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现在的气氛十分诡异。夏蝉看见来人后就收了脸上的表情,简单的给她介绍了一下这个人是谁。
林家的太奶奶,岳芝华。林峥的母亲,曾经还是夏蝉的干妈。
莫名的,七月就觉得这两个人眼神对视中有无形的张力和火药味。这不会是一个晚八点档的婆媳互撕剧情吧?她给岳芝华倒了水,明明岳芝华比她低很多,但是一个眼风过来,七月还是惊了一下。
眼神薄凉,不怒自威。太可怕了,这就是豪门当家主母的风范吗?
七月默默地想着,然后在沙发处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努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即使这样,岳芝华仍然不太满意的看着她,直到夏蝉淡淡开口:“阿姨,这是我的妹妹,夏七月。有什么事情您可以直接说,她不用避嫌的。”
岳芝华回神过来,脸上挂上笑,道:“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是十年前吧,那时候你还叫我干妈呢。”
“是啊。时间过得好快。”夏蝉看着岳芝华情深意切的表情,眼眸中有些嘲讽,轻轻扯了一下嘴角,“没想到我再您是这个样子。”
岳芝华不动声色,仿佛是一个真正的慈母,忽略小辈的挑衅,真情实感的关心着自己的小辈:“身体怎么样?还难受吗?林峥不太会照顾人,当初他和慧英还在一起那会儿,慧英常常因为他不会照顾人而生气。”当着夏蝉的面提到她颇为满意的林峥前妻梁慧英,她眼神落在夏蝉的双眼上,仿若是失口般顿了一下,看夏蝉没什么情绪,才接着道,“慧英和林峥是和平分手,我还认了慧英为干女儿,算是补偿她了。阿蝉倒不用吃她的醋。”
“是也不用吃醋,横竖人都在我这里了,我吃什么醋。”夏蝉神色莫名,她迎着岳芝华的目光不紧不慢道,“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还要感谢慧英呢,我说阿峥照顾人的本事渐长,原来是慧英的功劳,我反倒还要感谢她。”
岳芝华被夏蝉不留痕迹的怼回去,不过到底是坐镇林氏多年的人,气势仍在,心中有诧异和轻微的恼怒,但面上不显,仍稳如泰山:“阿蝉果然是成熟了不少。”
夏蝉笑:“您以为我还会哭吗?又不是二十多岁的小孩儿了,哪里来的那么多情绪波动。不过您,好像跟十年前一样,没怎么变。”
“阿蝉还是这么会说话。”
“我说的是性格啊。”夏蝉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半坐半躺着,有些不舒服,她调整了一下,看输液的液体快没了,伸手给自己拔了针,按着手背上的针孔,漫不经心道,“您跟以前一样,也不知道我妈看见您这样,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岳芝华一直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一些裂痕,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骤然间变得凌厉,声调扬起:“十年前的那些事情跟阿峥没有关系!”说完她的声音又软了下去,带着些温情,伸手抚到夏蝉的手背上,“都十年了,阿蝉,你一开始选择放弃不就是不追究吗?阿峥是无辜的,你没必要……”
“我从来都不会利用他。”夏蝉打断岳芝华,她将手抽出来,习惯性的摸上锁骨下方的莲花吊坠,她稳了稳自己的情绪,“一直在利用他的是你们。我也说过,我也没有那么怨恨你们。没有你们还有无数个林家,我父亲心太软,本来就不适合商场,要不是你们和我外公家的提携,可能他走不到那个位置。不过就是狡兔死走狗烹,在商场上太正常了,就当是我爸还了欠你们的人情。至于他后面的自杀,完全是因为他自己懦弱和清高自傲,和你们也没太大关系。”
她的表情和语气平淡冷静的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这个时候她还有心思去探究一下岳芝华的眼神中有些什么东西,亏的是她心细,看见了岳芝华眼中一闪而过的放心和喜悦,她有一点想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门那个,总是甜甜的叫她“乖乖女”的干妈变了,原本这段值得让人羡慕的母女情谊变得虚假而腐烂。想知道对方的意思还需要搜肠刮肚拐弯抹角的来打听。
又想到十年前的某一天,夏蝉和岳芝华对坐在一家咖啡馆,彼时她因为家事加上期末考试憔悴的不成样子,而许久未见的干妈依然光鲜精致,她那天是最后一次叫她干妈。
而岳芝华那种明晃晃的、无法在掩饰的嫌弃,狠狠地戳到了夏蝉的心里。
那是社会给她上的第一课,是她曾经最亲密、最信任的干妈,充当了老师。
她很快就从回忆里面抽身开来,并且诚如岳芝华所说,时隔这么多年,可是她一点都不打算宽恕。即便这个人是林峥的母亲,很有可能成为她未来的婆婆,她也从没有过放下的想法。
即便是不能让岳芝华体验一下当时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被抽走所有支柱的感觉,她也不能让岳芝华这么开心,更何况今天还是老太太自己找上门来。
她仔细看着岳芝华的神情,缓慢道:“不过我想您应该知道,我恨你的不是因为这些。”
岳芝华挑眉,显然是没想到夏蝉在说完刚刚那句宽宏大度的话之后还藏着一招,神情立刻沉下来。夏蝉勾唇,丝毫不受影响道:“您当时说得那些话,林峥怕是一个字都不知道吧?也不知道,您这个温婉大方的好妈妈形象还能在我面前撑多久——我忘了告诉您,这回,我和林峥,您怕是不费点大力气是拆不开了。”
岳芝华在话音落下的下一秒,笑着摇头,像小时候夏蝉看习惯的那个温柔亲近的干妈一样,甚至还抬手给夏蝉别碎发,温声细语道:“阿蝉,你还是太小瞧——阿姨了。”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林峥他从小就犟,也最喜欢喜新厌旧,这个你也清楚,他从小喜欢的玩具和报的兴趣班,哪一个不是三分钟热度。你看他和慧英就知道了,一开始还新鲜着,小两口也挺幸福,后来不是也分手了吗。阿姨是怕你在林峥这里受到伤害,趁着感情还不深,你要自己想清楚。阿姨也不希望小时候阿姨看着长大的阿蝉蹉跎在我们林峥手上。”
夏蝉似笑非笑的听岳芝华讲完,不知道想到什么,还颇为有趣的偏了下头:“您记不记得您上一次要我离开林峥用的什么借口?‘林峥没有什么定性,你们都还小,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更何况两个人在一起喜欢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门当户对。阿蝉啊,你忍心蹉跎林峥,让他陪你在这样乱七八糟的泥潭中走下去吗?’您看,您连用词都一样,果然这十年来,您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岳芝华愕然,这时候才知道十年前的那番话对夏蝉产生了多重要的影响,明明当时的夏蝉冷静到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孩,她很快从打击和悲伤的情绪里面走出来,甚至很得体的像她致谢,然后走咖啡馆,还把帐结了。这种自持和控制力还让当时的岳芝华感叹,夏蝉跟她心软的爸爸和菟丝花一样的妈妈都不一样,若不是家里出了那些事,肯定会是林峥得力的贤内助,可惜了。
夏蝉虽然在笑,但是眼睛中一点笑意都没有,话语中全是撕破脸般的薄凉与讽刺:“不过您的如意算盘这次可打不响了。林氏不归您管了,我也没有什么命脉让您再拿捏。更何况是您口中的那个喜新厌旧的小儿子倒回头来追的我,还请您收起那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吧。也别拿梁慧英再说事情了,这种刺激人的把戏我小学的时候都不玩了。更何况这一回,除非我和林峥之间死一个,否则没什么人能拆散我们。”
岳芝华半晌没说话,她不断顺着自己的气,背脊仍然挺得笔直,眼中阴郁一下,才开口:“阿蝉,你想错阿姨了。既然你对你们这么有信心,阿姨肯定要祝福你们的。你小时候我还在想什么时候可以把你拐到家里面来做儿媳妇。你看兜兜转转这么多年,阿姨还是心想事成了。阿姨高兴还来不及。很多年前是阿姨心太急,没有照顾好你的情绪,希望你可以原谅阿姨。”
一口一个阿姨,办完的是亲密无间的婆媳戏码。他们这些人总有一种本事,不管内心多惊涛骇浪,面上总端着衣服姐妹情深。夏蝉话说多了有些疲惫,懒得再演下去:“您怕是不怎么需要我的原谅。我们日后不再争执、各过各的应该最好了吧。像这种千里来探病的大礼——还是少一些吧,我怕我受不起。”夏蝉收了笑,扭头对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又津津有味的夏七月道:“七月,帮我把我的包拿过来。”
夏蝉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张卡七月见过,夏蝉从来没动过,卡背面就贴着密码。
夏蝉直起身来,掰开岳芝华交叠放于膝盖上的仍然保养得宜的手,将银行卡放进去,道:“这是您从我离开林峥后每年都给我打的学费和生活费,我记得您这笔钱知道我大学博士毕业才停,不过我一分没动过,还往里面加了不少利息。您就当这些年做了个投资,或者是我还清您的人情吧。”最后的“人情”二字咬字很重,有些讽刺。岳芝华掀起眼冷冷的看她,夏蝉却当没看见一样,靠在柔软的枕头上,让七月把她的病床摇下去,阖眼道:“林峥订的饭怎么还不来?再不来七月你就给林峥打电话说别让送饭的来了,他以后也别来了。”
夏蝉很少又带着撒娇气的时候,七月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做样子故意气岳芝华呢,阴阴还带着送客的意味。
岳芝华到了这个时候,仍然没有破功,她将银行卡轻轻搁到床头,站起身来道:“这个钱阿姨从来没有打算要回来。算是阿姨的小小心意,你守着就好。阿姨走了,好好休息,等着你好了和林峥一起回家吃饭。林屹也很想见你。”
在夏蝉和林峥还小的时候,林屹已经出国上学去了,所以即便是她和林家当了很久的邻居,也不经常见到这位传闻中很天才的林家大哥。
据说林屹一直对林峥的那个小青梅竹马颇感兴趣,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姑娘把自家弟弟绑得牢牢的。
夏蝉笑着回应:“好啊,希望这个日子早点到来。”
不用看,夏蝉就知道岳芝华眼底要汹涌成什么样子。明明已经很气愤了,也很不忿,但偏偏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和善的表象来。仔细想想,岳芝华从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骗过所有的人吧。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善良、大方、得体又自私。
等到岳芝华走,七月有点小兴奋的问道:“这是同意你和林峥哥交往了吗?”
“由不得她同不同意。她只不过是这几年气不过,想端着架子来我这里出口气罢了。”夏蝉喝了口水,瞟了那张银行卡一眼,若有所思道,“她这几年过得可能不是那么顺心。林屹一直违背她的意愿不结婚,最后从山里面接出来一个有精神问题的老婆和已经十几岁的儿子,她可没少在家发脾气。林峥又和让她一直顺心顺意的钦点儿媳妇离婚,她心里面恐怕是憋着一口气没处发,找上我来是迟早的事情。”
这几天她听林峥说他家里面的事情,前前后后也猜了个大概,有些失笑,一个养尊处优了一辈子的女人,到老了却处于人人心烦的状态,也不知道是谁造的孽。
七月瞪大眼睛:“那个有精神问题的……是阿成哥和晓岑阿姨吗?”
“应该是。”夏蝉想了想,“听林峥说,林屹把他妻子送到了国外疗养了很久,最近好了很多,他们夫妻脸还准备去旅游。”
七月压下想去看一看晓岑阿姨的欲望,还是有些不明白:“我看刚才那个奶奶最后话说得那么好听,还以为已经接受你们了。”
夏蝉冷笑:“她那是没办法了,谁都管不了,与其让自己生气,还不如顺其自然。她是一个商人,利益最大化的结果她不得不接受。说不定她现在就开始想我和林氏的结合,会不会让林氏集团冲击一下艺术领域——比如说,拿着我的名头,办一个文娱公司,培养一些写手画手,她还得个美名。”
不是她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而是这么多年这个世界告诉她,有的时候利益的最优解,比掰扯清楚对错,更能够让人和解。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岳芝华才能够安安静静的走出这个房门罢。
人性还真是薄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