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镇的风比山里要少些清新,却多了几分浓厚的人情,炊烟味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意。缓缓推开木窗,午后阳光穿过窗户照在敬岚的脸上,睡到这时候才起床,说起来也是情理之中。
昨天晚上经历了那么危险的一场战斗,就连巫蕈儿都到现在还没什么动静。
不得不说,这是敬岚二十年以来,第一次没有师父在旁的实打实的危险。
这样的战斗给了他一种危机感,来自于无依无靠,非生即死的危机感。
要说巫蕈儿,她的身手确实不一般。
但他很迟疑,因为他根本看不懂这个人,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在一个思维频道上……
虽然出手救人了,而且还在关键时刻,阻止他接触中毒的中年人。
但她之后的行为,又让敬岚很想和她理论,无论是作为同行者还是陌生人,都是在拿他的命开玩笑!
要不是那把朽木剑,他会被第二拳直接打死……
微微握紧拳头看向了对面巫蕈儿的仍旧门户紧闭的房间,敬岚心里压着很沉的不痛快。
不仅是因为她不拿他的命当回事,还有昨天晚上在墓地里,另一桩不知好歹的事情。
他伤得不算太重,但行动能力还是有一定问题,要不是归山临时把外褂撕成布条,用随身携带的伤药做了处理,估计还要恶化。
可她“睡醒”之后连看都不看一眼情况就准备走,要不是归山再次提议住他家,有药材给敬岚处理伤口,她估计就接着进镇里该干嘛干嘛去了……
出发前,归山说想把死了的同镇人安葬一下。
就这一句,敬岚见她转头看着归山,还是那一副什么表情都没有的样子。
敬岚倒是已经被瞪得神经大条无所谓了,可这归山只是一个普通镇民。
且不说这大半夜在坟地她摆这么一张渗人的脸,就说刚刚才经历了那么一场危险,已经吓得够呛,心里又把她奉为驱鬼大师,这时候直接被吓得就差跪下了。
根本来不及管地上尸体,只一路扶着敬岚回去,都感觉他腿肚子在发颤。
敬岚很怀疑她这个毫无人情味的人,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比他这个深山野人还过分,过分得多!
但一想到要是去和她理论,被她那种眼神看着都无所谓,更大的可能性是被她彻底当作不存在。
他们根本就没法说话……
敬岚压了压嘴角,眉头稍稍沉着,终是在心里把那堆情绪翻了个篇。
这个人,从来都没有打算和他相处吧。
根本来说,就是他有意见尽管提反正她也不会改的态度。
要接着跟着她,就只能把这些问题全部略过去,否则不说她会不会做什么,只怕没到抓到那个凶手,他就先被气死了……
不想脑海里再冒出那个人的脸,敬岚皱眉看着放在房间桌上的断剑,心中蓦然一片沉郁。
幼时那场大病,就在他丢了剑之后的禁足期间,因此,他始终记不起这把剑用了多少年。
只知道,它是师父为他削的,一道道木纹刻得仿佛是他坏去的根骨。
寓意,朽木不可雕……
他始终以为这会见证着,他不再拿起剑的往后一生。
可这数年所有的“他以为”都在那一夜破碎了,被那漫天剑意里,老人如同旧往的慈爱言语,削得粉碎!
而这把他为那些“他以为”而捡起来的剑,也在一个同样月色苍白的夜里彻然断毁。
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寒山镇……
他记得师父说过,这镇上有一把剑,在等着他。
敬岚看到天空的云在动,像是冥冥之中,也有什么在动。
这八年的所有因果,大概都在处处缠着,而他现在缺一把剑,来斩这千丝结!
……
轻轻把衣领整了整,让里层的纱布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敬岚还是拾起木剑,出了房间,朝厅堂方向走过去。
首当其冲自然是向归山道谢,其次,归山既然是寒山镇的人,那说不定会有那把剑的线索。
然而找遍了各个房间,敬岚都没见到归山。
这才想起昨天晚上帮着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归山说起过,在寒山镇上有一座寒山药市。
借着地理环境的优越性,而小有声名的一个卖药市场,他就是市场里一个药商。
没想到昨天夜里发生了这种事情,他也还坚持到寒山镇去摆药摊。
又不禁想起了田叔一家,敬岚想,果然山下每个人生活都不容易,这大概就是他们选择了不同人生的原因。
突然,敬岚心里多了一丝困惑,看向了厅堂外一棵小小的杨树,生了无数新芽。
他的选择又是什么?他,又会面对怎么样的人生?
他出师了,下山了,却仿佛除了仇恨以外,一无所有……
想到昨天晚上那个漆黑人影,不说其他,只说敬岚和他交手时候的感受,那人至少在格斗方面是一个绝对的高手。
而巫蕈儿看起来对于应付这种人很有经验,如预估到他会下毒。
包括最后那个被他下了毒的人,会变成那副令人胆战心惊的模样,似乎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当然也不排除她只是绷着脸敬岚看不出来的可能…)
但不管怎么说,她很可能不止一次和这些古怪且危险的家伙交手了。
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居然会有这样的实力和经验,她究竟是干什么的?
看到巫蕈儿紧闭的房门,脑海中浮现出无尘寺里的一幕幕。
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也许他继续这么跟着巫蕈儿走下去,会踏上一条他一丝一毫都无法预估的道路。
也许会走向未来,但也许,也会迈向灭亡……
……
然而,这样的感觉很快就被肚子的咕噜声给驱散了,敬岚觉得他可能被阿准传染了些什么毛病,干脆顺势把脑袋里东西摔去了一边。
从昨晚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这时候敬岚也饿了。
走到后院,伸头往归山家的厨房看了看,见没什么食材,心下感叹这位大叔真是勤俭持家,只得无奈地晃晃悠悠走回厅堂。
谁知,却突然看到巫蕈儿的房门开了,里边却没有什么人。
显然在他去厨房的这段时间里,巫蕈儿已经离开房间不知道去哪里了。
敬岚当即嘴角有些抽搐,心想这家伙到底是哪方国度培养出来的奸细,这么会卡时数,她提前算计好的?!
想到这里,敬岚快步朝着院门走去,巫蕈儿要是出来了,肯定就是去镇子里了。
不管怎么说,至少她是绝对不会像他那么无聊,在归山家里走来走去的。
出了院门,太阳照射在泥土地上,把空气都烘得很温暖。
初春天气不热,街道上行人自然不少。
四处看了看,哪里都没能看到巫蕈儿的身影,见识过这家伙的行动能力,敬岚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好在那个家伙是个绝对不会被人群淹没的人,找起来也不难。(毕竟世界上应该很少有人,会摆着那么一张世界人民都是萝卜的脸…)
而且从昨晚她居然答应归山留下来来看,她应该要在寒山镇停留一段时间,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可肯定就在镇上。
肚子又咕噜咕噜的响了好几声,暂时也没有什么头绪该上哪里去找她,正好对面有一家十分眼熟的面摊,敬岚干脆选择了自己的胃。
上一次下山,跟着田叔一家来寒山镇时,阿准带他来吃的正是这家面摊。
没想到归山家居然就在对面,敬岚便兴冲冲走了过去。
书里的面条可是香软弹滑的美食,上次让阿准那一大勺红辣椒给坏了,这次他可得好好尝尝。
只片刻,一碗热腾腾的清汤拉面,就盖着荷包蛋端到了敬岚的面前。
敬岚端过面,依旧照着阿准那模样挑起一大团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吃了一路的干粮,他也确实很久都没闻到过热食的香味了。
如阿准所说,真的很香,比他在山上吃过的很多东西都要香。
卖面的伙计见这情景就笑了,随口调侃道:“哎?客官,你这也是赶了很久的路,干粮吃得快吐了吧?”
敬岚一顿,一口吞下了嘴里的面,疑惑抬头:“又?最近赶路的人很多?”
“倒也不是,只是昨天才有个赶路的小姑娘,来我这儿吃过面”
伙计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那小姑娘看穿着可不像本地人,依我看啊,肯定是个江湖上的人。”
敬岚也来了兴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伙计看了看周围,忽然有些认真,走近了才压低声音说道:“客官,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
见敬岚点头,伙计才小心翼翼说道:“那姑娘看起来个子比你矮着一个头呢!就小嫩姑娘一个,可竟然一口气吃了八碗面啊!!”
“呃?.....”
敬岚脑子反应了半秒钟,一时没忍住,趴在桌上就笑了出来。
那伙计见敬岚这反应,也意识到自己这话似乎的确很有笑点。
当即有些不自在的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赶紧说道:“我这不还没说完呢吗?!她身上还带着两把匕首!我看比杀猪的刀子都要快!还说要只身一人上北寒山去呢!”
“深山荒野的,你说这不是江湖上的人,哪家姑娘有这胆子?”
听他这么说了,虽然还是像拿来缓解尴尬的,但敬岚也还是敛了敛笑意,顺口不太抱希望问了一句:“说起来,镇上有卖刀剑一类兵器的地方吗?”
伙计想了想,说道:“这个嘛,说不定…镇子北边寒山药市有,毕竟镇里也没谁会去买这玩意儿啊!客官你怕也是江湖里的人吧?”
敬岚低头笑了笑没作声,只是快速把碗里剩下的面条全部吞进了肚子。
想到那道白衣身影,又看向了老板:“对了!老板!刚刚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白衣服的姑娘从对门出来?”
老板一拍手里的面团便答道:“可不嘛!我看她走的方向肯定也是寒山药市,今儿是城里人来摆街,稀罕玩意儿可多了呢!”
剑和巫蕈儿同时有了线索,敬岚几乎是一刻不停,挥了挥手就马上朝着北方走了过去……
小镇不大,很快就走到了最北边的尽头,入眼竟是一座低矮的冰山,山脚处被人工开辟出一道门,门上牌匾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寒山药市”
在寒山镇这样得天独厚的地方,生出这样奇异的地理环境也是有些令人咂舌。
真实看到这环境,敬岚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说适合卖药材。
他上次来寒山镇的时候,没上街多久就被师父带了回去,根本没机会来到这地方。
进了门,敬岚看到的是略微拥挤的集市,很多着装不同镇民的人走动着,视线不停观览货物。
摊位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药材,看这些顾客大多不是本地镇民,应该都是来这个地方贸易药材的商人。
随便在这里转悠了一阵,敬岚就发现不止有药材,还有各式各样的小东西,只是一直没有看见兵器,也没见着巫蕈儿,只能往更深的地方走去。
谁知,前边不远处突然传来的女子怒骂声和一群围观的人,引起了敬岚的注意。
似曾相识的场景,敬岚凑到人群边缘朝里边看去,果然又是镇长家的女儿。
叫什么名字来着……
只见她穿着大红色衣裙,满脸怒气。
正被她瞪着的,是摊位上一个盘腿喝茶的老人。
这老人看起来就悠闲自在得多,有意思的是,老人旁边还有只和人脑袋一般大小的乌龟,正伸长脖子一脸看破红尘的目光扫视周围。
两杯茶一杯在老人手里,一杯给它,那老人喝一口茶,它也喝一口。
这场景看得敬岚偷偷笑了笑,觉得很是有意思。
谁知,这一笑,却让得老人往这边看了一眼。
这时,那女子似乎沉不住气了,当即指着老人斥道:“臭老头,这手链你到底卖是不卖?!我已经出了那么高的价!别给脸不要脸!”
经她这么一说,敬岚才注意到,老人面前只有一个很小的方台作为摊位。
其上只摆了一串晶莹剔透泛着白色的手链,像是水晶制成,第一眼看去,就给敬岚一种似水般的感觉。
那老人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这里的东西向来只予有缘人,人若无缘,是受不起求缘之物的。”
红衣女子脸色更黑了几分,质问道:“你是说我配不上这手链?!”
老人意味莫名的笑了笑,突然说道:“这么理解也可以。”
他的乌龟也很配合地转头看着红衣女子,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引得围观人全都笑了起来。
今天来的几乎都是外乡人,自然不怕这大小姐的怒目,笑得声音很大。
气得红衣女子狠狠一跺脚,喊道:“来人!给我在这儿看着!”
听得此话,两个护卫走了过来,站在了老人两侧。
“别让这臭老头跑了!”
红衣女子转身,还不忘狠狠瞪了老人一眼:“你给我等着!”
看着红衣女子转身走远,人群也很快散了,不少对老人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敬岚无奈摇了摇头,只当看了一场戏,也抬脚准备接着往里走。
可一往前走,却突然感觉裤脚被什么东西挂住了。
疑惑地低头看去,竟然是老人身边那只乌龟咬住了他的裤脚不放,目光平淡悠然,和那老人仿佛如出一辙。
敬岚不禁有些无言抬头看向了老人:“老先生这是何意?”
“乌龟开口,不遇天雷不松口。”老人笑道:“我这龟向来不对人动口,若咬了,即是有缘人。”
敬岚:“……”
看到敬岚一脸果然不该没事儿凑热闹围观的神情,老人笑着喝了一口茶,对那乌龟招了招手:“好了好了,知道是位有缘人士,你就别老是咬着人家不松口了。”
那乌龟听得此话,才放开了敬岚的裤脚,慢慢腾腾爬回了老人的身边。
老人随即伸手拿过摊位上的手链,站起身来递给了敬岚。
敬岚一怔,见周围那两个护卫跟他欠他们钱一样的目光,一时无言以对。
他可不想在这地方惹麻烦,而且这老人家真的不是怕一会儿被打,现在在把黑锅往他脑袋上甩吗?
敬岚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退后了一步:“老先生,我只是路过这里,这手链对于我一个男人来说也没什么用途,若说有缘人,只怕是老先生错识了。”
谁知话音刚落,一只手却突然从敬岚的背后伸了出来,一把将手链取了过去。
敬岚眉头微微沉下,回头就想看看是哪个缺心眼,结果入眼就是那张什么神情都没有的脸。
敬岚当即眉头跳了跳,心想果然够缺……
只见她看了一眼手链,看了一眼老人,在敬岚彻底凌乱的目光注视下,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心里暗骂一声这人有病,敬岚转头忙对老人说道:“抱歉,这手链多少钱。”
老人和地上的乌龟对视了一眼,却说道:“有缘自是无价,无价又谈何钱财?”
听得此话,也顾不得心头的诧异,敬岚赶紧冲老人一抱拳:“那谢谢老先生。”
说完就快步朝着巫蕈儿追了过去,只留下两个有些犹豫面面相觑的护卫,以及正在收拾着茶具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