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是个节日,人们叫它小年,这一天过后,年就越来越近了。娃娃高兴得胡旋呢,老婆子急得找盐呢。这是他们小时候妈妈说的歌子。这个日子的饭吃得很早,上午九时左右,家里人就吃饭了,饭后大家要忙着扫房,把家里的烂家具抬到院子里,然后将房顶、墙壁和屋子的每个角落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样的活,基本上都要持续一天。
家中虽然贫寒,但要清理干净也不是容易的事,小的扫窗台、擦家具,大的就踩着凳子、站得高高地清扫房顶,眼睛不敢朝上看,因为灰尘很容易打到眼睛里。没过一会儿,不是这个捂着眼睛出来了,就是那个捂着眼睛在院子里揉,大约下午五时左右,这个扫房的任务才能完成。大家互相看着对方,一个个土行孙一般,有的甚至像是打了花脸,擦过泪水的眼圈附近有了奇形怪状的图案。妈妈和姐姐总是连忙洗了手和脸后就进厨房做饭了,因为晚饭不能太迟,要把锅台清理得干干净净。也就是在天黑下来后,家里要把灶神娘娘送到天上去。
那个时候,总是爸爸领着他们兄弟几个一起送灶神娘娘。爸爸先要舀点水,把自己的手脸重新洗一遍,按照家里的人数,一个人一颗糖,爷爷、爸爸、妈妈、大姐、二姐、大哥、三弟、小妹、四弟和我,一共十口人,自然是十颗糖了。一般都是很便宜的水果糖。有一次他问爸爸:“为啥要把糖纸剥开呢?”爸爸说:“剥开了灶神娘娘才好吃,她吃了糖,上天后自然嘴就很甜,能给玉皇大帝说些好话的。”“那糖最终还是我们吃了呀?”他反问爸爸。爸爸说:“灶神娘娘是神仙,又不是真吃,吃的也只是我们的心意,糖自然是你们吃了,再说灶神娘娘是回天上去的,天上啥吃的没有啊。”他的心也似乎放在了肚子里,要是灶神娘娘真的吃了,他们可就没有了。
就在家里扫房子的时候,爸爸会找来一些红纸绿纸,拼凑着糊好灯笼,等妈妈把锅台收拾干净后,爸爸就提着灯笼,领着他们进了厨房。爸爸先将糖果盘放在锅台上,点上一炷香,作揖后跪下。“放炮。”爸爸在点燃黄表之前,总会嘱咐在院子里准备点炮的他们,砰的一声,他们赶紧跑进厨房,跪在爸爸的身后,等黄表快烧完时,爸爸会将沏好的茶水,在灶前顺时针旋转着泼在地上,这是奠茶。“磕头。”爸爸每次都会念叨,可等不到爸爸说完,他们的脑袋已经捣蒜一般地磕了起来。神三鬼四,给神仙都是要磕三下头的,但他们的头却像是拨浪鼓,也不知道具体的数字了。他们已经作完揖站起来了,爸爸还在不紧不慢地给灶神娘娘磕头呢。
以前家里总是把灶神娘娘送到大门外的门滩上,傍晚时分,他们早就将门滩扫干净了。门滩的前边,是一个很大的坑,他们叫它炮台坑。坑里长满了榆树,冬天的傍晚,树上聚集了无数的麻雀,麻雀多的时候,会挽成一个很大的疙瘩,从一棵树上滚到另一棵树上,发出嘈杂的叫声。有的树上盘着大大的鸦雀的窝,鸦雀更是嘎嘎嘎地叫着。夏天,坑里却时常积满了雨水,青蛙的声音在夜里此起彼伏。白天他们会在坑里耍水,坑边有许多媳妇在洗衣服,农业社的羊有时也会被赶到坑里洗澡。水里会慢慢生出许多海叭、水贼,海叭飞快地上下翻动着,水贼却张开了它们的长腿,在水面上倏来忽去。有的孩子爬到了榆树上,捋着榆钱吃。他虽然是个男孩子,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学会爬树的本事。树上的伙伴会给他折几根小的树枝,榆钱的味道嫩嫩的、甜甜的。
坑里有一条挖得很深的地道,是那个年代为了备战而挖的,一直荒弃着没有用,这成了他们打仗和捉迷藏的去处,他们可以在坑里玩得整夜都不知道回家。由于地道阴湿漆黑,他们经常在这个地道里玩得像丢了魂。有一次,他终于摸索着进了洞,在他感到无比惊慌的时候,不知谁在他的身后尖叫了一声,他晕了过去,等他醒来时,他看见爸爸左手抱着他的棉袄,右手拿着一把用糜子的秸秆自制的笤帚在给他叫魂:“小兑子,吃饭来;小兑子,咂奶来;小兑子,不害怕了,三魂七魄叫上身了,再也不害怕了。”叫魂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这样的叫魂会持续七天,不论刮风下雨,爸爸每天夜里都重复着这样的召唤,用笤帚一圈一圈地把他的魂魄揽入怀中。他趴在炕上,听着爸爸叫魂的声音一遍遍由远而近,看着爸爸拿着的笤帚在他的身上缓慢地绕来绕去,他的魂魄终于被叫到了躯体中,也永远留在他的躯体中了。
只是炮台坑的榆树越来越少了。一坑的榆树是太爷爷种下的,为了能顶几个工分,爸爸还是让农业社砍了,去做架子车的车辕了。榆木坚韧,容易扇房,是不能作房梁用的,却是做架子车车辕的最好材料。而砍树这样的事情,多发生在年关,他能从爸爸的脸上读出烦恼和郁闷,因为一大家子人要过年了。
后来,坑里的榆树终于被砍光了,坑也填平了,他的家被农业社迁移到了一起。新的院落一排排地连着,门滩变小了,而且,每家每户都在门滩上修了猪圈。从此之后,爸爸就不在门滩送灶神了,爸爸说门滩太脏了。于是爸爸手里举着那根燃到一半的香,领着他们兄弟四个,端上香盘与茶水,把送灶神娘娘一直送到了村口的大路上。爸爸细心地用手掊干净一块地方,将香头插在沙堆上,然后烧表奠茶,磕头作揖。
送走了灶神娘娘,他们会一溜烟地跑回家里,兄弟几个站在水果盘前,等着爸爸回来散糖吃,爷爷就坐在炕上看着他们笑。爸爸给他们一人一颗糖,他们知道每人都会有一颗糖的,还是要互相挤着抢着,都想要先拿到那颗糖。爸爸嘴里念叨着:“这个是爷爷的,这个是你妈妈的,这个是拴牛的,这个是……”除了给爷爷的以外,爸爸总是按照从小到大的次序给他们散糖,最后的两颗,就留给妈妈和自己。他跑着给还在纳鞋底的妈妈送去一颗糖后,他们的手心里,都有了一张摊开的糖纸,糖纸的中间,就是那个黄灿灿的水果糖。他们拿着那个糖,可谁都不会马上放进嘴里,大家你看着我的,我看着他的,总感觉对方的比自己的糖要大一些。他虽然有了一个糖,可就是舍不得把它吃掉,他会留着这颗糖,每天用舌头舔一舔,又会用糖纸裹紧了装进口袋。这样的一颗糖,他们有的甚至可以吃到除夕晚上。有一次,他睡觉时忘了脱衣裳,第二天早上起来,糖在热炕上早已融化,全粘在衣服上了,妈妈见他哭了起来,就把自己的那个给了他。他拿到了一颗完整的糖,可他的眼睛里却噙满了泪水,他的那颗糖是永远都不会再有的了。
他至今也没见过灶神娘娘长什么样子。也就是在上初中时,他从四舅舅手里得到了一本《玉匣记》,他知道里边是阴阳算命的内容,也有天干地支、十二星宿、值日星官等内容,他十分好奇,想在书中看看灶神娘娘的模样,但却没有找到。同样的神仙,他家里的灶神娘娘连个神龛都没有,她一年的时间里都是粗茶淡饭,和这个家庭一样见不到几滴油水,她似乎也没有任何抱怨。是灶神娘娘照拂着这个贫寒的家庭,他对这个灶神娘娘充满了感激。后来他知道了各地的风俗,知道了给灶神糖吃,是为了让灶神在玉皇大帝那里说说好话。
这些爸爸也曾告诉过他,但他喜欢灶神娘娘的一个奇怪原因,却是因为她在这个家里几乎就没有享受过神的待遇。也正因如此,使他在成人以后,慢慢懂得了神性的真正意义。世事扰攘,世俗中的男女,总喜欢追逐着功名富贵,甚至把生命的记录,看成是权威与令名的确立,不惜一切寻找着特权和依靠。人们在这样的寻找中,是不是丢失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呢?就在读高中的时候,他被一本唤作《星星草》的小说所感动,说来奇怪,他除了喜欢小说里的好人外,同时喜欢上了那个被称作“曾剃头”的人。倚富者贫,倚贵者贱,倚强者弱,倚巧者拙。曾国藩的这些话他最懂。然而,他家的这位灶神娘娘,却是平凡得没有了神的特征,她更像是一位真实圆满的母亲,在这个家里平和地忍受着贫寒,她慈祥地接受了爷爷,接受了爸爸妈妈,也坦然接受了他们兄弟姐妹。
虽然她本来就在神的位置上,但她从来没有接受过崇拜,哪怕是像样的祭祀也没有享受过。她可以在回娘家的时候,告诉她身为玉帝王母的爸爸妈妈,她在这个家里经常是挨着饿的,但她没有。她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家庭当中,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即便是他家的厨房因为倒塌重修时,爸爸将她迁到大门的旮旯里,她也没有抱怨。他家的厨房很小,而且阴暗潮湿,但她还是一年四季默默地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这个家庭,在辛劳中慢慢地改变着。她的身上没有神性,更多的是人性的光辉,或者,神性本来就是应该和人性合为一体的吧。她更没有其他神仙似的需要供养,她的一年时光,就只吃了一颗廉价的水果糖,就是这样的一颗水果糖,在那样的一刻,也似乎由于融化而消失了。但他想,从他家里回娘家的灶神娘娘,一定是内心平和地回到金阙的,而且是带着希望的微笑去见她的爸爸妈妈的。或许这正是一辈子不信鬼神的爸爸,却在送灶神娘娘的时候能够如此平静安稳的缘故吧。
乡下的夜十分安静,地地道道,庸庸碌碌,没有思想,没有妙义,报晓的公鸡在安睡,耕地的黄牛在反刍,一切好像皆是无法,一切好像皆是无法之法。艰苦中没有悲哀,本来就是这个家庭的性格。这样的性格,其他的人和家庭会不会也是一样的呢?应该是一样的吧。他想,不能承受艰苦的人容易脆弱,也谈不上真正的自在。而一个国家的强大与否,也不是只去看累积的资本,是应该看它留下的东西能否影响后人的。
就在灶神娘娘回了娘家以后,他们会把院子里的土坑填平和上泥巴,把破损的院墙和台子修葺一新,除夕晚上,他们要接先人回家过年,照例也要把自家的灶神娘娘接回家来。
除夕的晚上,兄弟几个心痒难耐,急着等爸爸早一点给他们散洋糖核桃之类的东西,但爸爸却一如既往地领着他们进了厨房,一直等着灶神娘娘坐下后,才给他们散那些东西。中国的文化庞杂深远,但儒家、道家、佛家,却是快乐地糅合在一起的,它们共同构成了这个民族的文化的根。后来,他读《北史》的时候,看到了李士谦的话:“佛,日也;道,月也;儒,五星也。”这些话他深以为然。可是他家的这个灶神娘娘,却把神的身份归入了尘土,归入了粗茶淡饭,她陪伴着这个家庭的祖祖辈辈用心劳作,鸡鸣合欢,汗水随风。就是这劳作的汗水,洗涤着他和这个家庭的声利之想。是的,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欲求平安就很困难,更不用说富足了。人的一生也很短,生活的路,却又似乎太过艰辛,苦难随时都会滋生。世间的一切,也没有皆大欢喜的道理,孤立、孤寂的心,总是会生出悲哀来,平直就是良药,时时服用着就好。人世的浮华对于这个家庭,似乎早就弃绝了。
在所有的神仙当中,数他家的灶神娘娘最美丽、慈祥、善良,像妈妈、姐姐、花朵、风、雨滴、光明、慈悲……他也觉得自己家的灶神娘娘如高山、流水、春树、暮云……对他来说,这个灶神娘娘贫寒时予他衣食而不怨他贪嘴,干渴时予他清水,也不嫌他没有教养。他家的灶神娘娘究竟像谁呢?他想,就像《新白娘子传奇》里的白素贞吧?对,就像她,她应该就像赵雅芝扮演的白娘子那样的温雅、善良和美丽。他笑了,的确,也只有赵雅芝的那个扮相,才能配得上灶神娘娘。现在他的家里并没有供奉灶神娘娘,他在世俗的城市里游荡二十多年了。虽然没有在自己的家里祀上一个新的灶神娘娘,但老家的那个灶神娘娘,却像知己一样融入了他的生命当中。在他的生命里,有和灶神娘娘一样的信仰与爱。一个叫吉田兼好的日本和尚说,人不得已为自己操心的有三件事:第一是食物;第二是衣服;第三是居所。不饥、不寒、不曝于风雨,清净度日,便是人间乐事。再加上别生病,就是富人了。这个日本和尚说的,和他家的灶神娘娘做的是一样的。
在他的生命旅途中,一碗饭、一杯水、一本书、一个枕头,似乎已经构成了全部。甚至因为灶神娘娘,他也总是会笑着,也可以向任何人低头,对任何事退让了。有的人说:“他成熟了。”也有的人说:“他老了。”
那个常在被窝边念叨往事的母亲,已经很老很老了,那个总爱在母亲身旁听着往事的人,心底泛起了一阵阵的酸楚。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他想起了杜甫怀念李白的句子。望着天上的残月,看上去就像是半个挂着的冰轮,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灶神娘娘,你还好吗?几天后你就要回娘家了,我却不能赶回去送你了,你生气吗?你如果不高兴,就让今夜的明月带去我给你的糖,这糖世间只有一颗,那一定就是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