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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悲欢楼同僚话别 山东道强人剪径

诗曰:

世事莫测多别情,

但悲不得长相聚;

天涯虽远清名留,

万代流芳皇统续。

大唐高宗龙朔年间,京城长安北门外小山坡上有一座松柏掩映的三层古雅酒楼,此楼原是送往迎来之所,故名“悲欢楼”。其正门之上即题刻着上面这首无名古诗,大意说的是,那别亲去友、离京赴任的朝廷官员与友朋同僚感伤话别、相互劝勉及立志建功立业、报效朝廷之事。因这诗情真意切,引得过路文人多好驻足吟诵,以致传扬开去,使得京城里人人皆知悲欢楼的大名,也便每每有人到此或饯别或接风,互诉衷肠。

且说这日又有三位着官服之人来到悲欢楼上落座。此三人均为三十上下年纪,其中一人头戴乌纱帽,姓狄名仁杰,人称狄公,乃新任蓬莱县令,正欲离京赴职。另二人一人姓梁名体仁,一人姓侯名钧,皆头戴纱帽。二人俱是狄公同僚好友,这日来此专为狄公饯行。三位官人在悲欢楼顶楼之上只管杯来盏去,却并不多言一语。酒过数巡,三人移目窗外,极目远眺,久久凝视那北门外通往远方的大道。

此时正值暮春时节,但见天空阴霾万里,细雨迷蒙,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路上几无行人,只在远处一片墓地里尚有两个挖坑筑坟的人蜷缩在一棵高大苍翠的古柏树下避雨。

三人闷闷地用完午膳,终于到了话别之时。

梁体仁将酒杯重重置于桌上,怏怏不乐道:“狄兄此去有何必要,实在让人难以理解!狄兄前已官居大理评事之职,不久即可官比侯兄,我等本可于京城共享荣华富贵,可狄兄却……”

狄公神情激动,频频抚弄颔下乌黑的长髯,不待梁体仁将话说完便道:“此事不必再议,我……”狄公略顿一顿,竭力控制住激动的情绪,面色和缓地继续言道,“我曾多次声言,本人早已厌倦纸上断案!”

“可又何必定要为此离开京城呢?”梁体仁又道,“难道京城概无令狄兄感兴趣的案件不成?前不久,户部侍郎汪元德谋害身边随员,盗取黄金三十锭潜逃一案,不正可让狄兄一试身手吗?为此案,户部尚书侯年伯每日皆遣人来大理寺催问案情。侯兄,你与你伯父来往频密,你说是也不是?”

侯钧官居大理丞,听得梁体仁提及汪元德盗金一案,不禁面露难色,迟疑片刻道:“有关此案,目下尚未觅得半点线索,不知案犯现将黄金卷至何处。如此大案,狄兄难道亦不为之所动?”

“想必二位不是不知,”狄公淡淡一笑道,“此案现由大理卿亲自过问。我辈虽也曾阅过此案卷宗,然每日例行公务繁忙,待抄文牍堆积如山,何尝有机会插手其间!”

狄公言罢,伸手取过桌上锡壶,又为自己满斟一杯。三人相视无语。少停,梁体仁又道:“狄兄起码应拣选一更佳的去处,为何定要去那终日阴雨,远在海边的蓬莱县为县令?岂不知当地自古便有怪诞之事?传说每逢狂风暴雨之夜,当地即有鬼魅出自坟茔,海上也有怪影于云雾之中若隐若现,甚至听说近来当地山林之中又有恶虎出没。何况狄兄一旦到任,便须即刻接手前任县令被人神秘谋杀之棘手疑案!故如今蓬莱县令一职,人人避之犹恐不及,狄兄竟然自荐前往,实在是不可思议!”

狄公心不在焉地听梁体仁把话说完,不以为然道:“照梁兄所言,我此去不正可接手一桩谋杀疑案吗?不正可有机会摆脱枯燥乏味的抄抄写写的案头事务吗?二位仁兄,我此去终于可亲自断案,惩处恶人,昭彰公理,以遂我平生之愿!”

“但狄兄切不可小觑了此桩谋杀疑案。”此时侯钧言道,“遣往蓬莱调查此案的官员回报说,至今尚未觅到半点线索,更无从知晓案犯动机。况我不是也早已告知狄兄,此案部分卷宗已自文案馆不翼而飞了吗?”

“此案难断显而易见。”梁体仁迅即附和道,“狄兄是明白人,谋害朝廷命官绝非小事,此案必定与京师高官有染。天知道狄兄此去会闯出什么祸来,惹了哪位高官,说不定还会身陷于其预设之圈套亦未可知!如今狄兄绩效良好,今后在京城必定前程无量,而狄兄却宁愿将锦绣前程埋没弃之于那蓬莱偏僻之地!”

“狄仁兄,”侯钧诚恳言道,“劝君要三思而行。现思退步,时犹未晚,狄兄可奏称忽染风寒,身体欠佳,求准十日病假,其间朝廷必会另择他人补缺。听我一言,狄仁兄,我可完全是为你好啊!”

狄公目视侯钧,心中深为感动。他与侯钧相识不过期年有余,今日听其道出如此真情之言,不禁对其肃然起敬,遂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推座起身。

“二位仁兄关怀挂念之情,狄某在此深表谢意,并将永志不忘!”狄公动情道,“二位所言的确在理,若我继续留任京师,于今后仕途升迁或许更为有利。然狄某心意已决,务要做番事业出来,何况我早已无意于整日埋首书案抄抄写写之事务。故此我许下心愿,要向世人证明自己也是有能力报效国家、治理一方之人。蓬莱县令一职,乃是狄某真正步入仕途之始!”

“或许乃仕途之末亦未可知!”侯钧低声自语道。他起身走到窗边,凭窗眺望,只见远处墓地里那两个筑坟人已离开其借以避雨的古柏,开始动手工作。侯钧心中一颤,面色陡变,意识到与朋友分手在即,他已无法使狄公回心转意,遂长叹一声,转身道:“外面雨止住了。”

“看来我也该起程了!”狄公断然道。

三位好友遂一同缓缓下楼。

楼下庭院内,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仆手牵两匹驿马已等候多时。见三位官人下楼,店家连忙趋前为之满斟三杯饯别酒。三位好友举杯一饮而尽,把臂互道珍重。继而狄公翻身上马,灰胡子老仆也攀上坐骑。狄公挥动手中马鞭向梁、侯二人道别,随即扬镳策马驰向远方大道。

梁体仁与侯钧久久伫立于高处遥望狄公远去的身影,心中不觉颇感凄凉。侯钧满面忧容道:“有一事我未告知狄兄。今晨有位来自蓬莱之人,告诉我一桩可疑之事,据说有人曾亲眼看见那位被害县令之鬼魂在县衙大堂内游荡。”

却说狄公自离了京城,偕同老仆洪亮晓行夜宿,只两日,约莫正午时分已抵达山东境界。二人于驿站中用过午膳,换了马匹,继续沿大道迤逦前行,向东驰往蓬莱。这一路山高林深,颇为难行。

这日狄公身着轻便棕色行装,将官服及些少私人日常物品盛放于坐下两只马褡子内。临行前狄公心中即已有筹划,只待抵达蓬莱县衙,安顿下住处,便将二位夫人及子女用篷车接来同住,届时再将家中其他财物、仆婢一并带来,故而此次轻装而行,只图速速抵达任所。

狄公身后,老家人洪亮策马紧随。只见其背负一个行囊,囊中有两件要紧之物,一件为狄公日常携带之宝剑,名曰“雨龙”,此乃狄公传家之宝;另一件为断案所用之法典,其上满是工整俊秀小楷眉批,此乃狄公已故父亲任谏议大夫时亲笔所书。

这洪亮原是狄公父亲手下的家臣,狄公幼时,随父母居住于并州,便得洪亮的侍奉。及至狄公进京获得功名,娶妻纳妾,建立家庭,洪亮亦始终相伴其侧并成为狄公家的总管。平日里家务管理自少不了他,即使公事谋划,洪亮亦能襄助狄公一二,因此早已成为狄公之心腹。如今洪亮年纪虽长,却坚持要随主人远赴蓬莱。

且说狄公与洪亮继续赶路,行了一程之后,狄公放马慢行,在马上转身对洪亮道:“若是天气依然如此晴朗,今夜我二人即可抵达兖州重镇。明晨我二人早早起身出发,估计午后便可抵达蓬莱县境。”

洪亮点头称是。

“等到了兖州,”洪亮道,“可请兖州刺史派遣一名使者先行赶往蓬莱,预先告知当地官吏,也好叫他们早做准备,另外……”

“我等切不可如此行事!”狄公未待洪亮言毕便道,“自前任蓬莱县令被害之后,当地事务现俱由蓬莱县主簿临时代理。今此人已知我将接任,这便够了,无须先行告知我等行期!我宁愿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蓬莱,也不愿事先为人所知。此亦是我拒绝边防驿站派兵护送的缘由。”言罢继续策马而行,洪亮则紧随其后。

行了一程,狄公又道:“我仔细翻阅过那宗谋杀案卷,然其中最为紧要的部分,也就是从死者书斋中搜出的私人书信,却不翼而飞。这些书信乃由前往调查的朝廷官员亲自带回,如今竟已失窃。”

闻听此言,洪亮不禁担忧地说道:“怎会这样?听说去调查的官员仅在蓬莱住了三日。无论如何,谋杀朝廷命官绝非小事,他本该留待更长时日,起码也该等了解了案情的来龙去脉后再走,此方说得过去。”

狄公点头道:“此不过为本案诸多疑点之一!调查的官员返京后只是报称:汪县令被发现毒死于书斋之中,所服毒药经查验为蛇毒制成,然无人知晓毒药如何被放置,亦无从查询罪犯线索及动机。仅此而已!”少顷,狄公又道,“我一获委任即前往拜访那位曾去调查的官员,不想此人早被授以新职,今已远赴南方某地上任去了。此人在京的一个随从将一沓不完整的案卷交付于我,称其主人从未与之谈过案情,也未在案卷上留下任何言语,并且未做任何口头交代。故对此案我今只得从头做起!”

洪亮低头不语,心事重重,不似主人这般兴致勃勃。二人默默无语,继续前行,一路上并未遇见任何行人。行不多时,二人来到一处山野林地,但见道路崎岖,两旁古木参天,不见天日,荒草遮道,难辨路径。

二人缓缓而行,转过一个弯道,忽然从林中岔道内冲出两个骑马壮汉。但见这两个壮汉身着打着补丁的轻便短装,头扎满是污垢的蓝布包巾,一人弯弓搭箭直指狄公二人,另一人拔剑在手,策马趋前厉声道:“晓事的快下马来!留下马匹钱财!敢说半个‘不’字,定取你二人狗命!”

二 比武艺雨龙显威

持剑壮汉闻言勃然大怒,一步跃至洪亮马前,一把扯下洪亮背上的宝剑,掷与狄公。狄公接剑在手,又从容将颔下长髯分为两股结扎于颈后,然后拔剑趋前道:“交战之前我有一事相告,二位若是明理之人,则无论胜负皆不许伤害这位老者!”

持剑壮汉点头应允,紧接着便唰的一剑向狄公当胸刺来。狄公挥剑将来剑轻轻拨开,随之便是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连续攻击,逼得对手连连倒退,气喘不止。两三个回合之后,壮汉再也不敢小看狄公,开始认真对付。洪亮与那弓箭手站立一旁观战,但见二人你来我往斗了十几个回合仍未分出胜负。狄公感到对手对剑法十分娴熟,虽偶有破绽,但凭借他的力大无比和机智敏捷不但能一一化解,而且还能屡屡将狄公诱至路边不平处以使狄公分心脚下,再伺机进攻。此乃狄公平生首次实战,因此精神百倍,愈战愈勇,心想不需多久便可伺机一举击败对手。但此时,壮汉手中之铁剑已经不住坚韧无比的雨龙宝剑的削击,正当壮汉举剑招架之时,手中铁剑忽然啪的一声断为两截。

壮汉手握半截铁剑兀自发愣。狄公也不伤害他,只是转身对弓箭手喝道:“此番轮到你了!”

弓箭手也不答话,只是翻身下马,解去外衣,将袍角提起掖于腰带之内。至此他已知狄公剑法高超,不可轻敌,故一交手便使出浑身解数。几个回合之后,狄公便知此人亦非等闲之辈,其来去攻防,几无破绽。狄公斗得兴起,手中雨龙宝剑上下翻飞,左右回旋,声东击西,神妙莫测。对方也不示弱,腾挪闪跳,步法灵活,闪避开狄公的进攻,又以快如闪电般的劈刺反击。狄公挥剑抵挡,唰唰几招便化解了对方的攻势,紧接着一个银蛇出洞挥剑直向对方咽喉刺去,但见雨龙剑擦着敌手颈边而过。那弓箭手却也毫无惧色,并不退缩,迅速用剑挡开雨龙剑,伺机转守为攻。

正当二人酣斗得不可开交之际,忽听一阵銮铃声响,弯道处转出一支二十人的巡山马队。马队军士个个背负弩机,身挎腰刀,手执长枪,上前将四人团团围住。

“你等是何人?在此何干?”当先一人大声喝问。此人身着铠甲,头戴红缨铁盔,显见是巡山马队校尉。

狄公斗得兴致正浓,忽被搅扰,不禁心中十分恼怒,便不客气地答道:“我乃新任蓬莱县令狄仁杰,此三人皆是我随从。我等骑马赶路,因人困马乏,故在此斗剑比武,舒展筋骨。”马队校尉审视再三,将信将疑。

“还烦大人出示一下公函与下官过目。”校尉以客气而不容置喙的语气对狄公道。

狄公俯身从靴筒中取出一封公函递与校尉。校尉抽出其中官诰迅速一阅,随即将之交付狄公并拱手施礼道:“大人,抱歉打扰了。在下得到快报,说此地有强人出没,故来此巡查,不想惊扰了大人,还望大人海涵。望大人一路平安,在下就此告辞!”说罢回马率队疾驰而去。

见马队远去,狄公举剑示意道:“我等接着斗!”说着便唰的一剑向对手当胸刺去。弓箭手用剑隔开狄公的剑,然后便一个收势将手中之剑插回剑鞘。

“大人,请速速上马赴任去吧,”弓箭手道,“今日与大人相遇,知我朝官员仍有如大人这般仗义勇为者,甚感欣慰。”

弓箭手示意同伴,二人一跃上马。狄公也将雨龙剑递与洪亮,预备取出官服。

“我收回方才之言。”狄公道,“我观二位亦是仗义明理之人,不似久居山林之草寇。我今奉劝二位早日改邪归正,以免落得盗贼般下场。想必二位心中定有未解怨仇,但还是忘却了为好。今北方番邦屡屡犯边,正是国家亟需用人之际,二位武功高强,正可报效国家。”

弓箭手扫视了狄公一眼,平心静气地说道:“我也奉劝大人,路上还是亲自带剑为妙,以防再次遭遇不测。”说罢便勒转马头,与同伴双双离去,转眼间就消失在密林之中。

当下狄公便从洪亮手中取过宝剑,自负于背上。老仆洪亮道:“大人教训了这两个强人,但不知他们究竟是何等样人?”

狄公道:“但凡这等人亡命江湖皆有一定的情由。然据我所知,这等人专门劫富济贫,又好打抱不平,乃是自称‘绿林好汉’的侠义之士。好了,洪亮,我等还是速速赶路要紧,今日这场遭遇颇为尽兴,却也耽误了我等不少工夫。”

当下二人上马继续赶路,行到黄昏时分,终于抵达兖州。守门士卒指引二人至城中接待过路官员之客栈。因走了一日,狄公颇感腹中饥馁,一进客栈,看好二楼一间客房后,便招呼店家预备酒饭。

饱餐一顿之后,洪亮沏了杯热茶递与狄公。狄公坐于窗边,凭窗观望,只见客栈前的大街上有许多军士手执火把、兵器穿梭往来,军士身上的铁盔与铠甲被火光映照得闪闪发光,到处显现出军事重镇的威严景象。

正观赏间,忽闻一阵敲门声,狄公扭头探视,见两个壮大汉子步入房中。狄公眼前一亮,禁不住惊喜地叫道:“啊呀,这不是我们的绿林兄弟吗?!二位如何也来到此地?”

两位好汉上前施礼。此刻二人身上仍穿着打补丁的骑装,只是头上换戴了猎户皮帽。其中那位曾当先攻击狄公的壮汉开口道:“大人,今日你曾对那马队头领称我二人是你随从,我们也看出大人是个好官,所以我与兄弟商议好了,若是大人愿意收留,我二人就跟随大人左右,真做个随从,情愿为大人效力,听候差遣。”

狄公闻言,眉头一展。另一人急忙上前又道:“我二人虽不甚知晓衙门内公务,但却晓得听从调遣,即便不能为大人整理几案,抄写文书,却也可为大人跑腿出力,缉拿凶犯与歹徒。”

“二位且坐。”狄公道,“我尚不知二位尊姓大名,何方人氏,曾做何营生。”

二人见问,便于房中两个矮凳上就座。那头一个壮汉抚膝坐定,咳嗽两声先开口道:“在下名叫马荣,江苏人氏,从小随父泛舟江上,以运货打鱼为生。后渐渐长大,只因喜好拳脚,父亲便将我送去一个有名的拳师家学些本事。除习武之外,师父也教我识文断字。成人后我也曾在军中谋得过一官半职,为朝廷征战出过力。后老父病故,为了还债,不得已我将渔船变卖,并投靠当地县令,充任其保镖,权且糊口。可不久我便看出那县令乃是一个专事欺压百姓的无道贪官。那狗官贪得无厌,曾用严刑将一寡妇屈打成招,强占了寡妇的家产,这是我亲眼所见。我实在看不过,便与那狗官争执,没承想那狗官非但蛮不讲理,还要动粗打人,于是我一怒之下将他打倒在地,随后便逃出县衙,藏身山林。我老父在天亡灵可鉴,我从未滥杀无辜,抢也只抢那财主富商,从不拦劫穷苦百姓。现有我结拜弟兄在此,他也可为我作证。”

狄公点头,又转身询视另一人。此人颧骨突出,鼻直唇薄,虽不似前者那般粗壮魁梧,却也生得高大结实,孔武有力,且似乎更有心计。只见他用手抹一下唇上黑髭,从容言道:“在下姓乔名泰,家父乃地方名流。旧时我曾有一班要好弟兄,因无意中惹了一个高官,竟皆被其残忍陷害致死。我寻那黑了心的狗官评理,那狗官却避而不见,后竟踪迹全无。不得已我上告官府,官府也全然不予理会。我心中绝望至极,遂隐遁山林,闯荡江湖,希图有朝一日能够寻到那狗官并亲手将他宰了,为弟兄们报仇。皇天可鉴,我乔泰也从未劫掠过贫苦百姓钱财,从未滥杀无辜。我愿听从大人差遣,但有一条件,他日我若寻见仇人,大人须允我报仇雪恨,因我曾向屈死的弟兄们的亡灵发过誓,不剁下那高官的狗头,将之喂狗,决不罢休。”

狄公以手捻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这二人,良久方道:“我答应你二人请求,亦接受乔泰条件。我理解乔泰报仇心切,然你亦须答应我一个条件,随我做事须合乎法度,切不可任意妄为。此次你二人可先随我赴蓬莱,若我用得着你们便用之;若是用不着,我亦会告知于你二人,那时你们须答应我即刻参军,赴北方抵御外侮,为国效力。跟随我,即须毫无怨言,忠心不二。”

乔泰闻言喜形于色,连忙应道:“‘毫无怨言,忠心不二’,乔某谨记在心!”

当下,乔泰起身扑通一声跪伏于地,向狄公连连叩首谢恩。马荣也双膝跪地,向狄公叩头,感谢狄公接纳之恩。

狄公扶二人起身,指着洪亮对二人道:“此是洪亮,他跟随我多年,乃我心腹之人。日后你二人须与之亲密合作。蓬莱乃我当地方官的第一个去处,故我尚不甚知晓衙门内情。然据我所知,那些衙役、听差、保镖与其他使唤人等一般皆是由当地招募而来。听说近日蓬莱可疑之事颇多,想那衙门里人亦脱不了干系,故此我须有自己信得过之人。你们三人今后即可做我耳目,为我留心周边来往之人。洪亮,你去吩咐店家热壶酒来。”

洪亮吩咐了店家。俄顷,店家走来为狄公等斟酒。狄公首先举杯向三人敬酒,先谢了三位日后鼎力相助,洪亮、马荣、乔泰亦举杯祝狄公安康并马到成功,四人皆一饮而尽。

次日凌晨,狄公一觉醒来,见洪亮等不在房中,便自起身吃了早饭,然后缓步下楼,却见洪亮、马荣、乔泰三人俱已在楼下院中等候多时。马荣、乔泰显然去过街市,只见二人穿戴齐整,身着簇新皂袍,腰系一色青巾,头戴黑布高帽,俨然一副公人打扮。狄公见了甚是欢喜。

“大人,今日乌云遮天,怕是路上要下雨。”洪亮仰头望天道。

“我已用麦草将马鞍等处包扎严实,便是下雨也无碍。”马荣道。

当下,四人便打点好行李,付了店钱,上马起程,出兖州东门,直向蓬莱方向而去。初时,东门外大道上行人甚多,四人骑马走了好一阵,路上行人方渐趋稀少。行了不到一个时辰,四人驱马进入一带杳无人烟的山地。此时忽见一人骑着一马又牵着一马迎面飞奔而来,与他们四人打了个照面擦身而过。马荣望着那人坐下之马赞不绝口:“好马!好马!那浑身火炭色的马实在是匹好马!”

“这厮忒浑,怎的将那红匣子放在鞍座上?”乔泰道,“那会惹上麻烦的!”

“何以见得?”洪亮也见那人鞍前放着个红匣子,听乔泰如此说,心中不解,便问道。

“在这一带,”乔泰答道,“这类红皮匣多为收租人所有,其中多半装有钱款银两,因此明白人大都将匣子藏在马褡子之内,并不暴露在外。”

“此人看去似有急事。”狄公忽然插话道。

约莫正午时分,四人终于抵达山地边缘。这时忽然天降大雨,路途难行。无奈,四人只得在路边高地一棵大树下暂避。狄公立于树下,向东眺望,影影绰绰已可见坐落在远处一片肥沃的绿色半岛上的蓬莱县境。

四人围坐于树下,取出随身干粮食用。将近蓬莱,马荣一时谈兴大发,滔滔不绝忆述起从前与乡间女子相好的风流往事来。狄公对马荣的风流韵事虽不感兴趣,却也十分喜欢马荣的幽默风趣。待马荣说完一件往事又欲讲述另一件往事之时,狄公插话道:“我听说此地常有老虎出没,然老虎多生活于较为干旱之地,何以此处会有老虎踪迹?”

乔泰坐着,一直未曾言语,此刻听得狄公询问老虎之事,乃开口应道:“哦,大人,那可难说。虽说那畜生生来便喜好待在深山老林之中,可有时馋了也会跑下山来吃人。说不定日后我们也会碰上呢!”

“听说老虎成精便好食人,我想听听虎精的传说,不知你们谁能为我言之?”狄公问道。

马荣向身后远处幽深的山林投去忧虑的目光,说道:“我可从未听说过什么虎精的传说。”

“可否借大人佩剑一看?”此时乔泰忽对狄公说道,“想来这剑必是大人祖上传下来的宝剑。”

狄公将剑解下递与乔泰:“此剑名为‘雨龙’。”

“莫非是闻名天下的雨龙宝剑?”乔泰惊喜地叫道,“难道说这剑便是天下好汉津津乐道的雨龙宝剑?这剑可不一般!它可是由数百年前天下最负盛名的三指剑师亲手铸锻而成,是剑中极品呀!”

狄公目视宝剑缓缓言道:“传说三指剑师为铸此剑耗费了数载光阴。起初连铸八次,八次均未成功,于是他向河伯求助,起誓说若河伯助其成功,即将其爱妻献与河伯。不想第九次他终于成功,铸锻出这柄雨龙宝剑。三指剑师为履誓,随即杀死其妻,将其妻头颅割下带至河边,欲献与河伯。此时忽然天降暴雨,电闪雷鸣,三指剑师为雷电击毙,惊涛骇浪将他的尸首与妻子的头颅一并席卷而去。大约两百年前,雨龙宝剑为我祖上所得,遂成了我家传家之宝。这两百年间,此剑一直由我家长子代代相传。”

乔泰听罢,不由得忙以襟掩口,生怕口中气息玷污了面前的雨龙宝剑。他将雨龙剑从剑鞘中小心抽出,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起观赏,只见剑身寒光闪烁,剑刃锋利无比,未有丝毫锩刃锛口之处。乔泰赞不绝口,眼中放射出异样的光彩,自语道:“若是我命该丧于剑下,我愿以血洗剑,死于此剑之下。”言罢,躬身深施一礼,将剑奉还狄公。

此时暴雨已住,天空渐渐放晴。四人再次翻身上马,策马向山下行去。

下了山,地势渐缓,四人沿大路来到一块界碑旁,见上面刻着“蓬莱县境”四个醒目大字,知已抵达蓬莱县境,个个心中欢喜。四人放眼望去,却见眼前只是一片雾气蒙蒙的泥泞平原,与他处并无两样。然此时狄公却满心喜悦,一路欣赏着眼前景色,心想此地已是自己的管辖领地。

狄公四人顺大道轻快前行。约莫行到申时黄昏之际,前方迷雾中隐约显现出蓬莱城的轮廓。于是四人快马加鞭,一阵疾驰,旋即便到了西门之下,但见城垣低矮,门楼简朴,全然不似他处城池那般巍峨壮观。

乔泰见状,心中颇为疑惑,忍不住问狄公道:“大人,我有一事不明,敢问大人,为何此处城池这般矮小?”

狄公闻言,抚须微笑,下慌不忙地说出一番道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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