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老人仿佛打了一个盹。一晃,宁玉倩和宁玉焕来到美容院已经两年多了。宁玉焕好喜欢这里的工作。起初,她俩只是被老板指使着打扫一下卫生,给客人洗洗头,来回拿拿美容要用的工具。没有活干的时候,她俩就一眼不丢地盯着师哥师姐在那些顾客头上变戏法。他们的手灵巧得像魔术师,这变那变,一会儿的工夫,便把顾客变得像换了个人似的靓丽。宁玉焕看着看着,手也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忽一日,那位隔不多久就来一回的刘顾客来了,她每次来,都是郑师姐帮她打理。可这天,郑师姐的妈妈去世了,她回家奔丧得好几天才能来,老板娘便让宁玉焕去给刘顾客打理,刘顾客看宁玉焕还是个黄毛丫头,便迟疑着不肯往椅子上坐,老板娘急忙劝慰:“没问题的,我们这位小师傅是咱们美容院学得最好的一位,她不会让您失望的。”刘顾客抽抽缩缩还是不肯上前。宁玉焕不知哪来的勇气,果断地来到她面前,说:“阿姨,您就试试吧!我如果真做的不能令您满意的话,您可以不付钱。”她的话令刘顾客和老板娘都吃了一惊,宁玉焕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只是话已出口,再无收回的余地,便补充说:“这笔费用从我工资里扣。”
刘顾客放心大胆地坐到了椅子上:真不行,就先对付几天,等郑姐来了重做,反正做两回只付一回的费用。宁玉焕小心翼翼,把平时从师哥师姐那里看来的路数全用上了,她几乎是每寸头发都打理了,在他们那些套路上,她又加上了自己悄悄琢磨来的方法,刘顾客的头发足足叫宁玉焕花了一个小时。末了,她怯怯地对她说:“阿姨,你照照镜子看,满意不?”刘顾客一看,镜中的自己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又时髦又靓丽,不由赞道:“人不可貌相,一个小丫头居然能把头发做这么好,以后,我每回来都找你。”那天,刘顾客不仅支付了全额费用,还额外抽出两张票子来,当作小费硬往宁玉焕手中塞。宁玉焕在美容院中还是个没出师的小徒弟,她哪里敢收顾客的小费,羞得涨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老板娘立刻过来解了围:“玉焕,快谢谢阿姨对你的信任,她诚心给你,你就收下好了。”
从那一天起,宁玉焕立刻从一个打扫卫生跑腿的小徒弟,升任到了和师哥师姐同等的位置,开始正式接待顾客。玉焕人勤快嘴也甜,做出来的发型效果比师哥师姐更有风格,美容院员工的工资是按效益抽成,宁玉焕出师第一个月领到的工资比学徒时期的三倍还多。她手里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的钱,拿到这些钱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想来想去,她决定去买两件玫瑰红的蝙蝠衫。前不久,院里一位小姐妹出嫁,宁玉焕和宁玉倩去送嫁,老板娘嫌她们衣着寒酸,便借了两件玫瑰红的蝙蝠衫让她们穿。宁玉焕穿上那件衣服,觉得自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回来之后,她曾偷偷跑到商店问了一下价格,暗自下决心,只要攒到钱,她立刻去买那样的衣服。如今,她手里真的有了钱,而且这些钱买两件衣服还用不完。
美容院在本市已有好几个分店。下班之后,宁玉焕本想叫上姐姐一块儿去挑衣服。可是,当她来到姐姐所在的分店时,那个叫朵朵的女孩向她挤眉弄眼,说她姐姐外出搞特殊服务去了。在美容院,所谓特殊服务是指某人行动不便,或者不愿到店里来,指定某一美容师带上用具到他家里做美容服务。特殊服务收费标准是很高的,当然去执行特殊服务的美容师抽成也高。宁玉焕一听姐姐是去搞特殊服务去了,心里十分高兴,在美容院能出去搞特殊服务的员工,业务水平应该是拔尖的,不然,谁会出高薪雇一个末流的学徒把自己头脸弄得一塌糊涂呢。姐姐自小儿就好吃懒做,好吃的自个吃个够,不愿干的事不是推给她,就是推给爸妈。她已经唠叨了好多次,说这美容院是监狱,是劳改队,哪里是人待的地方,她早就吵着要走。玉焕问她去哪里?回家?一提起回家,宁玉倩的屁股条件反射似的又疼了起来。不回家,不回家,好歹逃了出来,她才不愿在爸爸的棍棒下生活,被送进比监狱还监狱的教室。这里虽苦点累点,但比教室轻松、自在、没压力。除了家,她再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这。而这正中宁玉焕的下怀。宁玉焕喜欢美容这项工作,一双手像玩似的,能顷刻将一个邋邋遢遢的人变得容光焕发,将一个满身疲惫的人变得精力充沛。尤其当她看到每个人满怀期待地进来,心满意足地出去,把钞票送进老板娘手里时,她就下定决心,此生此世,她就干这个了。
爸爸成天教育她:作为一个农村人,只有好好学习,才有出息,才有出路。什么是出息?什么是出路?爸爸也曾给她举过好多实例:某家的孩子大学毕业了,分到一个什么单位,月工资能拿多少、多少,找了个对象也挣多少钱,如今在城里还买了房,开上私家车。在爸的眼里,只要能挣多多的钱就有出息,就有出路。可她听老板娘说过,她两口子一个只上过小学,一个小学还没毕业,如今在市里的美容院已有好几个分店,还在市郊盖上了一座叫别墅的房子,她自己现在已有两部车,专门接送上下班的美容院员工。这叫不叫出息?叫不叫出路?市里也有好多大学毕业生,美容院的小张和小李不也是大学毕业吗?她们不照样和自己连初中都没毕业的人一样,被老板娘吆来喝去的使唤吗?看来,不管你上没上学,不管你干哪一行,你只要不怕吃苦,肯钻研,一样能有出息,有出路。爸爸为了这个狠狠的揍了她,她一点都不记恨爸,自己跑出来这么长时间了,应该给爸妈往家写个信。但自己学了美容这一行,不知道爸乐不乐意让自己干这个,如果他不愿意让她干,知道了自己在什么地方,硬要把自己往回弄怎么办?就这个事,宁玉焕曾和宁玉倩商量过:“姐,要不咱往家写个信,省得爸妈惦记着。”“不行,不行!”宁玉倩头摇得像拨浪鼓,“惦记?他惦记咱什么?还嫌揍咱揍的不够?你要往家写信,我马上走人!”不写就不写吧,宁玉焕想想姐姐说得也对,不如等自己出了师,挣好多好多钱,自己开个美容院,那时候再给他们写信,把他们接来城里好好享福。
她心里有了远大目标,便暗暗地使着劲儿,向这个方向努力。今见姐姐出去搞特殊服务去了,想着她的手艺一定学得很好了,便不再等她,自己去商店买了两件玫瑰红的蝙蝠衫。姐姐比她高一点、瘦一点,宁玉焕就选了一件身长一点,腰身窄一点的,跟营业员说好不合适再换,便抱着兴冲冲地回到住处,静等着姐姐回来。
左一等右一等,宁玉倩一个晚上都没回来,宁玉焕才真正急起来。第二天一大早,她等不到上班时间,便急急忙忙赶到美容院,冲进老板娘的房间,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老板,不好了,不好了!我姐昨天出去搞特殊服务,一晚上都没回来,该不会是被人——害了吧?”她把“害”字说得很低很低,在她的意识中,害即是杀、杀即是死。她姐儿俩相跟着出来,就是向往着以后会有好日子过,如今好日子没过上,姐姐就被人害了,死了,那她以后回家去,怎么向爸妈交代?自己和姐姐出来,不管生活多么苦,毕竟还有个相互依靠的亲人。姐姐死了,自己就成了一只孤雁。她极不愿把“害”字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话还没说完,早已泪流满面。
老板娘却一点也不着急,她很喜欢这小姐俩,尤其喜欢宁玉焕那种肯吃苦,肯钻研又任劳任怨的劲儿。宁玉倩虽然好吃懒做,但人随和,无论你说她什么,她都不躁不恼,嘻嘻一笑,过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副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模样。她与妹妹,各有各的可爱之处。今见宁玉焕急得痛哭流涕,赶忙安慰:“没事,没事,谁也不会害她的。她走时我知道,这个顾客家比较远,又加上家里好几个人要做美容,来回跑着太误事。顾客家地儿宽,是我答应了让她住下的,等她忙完了,就回来了,你不必担心她。”
宁玉焕破涕为笑:“那就好,那就好。”说罢,扭身往外走。上班时间到了,她是从来不迟到早退的。老板娘又叫住了她:“去卫生间把脸洗一洗,化化妆。满脸泪痕,让人看到了,以为我不定怎么难为你哩。”宁玉焕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进了老板娘的卫生间。
第三天头上,宁玉倩终于做完特殊服务回到了她与宁玉焕的住处。宁玉焕立刻从床头柜中拿出那件玫瑰红蝙蝠衫:“姐,我这个月抽成多,买了两件蝙蝠衫,你一件,我一件。你看我穿着多合身,你试试这件合身不?”宁玉倩并没有宁玉焕想象的那样喜欢。她只是把衣服拿到手上,扫了一眼,便丢到了床上,扭头从自己带回来的提包中取出了两件果绿色的羊毛绒大衣,递给宁玉焕一件:“你也试试这件,看合身不?”宁玉焕虽不懂衣服质量,但打眼一看,就猜到这件衣服价格不菲,隐隐约约记得老板娘曾经穿过这个样子的衣服。她把衣服拿到手上,轻轻抚摸着,“姐,这衣服是你掏钱买的?”宁玉倩点了点头,宁玉焕一边把衣服往身上披,一边往镜前走:“姐,这回出去搞特殊服务,一定抽成不少吧?我看这衣服挺贵的。”一听到抽成,宁玉倩的脸立刻红了,她见妹妹只顾在镜前左看右看,没注意她,便漫不经心地回答:“没买,是顾客送的。”
“送的?”宁玉焕回过头来,那种表情不亚于大白天看见了鬼:“这么贵的衣服,顾客凭什么送你?而且一送两件?姐,那顾客一定是个大款吧?他送你衣服是不是下次还想让你去给他做特殊服务?”
宁玉倩本来就红的脸更红了,她没由头地发了一通火:“他送你就穿,哪儿那么啰唆。”说完,一扭身进了卫生间,好大一会儿都没出来。
这以后,来找宁玉焕做美发的人越来越多,这个还没做完,那个已经坐在那里等着了,有时晚上还要加班。宁玉焕不觉得累,心里反倒十分兴奋,因为越找她美发的人多,她抽的成越多。姐姐这段时间外出搞特殊服务的回数也越来越多,有时三五天,有时甚至一周都不回来一下。宁玉焕想姐姐比她还忙,一定抽的成比她还多,等哪天她回来了一定和她算算,看姐儿俩总共挣了多少钱,离自家开美容院还差多少。可姐儿俩碰面的机会老错过。
这一天,来找宁玉焕的顾客相对少了点,她匆匆把他们打发了就回住处洗洗衣服。一进门,只见姐姐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家,他十分尴尬地打了声招呼:“回来了?”宁玉焕好像在街上见他和姐姐相跟过一回,便朝他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姐姐指着那男人介绍:“他是王哥,在运来公司当老总。”王哥点头笑笑,便告辞走了。宁玉焕从窗玻璃里看到那个叫王哥的人下楼开车走了。心想:果真是老总呢,还开着车。回头看见姐姐正盯着她看,也没往心里放。好多天了都在院里灶上吃,今天姐姐回来了,就想着改善一顿,她刚想问姐姐想吃什么?一扭脸,这才注意到姐姐尽管穿的衣服很宽大,好像她最近吃胖了,尤其是腰身比以往粗了许多。宁玉焕随口说了句:“姐,你吃胖了。”
大概两个月之后,宁玉焕正给一位中年妇女做美容,老板娘跑来对她说:“小宁,你手头活让郑姐做,有点紧事你随我来。”宁玉焕忐忑不安地跟在老板娘身后向她办公室走。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姐姐经常外出搞特殊服务,外面经常有传闻,某个出租车司机被人抢,某个女郎单独外出被人绑架。姐姐早出晚归的,会不会被人抢了?会不会被人绑架了?会不会被人害了?前思后想不得要领,不知不觉随老板娘来到了她的办公室,老板娘开门见山:“小宁,你不用上班了,去照顾你姐姐。”
玉焕的头“嗡”的一声大了,姐姐到底还是被人害了,既是照顾,她肯定没被害死。没被害死,她伤在哪儿?要是胳膊腿断了,还能长好,即便留上一点后遗症,也比脑袋被人打成脑震荡变成傻子或是植物人好。那样,姐姐这一生可就惨了,她还没出嫁,好的哪个愿意找个瘸子或者是吊个膀子的人呢?她如果成了傻子和植物人就更惨了,连丑八怪都不愿娶她这样的人。她想着想着,越想越怕,禁不住怯怯地问:“老板,我姐她、她被人害了哪儿,她会不会变成植物人?”
老板娘拍着她的肩头:“你姐怎么会变成植物人呢?她身体很好,只不过刚生了孩子,你得去照顾她。”
“生孩子……”这更出乎宁玉焕的意外。只有结了婚的人才会生孩子,姐姐连男朋友都没有,怎么会有孩子呢?她迟疑了一下:“老板,你弄错了吧?我姐她还没结婚,怎么会有孩子呢?”
老板娘宽厚地笑笑:“不结婚怎么就不能生孩子?她不和丈夫生,可以和意中人生呀!嗨,我跟你说,你姐生了个男孩,可漂亮啦,你有人叫姨了!”
宁玉焕跟着老板娘乘坐她的私家车,来到了妇产科医院,进了一间产房。果然见姐姐在床上坐着,她身边的被子下盖着一个婴儿。她松了口气,姐姐完好无损,总比让人害了强。可姐姐还只有十八岁,就已经当妈妈了。宁玉焕还只有十七岁,根本不懂得进了产房,要给孕妇做什么。她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姐姐,再看看王哥,似乎明白了什么。王哥已经四十多岁了,他身为老总,为什么这么大岁数了还没娶亲?他既和姐姐好,为什么不先结了婚再生孩子?如今生下了怎么办?她还是个孩子,孩子怎么照顾得了孩子?她第一念头就是赶快给家里写信,让妈妈来,她记得小舅妈生了孩子,就是妈妈去帮她看孩子的,整整在她家待了两个多月呢。主意打定,她一边说着:“我去给妈妈写信,让她来。”一边往外跑。
宁玉倩和王哥同时叫住了她:“别去别去。你看,这不是……”王哥不作声了,宁玉倩怯怯地说:“我们没结婚,妈来了不好。”
宁玉焕大咧咧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先来照顾孩子,然后帮你们举办婚礼。”
宁玉倩迅速扫了王哥一眼,低了头,声音像蚊子在哼:“妈不能来,他有老婆,还有两个女儿。”
宁玉焕急得跳了起来:“那他有老婆,你们怎么就生了孩子?”
王哥十分歉疚地对宁玉焕说:“好妹妹,别急,听我慢慢给你说。玉倩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我们虽然不能结婚,但我不会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
“可是,可是——这算怎么一回事,你让我姐以后怎么有脸见人?怎么生活?还有,你不让我妈来,我姐和娃娃怎么办?我确实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妹妹,这些不需要你操心,我已经请了保姆,你的任务就是陪你姐说话聊天。”
“可是,我、我还得上班啊!”
“没关系,我已经和你老板说了,你的工资照发,待遇从优。”
“可是,可是……”
宁玉倩连忙截断她的话:“你哪来那么多可是,王哥有钱,他不会亏待你的。”
“可是,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今后,今后怎么办?你总不能老在医院待着吧?”
宁玉倩还没答话,王哥已抢先说了:“今后的生活问题不用你们发愁。我已在市郊购置了一处小院,你们就住在那里,所有的花销都是我出。玉焕,你如果觉得累,就不用去上班了,陪陪你姐,和周围这些邻居打打麻将、逛逛大街、逗逗孩子。等娃娃大点儿了,你们可以出去旅游。”
“不不不,我不会待在家里的。我喜欢美容,喜欢美容院的工作。我要挣好多好多钱,将来自己开美容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