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聚精会神地听完了旁边酒肆里那一桌人的闲谈,结了帐起身便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时祁老已经明白,祝焱现在已经带着另一个孩子顺利安全地到达了禾国,也已经面见了禾国皇帝文星河,而听那几人言语中的意思,禾国皇帝也自然是从心底里先入为主地已经默认了祝焱带去的那另一个孩子就是茗国的皇室正统,茗国皇帝冯仁宇的儿子。
不过话虽如此,可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儿上,他一个孤单老人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并不方便在人前停留太久,以免遇到什么修行界的熟人,横生枝节。
祁老重新挤进了人群。他在心里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想好了以后的去处。但在那之前,他还需要去采购一些必须的东西。
集市之上始终被来自不同地方的商贩和顾客堵得水泄不通,祁老小心地保护着怀里的孩子,竟然耗费了差不多小半天儿,才把需要的东西置办得差不多。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不论是来这边陲小镇卖货的还是买货的,都得抽出空,停下来去吃一口午饭,顺便找地方休息一会儿。
祁老也带着孩子随便吃过了午饭,不再耽搁,往小镇的大门方向走去。
集市上的人已经散去大半,不大一会儿,老人就走出了小镇的大门,向着西北方向走去。
还没走出多远,就看见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三个伙计正围着一个瘦弱的少年,似乎在厉声询问少年什么问题。而在少年旁边,一只母羊正发着呆,嘴里慢慢咀嚼着地上的干草。
老人皱了皱眉头,放慢脚步。他原本不想惹什么闲事,可有关这个善良的孩子,不妨先听一听这几人到底在谈论什么。
“小子,可已经又过了俩月了,这钱你到底还能不能还上了?”
“我……我尽力了,等我把家里剩下这几只羊卖了,就差不多能……能还上了!”
“差不多?差不多是差多少?你现在别跟我扯用不着的,要不是看你家可怜,东家都不可能宽限你这两个月!你现在身上有多少先给我拿多少,兄弟们也好回去交差!”
“我……我身上没……没有。下个月……下个月我一定给东家送去。”
“哟呵,没有?那今天这场面可就有点儿难看了啊。我就拿你这几只羊回去交差吧,全当作利息了!”那人说着就伸手要去牵羊。
瘦弱少年见状赶紧冲上前去阻拦,两人拉拉扯扯互不相让,眼看几人就要扭打在一起。
祁老有些于心不忍,赶忙出声帮少年解围:“喂!年青人!”
几个人听见这道苍老的声音,手中停了下来,纷纷看向不远处的灰袍老者。
“老先生,你可不能拉偏架啊,我们也是生意,这小子欠债不还,兄弟们实在是迫不得已。”
祁老有些无语,心想你们明知道我在一旁都听得差不多了,还怕我来拉偏架?分明是想以退为进,让我莫要多管闲事。
灰袍老者的视线从几个年青人脸上一一扫过,随后才心平气和地开口说道:“呵呵……老朽自然不会去拉偏架,我就是一个糟老头子罢了,不过走的路应该比你们要多得多。你们若是信得过我,我便可以与你们评评理,断断是非。”
为首的那个伙计想了想,松开了草鞋少年的衣领,大大咧咧地说将起来:“好!这位老先生,既然你说给评事理,那咱们就说道说道。这个倒霉孩子欠了我们东家十两银子,当初说好了两个月还,可现在四个月都已经过去了,每次他都说没钱来还,你给评评理!”
在一旁的草鞋少年心情有些激动,眼泪都在眼眶里边打转儿:“我当初只是跟刘掌柜借了一吊钱!两个月之前我已经全数凑齐了还给他了!可如今却你们跟我说,当初还的只算作本钱,还欠着那俩月借钱的利息要还。眼下又滚了两个月的利息,成了十两银子的糊涂债,你们分明是在欺负我一个没有爹娘的孤儿!”
伙计白了他一眼:“啧!当初我们刘掌柜可就不愿意借给你,知道你肯定是还不上。是你自己哭着喊着,说只要借到钱安葬好了你娘,不管利息也好,做工抵债也好,怎样都行的。我们也是不空口无凭,你自己可也是签了字画了押的!”
“是……话是我说的没错,但是你们这样利滚利,与当初说好的不一样!让我这辈子如何能还得上?你们就是想要我的命!”少年觉得十分无助,大声指责世界对自己的不公平。
祁老此时算是听明白了,这苦命的孩子为了好生安葬自己的母亲,跟一个姓刘的掌柜借了点钱,结果因为不认识字,被无良商人摆了一道,平白多欠了几倍的钱,此时已经实在是无力偿还。
祁老叹了口气,这个人吃人的世界,像这样的苦命人却不知还有多少。
灰袍老者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钱袋儿,扔给三个催债的伙计:“欠的钱,我替这孩子付了。借钱的字据你们自己处理掉吧,断不要再来找这孩子的麻烦!”
催债的伙计接过钱袋,沉甸甸的,迫不及待打开一看,瞬间大喜过望,如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好!好好好,没问题!一笔勾销,一笔勾销!”
事情轻松解决,看着三个催债伙计远去的背影,瘦弱的草鞋少年感到心情十分复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良久,少年对着老人憋出两个字:“谢谢。”
老人并不在意,面容慈祥,抚摸着草鞋少年的脑袋轻声问:“孩子,你现在已经没了双亲,以后靠什么生活?”
少年眼神再次暗淡下去,低着头,沉默不语。
老人心中不忍,耐心地继续问少年:“若是没有什么去处的话,倒不如跟我们一起吧!我正带着我的孙子,准备去山里过几年隐居的生活。如果你喜欢,我还可以领你学习武道修行,强身健体。”
少年回头望向小镇的方向,眼神之中满是不舍。他咬牙低着头,思考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对老人重重点了点头:“好!我跟你一起走。”
老人心中大快:“呵呵……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爹娘没有给我起名字,我只有一个贱名,叫小十一。”
“那好,小十一,我姓祁,你以后便随我的姓氏,叫做祁十一吧。如何?”
“好!”
两人的性格都不善言谈,便没有再多说什么,灰袍老者走在前面,草鞋少年牵着羊紧紧跟在老人身后,一老一少向着西北方向一路前行。
在距离武功城不算很远的茗国西南方向,有一处福地,向来以盛产一种举世闻名珍稀至极的茶叶而闻名天下。
如画的青天碧水之间,一个身穿青色长袍的年青人正失神地沿着一条清澈溪水向上游缓步行进。
溪边小径两旁青山对峙,绿树滴翠,崖壁之上怪石嶙峋,有如刀削斧凿。
可任凭脚下流水潺潺,四周景色绝美,青衣人眼中却只有远处那一座藏在云中的山峰。
望山而行,待青衣人终于行至山脚,已再无前路,只觉得眼前险峰遮天,整个人都被这股巍然气势压迫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禁空叹造物神奇,人力渺小。
四下无人,那青衣人将手中古朴长剑缓缓举在身前,剑随身动,身随意动,意随心动,在眼前凭空划出几道符文,口中轻叱:“解!”
解字出口,青衣剑修只觉得身旁浓郁的天地灵气正循着一种玄妙轨迹飞速流转,他没有片刻犹豫,径自一步跨向眼前的无路之路。
随着青衣剑修前进的一步,空间之中赫然显现出一股轻微如水般的波动,眨眼间整个人竟直接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此时的青衣剑修已经熟门熟路地进入了另一方天地,四周景致的风格却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眼前不远处多出了一条古老的、随着山势斧凿而出的陡峭阶梯,一路盘旋向上,让人一眼望不到尽头。而那一级一级的石头阶梯上面,有着数不清的,不知已经经历过多少岁月,被多少人逐级踩踏过留下的深浅不一的脚印,脚印之中尚有些许积水,显然不久前这里刚刚下过一场雨。
雨后的玄青山比外面的世界还要冷上许多。这里之所以被叫做玄青山,是因为这福地之中的山脉与其他山脉材质不同。这座玄青山,山石的颜色是发黑的乌青色,看起来很是肃穆庄重。而这片山脉之中蕴藏着大量珍贵的青金石矿脉,玄青山剑宗之所以设立在这片福地之内,便也是当年开宗立派的祖师爷看中了这里的青金石矿藏能够使人心神宁静,适合在此修行。长远看来,眼光属实颇为毒辣。
重返山门,青衣剑修的脸色有些复杂,却弯腰拱手郑重一拜,才拾级而上。
孤身登山,冷杉如长剑直指云霄。穿越云海,那株珙桐树并未盛开。
踏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青衣剑修气息如常,终于来到了玄青山山巅之上。
身旁一块削得方正的石碑上用朱红写就三个大字——玄青山,笔锋凌厉,气势磅礴。
前方头顶石头牌坊也刻着四个圆融大字——近畿福地。
石头牌坊下面恭敬地站着两个把守山门的低阶弟子,看见青衣剑修远远地走过来,齐声喊道:弟子见过护法长老。
玄青山山顶的天空今日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而被称呼为护法长老的青衣剑修脸上的神色似乎更加阴沉。他只微微点头作为回应,不发一言,让两个低阶弟子觉得很是反常,却不敢多问。
青衣剑修径直向大殿走去。
“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
大殿之中有一个满头鹤发的老先生正在给十几名席地而坐的年轻弟子讲学,举手投足间带着一些仙风道骨。
老先生看见大殿之外归来的青衣剑修,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对着身旁围坐的年轻弟子们说:“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罢!回去记得多回顾思考。”
“是,师父。”一众弟子齐声称是,起身各自离去。
“弟子见过护法长老。”众人离去时也不忘与青衣男人行礼。
老先生看着青衣人缓步走入大殿之中,刚要开口说话,那青衣男人“扑通”一声竟然径直跪在了地上,面容悲愤痛苦,放声高喊:“师父……”
先前教书的老先生便是这青玄山剑宗第七十三代掌门——陆无舟。
陆无舟看见青衣人的举动,神色之中满是惊讶,不知道这个宗门之中最惊才绝艳的天才剑修此次下山经历了何事,此时为何心神竟如此崩溃。
不等陆无舟开口说些什么,那青衣人便开口一五一十地将春节当夜自己毫无意识的所作所为娓娓道来。
整件事情的始末听得陆无舟越来越心惊,他毕竟年岁已高,听到茗国皇宫一战时,突然身形不稳,踉跄着倒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扶着心口缓缓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二人沉默良久,掌门陆无舟才稍微稳定了心神,重新站起身来,却背对地上长跪不起的青衣剑修,一双深邃的眼睛却望着大殿之上那位开山老祖留下的四字匾额“澄心清神”,开口说道:“昨日之非不可留,留之则根烬复萌,而尘情终累乎理趣;今日之是不可执,执之则渣滓未化,而理趣反转为欲根。泽堃呐,既然此事并非你有意为之,你也毋要太过介怀,此事我会亲自下山料理,查明真相。但是,过即是过,无心之过也是过,你道心不稳,心念为歹人操控而不自知,足见你远未达到抱元守一的心境。”
长跪在地的青衣剑修张泽堃沉默不语。
掌门陆无舟转过身,走到这位已铸成大错的弟子身前,措辞严厉,却满眼都是无法掩饰的疼爱:“从今日起,革去张泽堃玄青山护法长老之职,罚于风雷垣思过,非亲允不得出!”
张泽堃听得师父如此这般严重责罚,心中只觉得好似轻松了些许,含泪叩首口中应允:“是,师父!”
掌门陆无舟看着青衣人转身离去的背影,一瞬间眼中分明有泪光闪烁,又瞬间消失。
当日,陆无舟三十年来首次再下玄青山,同时封闭了护山大阵,自此宗门与世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