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迎八方客,春桃向暖开。
这是观琴满月之时,娘亲抱她到青莲寺上香,寺里那须发皆白的老和尚给她批的命格,不盈三寸的灰粗布上,黑色墨迹已干,娘亲识字不多,听和尚说了半天也只是一知半解,于是带回家给父亲看,原本将她抱在怀里逗弄的父亲,看完脸立时下沉,将她扔到奶娘手里:“家门不幸,伤风败俗!”
彼时,她还在奶娘怀里,揪着奶娘软软的头发呵呵傻笑,不知道娘亲怎么就一脸惊慌不解的追出去了。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父亲在那迷一般的命格里,看见了她的未来:闺阁女子,脚步不出后花园,面容不现于外人,生于诗书之家的姑娘怎么能“笑迎八方客”,因此,父亲断定,这个女儿将来必然堕落风尘,令家门蒙羞。因此,对这个唯一的女儿,日益冷淡。
娘亲若是知道,那一方只有十个字的断言,能毁了女儿一辈子的幸福,让她自己从此永远失去夫君的爱护,她应该是不会将它带回家来的。
后来,父亲获罪遭贬,家人离散,观琴果然堕入青楼,每每想及,观琴虽恨父亲冷淡,却也叹世事无常。
又一次从梦里醒来,回到家里的后花园,花柳成茵、曲水潺潺,娘亲教她绣花抚琴,娘亲温暖的手和笑,她尚未及笄,便尽数失去,从此世间再无温情;从做杂活的雏儿到上台的艺伎,若不是娘亲执意逼她学琴,她未必能成为十八巷的清倌头牌,境遇只怕比现在更不堪,有时候想,上天冥冥中给了她一纸不详的命格,却又在她快要坠入地底时拉了她一把,也算的是一份眷顾,故而掌事之后,房里一尊小佛像,香火从未间断,初一十五、上元除夕,也常随姐妹去庙里进香,好像只是自己命里无常,与旁人无尤,佛也是旁人。
风月场上诗酒欢歌、迎来送往,她并不觉得屈辱,甚至很知足,但父亲的冷淡,却是她一辈子的心结。
这下好了,娘亲去了、父亲也要去了,自己拼命证明和挣脱,有什么意义呢?
人心灰起来,很多事做起来就容易了很多,眼里的一切也都变了颜色:看山不是山,是青山埋骨;看水不是水,是岁月惨逝;看花不是花,是红颜晚凋,求死不求生、身心近孤绝,接连数日,她都把送来的药倒进了床边的花盆里,水米少进,一心求死,短短几日,就形如枯槁,多少参汤喝下去都没有见效,请来的大夫复诊,也只说是伤重见效慢。
楼里的事情都由俞管事打理,他忙里抽空也要来顾着观琴,碍于男女之防,从来只在门外探问,楼里的姐妹常来探望,但也是坐坐就走,这样一来,没有人发现其中的异样。
慕容雪墨进门时,子夜站在床头,一手抓着观琴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轻轻的叫她,这才惊觉观琴整个人瘦的人干也似,手臂上青筋尽起,骨节清晰,病势竟比初受伤时还凶险。
子夜虽然性情乖僻了些,毕竟是孩子,观琴照顾她的起居,偶尔略加管束,自然也产生了一些感情,自幼长于兽群,情感表达也颇为外放,喜怒从来现于脸上,此刻小脸紧皱,一脸惊惧之色,咬着嘴唇,不过性情坚韧,总算没有哭。
观琴发烧了,郎中早上来诊脉的时候才发现,大概是烧了好几天了,她在慕容雪墨身边太久,原本好静好洁,现下不愿让人近身,更不愿外人观其狼狈之状,服侍的丫头都只能将药食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过半个时辰来取空碗,也是因此,从来没有发现她断食断药。
一查之下才发现,观琴的伤口没有愈合,反而有腐烂迹象,郎中一边摇头不解一面重新包扎了伤口,开了药嘱咐要时刻看着,下午的时候烧渐渐退了,谁料到就在刚刚忽然病势凶险,烧到人事不省,这才一边遣人寻郎中一边禀报楼主。
冯清原本跟在后面,慕容雪墨进房去,他只是在贴着门边站着,不敢探出头去看,但又很想知道里面的情况。
“观琴如果死在你手上,小灵还能不能回来,就不一定了。”过来的路上,慕容雪墨说了这句话,他低着头没看见说话人的表情,语气平淡,似乎也没有什么恶狠狠的威胁,但他不能冒险,而且心里有八分相信他做得出。
观琴的房间不大,一厅一卧,内外以一叠四折屏风相隔,可能是因为病中孱弱,说话声音很小,连带着他人也都压低了音量,故而他站了许久,屋子里都没有太大的声音传出来,时间一久,他站立不住,原地活动了几下手脚,又往里靠了靠,心里暗暗祈祷观琴能够挺过去,他自问当时虽有恨意,起了杀心,但手上却是留了劲的,只是逼问小灵下落无果,反而被她看出了行迹,怕她去报官,冲动之下这才下手,没想到会杀死她。
小灵的性命也系在她身上,他甚至有点后悔当初一听说小灵失踪,头脑一热,鬼使神差的就想到那日拦路相劝的观琴身上,跑到十八巷来恰好碰见她孤身出门,尾随到城外,逼问小灵的下落,却是一无所得,最后反倒是自己落荒而逃,若是当初能够冷静思考,直接来找公子,事情或许反而不会这么复杂,伤人又伤己,让自己无路可退,也没能找到小灵。
与公子撕破脸,得罪烟雨楼,在明在暗,冯清都讨不到半分好处,他们一抬手一跺脚,小衙役什么都保不住。
正值隆冬,这几日白天晴好,晚上奇冷,风吹来冰冷刺骨,房门关着,思虑良久,冯清咳嗽了两声,抬手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烧着炭火,暖烘烘的,一冷一热,背上就出了一阵汗,轻纱屏风之后,隐隐映出人的身形,慕容雪墨坐在床尾的椅子上,面朝着床头,子夜站在床头,恰好挡住了观琴的脸,听见开门的声音,没有人抬头,像是没听见一般。
冯清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蹙步上前转过屏风,低头不敢到处看:“观琴姑娘,当日……”
话说一半,慕容雪墨忽然抬头看他,眼神如刀,不容置疑的打断:“子夜,去把药拿过来,我看着她吃。”
正是梅花盛放的时节,前院一片梅林、红黄交错,开成一片云海,观琴床边的那盆红梅却奄奄一息、枝叶尽枯,心细如尘的烟雨楼主自然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子夜听话的去了,慕容雪墨重又转过头去,看着观琴,不再开口。
冯清又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慕容雪墨刚才为何突然打断他,正欲再开口却听见观琴细弱游丝的声音透过窗幔穿了出来:“冯公子,我出手在先,你挂念家中妻子,仇怨已生,我既然决定这么做,也就有了付出代价的准备,就算我命丧你手,也是我当有此劫,怨不得人。”
观琴意识虽然清醒,精力却实在薄微,说了这么一段话,已经气喘嘘嘘,面色潮红,慕容雪墨伸手渡她真气,平顺全身经脉,又慢慢平息了下来。
“楼主说我僭越,但他对你的爱护之心,却是毫不作假,就连刚才,也是怕子夜因你伤我对付你,这才将她支开。”
冯清立在地上,不知如何应答,忽又几步走上去,跪在两人面前:“公子,观琴姑娘,求你们放了小灵吧!我都听你的,我带她离开姑苏、离开江南,不对任何人说起,就当我从不曾进过慕容家。”
慕容雪墨终于转过脸来,面色苍白,一边是多次渡气、内力虚耗,一面是恨自己,冯清的态度如此决绝,自己居然还存着些许侥幸求全。
冯清低着头跪着,观琴将头转向里侧,不忍入眼,不久又轻声开口:“逆我、伤我、弃我,非我,奈何?”
这话当然不是对冯清说的,慕容乾听在耳里只觉针扎一般,痛觉入髓。
冯清此刻心中一片通透,如果说在之前还曾有一丝感念慕容雪墨对他的爱护,现在他已经清楚的认识到,慕容乾失去了世家弟子的身份,他所获得的地位或许不如以前尊贵,但握在手中的其实很多,他不用开口,很多事情已经有人出手了,就像原本温顺的动物,忽然长出了尖利的爪牙。
如果小灵不能活的话,就跟她一块死好了,他脑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屋子里只有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远处隐隐有喧闹声传过来,连三人的呼吸声都浅了。
敲门的声音传来,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子夜稚气的童音:“师父,药来了!”
“你起来吧!”慕容雪墨挥了挥手,“我会把小灵送回去,就如你所说,你我从不曾相识,你也不必离开姑苏,但若有任何消息走漏,你也不必来求我,你我的前缘,已在今日断绝,今后,也不必再见。”
冯清心里一喜,起身大步走到门边,开门疾步离去,子夜拿着托盘,半眯着眼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直到听见里面叫她,才答应着走进去。
寒夜风冷,慕容雪墨在小楼窗前站了一夜,只穿着外衫,第二天早上,子夜迷迷糊糊的醒来,拉他的手,才发现他烧的吓人,请了郎中开了方,卧床静养。
整个烟雨楼就此陷入沉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