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那年便进了宫，宫里的老公公们总会警告我一句话：“小福子啊，少说话，多做事，这样才能活得久。”
我起初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天亲眼看着与我同进宫的一个小太监被皇后杖毙，只因他说了一句“太子爷长得像个女子一般细腻漂亮”。
自那以后，我便知道这深宫之中，奴才的命卑贱如草。
我进宫那个时候，据说许多同期的小太监都给上头塞了银子，故此被分配到了好地方当差，我是因为家庭贫寒，才被送进宫里来的，离开家的时候家中连一口米都不剩了。
所以我被分派到了最没前途的辛者库。
辛者库里有许多从别处退下来的老公公们，他们在宫中做了一辈子的奴隶，到头来没了力气做不动了，便被送来了这儿，说是养老，其实就是自生自灭。
光是我住的那间屋子，一年里面便死了五六个人了，有些是老死的，有些则是……不知道为何而死，被哪个上头派下来的人叫出去便再没回来过，时间长了，便也再没人记得他们了。
而我会尽量记住他们死去的日子，悄悄烧些纸钱给下面的他们，毕竟谁都希望死后能有个人送终的，我想着若是哪一天轮到我了，我也希望有个人来惦记惦记我的。
那群老公公们时常会给我讲述宫中的事情，哪个太监替主子卖命，最后却被主子推出来做了替死鬼，哪个宫的太监因为打翻了主子最爱的东西，被乱棍打死了。
又是哪个太监发达了，去了皇上跟前当差，暗地里陷害了无数曾经的同伴。
诸如此类的，好的坏的，不计其数。
然而那些故事对我来说有些遥远，就像是话本子里写的那样，仿佛与我毫无关系。
直到有一天，曾经的同伴将我推荐到了太后宫中当差。
周围的公公们都很替我高兴，拍着我的肩膀道别：“好孩子，你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走了也好，出去吧，外面的世界更宽阔，怎么都比呆在这儿好。”
我心里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于我而言，不管在哪不过都是一口饭的事情，我心里其实最不舍的还是那些年迈的公公们，他们是教我最多的良师。
我拜别了辛者库，去到了太后宫中，同伴见我的时候，眼底带着促狭的笑意，嘴上却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福儿，我可是在太后跟前好说歹说，她才肯将你留在宫中的。”
我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对，却还是进了殿内见太后。
彼时，殿内还跪着个与我差不多年龄的小太监，一双眼睛活灵活现地打量着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当时我瞧着那双眼睛，心底有一瞬间的羡慕，他还保留着对这个世界的希望和好奇，不像我，早将人生看成了一潭死水，不敢东张西望，甚至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
“嘿！你也是新来的吗？”小太监用手肘捯饬了我一下，眼底带着纯洁的笑。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那小太监歪了歪脑袋：“瞧你这样，应该是老人了。”
我这才明白，他只是个刚入宫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不知道是得罪了谁，在不知情的情况被带来了这里。
他甚至连即将要见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真不知道是谁这么心狠，这么将他往火坑里推。
他悄悄拉住他的袖子：“别说话，一会儿太后要来了！”
小太监震惊地望着我，仿佛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能面见太后。
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这次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若当真是好事，恐怕也轮不到我和一个新人出来冒尖儿。
想着想着，太后便出来了，老太后看上去是个温厚的人，她简单问了我们两句话，似是看出了我二人眼中的赤诚，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他们两个吧，送去东宫，也免得锦焯被皇后管束的太死。”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要去的地方是东宫，太子爷的地方。
据说太子爷刚从战场回来，受伤了，皇后与太子又是向来不对付，太后担心皇后的人照顾不好太子，这才挑选了我二人。
去往东宫的路上，那小太监兴高采烈地拉着我，问：“我叫小禄子，你叫什么？”
我叫小福子。
福禄福禄，看来我与他倒真有几分缘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难兄难弟吧。
进东宫的第二天，我们两个便被安排去给太子屋里送药。
起先，我未当回事，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忽然明白，为什么一整个东宫的奴才唯独、派我们两个送药。
皇后和太子吵架了，现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们，显然是谁去谁倒霉。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小禄子便跟了上来，他显然没有注意到屋内的异样，走到门口喊了一声，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为小禄子捏了把汗，不过好在太子性子冷了一点，心肠却不坏，也并未计较咱们两个的冒失。
皇后宫里来的德寿得知我二人被太子重用后，便开始明里暗里地给咱们两个使绊子，我和小禄子的日子一度变得艰难绝望。
小禄子刚入宫便尝到了宫中的险恶，一脸慌张地看着我，说：“小福子，我们会死吗？”
我当时很心疼他，出于惺惺相惜的内心，我笑着安慰他：“只要我活着一天，便不让你有事。”
小禄子听完我的话开始沉默下来，一个人躲在被子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在那之后，我发觉小禄子的那双明晃晃的眼睛变了，变得深邃幽深。
我知道那一夜他想明白了什么，在这宫中想要存活下去，便只能不顾一切地向上爬。
他开始和德寿打对台戏，开始变得伶牙俐齿，开始变得争锋相对，开始变得两面三刀，可我知道……他只有面对我的时候，才是最真实的他。
德寿受皇后的意思，几次三番想要陷害我们，后来被太子发觉。
兴许我们两个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便是被太子看中吧，她出面替我们铲除了所有危机，将德寿孤立，并开始重用我和小禄子。
我们两个成为了她最得利的手下。
时间长了，我们的身边开始出现越来越多巴结的人。
我的性子从来都是沉闷，通常对于这些人都不太搭理，小禄子却喜欢逢场作戏，经常出去一道喝酒。
那段时间，我时常一人面对整个耳房，忽觉深宫中的孤独原来可以将一个人吞噬的体无完肤，我也终于开始理解，为什么他要日复一日的喝酒、玩乐。
我们都不过是这宫中的一群可怜人罢了。
后来，太子爷娶了宋贵人，宋贵人是个有趣的人，人美心善，无聊的时候时常会拉着我们一群奴才放纸鸢，扑蝴蝶，有时候还会穿着漂亮衣服跳舞。
不过她从来不会出门招摇，只是在那东宫高高的宫墙之内放肆。
现在想来，太子爷的出现给了我们活下来的希望，而宋贵人的出现则是让我们对生活产生了一丝丝不一样的兴趣。
只是这一丝丝，于我们而言便已经是奢侈。
跟随在太子爷身边的日子，我和小禄子过得惊险又刺激，我甚至有一次差点死在了卫春和的刀下。
就在我近乎放弃的时候，太子爷带着人亲自过来救我。
当时，我的心里无比感动，甚至没出息的暗地流了好几次眼泪。
原来我的主子真的是在乎我的性命的，我竟也值得他前来冒险？
那一天，不仅太子爷来了，宋贵人也来了，像我这样从小命如草芥的人，第一次有了被人重视的感觉，也更容易将恩情铭记于心。
当时我便在心中暗暗发誓，定要用这一辈子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
后来前朝纷争越发剧烈，太子时常为前朝的事情忙到深夜，为了稳固朝中局势，太子将裴诗晚娶进了宫中，也就是后来的裴皇后。
裴皇后是个性格温和的人，看的出来她对太子很上心，可惜太子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宋贵人为了纾解裴皇后心中的苦闷，经常拉着她到亭子里唠嗑吃东西，我和小禄子无事的时候则坐在一旁给她们削水果，收拾些瓜果皮什么的。
现在回想，在东宫的那段日子，兴许是我和小禄子过得最开心的时候了。
再后来，太子被污蔑，宋贵人为救太子而死，太后被贬汴州，后又失踪，诸多变数，让我们来不及伤心便已经陷入绝境。
再后来，主子登基，我和小禄子也终于手握大权，整日里有着忙不完的事情，我和小禄子分管了不同的机构，各自心中都有了秘密，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无话不谈。
可不知为什么，我会时常怀念当初在东宫的日子，怀念宋贵人，怀念那时的简单与无拘无束。
再后来，程嬷嬷走了，皇上也驾崩了。
所有的荣耀盛宠在朝夕之间消失无踪。
我和小禄子又回到了当初我初入宫时的那个名叫辛者库的地方。
我时常不明白，我这一生究竟为什么而活，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这个地方，成为了那些讲故事的老人们。
再后来大曲归顺了东麟，东麟的国都又重新迁回了燕京，而我和小禄子则被遗忘在了旧城。
我依稀记得，有一年大雪纷纷，有个身形与先帝十分相似的人站在墙角，不知在看着什么。
他的步伐有些笨重，甚至带着几分死气沉沉。
我想着，先帝早已驾崩，此人总不会是先帝的，毕竟……先帝那样英姿飒爽的一个人。
所以我和小禄子洒扫完地上的积雪，便匆匆进了屋子。
那一天，我透过窗户，见那人在墙角站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方才步履蹒跚地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