身体恢复,能帮她……”
“既然如此,你是否检查了尸体?”
“回大人,在下只是粗略地检查了一下。梅老爷的头撞在了楼下左侧楼梯扶手的凸处,额骨碎裂,可能是当场毙命。那楼梯有点陡,他定是下楼时突发中风而跌下来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发现一根熄灭的蜡烛掉在了上面的楼梯口,一只便鞋又落在了楼梯中间。恕我直言,大人,情况很可能就是这样的。最近,梅老爷经常向我抱怨头疼得厉害,我一直警告他要多加休息,毕竟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但他对我的警告置之不理,每天仍然起早贪黑地指挥放粮,在嘈杂的人群中,耐心地聆听他们的哀叹。他真是一个考虑周全,乐善好施之人。大人,他的过世真是一大悲哀。”
“确实如此。而后你又做了什么?”
“回大人,在下让梅夫人服了一剂安神药,接着又去探望老管家,发现他已经安然入睡。随后,在下交代梅夫人让一切维持原样,我就直接去了官府衙门请仵作。官府的衙役们都很忙碌,找不到仵作。有人告诉我说,仵作正在焚尸场巡查,在下就直接回了家。今日一早,我再去官府,恰巧仵作在,就领他去了梅府。万幸的是,老管家已经完全康复,他已经可以出门张罗丧事了。仵作查验尸体时,在下一直在场,他发现……”
“可以了,卢医生,本官已看过他的尸格。我只是担心梅夫人,操办丧事要许多人手,怕她顾及不暇。医生,就有劳你去梅府一趟,告知梅夫人,我会安排几名衙役前去相帮的。”
“大人,您太仁慈了,梅夫人定会十分感激。”言毕,卢医生施礼,转身下了大理石楼梯。
“装模作样的混蛋!”乔泰怒骂道,“大人,方才他向你诉说如何从那俩收尸者中救出卖唱女,实属一派谎言,是他在非礼那姑娘,而不是那姑娘在纠缠他。”
“我已有所察觉,”狄公冷静地说道,“这卢医生并非什么纯良之人。这就是为何我要那么细致地拷问他,你们也听见了。虽说他医术精湛,广受欢迎,但尸格中的一个疑点,我并不想问他。陶干,你能否找到那份尸格,应该就在那沓文案中。”
陶干俯身在一沓文案中找出那份尸格,呈给狄公。
“这份尸格简明扼要,”狄公扫了一眼尸格,赞许地说道,“你们听着:死者梅亮,男,职业商人,时年六十九岁,前额骨撞击而碎,撞击物乃底层楼梯扶手凸状物,凸状物顶端沾有少许灰白头发和血迹。左脸颊有黑色污迹,疑为煤烟或墨迹。身体左右两侧严重挫伤,腿部、背部和肩部的挫伤更为严重。暂定为:意外猝死。”
狄公将尸格往书案上一扔,缓缓说道:“跌下楼时,当然会有挫伤。我的疑点是那些黑色污迹。”
“老人家不是一直在书房吗?”乔泰说道,“显然,他在那儿写东西,定是不小心沾了些墨汁在脸上。”
“如果砚台残留有墨汁,磨墨时也会有墨汁溅出的。”陶干补充道。
“也可以这样解释。”狄公赞同道,“乔泰,还有一事,你的手下是否已将城中的下水道堵上了?”
“回大人,老城区以外的所有下水道都已用铁格栅封住了,一只老鼠也逃不掉。今日下午,手下人开始在老城区封下水道。属下已和马荣约好,今晚便去察看进展情况。”
“好,待你俩回来后向我复命。我还有一些事务要与陶干一起处理,想必要忙到半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