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胖在念叨老许的同时,蹲坐在门口石墩处的许绍远重重地打了个哈欠,狠狠地抹了一下嘴巴后,他继续杵着门口的水烟桶。
“咕噜咕噜!”
水烟桶里面的水在气压的作用下翻滚,继而就有水柱一般的白烟从老许满是黄牙的嘴巴里喷了出来。烟雾朦胧中,依旧可以看到老许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享受的神色。
待嘴巴的白烟吐露完毕,他便迫不及待地从油纸里捻起一小撮黄棕色的烟丝放在水烟桶中间处的黄铜烟嘴上。
“噗!”
黄色的火苗跳跃,不久又是一阵烟雾缭绕。
或许是天气的原因,老许抽着抽着便开始惆怅起来,再瞅瞅自家的瓦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玩意儿一遇到下雨天就跟杂物间里被老鼠咬了无数个洞的帐篷一样,到处漏水,家里用来接水的水桶都不够用,每到这时候,老许家就跟打仗似的,“咚咚咚”响个不停,到了晚上就别想睡个安稳觉。
眼瞧着这几年以前他不太瞧得上的邻居一个一个跟赛跑似的盖起了楼房,再听听那群喜欢坐在在榕树下面打发闲暇时间的老太太们明里暗里的嘲讽,他心里就不是滋味。
这群老娘们还真是不要脸。
从前他老许风光的时候,是附近几个村子的活鱼收购商,算是村里头数得上的有钱人。每次从外边回来,他往往会从城里头买了不少东西。
这些老娘们的鼻子比谁的都灵,老许刚一跨进大门,这些人闻风而动,立刻拉着几个小孙子过来,嘴里前一个“绍远”后一个“绍远”地叫着,亲热得好像老许是她们失散在外多年的儿子似的。
若不是许小年确凿地知道老许跟他逝去多年的奶奶长得很像,说不定他就怀疑这群老太太里面就藏着老许不敢相认的亲生母亲。
当然,是不是儿子不重要,反正这年头儿子也不靠谱,重要的是可以又吃又拿,还拖家带口,一下子解决了大半个家里的口粮问题,反正老许那会儿有钱,也不在乎这点儿东西,有便宜不占那才是真王八蛋。
想到这里,老许不由叹了一口气,有些后悔当年不该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心想着发大财,花十几万块去承包海边的渔场,结果天不遂人愿,一场洪水淹过来,渔场里面的鱼跑得一干二净,一张渔网从头拉到尾,只抓到一些不值钱的小鱼小虾,这下算是连裤子都要赔进去了,不仅老本全无,还倒欠一屁股的债,原本用来盖楼的钱自然也就没有了。
若是当年听了老婆的劝,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个落魄下场。
他又是一阵叹息,再瞧瞧油纸包装的烟丝,心里骂着这玩意儿是真不好抽,味道干涩,过喉咙的时候就跟堵着棉花似的,总觉得不舒服,跟卷烟相比差远了。
他是真怀念那会儿三块钱的“沙河”牌卷烟了。
一想起这些伤心事儿,他心里就烦躁,不由嘴巴对着水烟桶猛吸了几口,顿觉得脑袋麻麻酥酥的,什么烦心事儿都随着白烟跑干净了。
“咳咳咳!”
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脖子表皮的青筋有筷子那么粗,脸涨的通红,只觉得气都顺不过来了,这都是老毛病了,可没办法,他的烟瘾就跟他的酒瘾一样重,戒了好几回了,最后总是忍不住。
“都咳嗽成这样了,还抽!”
不远处传来一道埋怨的声音。话音刚落下,就见一个穿着农村常见的格子纤维衬衫的女人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这女人四十来岁,一米六五的个头,这在南方算是高个子了,瘦瘦的,眉目长得跟许小年有几分相像。
这女人便是许小年的母亲李艳。
许绍远歪头瞥了李艳一眼,没有说话,继续耷拉着脑袋抽烟。
这时候如果许小年在场,就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这种情况决不能再说话,否则,深受封建家长制毒害的老许分分钟跳起来跟他谈谈什么是家庭伦常。
“怎么就不听劝呢,你就咳咳咳吧,到时候把肺都给你咳出来。当年你要是听了我的话,咱家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很显然,李艳并没有见好就收。她自然知道老许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心,也能预料到接下来老许很有可能会发飙,可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就一定要说说,不然就浑身不舒服。
由此可见,人的自控能力是多么重要。
果然,蹲坐着的许绍远就跟被点着了的炮仗一样,手上的水烟桶往地上一摔,差点没摔成两半,他跳了起来,瞪着李艳厉声道:“老子还没死呢,你就敢咒我。再吵吵信不信老子抽你!”
李艳跟键盘侠没什么两样,也就敢嘴上说说,真惹毛了许绍远,她脑袋不由自主地往回缩,心里跟打鼓似的,偏偏又偷偷瞄了许绍远一眼,看到后者也只是吓唬吓唬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这才放下心来,嘴上低声唧唧歪歪地走开了。
许绍远一脸不爽地看着李艳离开,心想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娘们,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净给他添乱。
他好不容易把心里的火气给压下去,刚对着烟桶准备再啜上几口,就瞥见李艳又跑了过来,不由抬头挑眉道:“你今天不给我找点事儿你是不痛快是吧?”
“你以为我想理你啊。我问你,老板的工钱发了没有?”
李艳抱手问道。
“没有。”
老许瓮声瓮气道。
自打承包渔场亏得一塌糊涂之后,他先是承包了村里的猪肉摊子,不久又承包了小卖部,这种村里的垄断生意,别人但凡只做一样就能赚不少,他倒好啥都没捞着,白辛苦了几年,最好没法子了,只好跟村里的伙计去城里的工地搬砖,工地上虽然又脏又累嘛,但好歹钱多,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许小年出生之后,他老许就一直在走下坡路,这会儿又摊上一个赌棍包工头。
这家伙嗜赌如命,借了高利贷输了几百万,这会儿道上的人正四处寻他呢,哪里敢露面!至于老许三个月五千块钱的工钱怕是没指望了。
这可真是人要不走运,喝口凉开水都能噎死人。
这些情况他自然不敢跟李艳说,不然天晓得这娘们会絮叨到什么时候。
“那你说说,老二的学费怎么办?老许家算是祖坟冒青烟,才出了一个读书的种子,我可不想她以后跟我一样,天天扛着锄头去田地。”
李艳继续问道。
老二便是许小年的二姐许妍,目前在康城最好的中学康城一中读高一。
许小年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这看上去有些吓人,但实际上康城人重男轻女,农村里基本都是这样。
大姐许柔其实成绩也不错,只是那会儿中学的学费不低,一个学期就得一千多,家里四个孩子都读书的话实在是负担不起。
许柔作为老大姐也只能中途辍学,年初跟着村里的姑娘一起去了狮城制衣厂。
许小年的哥哥许小聪倒不是一个读书的料儿,读书对他来说比干苦力活儿还累,天天嚷嚷着要退学,可惜老许跟李艳相差六岁,注定一辈子相克,偏偏在重男轻女这方面达成一致,说什么也要许小聪继续念下去。
至于妹妹许琳,今年九月份就正式上小学一年级了。
许绍远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对不起妻儿,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三分,道:“实在不行,我去催催债。”
话是这么说,可借钱的才是大爷。这些债都是五六年前卖猪肉,开小卖部那会儿借出去的钱,都借了多少年了,要还早还了,这会儿催也没用。
只是事到如今,逼也没用,李艳叹了一口气,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到老四最近变化很大,老是闷在屋里不说话,会不会出事儿?”
李艳担心道。
“能出什么事儿,他就是被我抽了一顿老实了,你看看吧,过不了几天,他就露出原形了。”
老许嗤笑道。
对于这个儿子他是真头疼,每次去家长会都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他老许这辈子的脸面都被这兄弟俩儿丢得一干二净了。
往常许小年也老实过,可过一阵子就又惹得鸡飞狗跳。
李艳想想也就没放在心里,现在还是得愁着凑够老二的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