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风雪更骤，赵余年早早躺下。先前的鱼却让他不得安生，肚子鼓胀着，胃里翻腾着，不得不让他一直起来如厕，直到快要清晨十分才缓缓入睡。可刚躺下片刻，那扇柴门便被砸的哐哐作响。
“来了来了，别敲了，门都要被砸烂了。”赵余年听这敲门声便知道是赵猛，赶忙起身开门，真怕把自己家唯一的柴门给敲散架了。
门外的赵猛抱着一坛腌菜站在雪地里，冷的直跺脚。看见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的赵余年，没心没肺的咧开嘴笑道：“我说余年呀，怎么这么两个大黑眼圈，昨晚没睡好？”
赵余年挎着脸对着冻的瑟瑟发抖的赵猛说道：“赶紧进来，看你冻得跟后山的猴子一样。”
赵猛迈开步伐，径直走进了屋，把手中的坛子放在缺脚的桌子上，窝在火堆旁说道：“我妈让我抱一坛腌菜给你，谢谢你昨天的鱼。”
“谢什么！婶子经常接济我，没有你们我早就饿死了，一条鱼算什么。”
赵余年拨弄着火堆，时不时的添加一些干柴，好让火苗更加旺盛。赵猛东张西望着这个几欲不能住人的房屋，望着从小的玩伴，那瘦弱的脸被风霜苦难磨打出的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坚毅，心中泛起怜悯。
赵余年被赵猛瞅的浑身不自在。“看啥呢？我脸上有花？”
赵猛摇了摇头，心中叹息一声，随后用手指了指悬挂在火堆上方的鱼问道：“这鱼你从哪里弄来的。”
“福满河。”
“冬天还能钓到鱼？”赵猛那双凸出眼眶的眼珠散发着浓烈的色彩。他虽然比赵余年年长一岁，但他却十分崇拜赵余年，无论是下河捉鱼，上树掏鸟窝，满山野的寻找果子，赵余年总是比他厉害，有时候他反倒觉得自己是个弟弟，而赵余年才是哥哥。
“当然可以，而且比其他的季节好钓多了。”赵余年漫不经心的回答着。
“真的？”
“真的。”
赵猛挪着屁股凑到赵余年身边，用胳膊肘碰了碰赵余年的肩膀，“你什么时候再去钓鱼，记得喊我一起去。”
赵余年点了点头，“你回去之后准备钓饵和鱼钩，明天早上我去喊你。”
“好嘞！”得知赵余年会带自己去钓鱼，赵猛开心的咧开嘴大笑着，露出残缺的门牙——他们这个年龄段还在换牙呢。
“时间不早了，要去帮娘亲做饭了，我先走了。”说罢赵猛便起身离去。赵余年送别赵猛之后，关上柴门，睡了一个回笼觉。
在这个春季的开头，冬季的最后尾梢，两个小小的干瘦的少年每天都会冒着严寒去福满河钓鱼。可这项钓鱼毕竟是靠天吃饭的活计，有时候他们一天能收获七八天条鱼儿，有时候几天都见不到一条鱼儿的影子。可是并不妨碍两个少年的心情，白雪皑皑的大地，坚硬冰冷的河面上充斥着孩童稚嫩的欢笑声，在这一声声的欢笑声中，大地迎来了惊蛰。
天气却依旧寒冷，但总归有了些改变，雪花越来越少，坚冰也开始融化，大地不再坚硬，到处都是湿润一片。冰水和着黄泥使得小道变得更加泥泞。山里的草木还是枯黑，一片荒凉。
福满河的冰太薄了，已经承受不住任何细小的重量，钓鱼也便搁浅了。家中库存的鱼早就够吃了，再说春天已经真真切切的来到了，四季也迎来新的一场轮回。两个少年又有新的乐趣了。
惊蛰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节令已经到了春分。
这天突然刮起了狂风，卷起漫天的风沙，天空黑云密布，大地没有一丝的光亮。大风吹刮了几天，突然放晴，温度快速的回暖起来，积雪开始融化，河边的柳树也开始抽出嫩绿的枝条，小草从土地里探出脑袋，在风中摇曳。桃树杏树的枝干上缀满了粉色白色的花蕾。远处高耸的山顶堆积的白雪和山下盎然的绿意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线条。随着春天的到来，赵余年的心情也不再阴郁。他终于不再饱受寒冷的煎熬，身上这件单薄的衣裳现在穿起来虽说依旧抵挡不住寒冷，但比冬天强上太多。
赵余年的日子也变了一个样子，每天依旧早早起床，扛着锄头到后山的荒地上开垦，准备为春耕做好准备。
泥土里包裹着树根和碎石，挖掘起来颇为吃力，不大一会儿的功夫，赵余年便已经满头大汗了。
他坐在石头上，擦拭着额头的汗渍，望着自己的成果有些不满意。但他并没有因此而灰心丧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他还是知晓的，开垦荒地就如同做针线活得慢慢来不能一撅而就。时间到了中午，太阳当头，在不停的细心的挖掘中，这片荒地已经呈现出了一些小小的成果。
村前的空地上想起了钟声，嘹亮的钟声响透了整个村子。赵余年放下锄头往村口跑去。
这口大钟是警戒用的，他还记得上次响起是在他五岁的时候，村长陈燃发动全村人寻找他父亲时候亲自敲响的。再次听到响声，他内心有些忐忑不安，难道又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村子的大人小孩都已经来了，六十多岁佝偻着身躯的陈燃杵着拐杖站在枣树下，他的身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身青袍，额下长及胸口的胡须随风飘动，脸上带着如沐春风般的微笑。
陈燃举起双手在空气中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他用那嘶哑的声音奋力的说道：“各位村民，这位是阳明先生，是来这为我们免费开私塾的。”
众人有人高兴，有人漠然。甚至有人听到这消息后，直接转身离去。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不如多翻耕几块地。
水花村已经十年没有出过读书人了，这个贫瘠荒凉的地方，没有读书人愿意来，即便是来这里开私塾，也没哪户人家出得起高昂的“学钱”。
赵余年很高兴却又很失落，因为父亲是走方郎中，曾经教过他一些字，他的内心对书字充满了向往，可是眼前的生活现状根本没有机会让他进入学堂。他搭耸着脑袋离开这里，重新回到了后山，继续埋头开垦着荒地，只是时不时的回头望望村前的空地。
时近午时，赵余年的肚子正在抗议，他扛着锄头回家了。
他家门口正站着阳明先生，双手拢袖，见到赵余年赶忙向他挥了挥手。赵余年带着疑惑一路小跑过来，停在阳明身前，放下锄头，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
“先生好。”赵余年有些生怯，诺诺的说道。
“你是赵余年吧。”声音十分温厚，如同慈祥的长辈。
赵余年重重的点了点头，双手不知所措的揉捏着衣角。
许久没有听见阳明的声音，赵余年迫不得已抬起头，看见阳明脸上正挂着一抹笑容望着他。
他有些羞赫，脸庞瞬间红润起来。揉捏衣角的力量更加大了。
“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跟你说，可能会耽误你很长时间，还望你不要怪罪。”
赵余年连忙摆手，嘴上不停的说道：“先生言重了。”
“那我们就站在这里谈？”
赵余年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开门邀请阳明进屋。他折叠起被褥，在床板上拍了拍，请阳明坐下。
赵余年站在一旁，面色很平静的说道：“家里残破，没地方坐，先生你就将就一下。”对于家里的这种窘迫，赵余年是不在意的，虽然常常被同村差不多年龄的孩子嘲笑，但在这种问题上他从来都不逃避。穷就是穷，逃避是无用的。
阳明环顾着四周，望着破烂不堪的光景，既没有嫌弃也没有怜悯，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笑容。
赵余年进屋后，才仔仔细细的从下到上打量起来这名叫做阳明的先生：双脚穿的是一双不合时宜的布鞋，修长白皙的手指一看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当他看向那双眼睛时，赵余年幼小的心灵被极度的震撼了，那双清澈的犹如孩童般的眼眸里，包含日月，正在熠熠生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