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理所当然，明明是第一次相见，李长青竟像是见到了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一样，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子衿，好久不见。”
本来黑着脸一副吃了醋样子的俊逸青年，衣襟飘飘，已经从空中拾级而下，听闻招呼，粲然一笑。
“主人，好久不见。”
抱歉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我在见不到主人的日子里，踏遍山川河流，上天入地，历尽风尘，到处寻觅主人的踪迹，不想没有我的日子里，主人生活还算惬意，甚至还找了另外一个剑灵，陪在身边。”
名为子衿的剑灵，在找寻主人的时日里折腾地所有人间冥界排的上号的大人物们都筋疲力竭的强横剑体，遇见谁都会将一身锋芒坦然相向的桀骜剑意，此时温声细语，受了委屈也不敢怒言相向，只好委婉地提醒着自己花心的主人。
我才是你的剑灵。
我为了寻你，历尽千帆。
李长青脸上尴尬意味更浓，只好出声解释道。
“上一世的意识还在我的身体里。”
“刚才他出现了，接管了我的身体，为我度过了险境。”
指了指身旁名为苍杀的青衫青年。
“这一个剑灵以前找过我，直截了当地问我能不能做他的主人，我拒绝了。想来应该是察觉到我有了危险，前来相助，恰好我的身体正在被上一世的我操控，便被借剑了。我也不知道具体的事情经过，当时我意识昏沉，什么都感应不到。”
李长青真的不好解释，因为当时他昏了过去，实在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展的。
没想到子衿听了李长青的话，就抚着下巴在那深思，李长青说完后，他就没什么委屈表情了。
“您的上一世，我查过，并不是什么高明的剑客，我当时寻见您的时候，您已经身死，葬礼上有几个同样没什么出息的后代在那里假哭，心里却在想着怎么去分您遗留下的寡薄家产。如果说有残存意识在您的身体里的话，那应该是在您这一世以前，距离最近的那一名闻道之人。”
笑着望着李长青。
“那一世我也没有寻见您，可是您凭着那从未消减的习剑天分，拎着三尺凡铁，硬生生捅到了天上。”
“若是如此说来，那一世的意识在您身上还有存在。那么当他操纵您的身体的时候，那股杀伐剑意，确实很符合这一柄剑的剑意。”
子衿说着，笑着，走到了青衫青年的身边。
青衫青年仍是那副初感受到气机而露出的讶异模样，如同雕塑，动也不动。
子衿微笑，微一拂手，白衫飘动姿态如仙人。
青衫青年缓慢化为一柄锋芒毕露的靑体红芒的宝剑。
李长青摇了摇头。
“你这是仗着年纪欺负后辈啊。”
子衿笑也不语，再一拂手，青衫青年恢复原样。
“那么，亲爱的主人，请，让我再睹一遍，绝世剑仙的风采吧。”
面向李长青，言笑晏晏，伸出了纤细如女子的手。
李长青嗯了一声，望着子衿久经风霜又不显风霜的眸子，伸出了手。
握到了一起。
白色光芒闪过。
天地似乎都只存这一处白芒。
子衿未曾显露过的剑意，峥嵘毕现。
远方有柳依依。
天上寒夜漆黑。
地上在此之前一直因为平凡而有些自卑的李长青，目光悠远地看向远方。
似是看到了许久许久之前，他缓缓开口。
“我欲无宫阙。”
子衿声音不复儒雅，而有傲然。
回应。
“提剑斩诸侯。”
白光消泯后，世界恢复如常。
李云一没有丝毫感觉，只是继续着刚才的疑问。
“怎么了哥哥？”泪痕未干，胳膊上还有鲜血，用另外一只手捂着，脸色苍白。“那些人，怎么消失了？”
李长青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青衫青年似乎有些感应，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已经大不相同的李长青，叹了口气，身影淡去，消失不见。
他曾经有一个主人，他寻见他的时候，他只是一个连自己的肚子都照顾不过来的小乞儿。
“我是您的剑灵，我愿意为您效死。”青衫青年当时握拳胸口，弯下那只为一人而折的腰。
“我……”小乞儿怯怯的，有点不知所措。“我能承担的起您的期望吗？”
苍杀未答，没有用语言表示衷心，只是陪在了那小乞儿身边，整整五十年。
五十年过去，因为转世而丧失修剑天赋的小乞儿，却还是一事无成。
破旧的床榻，几个同样平凡的后人在床边痛哭。
小乞儿已经满头白发，皮肤皱的如同苍老的树皮，口齿不清，面临死亡，却是没有悲伤，只是无奈地看着一处。
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青衫一如初见，英神俊朗，闭目不言。
“对不起啊，小苍，我这么没用。”小乞儿长成了老乞儿，青衫还是青年，于是小乞儿对青衫的称呼，从苍大哥，到苍兄，最后变成了小苍。
苍杀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环顾这个破烂的房子。
即使小乞儿没有天赋，苍杀有心帮他，仅是小乞儿提起剑，便是万人莫敌的枭雄角色。
可是小乞儿从来没用这种力量做过什么。
五十年来，小乞儿除了日复一日不曾断过的练剑，便是继续他讨饭的活计。
后来他大了，找了份平凡的工作。
再后来，找了个平凡的妻子。
生了孩子，生活就有点苦了。
小乞儿从不抱怨，即使那每天必须的练剑，耽误了他许多工作的时间。
他本来是可以为家庭，多做一些的。
平淡的日子里，碰到过不少仗势欺人的人儿，有一次，因为老房子要拆迁，没钱搬走的小乞儿，家门被好几个庞大腰圆的大汉围着了。
对小乞儿从不求助自己也并不强求的苍杀，那一次真的动了怒意。
小乞儿拼死拼活地拦下了他。
出去说理，挨了顿打。
搬了出去。
平凡的小乞儿。
让人心疼。
小乞儿死后，苍杀游荡在这个世界。
再也没寻到过小乞儿那熟悉的气机。
了无生趣。
苍杀负手而立，在云浪滚滚之处，闭目屏息。
犹若仙人。
他本杀剑，剑灵本意，惟杀戮尔。
小乞儿死后，他身上那抹红芒淡去了几分。
却也因为那股杀意消泯了一些，那些曾经犯下的杀孽，本不敢侵犯于他，如今堂而皇之地在他耳边回响。
死亡的嘶吼，沉重的喘息，痛苦的哭泣。
围绕耳边，未曾断绝。
他寻见李长青，本没认主的心思，但是偶然间，他瞥见了李长青的眸子。
似乎与那小乞儿有几分相像之处。
终归不是小乞儿。
苍杀叹了口气。
他早就该知道的，剑客失去了所有天赋，沦为凡人，那么他与剑灵纠缠数世的缘，也就散了。
“吾名苍杀。”苍杀睁眼，笑看人世。
“我的主人，名叫何惟争，是个曾经傲视他那个时代的绝世剑客。”
“请世间剑客，记下这两个名字。”
“愿散去剑意，赠诸位领悟。”
苍杀大笑，自小乞儿死后，他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青衫于白云之上。
迸出青光。
于是在世间所有剑客眼中，黑夜如白昼。
青衫消失在这个世界的前一瞬，眼神恍惚，他看着青光照亮的云间，似乎看到了那个小乞儿。
是脑海里很久以前的画面。
小乞儿莫名偷笑。
“你笑什么。”苍杀皱眉，他对这个不成器的主人，可生气的紧。
“没有没有。”小乞儿慌忙摇头，脸颊羞涩，似乎害怕被他看到了内心。
苍杀撇了撇嘴，摇了摇头，并不打算深究。
这个年轻的小乞儿，总是那般天马行空，曾经还询问过他，那些厉害的剑客御剑云间，若是遇到下雨，是不是就会有雨从脚下落的壮丽景象。
一如此时，自己并不想要搭理他一样，当时也没回答那个问题。
小乞儿突然凑到苍杀的耳边，小心翼翼地开口。
“谢谢你啊。”
“我本以为我就是路边一颗普通的石子，下贱而卑微，这辈子都不会被人嘱以视线呢。”
“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人，告诉我，我应该是那御剑云间的潇洒剑客。”
“不管我做不做得到，谢谢你啊，谢谢你真的把我当做了一块璞玉。”
“真的，把我捧起。”
当时苍杀只是有点被触动，但是生性淡泊使然，并没有回应小乞儿。
于是此时突然想跟小乞儿说一句话，即使小乞儿已经死了多年，根本不可能听得到，他还是开口说了。
“做不成这世间的剑客，做不成那世人皆知价值的成玉，你也不是庸碌的啊。”
旋即自嘲一笑。
“估计你也不在意这些东西吧，能不能被别人看到的。反正在你心里，只要不让那些在意自己的人失望，就很让人荣耀了。”
“那么，你应该想听到这样的话吧。”
“我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啊。”
笑着，青光消散。
竟是再没有一丝红芒夹在其中。
幸好啊。
幸好在小乞儿即将死去的时候，在他那万般心酸万般苦涩最终化为无奈的时候，在那他极轻极轻地开口说道对不起的时候。
高傲的剑灵，放下了架子，睁开了眼睛，笑意盈盈地看着小乞儿。
“没什么对不起的。”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在李云一仍在苦苦追问关于刚才那一幕的解释的时候，李长青突然抬头望天，那一抹刺人眼眸的青光，让他微微眯眼。
“是不是我，应该答应那个剑灵？”李长青有点自责。
“你只是让他接受了一个现实而已。”子衿温柔地回应。
李长青垂头，摇头不已。
只是没有悔恨。
他不觉得自己错了，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那么一个青衫青年，那么明目张胆的孤独，消失的时候，竟然会让人觉得可惜。
寒点零度，李长青的背上没有伤痕，衣服却是被刀砍碎，裸露在外很多皮肤，萧瑟的风吹着，让他不自觉地起了鸡皮疙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