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开始变凉,秋季最后的一批枯叶,开始渐渐落了下来。
传说,海鱼升龙的日子里,会把四季沉淀的生机都荟萃于己身,将整个洛流城都带向冬天。
海边的城市有大海的维持,即便冬日也不会太冷,甚至连雪都不会下,算是避寒的圣地之一。
冬酒暖身,醉月阁的酒在这季节更替的一天,各国游者都定要品尝一杯才肯归去。
海门正典是整个海门大典最后一天,同样是最辉煌的一天。
这一天的压轴,因为洛流四阁闻名特征决定,交给了醉月阁。
城西在这一天里,热闹非凡。
小摊小贩都大多到了这个地方,就连平日无人的小巷里,也是行人纷纷。
傍晚十分,醉月阁开始了酒酿祭礼前的闭阁准备。
行人也开始纷纷聚集在街道上,争先恐后坐在醉月阁事先布置的街道竹管旁,整条街都满满坐着人。
没找到座位的人只能站在一旁等候,一旦有人起身,他们就可以坐下,一品佳酿。
头发轻束的男子缓缓在醉月阁的后院驻足,发带用了淡青色,衣着极其整齐,还披了一件长褂。
背后水墨晕染,近看像墨染的花饰,远看会发现,实际上,那是一个古体的“酒”字!
男子浑身清冷的气质仿佛被这墨染更深,手轻轻拂过酒坛。
目光最终顿在了酒坛后,一道人影身上。
“你……”
听到陆先生有些疑惑的嗓音,敬岚杵着酒坛爬了起来。
满眼的红血丝,俨然一副被累瘫在这里的样子。
两人的对视极度尴尬地沉默着,敬岚已经累到都不想开口,陆先生却是一脸懵逼。
最终还是陆先生率先开口,将这尴尬至极的面面相觑打破:“这些…不会是你一个人……”
敬岚面色像土一样,点了点头:“您下次,要不要多安排一点人……”
陆先生似乎立刻明白了什么,顿时摇着头叹了口气。
打开一壶,用酒勺盛了一勺。
一边缓慢地浇在白玉碗中,一边说道:“秦笑渊性情如此,看起来,她和你关系很不错。”
立即明白过来,这就是秦笑渊在满足她那恶趣味。
敬岚嘴角抽搐着干笑了两声:“我不要跟她关系不错,她去死好了!”
陆先生把酒碗抬给了敬岚,嗓音很淡凉:“看起来她在这个方面,的确有些任性妄为。”
说着轻笑一声:“不过人心皆是如此,不过人行相异罢了,万千人海,能遇到已是不易。”
接过这小半碗酒,迟疑地看了一眼陆先生,只见陆先生面无表情,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喝。
敬岚这才凑到唇边,一股清醇的酒香顿时让敬岚神清气爽。
入口就是一股非常清甜的味道,在咽下之后,才回起一股沉沉甸甸的酒醇。
两三口将其饮下,敬岚觉得一股暖意瞬间从胃散到四肢百骸。
浑身的肌肉都开始发酸,但远比刚刚的僵直感要好上太多。
敬岚微微握了握拳:“这…我几乎没喝过酒,居然还有这样的功效。”
“看得出。”
陆先生重新将酒坛盖了起来:“若不是不会喝酒之人,又怎会将这酒酿祭礼的溟醉无霜,一口气饮下呢?”
溟醉无霜?!
敬岚一愣,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碗。
虽然他不喝酒,可他却听说过,醉月阁每一年最有名的酒!
一年就能酿造而出,但却分外稀有,其驱寒功效除了醉月阁无人能够酿造。
稀有便稀有在此,数量有限,而且必须立刻饮用,时日一过便再无这般风味。
所以,想要一品溟醉无霜,那唯有一年一度,千里迢迢在醉月阁静待一杯。
敬岚完全没有想到,陆先生竟然直接就给了他小半碗,还让他随随便便喝了。
这要是让外头那些痴醉于此的人知道了,他估计会被拖进小巷子打……
不过,如果没有这小半碗酒,敬岚可能这一晚上要熬得很辛苦了。
“寒重血瘀之人,喝完甚至会全然动弹不得,你的身体,当算是安朗。”
陆先生说完就将酒勺洗净,重新放回。
敬岚观察了他一阵,这应该是第二次见他。
虽然只见过一次,但若有若无流散的气息,却让敬岚觉得很熟悉。
是因为,他也是行路人吗?
醉月阁中,洛秋秋之后资历最高的行路人,陆先生。
察觉视线,陆先生停下手,投来了疑问的目光:“想问什么?”
斟酌了一下语言,敬岚才开口道:“总觉得您在醉月阁融得很深。”
陆先生微微顿了顿:“何出此言?”
“我以前一直在山上,都不是很懂与人相处。”
敬岚坐在酒坛边,轻笑道:“虽然没见过您几次,但就是觉得挺亲近的。”
陆先生将封酒坛的布整理整齐,道:“依我看来,这与我也许关系并不深,而是你,真正开始认为自己是醉月阁人了。”
“醉月阁人…”
敬岚眨了眨眼,仿佛被陆先生这一句点醒。
他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原来他已经把自己划进了醉月阁之中。
还记得去古州岛时候,他还无法明白为什么庞威和柳陆云他们,为什么把生活都融入了醉月阁。
直到刚刚,他意识到,自己渐渐开始明白了。
同样地,开始渐渐靠近他们。
他想,洛秋秋一定也是这样的人。
只是她还在意着醉月阁之外,还在意着绝异天宫,还在意着她一直以来执着的梦想。
这就是为什么,众多老人中,洛秋秋会是凤掌柜唯一联络的。
毕竟凤掌柜在意的并不是醉月阁,更不是行路人,她在意的也许只是第三宫的利益。
醉月阁的一切,都是由这些人一手建立起来的。
而洛秋秋恰巧是那一个,为了她的梦想,能让自己成为有能力将两边持平之人的家伙!
心里突然多出了一丝使命感,让敬岚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从未有过的使命感。
他想要和洛秋秋一起,和他们一起,为了醉月阁而努力。
想要帮洛秋秋的梦想实现来看看,究竟会是何等的成就!
敬岚低下头轻轻笑了,活动了一下酸得不行的腰。
朝陆先生笑道:“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趁我还有劲儿,赶紧吩咐吧。”
“敬岚哥可真厉害,一个人把百坛酒搬完了,居然还有力气继续帮忙呢。”
听到身后那一如既往非常柔软的嗓音,敬岚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
刚刚在陆先生面前还有的少许拘束,都已经烟消云散。
回过头,见步竹又换上了那一身穿起来非常好看的沧涵,让敬岚都觉得自己对海门大典态度十分不端正。
只见步竹头上的坠饰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背着双手冲他笑道:“接下来是陆先生出风头的时候了,敬岚哥和竹子一起去天台看烟火吧,大家都在等你呐~”
就像能把所到之处都染上清新的色彩一样,那一直神色非常清冷的陆先生在见到步竹之后,身上的气息都柔和了许多。
唇角带了一丝细微的笑意:“去吧,再多要求,只怕秋秋回来,是要寻我问罪了。”
“嘿嘿,竹子说的没错吧?”
说完步竹就抓住了敬岚的手腕,拉着他一路小跑。
却先绕到了后屋,神神秘秘地跑进她的房间。
敬岚站在门外愣了愣,不是说去看烟火?来这里做什么?
不料,步竹翻了一阵,突然从屋内抱出了一个黑色的布包,塞进敬岚手中。
敬岚把布包解开,发现其中竟然是一件沧涵!
他把沧涵抖开,看到左边是白色,右边是黑色。
两边又用相反的黑白绘着鱼纹和海浪。
裤子比较长,可以垂到脚腕。
看起来和他所穿的软布剑袍非常相像,可以说是同一系的风格。
“竹子前几日路过沧涵店铺时候见到了这样的,就擅自向掌柜订了。”
步竹伸手接过打开的布包,低着头笑道:“敬岚哥觉得好看吗?”
敬岚愣了好一阵,在步竹都有些自我怀疑的时候,才忍不住笑了出来。
压着心底的热意,伸手就把步竹那毛茸茸的刘海扫乱:“喜欢啊!当然喜欢!你…你怎么会想到给我买这个?”
“哎呀…”
步竹笑着把额头刘海捂住,笑道:“因为竹子觉得敬岚哥很喜欢沧涵,所以就想送给敬岚哥一件,顺便问问敬岚哥的生辰~”
“生辰?”
敬岚一顿,似乎…师父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的生辰。
一定要说,桐示老人八成是不知道的。
毕竟敬岚也不是他生的,是捡回来的徒弟……
而且常年在山上,时间历法对他都没有多大意义,桐示老人也没有什么要过的习俗节日。
所以实际上,敬岚脑子里的时间轴,也就仅限于四季一年。
最多大致知道自己几岁,哪儿来什么生辰?
只能向步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从小师父都没告诉过我,他应该觉得没什么意义,所以也没有过生辰的习惯。”
“啊?没有?”
步竹一愣:“敬岚哥原来以前这么可怜……难怪秦姐姐说敬岚哥肯定童年没过好……”
发现步竹已经变成关爱孤儿的同情眼神,敬岚眉头一抽。
秦笑渊的迫害,真是无处不在!
立刻双手抓住步竹的肩膀,认真道:“竹子,你听好了,以后秦笑渊、余桐这两个人,说什么都别信!”
步竹顿了顿,捂着嘴轻笑起来:“秋秋说醉月阁是个能让人新生的地方,要不以后就把敬岚哥的生辰,记为来到醉月阁的那天?”
“那天?也不错。”
敬岚抱手想了想,问道:“你定这个做什么?”
步竹仰着脸朝敬岚笑道:“竹子要记下来,娘亲以前每年生辰,都会给竹子礼物庆贺,所以步竹也想给你们送。”
敬岚低头盯着手里的沧涵:“所以这是今年……”
见步竹笑着点头,敬岚脑海里突然回忆起,在他还是很小的时候,对父母很期望很依赖的年龄里。
他一个人在书房的竹简堆里躺着,看到关于生辰的记录。
每当有小孩子生辰之时,父母和家里人都会聚在一起,给小孩子以贺礼,用以祝福未来健康成长。
与此相伴的,是各域的独有习俗。
比如清木域会一家人一起去寺庙神坛求福,地崚域会给孩子特别烹饪一年中最为新鲜的作物等等…
那个时候,他去问过师傅他的生辰。
可桐示老人却告诉他,那不是他需要的东西。
当书看得多了,敬岚发现,心里就不会有什么强烈的期待。
因为,那始终只是书中的故事而已。
醉月阁明亮温暖的灯火之下,步竹仰头笑着看着他。
敬岚微微握紧手里的沧涵,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手足无措间,只能立刻抬头望天,让自己不至于狼狈到,在这个小丫头面前掉眼泪。
“竹子把每个人的记下来了,毕竟秋秋给的工钱,竹子除了吃好吃的,也没什么特别用处。”
小跑到敬岚身后,步竹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笑道:“想去天台的话敬岚哥就快去换,大家都在等你呢!”
直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敬岚才把手臂放在自己的眼睛上,靠着门默默站了好一阵。
套上沧涵,发现和他的体型,几乎一点差异都没有,绝对是提前定制好的……
僵了僵,敬岚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虽然丢人,可他却不排斥这样的感受。
这样的,他曾经从没有拥有过的东西。
……
……
等敬岚将沧涵换到身上之后,步竹都已经等得十分焦急。
看到敬岚身上的沧涵非常合身,笑得眉眼弯弯。
挥了挥手就一路小跑上了楼梯,敬岚也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顺着楼梯左右绕上那只有内部人员知晓的天台,其上放了一些红木桌椅,步羽阳、秦笑渊和小知已经在那里了。
步羽阳穿着淡紫色的沧涵,其上绘图所用是深紫色的线条。
看起来和他平日的形象气质非常符合,也将他绝美眉目间的邪气多衬出三分。
出乎意料的是,秦笑渊没凑这个热闹。
依旧穿着她那一身纯灰纯灰的厚衣服,围脖好像还被她裹得更紧了。
想想也是,天已经凉了,她这种夏天都厚衣加身的人,怎么会穿沧涵那么薄的东西。
要是把她放到飞寒域,一定是会冻死街边的。
她身旁的小知,也完全没有小孩子对新鲜事物的兴趣,和秦笑渊一模一样地穿着平日的服饰。
就像是对秦笑渊的行为死心踏地的学习,用膝盖想都知道她对秦笑渊的崇拜,已经像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了。
所幸小孩子的心智并不顽固,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尤其是在古州岛和对战恶榜的事情之后,她总算放下一些芥蒂。
会和敬岚几人做一些交流,有时还能聊得很开心。
敬岚发现,这个孩子本性很好,最大的特点就是护短。
之前的不友善,似乎全都是因为这极度的护短而导致的。
现在熟悉起来了,而且又不是真正把她们坑了的人,她自然会改观。
四周环顾,敬岚和步竹上前在三人身旁坐下,敬岚随即问道:“余桐呢?”
秦笑渊拉了拉布兜帽,悠哉悠哉杵着脸。
显然奏乐难得休息,十分放松,瑚鸦道:“他啊,听说好像洛秋秋差人送特产来庆祝了,他去取。”
突然听得三声敲锣,敬岚趴在天台中央的护栏上,从大大的空隙下望。
只见陆先生非常缓慢走上了搭建的高台,手里提着白玉壶。
不紧不慢一挥衣袖,动作潇洒将酒倒进面前的竹制漏斗里。
酒立刻顺着竹管流淌到了街道的每一处,因钟声而沉寂下来的街道人声鼎沸!
欢呼嘈杂声,都快让敬岚听不清旁边的步竹说话。
百坛溟醉无霜的香气像一只大手,把每一个靠近的人都牢牢攥进了掌心。
陆先生的动作极其娴熟,全程都由自己独自一人完成。
就连白玉酒壶酒尽再添,竹管中的酒都未曾断流,小溪一样淌进每个人杯中口中。
街道上变得极度热闹,只见余桐突然提着一个大木箱跑了上来。
摇了摇,可以听到其中大件包裹的碰撞声。
余桐朝几人笑道:“百事通办事还是那么准时啊,我还没拆呢,一起猜猜看今年会是什么宝贝!”
话音刚落,天空中突然响起了爆炸声,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吸引得抬头。
是烟花!一年一度洛流城官家的烟花!
与普通的小烟火不同,为了浩海域最大的盛事——“海门大典”。
浩海域官家所备,是几乎覆盖了整个洛流城天空的烟花。
各颜各色,形态各异铺满双眼所能见的夜空。
星空银河的璀璨都无法及上,将洛流城照的如同白昼。
烟火爆炸的声音把人的耳朵阻绝,只余留下双眼所见的奇观胜景。
其带来的震动,囊括了天穹之下、洛流之内所有的温馨宁静。
余桐目光何等陶醉,扫过烟花再度落在手里的盒子上,笑得嚣张,嗓音被烟花彻底盖去。
只见他指了指盒子,显然忍耐不了自己的好奇,就要打开。
步竹忽然抓住敬岚的手喊了一句什么,却完全听不见。
心绪似乎都被那烟花即刻点燃,敬岚有些激动地笑着,朝余桐挥手催促。
余桐哪里等得下去,一把就把封带摘下!
谁料不待他看其中,秦笑渊突然蹙眉回头,一脚揣在掀盖子的他的肚子上。
余桐整个人猝不及防被踹出老远,重重摔在了护栏边。
他低头下看,见到街道上的人笑容里浸满幸福沉醉,像站在极乐之际仰望神明。
可从地上抬头的瞬间,一对潋滟如水的桃花眼里,只倒映着所有人僵硬的面孔。
听力被烟花的巨大爆炸声彻底蒙蔽,耳膜开始刺痛,眼前画面随着烟花光芒交织。
有行人似乎在街道上大吼,把一年以来心中的愤懑,以歇斯底里释放出来。
色彩鲜艳动人的光芒,将洛流城千家万户都染上了暖意。
无尽的黑色漩涡,却在行路人的面前开始了堆砌。
天台红木反射出刺目的赤色,火光扑朔不定,人面明灭不息。
深浅闪烁间,映照着鲜红如血的面孔所对——
箱子中,装满稀奇古怪东西的背包,以及一只戴着被红光将腕带染上赤橙的,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