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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那一年我们十三岁

尽管那时的我们狂野得令人头疼,

可这些是我们的真实写照,

好多事情的来龙去脉,

现在想起来仍是那么清晰、那么记忆犹新。

20世纪70年代初,十三四岁的我们正处于一生中最得意最自由的年纪。

那时候的我们四个人,也正处于人嫌狗不待见的年龄。我们在村里狂野得如同四只天不怕地不怕的石猴孙悟空,时常把村子搞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铁蛋、伏天儿,

傻五、侯三儿,

白天上树撒尿,

晚上堵烟筒塞儿。

村外瓜地摸瓜,

村内光屁股撒欢儿,

不是装神弄鬼,

就是四处扬烟儿。

这是村人给我们总结出的几句顺口溜,也是我们十三岁时的真实写照。毫不夸张,毫不戏说。从这几句顺口溜上,就足以说明当年的我们四个人是多么令人讨厌,多么令人头疼了。想打,对我们这几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下不了手,再说也抓不着我们;想躲,却又不大容易,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就像鳔胶一样黏你一下子,不疼不痒的让你急不得恼不得,只有唉声叹气的份。那个时候的我们,真是到了连狗见了都冲我们龇牙的地步了。

尽管如此,可那时的我们仍是整日活得无忧无虑潇潇洒洒,仍是在人多的地方挺起胸膛人五人六,或是在人们集中开会的时候学几声那惟妙惟肖的狗叫和驴叫,以此吸引人们的注意力来显示我们的存在。可悲的是,我们的努力换来的赞许和笑声太少了,往往换来的是谩骂和白眼儿。可我们不在乎。

那时的我们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其实就是我们的,只是那时的世界给我们的太少太少了。甭说家家有电视了,我们十三岁那年,村里才买了一台18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不但频道少,节目更少,更要命的是每晚几乎都停电,跟没有这台电视差不多。想学的东西学不着,想当兵岁数又不够。那时我们为了看电影,几乎跑遍了全公社(就是现在的乡)的每个村子,那几部黑白故事片的内容,直到现在我们还能倒背如流。一句话,那时候供我们翱翔的空间太小了。正因为如此,不甘寂寞的我们才自寻其乐的。不这样,我们还能干什么呢?

其实我们也没干什么,所干的事纯粹是为了开心。我们曾经把人家的猫尾巴上绑上一挂鞭炮,点燃后猫就在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中四处乱窜。就在我们欢天喜地的时候,猫的主人发现了我们的恶作剧,不等他来到我们的面前,我们早逃之夭夭了。我们曾经在夜里往一只老鼠的身上泼上煤油,点燃后看跑地灯。谁想那老鼠一头钻进了一家的柴火垛,那家的一大堆柴火便就化成了灰烬……我们干不了别的,更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可干,也只能干些这种纯粹是寻开心找刺激的讨厌之事了。

那年的春天,我们在离村子十里远的一家工厂看了一场叫《昆仑铁骑》的电影,影片中那些英勇的骑兵彻底地让我们折服了。在看完电影往回走的夜路上,我们四个人就立下了誓言,长大后一定去当兵,而且就当骑兵。

第二天放学后,我们每人就用木板削了一把马刀,还在刀把上系了红布条。接着,每人又用木棍做了一杆小马枪。武器备齐了,缺的就是战马了。傻五说,骑兵没有战马,那叫什么骑兵?我们就把目光对准了侯三儿。侯三儿是我们的军师,一切行动计划都是出自他之手,且每次都会达到理想的效果。侯三儿不负众望,很快就想出了主意。

星期日这天中午,我和侯三儿来到了饲养院,大大方方地走进了饲养室。虽说村人非常地讨厌我们,可饲养员老孙头儿却很喜欢我们。老孙头儿无儿无女光棍儿一人,吃住都在饲养室。平时,我们实在没事干的时候就来饲养室听老孙头儿给我们讲聊斋故事,有时还跟他一起到村外的草坡放牲口。老孙头儿一直让我们管他叫爷爷,可我们很少这么叫他,除去我们求他给我们讲鬼故事时我们才不得不这么叫他外,一般就叫他老孙头儿。我们这么叫他他并不恼,总是笑嘻嘻地边拍我们的脑袋边说:“瞧我这几个大孙子。”满脸的慈爱与幸福。

老孙头儿一见就我和侯三儿两个人,咧开缺了门牙的大嘴刚要乐却又合上了,说:“不对呀。你们这四大金刚,除去吃饭睡觉不在一起,连拉屎撒尿都凑一块儿。那俩小子呢?”

侯三儿说:“傻五跟他妈串亲戚去了,铁蛋跟他爸爸到集上买小猪去了。就剩我们俩了,闲得难受,就找您来了。”

老孙头儿这回乐了,说:“闲得难受?也是,大春天的,树上没桃,地里没瓜,河里又洗不了澡。我的大孙子啊,还是听爷爷给你们讲《鬼话狐》吧。”

侯三儿从兜里拿出了一包旱烟叶子递给了老孙头儿,说:“孙爷爷,给您。”

老孙头儿乐得嘴咧得更大了,说:“好孙子。不过你要小心,千万别让你爷爷给逮着,不然的话,那老东西该跟我没完了。你爷爷不像傻五他爷爷那么好说话,你爷爷是瓷公鸡、铁青蚝,玻璃耗子、琉璃猫,一毛不拔还要倒粘别人一把的主儿。让他知道了,不但跟我没完,你的屁股也得肿。好,我现在就给你们说。古时候啊,有……”老孙头儿给我和侯三儿讲起了他那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聊斋故事。我俩根本就没有心思听,但也得假装认真地听着。心,却早跑到铁蛋和傻五他俩身上了。

十分钟后,我们听到了几声布谷鸟的叫声。这是铁蛋和傻五给我们发出的信号,意思是让我俩赶紧离开老孙头儿。侯三儿眼珠一转,不满意地对老孙头儿说:“您讲的都是什么呀,这故事都讲了八百遍了。没劲,真没劲。”

我也趁机对老孙头儿说:“就是,您就不会讲点儿新鲜的?”

老孙头儿刚要说什么,被侯三儿拦住了。他腾地站了起来,不耐烦地冲我一挥手,说:“走,不听了。没劲,太没劲了。”说着就向外面走去。我也一连说了好几句没劲,就跟侯三儿走出了饲养室。老孙头儿在后面冲我俩喊道:“下回你们来,我保证给你们讲新鲜的。哎,这几个嘎小子。”

我和侯三儿很快来到了村后的小树林边,此时,铁蛋和傻五每人牵着一头驴已在那里等上了我俩,每人手里还提着两把木制的马刀和小马枪,一脸的洋洋得意。侯三儿冲着他俩伸出了大拇指,学着电影《地道战》里伪军司令的口气说:“高,实在是高。”

傻五嘿嘿一笑:“那是。这回,我们可要过足骑兵瘾了。”

铁蛋却叹了口气,说:“可惜我们骑的是驴啊。要是依着我,就牵出两匹马来,那多神气啊。骑驴,那跟《地雷战》里偷地雷的鬼子不是差不多了吗?”

侯三儿瞪了铁蛋一眼,说:“我也想骑马,行吗?先别说那马根本就拉不出来,单就说我们骑,就骑不了。就我们这样的,也就骑这驴过过瘾算了。要想骑马,就得等我们长大了,参军,当骑兵。现在我们骑驴,就是为将来当骑兵打基础。来,谁先骑?”

傻五说:“驴是我俩牵出来的,当然是我俩先骑了。”傻五说着话,一蹿就蹿到了驴背上。他得意地对铁蛋喊道:“铁蛋,你快骑啊。快!”

铁蛋学着傻五的样子也想蹿上驴背,可蹿了好几次也没蹿上去,逗得我们几个哈哈大笑。最后,还是在我们的帮助下,才使铁蛋骑在了驴背上。侯三儿笑着对铁蛋说:“你还想骑马啊?驴你都骑不上去。”

傻五不失时机地说:“他也就配骑兔子。”说着一挥手中的马刀,大喊一声:“冲啊——”用脚一磕驴肚子,驴就在还没播种的地里跑了起来。铁蛋也学着傻五的样子挥着马刀大喊一声,驴是跑了起来,可他却一头栽了下去。铁蛋爬起来想再骑上驴背,那驴却一头向别处跑去。侯三儿喊了一声不好,拔腿就向那驴追了过去。侯三儿在我们学校里是跑得最快的一个,每年的全县中小学生秋季运动会他都能给学校争得荣誉,一直是体育老师的骄傲,也一直最受体育老师的喜爱。此时的侯三儿甩开快腿没追几分钟就追上了那驴,捡起缰绳一拽,那驴就站住了。侯三儿顺势一蹿就蹿上了驴背,挥刀大喊一声:“冲啊——”驴就撒开四蹄跑了起来……

我们轮番骑着驴跑啊喊啊,狂野得完全忘了自我忘了时空,就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名英勇的骑兵了。胯下的驴就是战马,手中的木板就是马刀,地里的小粪堆就是敌人。我们满头是汗,周围狼烟四起,加上我们的喊杀声,真就有了战场的气氛。

就在我们狂野得近乎要疯的时候,我们猛地看到从村里跑出一群人来,领头的是队长范大钢。从他们的叫骂声和愤怒的样子上看,肯定是冲着我们来的。这时我们才明白过来,该是下午上工的时候了。正是春耕的季节,这驴还得干活呢。侯三儿望着向我们越跑越近的范队长他们,果断地冲我们一挥手,喊道:“跑,快跑。”接着就带着我们钻进了小树林。

骑兵瘾我们是过足了,可我们每人都挨了家长一顿打。挨打是我们的专利也是我们的强项,所以打就打了,根本不往心里去。我们都是属耗子的,撂下爪儿就忘,屁股还没消肿呢,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让我们感到内疚的是,老孙头儿挨了范队长的好一通训,气得老孙头儿当着我们的家长和好多村民的面跳着脚骂了我们老半天。我们的家长只好低三下四地给老孙儿头赔礼道歉,不然的话,我们也不至于挨打的。为此,侯三儿说我们得找个机会向老孙头儿赔罪,老孙头儿对我们那么好,几句好话他就会原谅我们的。

又到了星期日这天。吃过早饭,等家长都到生产队劳动去了,我们就拿着筛子来到了离村子十里外的小沙河。我们把裤腿绾起老高,轮流站在一尺深的浅水里捞河虾。尽管此时已经春暖花开,可河里的水仍是冰凉刺骨,在水里待不了几分钟就得上来暖和暖和。就这样你上来我下去的一直到了临近中午,我们才捞了有一斤多的河虾。我们每人生吃了几个,就拿着这些虾来到了饲养室。

当我们把这些河虾送到老孙头儿的面前时,没容得我们向他老人家谢罪,老人家就已经湿着双眼把我们揽在了怀里,哽咽着对我们说:“哎哟,我的好孙子们哎。”眼泪就流了出来。

待了一会儿,老孙头儿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他先是咧开没了门牙的大嘴哈哈乐了一阵,接着又愠怒地对我们说:“你们这几个人嫌狗不待见的嘎小子啊,你们知道吗?差一点儿,你们就捅了大娄子啊。”

我们听后都吓了一跳,侯三儿挠了挠脑袋,问老孙头儿:“孙爷爷,我们,差一点儿捅了什么娄子啊?”

老孙头儿说:“你先坦白,这骑驴的馊主意是不是你出的?”

侯三儿嘿嘿一笑,说:“是。”

老孙头儿“咳”了一声说:“主意倒是不错,可是,你们不该拉走那头灰驴啊。你们知道吗,那头灰驴怀上驴崽儿还不到一个月,是最容易流产的时候。就你们那么一通折腾,我一直提溜着心啊。真要是被你们折腾得流了产,队里就得扣你们每家仨月的工分。我呢,最少也得扣俩月的。”

我们一听全都傻眼了,都傻愣愣地望着老孙头儿。

老孙头儿挨个儿看了我们一眼,说:“好在危险期已经过去了。唉,你们这几个嘎小子啊,真好比是四只刺猬,让我是捧着扎手,扔了又可惜啊。虽说我喜欢嘎小子,可你们也太嘎出圈了。再怎么嘎,也不能惹祸啊,是不是?站树上拉屎撒尿,偷瓜摸枣捅马蜂窝,这都没关系,顶多挨顿骂,旁人一听还是乐儿呢。可真要是捅出娄子来,那就不是小事了。要是听你们孙爷爷的,往后呢,就少干这些悬事,也省得让我为你们着急,”

我们几个点了点头,就回家吃午饭去了。

麦收季节到了。为了使村民有足够的精力搞好麦收,村里按人口分给了每户一定数量的粮食。这个时候,我们的肚子相应地就比平时饱了许多。肚子一饱,我们就闲不住了。

又是一个星期日的午后,我们闲得实在难受,就头顶用牛皮纸袋做的日本鬼子军帽,脑后呼扇着几根纸条,肩上扛着用玉米秸秆扎成的大枪,跺着脚来到了打麦场。我们一边跺着脚,一边在嘴里哼着电影中日本鬼子进村的音乐。打麦场上人很多,都在紧张地打着麦子。我们见人们根本没拿我们当一回事,心里就很不满意,脚跺起来就没了劲头。这时,侯三儿眼珠一转,冲着人们大喊一声:“哑地给——”接着就趴了下去。我们立即学着他的样子也趴在了地上,冲着人们做开枪射击的动作,嘴里还叭叭地响着。人们还是不理我们这一套,仍是专心致志地在打麦子。我们真的不高兴了,在侯三儿的指挥下,抓起旁边的土坷垃就向人们扔了去,嘴里还学着手榴弹的爆炸声。这回人们注意我们了,开始对我们指指点点,有人还哈哈大笑。我们受到了鼓舞,劲头更足了。

就在我们狂野得忘了自己是谁时,我们每人的屁股分别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我们回头一看,是范队长,他吹胡子瞪眼地就把我们赶走了。望着趾高气扬的范队长和哈哈大笑的人们,我们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和人格受到了极大的污辱。用现在的一部喜剧小品中的台词来说,就是:太伤自尊了。

我们站在离场院不远的一棵洋槐树下,先是冲着场院的人们愤愤地撒了一泡尿,接着便一齐向范队长做射击动作。同时,心里在琢磨着报复的办法。这时,侯三儿的目光对准了队部西墙阴凉下的两只水桶。我们望去时,正看见两个社员在喝绿豆汤。我正在怀疑猴三儿是不是口渴了的时候,侯三儿却把嘴一撇,接着脸上便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这一撇一笑,我们心里立即有了底。果然,猴三儿冲我们一挥手,就带着我们离开了打麦场。避开了人们的视线,他向我们说出了报复的办法。

第二天中午,大人们都在歇晌,我和侯三儿、傻五却悄悄地来到了老孙头儿的饲养室。每年的麦收,为了防暑,队里都要给社员熬绿豆汤喝。熬汤的地点就在饲养院那口给牲口煮料的大铁锅里。早上熬,上午喝。中午熬,下午喝。负责熬汤的就是老孙头儿。

老孙头儿见到我们,自然是很高兴的。可他一见没有铁蛋,就非常警惕地问我们道:“铁蛋那小子干什么去了?不会又是拉驴去了吧?”

我们都笑了。侯三儿说:“他不是拉驴,他是拉稀。拉得肚子都疼了,在家趴着哪。”

老孙头儿乐了,说:“你们这几个小子,准是偷队里的黄瓜吃来的。铁蛋,那是黄瓜吃得太多了,对不对?”

侯三儿赶忙就坡下驴,说:“可不是嘛,就数他吃得多,要不也不至于拉稀。”

老孙头儿又乐了,说:“昨天你们可真够闹的,学日本鬼子不说,还往人群里扔土坷垃。你们这几个嘎小子啊,恨不得把村子翻个个儿心里才美是不是?”

傻五说:“可恨的是那范队长,我们没招他没惹他,他凭什么打我们一巴掌?还像赶狗似的把我们赶走了?哼,这个仇,说什么我们也得报。”

“报仇?得了吧你们。你们要是不往人群里头扔土坷垃,队长还能打你们?还能赶你们走?再说了,你们几个毛孩子,懂什么叫仇啊?”

傻五的拧劲儿上来了,不服气地说:“毛孩子?您就瞧着吧,我们……”

侯三儿赶紧拦住了傻五的话,说:“行了你。我们干什么来了?还不是听孙爷爷讲故事来了,说那些没用的干什么?”侯三儿直冲傻五使眼色。

傻五心领神会,马上改口对老孙头儿说:“对,侯三儿说得对,我们是来听您讲聊斋的。”

老孙头儿说:“这就对了嘛。就你们昨天干的事,我要是队长,照样也饶不了你们。行了,还是听爷爷给你们讲《鬼话狐》吧。”老孙头儿喝了两口水,开始给我们讲开了聊斋故事。

此时,铁蛋正在执行着他的任务。他像只大虾一样弯着腰,悄悄地摸到了大铁锅边,把一包巴豆倒进了刚刚停火的绿豆汤里。为了不让人们看出来,我们把巴豆砸成了和绿豆一般大小的碎渣。巴豆是村里医务站种的,卫生员是铁蛋的老姑,他也就很容易地偷出了这些巴豆。

铁蛋很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可就在他要离开现场时,他看见了墙脚下盘着一条蛇。蛇很大,盘在那儿足有锅盖那么大。在我们四个人中,只有铁蛋最怕蛇。所以他一看见这条蛇后,吓得全然不顾了自己刚刚干完了什么,便撞上鬼似的叫了一声,声音又大又怪,使正处于鬼怪故事气氛中的我们着实吓了一大跳。待我们明白了事情不妙时,老孙头儿已经拉开屋门跑了过去。侯三儿低声地说道:“不好。”而后冲我和傻五一挥手,就一齐跟在老孙头儿的后面跑了出去。

让我们既开心又没有想到的是,快六十岁的老孙头儿竟也怕蛇。他跑到大铁锅前一见是铁蛋,刚要问铁蛋怎么会在这里时,也一眼看见了那条蛇,吓得大喊一声:“妈呀!”拔腿就往回跑,一下子和侯三儿撞了个满怀。老孙头儿气急败坏地冲着侯三儿就骂:“好你们这……这几个兔……兔崽子,知道我最怕……怕长虫,还……还拿那么大一……一条来吓……吓唬我?快……快把它给我弄……弄走。”老孙头儿说话都结巴了。

侯三儿眼珠一转,立即对傻五说道:“别闹了,快把这条蛇弄死吧。”

任何一条蛇,只要让我们这些十几岁的男孩子碰上,大都是逃脱不了厄运的。只见傻五不慌不忙地走到蛇跟前,一伸手,就抓住了蛇的尾巴,提起来狠劲地抡了几圈,手一撒,那蛇就飞了出去,正好挂在了电线上。老孙头儿望了一眼电线上的蛇,不满地对傻五说:“咳,你把它挂……挂在了那儿,我……我这么多活儿还……还怎么干?快把它给我弄……弄下来,扔……扔远远的去。”

傻五正要去找秫秸捅电线上的蛇,被侯三儿拦住了。侯三儿从兜里拿出了弹弓,装上泥球,抬手一拉,叭的一声,那条死蛇就被打了下来。傻五提起了死蛇,说:“喂猪吧,猪吃了长大个儿。”说着就向生产队的猪场走了。

老孙头儿这才不怎么害怕了,他冲着铁蛋点了点头,愤愤地说:“你不是肚子疼在家趴着吗?趴出一条大长虫来了是不是?你们这几个捣蛋鬼呀。”

铁蛋眨了眨眼,竟对老孙头儿说:“我……我什么时候肚子疼来着?我……”

侯三儿赶忙拦住了铁蛋的话,说:“行了你,你不是说要给你老姑逮条蛇做什么药引子吗?谁想到你也这么怕蛇。”接着又对老孙头儿说:“孙爷爷,铁蛋是被那条蛇给吓糊涂了。是这样的,他老姑要我们给她逮条蛇,说是做什么药引子,没想……”

老孙头儿哼了一声,说:“谁知道你们又耍什么鬼把戏呢?走,赶紧走吧。今儿个,我什么也不给你们讲了。”说完这话,气哼哼地回了他的饲养室。

我们相互看了看,赶紧溜之大吉。

下午,人们都上了工以后,我们四个人悄悄地爬到了离打麦场不远的一棵老槐树上。这次,我们不是要在树上撒尿,是要看人们喝了放有巴豆的绿豆汤后到底有没有反应。老槐树枝繁叶茂,我们藏在上面是很难被人们发现的。而我们,却能把打麦场上人们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人们三三两两地到水桶边喝绿豆汤,又陆陆续续地回去继续打麦子。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有人开始往厕所跑了。接着,人们就像喝绿豆汤那样,两点成一线地一个接一个的往返于打麦场和厕所之间。这么多人同时闹肚子,立即让肚子也开始不舒服的范队长提高了警觉。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绿豆汤出了问题,就赶紧叫来了老孙头儿,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怎么搞的这是,啊?这么多人拉稀跑肚的,是你的绿豆汤没熬熟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老孙头儿傻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所以然了。

范队长急了,冲老孙头儿吼道:“三夏是虎口夺粮。在这节骨眼上你弄出这种事来,老孙头,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老孙头儿连急带怕,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凭什么兜……兜着走?绿豆,我洗……洗了又洗。火……火烧得都把绿……绿豆快熬……熬成粥了。我……”老孙头儿一歪头,正好看见幸灾乐祸的我们从老槐树上爬下来鬼鬼祟祟地跑走。老孙头儿一愣,立即想到了这事可能与我们有关。联想到中午我们的异常行为,心里有了底,便把脖子一梗,愤愤地对范队长说:“你少跟我来这套。让我兜着走?姥姥。走,你先跟我走。”

“跟你干吗去?”

“让你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孙头儿带着范队长来到了大铁锅旁边。

老孙头儿指着锅里剩下的粥样的绿豆,说:“你仔细看好了,都熬成粥了,说明不欠火。”

“那是什么原因?”

老孙头儿没说话,而是捞起一把煮烂的绿豆仔细地看。这一看不要紧,就看出了里面的巴豆渣子。他指着巴豆渣子对队长说:“就是这巴豆闹的。”

“什么?”队长火了,“这是什么人干的?我这就派人去派出所报案,这是有阶级敌人在搞破坏。”在那个年代,人们对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是相当紧的,发生什么事,都爱往阶级斗争上靠,总想到是有阶级敌人在搞破坏。

老孙头儿一听要去派出所报案,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对队长说:“使不得,使不得啊。就这么点儿小事,不值得呀。要我说,就算了吧。”

“算了?你什么意思?难道这巴豆是你放的?”

“哎呀队长,你这是说哪儿去了?我一个三代贫农,我能干这种事吗?”

“那是谁干的?”

“这……”

“你也别这了。看来,你心里是有底的。我实话告诉你吧,你要是不说出来这是谁干的,我立马就派人去派出所报案。”队长说得很铁。

老孙头儿“唉”了一声,只好说出了我们的名字,又把中午的异常情况细细地说了一遍。

队长一听就更火了,说道:“这几个王八蛋,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还不是因为昨天你打了他们一人一巴掌?恨你呗。”

“可那么多人招他们了还是惹他们了?”

“是没招他们也没惹他们,可他们不是看了笑话了吗?”

“嘿。好你个老孙头儿啊,还替他们找理由是不是?好。这几个王八蛋,也太狂了,也太野了。再不好好治治他们,早早晚晚,他们得把天给捅个窟窿。这回,说什么也得让派出所的人治治他们。”队长说到这儿转身就走。

老孙头儿急忙拦住了队长,说:“我说,你这是要干吗?”

“干吗?派人去派出所。”

“这么说,你真的要让派出所的人治这几个孩子了?”

“再不治治他们,你知道他们还能闯什么大祸呀?”

老孙头儿立即赔上了笑脸,哀求队长说:“老叔求你了,你千万别让派出所的人来插手管这事。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一帮人嫌狗不待见的混蛋孩子。再说了,他们的父母都是街里街坊的好邻居,不合适啊。”

“不合适?”队长怪怪地看着老孙头儿,“我是看出来了,全村,也就你拿这几个捣蛋鬼当宝贝儿,是不是?”

“我喜欢他们。”

“你就是他们的亲爷爷,这回我也饶不了他们。”队长说着还要走。

老孙头儿一把拉住了队长,继续哀求地说:“得了队长,我再一次求你了,看在我的分上,你就饶他们这次吧。我担心啊。”

“担心什么?”

“这几个孩子正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龄,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浑球儿,只知道胡闹,不想后果。就是派出所的人来了,又能拿他们怎么样?他们要是犟起劲犯起浑来,倒起反作用了。”

“那你说怎么办?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老孙头儿一看有好转,赶忙说:“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要我说,把他们的家长叫来,当着他们家长的面,你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你把这事的性质说得越邪乎越好,让他们和他们的家长知道知道后果的严重性。你还告诉他们,如果往后还干这种事,就让派出所的人来抓他们。这么一来,他们就老实了。说不定,他们和他们的家长还因为你没报告派出所而感谢你呢。家长再管管他们,也许他们就老实了。”

队长想了想,“唉”了一声骂道:“这几个王八蛋,真是天王老子拿他们也没办法呀。就这么着,晚上叫上他们的家长,好好治治他们。对了,我说老孙头儿,往后,你少跟他们近乎。拿臭狗屎堆着他们,看他们还美哪儿去。”

“是,是。往后,我还真得别宠着他们了。”

绿豆汤事件以后,人们更加讨厌我们了。连我们的家长,在痛打了我们一顿后都说我们是癞狗扶不上墙——完了。我们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经成了一堆臭狗屎,谁见着我们都用一双鄙视的目光对待我们,嘴里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而最让我们伤心的是,老孙头儿是彻底的不喜欢我们了。我们不止一次地去找他,请求他原谅我们,却都遭到了他的斥责。最后一次,老孙头儿跟我们急了,他气恼地骂我们:“滚,都给我滚。不争气的东西,我不待见。再拿你们当人,我就得死在你们手里。滚,快给我滚吧。”我们清楚地看见,老孙头儿竟伤心得流出了眼泪。那天,我们头一次感受到了受人冷落的滋味儿。这么喜欢、疼爱我们的人都对我们这样了,说明我们确实臭不可闻了。头一次,我们的心被触动了。

我们终于猛地觉醒。

觉醒后的我们认识到,要想让人们重新认识我们,要想让人们改变对我们的看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得干几件让人们喝彩的事来。可是,我们干什么呢?我们又能干什么呢?于是,十三岁的我们,开始琢磨该干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们再也不狂了,再也不野了,有空就坐在一起,苦苦地想着办法。我们幻想着发大水,大水大得最好连村子都淹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大显身手,凭着能在水里畅游无阻的功夫去救人。先救谁呢?对,先救李奶奶。李奶奶是烈属,他儿子是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的,救这样的人,更能让人佩服……

我们幻想着谁家的老人突然病倒在半路上,正好让我们碰见,我们就把老人送到村里的医务站。那么该是谁家的老人呢?对,最好是范队长的爸爸,救了队长的爸爸,队长能不对我们好吗?队长对我们好了,全村的人也就对我们好了。不对呀,队长的爸爸头好几年就死了。那救谁呢?对了,最好是老孙头儿。对,那样一来,老孙头儿肯定又会喜欢我们了……

我们还幻想着在上学的路上捡到几十块钱,我们就一起把钱交到老师的手里……我们想到了打仗。对,最好是打仗。一提打仗,我们立即来了精神。侯三儿激动地说:“我们说了半天,哪样也没有打仗最能显示我们的了。只要一打仗,我们就像电影《小兵张嘎》中的张嘎子那样去找县大队。”

我们一听侯三儿说县大队,都乐了。铁蛋说:“你别露怯了,现在哪儿还有县大队啊?早就叫解放军了。”

侯三儿眨了眨双眼,不服地说:“我知道,县大队,就是民兵团。听我堂叔说,村里有民兵连,公社(就是现在的乡或镇)有民兵营,县里,就是民兵团,也可以叫县大队。我说去找县大队,有错吗?”

侯三儿把我们唬住了,一时都没了话。半天,铁蛋说:“这又不是战争年代,就是打起仗来,就我们这么大的孩子,人家也不要我们呀?”

侯三儿说:“只要打起仗来,就是战争年代。全民皆兵,这是毛主席说的。战争年代,谁都有权力打击敌人。”

铁蛋说:“可是,我们没有枪,拿什么打击敌人?”

傻五说:“夺。我们不会从敌人手里夺吗?张嘎子都能用木头手枪夺了一把撸子,我们就不会?对了。”傻五说到这儿认真地说:“要我说,我们应该马上做木头手枪,要不,真的明天仗一打起来,我们现做可就来不及了。”

仿佛明天真的就要打仗一样,我们又开始了怎么才能把枪做得跟真的一样的讨论。讨论来讨论去,我们也没有拿出理想的方案。最后,还是侯三儿把我们又拉回了现实。他说:“打不打仗的,我看不是容易的事,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就是真的打起来了,县大队我们也找不着,人家早进山了。要我说,我们还是想办法干点儿露脸的事吧,哪怕一件也行啊。我们都好好想想,我们能干什么事呢?”

我们想啊想啊,把一切能改变我们形象的事都想遍了,可是一连过了好几天,哪件事也没让我们碰上。我们不由地抱怨道:“想要让人们重新认识我们,怎就这么难呢?”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小学校的操场上挂起了白白的电影银幕,村里要放电影了,说是南斯拉夫片子《桥》。打仗的,特过瘾。尽管我们在别的村子看了好几遍了,可我们还是想看。当即我们就商量好,吃完晚饭我们一起看电影。

吃过晚饭,我们如约来到了侯三儿家房后的老槐树下。侯三儿家在村子的最后,往北就是大片的庄稼地。这是我们俗成的规矩,平时,不论我们干什么,都是在这棵老槐树下碰头。

侯三儿见我们都到齐了,便十分兴奋地对我们说:“有了,我想出好主意了。”

“什么好主意?干什么去?”铁蛋问。

“是啊,什么好主意?”我和傻五也问他。

侯三儿有些不乐意了,说:“你们忘了,我们不是要干几件露脸的事吗?”

我们这才想起来,便催他赶快说。

侯三儿这才神秘地对我们说:“今晚村里不是放电影吗,我想,趁着人们都看电影的机会,我们把队里的那头花牛拉出来藏到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

性急的铁蛋马上反对,说:“那我们不是又干讨厌的事了吗?让队长知道了,我们就彻底地不是人了。”

我和傻五也冲侯三儿投去了不满的目光。

侯三儿说:“你们等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我是说,当队里找不着牛的时候我们再把牛拉回来,我们不就等于是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了吗?”

傻五说:“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可是,我们要是没弄好露了馅,那可就像铁蛋说的那样,我们就彻底地不是人了。”

侯三儿坚定地说:“你们放心,只要是我想的主意,百分之百的没问题。”

我们一想也是,便同意了侯三儿的主意。

当电影演到快一半的时候,我们悄悄地摸到了饲养院。侯三儿让我们先藏好后,他一个人摸向了老孙头儿的屋子。很快,侯三儿就回来了,他兴奋地对我们说:“老孙头儿的屋子上着锁呢,看来,他准是偷着看电影去了。快,趁这个机会,我们赶快行动。”

按侯三儿部署好的,我们分头执行着自己的任务。铁蛋负责监视饲养院出口,我负责监视饲养院的进口,侯三儿负责开、关牛棚的门,傻五负责牵牛。一旦发生什么情况,我和铁蛋就学布谷鸟叫,只要他俩听到布谷鸟叫,就立即停止行动。而我和铁蛋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后,就知道他们已经将牛从出口牵出去了,就立即绕道追上他们。

我趴在饲养院进口外的一丛蓖麻秧子下,双眼紧紧地盯着路的两头。此时,从小学操场的方向,不断地传来阵阵的枪声。从枪声和喊叫声中,我就知道电影演到哪儿了。听着阵阵的枪声,望着身边的蓖麻秧子,想到自己此时的样子,我真的就有了一种侦察兵的感觉。心中,也就有了些许的激动,便就想到,手里要是有支真手枪就好了……就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我听到了两声布谷鸟的叫声。我一激灵,看看路的两旁没有人影,就赶紧爬了起来,向预定的方向悄悄跑去。很快,我就追上了牵着牛的侯三儿他们。我们谁也不说话,心里很是紧张地牵着牛向村东的旧砖窑走去。

村东的旧砖窑离村子有五里路,要穿过一大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我们走在玉米地中,心里不由得想起了老孙头给我们讲的鬼怪故事,头皮就开始发麻,连自己的脚步声听着都那么瘆得慌。

我们终于来到了旧砖窑。这个旧砖窑是我们经常来的地方,砖窑的东边有个挖土制砖坯留下的一个大坑,里面盛满了水,是我们常来洗澡的地方。这天中午,我们还在这大坑里洗了一回呢。这个旧砖窑,同样也是我们常玩耍的地方。侯三儿拧亮了手电筒,我们轻车熟路地把牛牵了进去。我们从砖窑的旁边拔了一堆草放在了牛的旁边,又用一些烂树枝将窑的洞口堵好,我们就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们问侯三儿,要是牛真的跑出去丢了怎么办?侯三儿说:“夜里,牛是不会动的,关键的是明天天亮以后。这样吧,明天上午,我和伏天儿不去上学,在这儿看着牛。下午,铁蛋和傻五看着。天黑后,我们一起将牛拉回去。”

中午,我和侯三儿从旧砖窑回家吃饭,刚一进家,就听爸爸说队里的大花牛丢了。

早上,老孙头儿喂牲口,一眼就发现大花牛不见了。因为昨天晚上他偷着看了一会儿电影,可巧又让几个村民看见了,所以他没敢声张,先自己一个人悄悄地找了一遍。当上工的钟声敲响时他还没有找着牛的时候,他才做贼心虚般地告诉了队长。队长一听就火了,当即就冲老孙头儿骂道:“牛棚就在你的眼皮底下,那牛又不是一只小鸡子,你怎么就没看见呢?是不是昨天夜里上哪儿找野娘们去了,啊?我可告诉你,这牛要是找不回来,我就让你去拉车。”队长猛地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对了,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偷着看电影去了?说,到底去没去?”

老孙头儿不敢撒谎,就说只是看了一会儿。

队长更火了,冲他吼道:“你这是失职。告诉你吧,牛要是真的丢了,你得赔偿损失。弄不好,还得吃几天号儿饭。你就等着吧。”队长狠狠地瞪了老孙头儿一眼,急火火地组织人找牛去了。

当年,村里的牲口都是有户口的,不论是怎么死的或是受了什么重伤,都得上报有关部门,还得查出具体原因,该负责任的还得负一定的责任。丢了,就更麻烦。再有,在当时,村里的一头牛要比现在的一辆汽车还要珍贵还要顶事。耕地、拉车,样样农活儿都离不开牛,何况丢的又是一头母牛。母牛就更金贵,除去干各种农活儿外,还能生小牛。

队长是又生气又心疼再加上着急,牙床子立马就肿了,火就往老孙头儿身上发。老孙头儿因为心里有愧,也只好忍着。他盼望的,就是赶快把牛找回来。可是,十多个人整整找了一天,也没找着一根儿牛毛。天黑后,当最后一个找牛人也是空着手回来时,队长便感到实在是没有指望了。队长长叹了一口气,捂着肿起老高的脸正要连夜去派出所报案的时候,我们牵着牛十分得意地站在了大伙儿的面前。

大伙儿惊诧了有五分钟,这才一起向大花牛围了上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了大花牛好几遍,确认不是在做梦后,才把同是惊诧的目光对准了我们。他们像刚才看牛那样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我们几遍后,才先后说出了一句相同的话:这牛是你们找着的?

侯三儿点了点头,说:“是。”

队长高兴地摸着侯三儿的脑袋问:“你们这几个王八蛋,这回可干了一件可人疼的事啊。快说说,你们是在哪儿找着这牛的?”

侯三儿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中午放学回家吃饭时,听大人说队里的牛丢了,一直还没找着。当时我们就下了决心,如果等我们晚上放学还没找着牛,我们就帮助队里找。吃完午饭我们去东大坑洗了一会儿澡,在旧砖窑附近发现了牛脚印,我们就怀疑这牛就在旧砖窑的附近。因为要上课了,我们就赶紧跑回了学校。放学后我们没有回家,就直接去了旧砖窑。我们顺着牛脚印一步一步地找,最后在旧砖窑里找到了这牛。队长,就是这头牛吧?”

“是,是。”大伙儿异口同声地说。

队长挨个儿拍了我们每人一下,说:“好。这回,我要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好好表扬表扬你们。”

听队长这么一说,我们心里都美滋滋的。

我们自然是得到了全村人的赞许,更是得到了学校的表扬。一时,我们就得意得有些飘飘然了。每每和同学们说起找牛的经过时,我们竟然感到那牛真的就是我们找回来的了。

通过找牛这件事,老孙头儿又喜欢上了我们,还一个劲地夸我们。可我们却从老孙头儿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让我们心虚的目光,这种目光不得不让我们想道:老孙头儿会不会对这件事持有怀疑的态度呢?毕竟,他是十分了解我们的,更了解他的牛。我们的心,也就更不踏实了,总感到不定哪一天,我们的事情就得败露。

果不其然,几天后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我们来到老孙头儿的屋子里没待几分钟,老孙头儿就一脸严肃地对我们说:“你们这几个嘎小子,本事确实不小啊。”

一听这话,我们的心跳就开始加速了,便想到我们一直担心的事就要发生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孙头儿的话,只能你看着我我看着他地犯愣,都是一脸的等着挨打的可怜相。此时我们心里都是一个想法,老孙头儿若是揭穿我们的真相后骂我们打我们,我们也得忍着。

老孙头儿挨个儿看了我们几眼后,笑了,说:“怎么都属秋后的茄子——蔫了?”

我们还是没有话,都把头低了下去。

老孙头儿又笑了,但只笑了两声便猛地绷起了脸,表情严肃地对我们说:“我今天没别的要求,只希望你们给我一句实话。头几天的夜里,是不是你们把大花牛藏起来的?”

“是。”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而后又都低下了头。

半天,老孙头儿才说:“都把头抬起来。”他见我们都把头抬起来了,便语重心长地说:“我清楚你们的心思,也了解你们的苦心。可是,你们不能这么干啊,孩子们。要想让人们重新认识你们,不要总想着干什么大事。再说了,就你们几个小玩闹,能干什么大事?不招灾不惹祸,就算你们是好样儿的了。今儿个爷爷跟你们说句实话,藏牛的事,我决不跟任何一人再说了。往后呢,你们该玩还玩,该闹还闹。但是,像偷着骑驴呀,往绿豆汤里撒巴豆呀,藏牛呀,这种悬事就别干了……”

老孙头儿没把这事捅出去,我们打心里感激。当着他的面儿,我们几个全都哭了。我们一哭,老孙头儿也受不了了,只好又一个一个地安慰我们,还打着哈哈对我们说:“就你们玩的这种小把戏,还想瞒我?也就是队长他们那些大傻蛋,全信了你们。”

那天晚上我们刚把大花牛牵回来,老孙头儿就起了疑心。这么老实的一头牛,怎么会跑到离村子五里多远的旧砖窑呢?那么多大人整整找了一天都没找着,这几个坏小子怎么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呢?联想起我们一系列的所作所为,老孙头儿猛地想到,这丢牛的事会不会也跟这几个坏小子有关呢?一连串的问号,让老孙头儿下了要搞清事实真相的决心。

他先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对牛棚从里到外进行了一番细致的勘查,结果,他先是在牛棚门外和牛槽边发现了不少小脚印(这是侯三儿和傻五留下的)。接着,他又在牛槽里捡到了一把弹弓(傻五的弹弓总爱别在后腰上,准是解牛缰绳时被牛槽帮一剐掉进了槽里)。仅这两样发现,就使老孙头儿心里有了底。为了掌握更确凿的证据,老孙头儿又悄悄地去了一趟旧砖窑。除去在旧砖窑洞口发现了我们和牛的脚印外,还在窑洞里发现了一堆牛屎和一些牛吃剩的草。这些情况足以让老孙头儿肯定了丢牛就是我们搞的鬼。证据确凿了,可老孙头儿又犯开了难。这事情的真相,到底是告诉不告诉队长呢?告诉吧,这几个坏小子肯定是惨了。不告诉吧,自己这失职的黑锅就得背一阵子。老孙头儿左想右想前思后虑,最后决定还是自己背着这黑锅吧。虽说这几个坏小子干的这事确实把自己坑得不浅,可他们的目的还是蛮可人疼的嘛,比起往绿豆汤里放巴豆来说,本质还是大不相同嘛。一句话,还是他们太小,考虑问题太简单了……

就这样,老孙头儿把事情的真相咽到了自己的肚子里。可他为了让我们知道他的良苦用心,更为了让我们明白怎么才能做一个好孩子,就把真相给我们揭穿了。

我们为有这么好的一个孙爷爷而感到高兴,同时又为我们自己这么不争气还尽给他老人家添麻烦而感到内疚。于是我们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做个好孩子让人们看看。

几周后的一个深夜,我被好长一阵轰轰响的汽车声惊醒了,在汽车的声响中还夹杂着一两句的说话声。声音不大,有口音,听不出说的是什么。那时候,村里是很难见到汽车的,又是在深夜,听声音又是那么多的汽车,所以我的睡意立即随声而去。我想爬起来到外面看个究竟,却见爸爸已从他的屋里走了出来。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明白了我要干什么,便严厉地对我说:“睡觉,天不亮决不能出去。告诉你吧,说不定,要出什么大事了。”爸爸说完这话,转身回了他的屋子。

我只好又躺在了炕上。睡是睡不着了,双眼只能望着黑黑的屋顶发呆。回想着爸爸说的话,我心里开始激动起来。能出什么大事呢?我心里做开了各种奇妙的幻想与某种希望。

好不容易熬到了东方发白,家里的大公鸡也叫了第三遍,我便以上茅房为借口悄悄溜出了院门,向侯三儿家房后的老槐树方向跑去。此时天刚蒙蒙亮。来到侯三儿家房后的老槐树下,侯三儿、铁蛋和傻五已在此等候了。我们嘀咕了几句后,便一起向村街走去。

走近村街,我们头一眼就看见了树下站着两名解放军战士,个个挺胸抬头,威武庄严地注视着我们。头一次在现实中看到这种场面,加上刺刀尖儿上发出的闪闪寒光,我们的心不由得全都开始嗵嗵地跳了起来,同时感到真的要出什么事了。侯三儿这时小声地对我们说:“你们看。”说着用手一指。

我们顺着侯三儿手指的方向一看,便看见了村街两边的树干上搭上了好几道皮线。红的、蓝的、白的、黄的、绿的,顺着村街两边的树一直向村西延伸而去。我们的心,自然是又增加了一层兴奋与猜想。我们见这两名解放军战士没有对我们表示什么,便在侯三儿的带领下装作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顺着这些五颜六色的皮线走去。我们每走四五十米,就会看到两名解放军战士,都是挺胸抬头,威武庄严地持着上了刺刀的钢枪。这就使我们的兴奋与猜想逐级上升,身上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膨胀。铁蛋望着战士手中的钢枪,伸着大拇指说:“真棒。我们什么时候要是也能扛上这真家伙,那多美啊。”

侯三儿捅了铁蛋一下,说:“少说话。”

我们顺着这些皮线一直来到了村西的玉米地时,天也基本亮了。此时的玉米地边已经站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和孩子。我们挤进一看,心里不禁更加兴奋与紧张,双手不由得就握成了拳头。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一辆辆军用卡车并排停在一起,我用眼睛迅速地一数,整整二十辆。旁边,还有三辆中吉普。上百名解放军官兵在紧张地忙碌着,都是一脸的严肃与庄重。而最让我们激动的,是那屹立在玉米地中间的一排高射炮,整整二十门。炮筒斜斜地扬起,一齐对着西北天空。

我们痴痴地望了足有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我们的脑海里一直出现的都是电影中那炮火连天的场面。我们的心,也随着脑海中的枪炮声冲上了战场……

眼前的一切让我们立即想到了什么。傻五捅了侯三儿一下,激动地问他:“是不是要……要打仗了?”

“对,要……要打仗了。”侯三儿同样是很激动地说。

“打仗好啊,只要仗一打起来,我们就像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张嘎子那样,也干点儿英雄的事来。让村里人都看看,我们是什么样的人。”铁蛋说得一身豪气。

“对。”侯三儿说,“最好缴获几支枪。”

“再抓几个俘虏。”我说。

“对。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是英雄了。”傻五说。

侯三儿说:“光当英雄不行,我们还要参军,参加正规部队。你们说,怎么样?”

“好。”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们又看了一会儿后,便万分激动地一路小跑回了村子。分手后,我一口气就跑进了家门,冲着全家人喊道:“要打仗了,要打仗了。”当我把看到的一切又夸张地向全家人描述了一遍后,全家人便是好一阵的紧张。奶奶的手一抖,半碗粥就撒在了桌子上,颤抖着说:“天……天呐,怎么说打……就打……打仗了呢?”

那时我们和苏联的关系正紧张,珍宝岛一战的硝烟在人们的脑海里尚未消散。加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要准备打仗”的指示刚刚发布不久,现在猛地出现这种情况,是足够让人们紧张、让人们浮想联翩的。然而,一直胆小怕事的爸爸此时说的几句很有底气的话,倒是稍稍起到了稳住全家人心的作用。爸爸说:“有什么可怕的?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给我们撑着,有那么多解放军住在我们村里,谁也不敢怎么着我们。”

那时的人们特别信服毛主席,只要一提毛主席,心里就有底,就踏实。

村里的大喇叭响了,要全村的大人立即到小学操场开紧急大会,并同时转播了中小学校的通知,通知全体中小学生暂时停课,什么时候开学另行通知。喊喇叭的是村主任,平时,不论是在大喇叭里还是当着全村人的面,他讲话都是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可此时,他却把话说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像是有人用枪顶着他的后腰。

我们一听学校停课了,高兴得差一点儿跳起来。说实话,学校就是不停课,我们的学也上不好,一天得有多半天儿逃学。那么多的高射炮在吸引着我们,我们的学能上得踏实吗?

人们比开任何一个大会到得都齐、到得都快,几乎是在大喇叭刚喊完的同时就全赶到了会场。到场的人个个都是一脸的严肃与紧张,相互说的话都是同样的内容:要打仗了?要打仗了。不少年轻的小伙子(那时全是基干民兵)倒是一脸的兴奋与激动,都说这回可要扛上真枪了,能不能上战场先搁一边儿,这辈子能扛上几天真枪也算没白活呀。

我们手里也痒痒的,都一个劲儿地感叹自己才十三岁而失去了一次摸真枪的机会。此时,一直让我们看不起的那些个基干民兵,眼下却因为他们就要扛上真枪了又让我们羡慕得不行。猴三儿悄悄告诉我们,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和那些民兵套近乎。没别的意思,他们要是能扛上枪,我们也好借此机会过过瘾。我们都点了头后,就一起钻到了土台子跟前,盼望着大会马上开始。

大会开始了。村主任刚往土台子上一站,人们立即都住了嘴,双眼直直地盯向了村主任。往常开大会,要想让人们静下来,村主任不大喊一阵、不大骂几句根本不管用。现在如此这般,让村主任很是感动。

村主任一改往日开大会时的嗯嗯啊啊装腔作势,也没了东拉西扯穷白话,而是开门见山地说:“大家都听好了,我喊大喇叭时,是刚刚开完公社(就是现在的乡或镇)武装部的紧急电话会(那时凡是紧急会议或通知,大都通过电话传达,既简便又快)。现在,我就把紧急会议的精神传达给大家。”

村主任说到这儿停住了,望了望眼前的村民和一帮孩子,声音有些抖地说:“要打仗了。中央军委昨天下午下达的一级战备的命令。为了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凡是我们北京的郊区,基本上都进驻了部队。大家也看到了,我们村西的玉米地里,已经支起了一排高射炮,都是冲着西北的天。西北是谁?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当然了,人,他们轻易是到不了咱们这个地方的,主要是飞机。飞机那玩意儿咱们都见过,在咱们头顶上,嗖的一下子就是几十里。要是战斗机,更快,从苏联到咱们这儿,用不了几袋烟的工夫,快得很啊。村西的那些高射炮,就是对付苏联的飞机的。为此,上级指示我们,在一两天之内,全村要挖几个大型的防空洞,各家还要挖一个能容下全家人的小型防空洞。散会后,一家留一个男劳力,挖集体的防空洞,其余的都回家挖自己的防空洞。基干民兵在大队部集合,准备到公社武装部领枪……大家不要怕,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没什么了不起的,珍宝岛一仗,就充分证实了这一点。有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任何敌人都是我们的手下败将。日本鬼子不就是被我们打跑的吗?在朝鲜,美国鬼子不也是被我们打败的?苏联鬼子,同样不是我们的对手……”村主任又讲了防空洞的挖法与要求后,大会就散了。

人们开始往家走,没了往日的说笑,没了往日的逗趣。人人是一脸的紧张与茫然,并不时地将目光投向西北的天空,努力地分辨着云朵中的黑点儿是飞机还是鹰。一种久违的战争气氛,无情地笼罩住了整个村子。

战争的气氛,使我们感到自己一下子长大了。离开会场,我们又聚在了侯三儿家房后的老槐树下,望着西北的天空,一本正经地商量着一旦战争真的打响了,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商量了半天,也没有商量出具体的方案来。最后,我们决定还是应该先帮助家里挖防空洞,挖完防空洞就去看民兵的紧急训练,看完训练再商量。

爸爸到村里挖集体的防空洞了,家里只剩下妈妈一个人了。奶奶岁数已大,两个妹妹又小,头一次,我感到了自己肩上的分量。平时,妈妈是轻易不让我干这种累活儿的,现在也不顾这些了。我平时也不爱干活儿,现在同样也顾不得了。战争二字,使我的身上增添了一股无穷的力量。我紧握铁锹,狠劲儿地挖啊挖啊,很快,我的双手就磨出了泡,每挖一下都钻心地疼。尽管如此,我仍是一声不吭地挖着,并不时地抬起头望望西北的天空,既害怕又希望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奶奶和妹妹们也不闲着,她们搬木头抱秫秸,也忙个不停。

我家的防空洞就设在了大门外的空地上,和左右邻居家防空洞也就间隔二三十米。我发现,平时有隔阂有矛盾的邻居,因为战争,现在也相互关心起来。送根木头或是一小车砖的比平时要好的邻居还要近乎。我家旁边的张家和李家,几年前因为一只鸡闹得一直不说话,一挖防空洞,张家主动让二小子去帮助人手少的李家去挖,感动得李家女人直掉眼泪。我就想,是不是在灾难面前,人心总是很容易连在一起呢?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家的防空洞终于挖好了。说是防空洞,其实就是一个长方形的能容下六七口人的大坑。两米多深,上面横几根木头,木头上边铺上玉米秸秆,玉米秸秆上再盖上厚厚的一层土,朝南开个能进能出的斜坡隧道。与其说是防空洞,不如说是一个讲究些的白薯窖。苏联的飞机若是真的飞过来,甭说炸弹,就是投下一块石头砸在上面,也不见得能保证里面的人身安全。尽管如此,在当时的人们心中,这防空洞就是生命的保证。

挖好了防空洞,人们的紧张与恐慌并未减少,尤其是经过战争的老人们,脸上更是多了一层惊恐与绝望。虽说他们总是说自古以来不论什么战事也打不到北京,可现在说的是防备飞机。奶奶说:“飞机那玩意儿一眨眼的工夫就是十里八里的,说不定几眨几眨的就眨到头顶了。不然的话,干吗那么多的高射炮指着天?干吗这么急火火地挖防空洞?真要是落下一颗炸弹来,水缸那么大,我的天……”奶奶一说到这儿就哭。

大人和老人们如此这般,我们却不知死活地盼着西北天边传来飞机的声音。那样,村西的那二十门高射炮就会怒吼起来。哇,那可是一种奇观啊,那可是一种亲历的快感与幸福啊!我们想象着那些高射炮怎样地射出一串串的炮弹,敌机怎样地一架架冒着黑烟怪叫着扎进东大坑,把东大坑里的水溅起多高。我们甚至想到了敌人的飞行员若是跳伞的话,我们就用木头手枪将其俘虏。嘿,那该有多么神气啊!到那时候,我们可就……可能战争就是为男人设计的,所以我们才这么兴奋、这么激动,才这么想入非非,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吃完晚饭,我们又聚到了侯三儿家的房后。侯三儿神秘地对我们说:“民兵的枪取回来了,听我堂叔说,他们每人一杆,大半新的,都上着刺刀。”

我们一听心就开始痒痒,恨不得我们手里也马上有一杆。

傻五说:“我们是不是先去看看?”

侯三儿说:“走,看看去。”

我们来到了大队部,看见民兵连长正要给民兵讲话,旁边,还站着两名解放军战士。民兵们的队列显然站得很糟,远远不如我们上体育课时站的队列。然而他们手里有枪,真正上着刺刀的钢枪。加上肩上斜挎的子弹袋(当时我们认为里面全是子弹,后来才知道全是空的)和一脸的正经,就有了好多的威严与了不起。

民兵连长是半年前从部队复员的军人,在部队时是班长。他叫侯志刚,是侯三儿的堂叔。此时,他已完全进入了战前的状态,举手投足完全是一个标准的军人,使得那两名解放军战士都不时地向他投去敬佩的目光。

民兵连长说话了:“同志们,目前的形势非常严峻,自珍宝岛事件发生后,我国北方的边境一直处于紧张的局势。中苏两军早已是刀出鞘、弹上膛,战争,已是一触即发。为了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中央军委在发布一级战备的同时,命令我们民兵立即武装起来。为了使我们民兵尽快地掌握武器的性能和适应战争的需要,驻军首长派了两名优秀的战士来指导我们训练。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一切从实战出发。现在,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王山同志和齐小兵同志。”民兵连长说完这话,便和全体民兵一起鼓起了掌。

我们都看呆了,心里更是痒痒的。望着民兵们手里闪闪发亮的钢枪,侯三儿对我们说:“看人家,多神。”

铁蛋说:“是啊,我真想过去摸摸那枪。哎,跟你堂叔说说,让咱们摸摸那枪,怎么样?”

侯三儿瞪了铁蛋一眼,很有些装腔作势地说:“那怎么行?枪,哪能随便让小孩子摸呀?要是走了火,怎么办?”

傻五说:“不打起来,枪里也装子弹?”

“对。”侯三儿挺内行地说,“听我堂叔说,只……”

铁蛋打断了侯三儿的话,说:“别一口一个你堂叔了,平时,他是最讨厌我们的人之一了。你也最恨他。现在他神起来了,你又称他堂叔了。说真格的,你到底说不说?”

侯三儿被铁蛋说得没了话,只好点了点头,说:“等他有空了,我好好跟他说说。”

枪,我们自然是没有摸成,还挨了侯三儿堂叔的骂。但我们没有灰心,而且更加信心十足。有空就黏着你们,总会有机会的。

民兵训练的场地就是村西的一块空地,离高射炮阵地也就半里地的距离。第二天早饭后,我们就来到了这里。此时,民兵们还没有正式训练,都坐在地上擦枪。仨一群俩一伙儿的擦得挺认真,有说有笑的,神气的样子让我们嫉妒得真想上去踢他们几脚。我们的目的就是想摸摸枪,所以得想办法。找侯三儿的堂叔肯定没戏不说,弄不好还得挨他一顿骂,不值。怎么才能摸到枪呢?我们真有些抓耳挠腮了。

这时,侯三儿指着一个叫强子的小伙子对铁蛋说:“哎,那强子不是正跟你老姑搞对象吗?你去跟他说说,看在你老姑的面子上,他敢不让咱们摸?”

“行吗?”铁蛋问。

侯三儿对铁蛋鼓励道:“肯定行。他对你老姑那么好,你带着我们去求他,这点儿面子,他会给我们的。”

铁蛋在我们的一再鼓励下终于增强了信心,便满怀信心地带着我们走到了强子的面前。强子见了我们先是一愣,接着对铁蛋很客气地说:“你们干什么来了?”

铁蛋嘿嘿一笑,说:“叔叔,你真神啊。”说完,我们都冲他伸出了大拇指。

“那当然。”强子自豪地说。

铁蛋又是嘿嘿一笑,接着就哀求地对强子说:“叔叔,我们……我们想摸摸你的枪,行吗?”

强子赶紧将枪抱在了怀里,警惕地看了我们几眼,说:“你们可别胡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我说,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吧。”

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对强子说:“我们只摸一下。求求你了,我们只摸一下,行吗?”

强子一下变了脸,冲我们大喝:“不行!走,赶快给我走。”

这时,众民兵和那两位解放军战士的目光便一齐对准了我们。当即,我们便有了当众被扒光了衣服的感觉。我们感到我们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一股怒火在我们心中油然而起。铁蛋的脸涨得像块红布,他恼怒地盯了强子两眼,猛地对强子说:“你有什么牛的?甭美,有你哭的时候。”说完冲我们一挥手,带着我们就走。

我们怀着一肚子的遗憾与怨气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侯三儿站住了,说:“我们不能就这么瞎走啊,得找点儿事干啊。”

我们看着侯三儿,一齐对他说:“你发话吧,干什么都行。”

侯三儿望了一眼高射炮的方向,说:“干脆,我们到高射炮阵地看高射炮去,怎么样?”

我们一听就来了精神,便跟着侯三儿向高射炮阵地方向跑去。等我们跑到高射炮阵地时,才知道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高射炮阵地的周围,早已围上了铁丝网。甭说进里面了,就是在紧挨铁丝网的外面站着都不让了。

我们刚走近铁丝网,哨兵就冲我们摆手,让我们赶快离开这里。除去态度比强子他们好些外,其余的和强子他们没什么两样,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我们只好沮丧地离开了铁丝网,站在远处望着高射炮发呆。此时,我们真的希望天空出现几架敌机,看看这些高射炮到底是怎么把敌机打下来的。让我们失望的是,我们扬着脖子在天空寻找了老半天,甭说敌机的影子了,连老鹰的影子也没出现过一次。

我们揉着发酸的脖子,请我们的军师侯三儿出主意。侯三儿想了半天,眼睛猛地一亮,说:“有了。”接着他问傻五:“你家有几只羊?”

“九只。你问这个干吗?”傻五不解地问。

侯三儿没理他,接着问铁蛋:“你家有几只鸭子?”

铁蛋说:“十七只。”

侯三儿没容铁蛋问什么又接着问我:“你家有几只兔子?”

我已清楚了侯三儿的目的,便直截了当地说:“放心吧,我能拿出两只来,每只都在三斤以上。”

侯三儿佩服地冲我伸了伸大拇指,说:“我拿两只鹅。”接着对铁蛋说:“你拿两只鸭子。”

“干吗?”铁蛋也不解地问。

侯三儿没理他,对傻五说:“你拉一只羊。”

傻五还是没有明白,又问侯三儿:“你这到底是要干吗呀?”

“慰问解放军叔叔。这样一来,我们还愁摸不上高射炮吗?等我们和解放军叔叔混熟了,不但能摸上高射炮,我们还可以给他们递炮弹。得空儿的时候,我们兴许还能开上几炮呢,要是再打下一架敌机来,嘿,我们可比他们民兵还牛呢。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

傻五这回明白了,可他不满地对侯三儿说:“好事是好事,可是,你们三个人拿的东西加一块儿,也没有我的一只羊多啊?再说了,要是让我爸知道了,还不打死我呀?”

我们全笑了。

侯三儿止住了笑,对傻五说:“我们几个人的家里,就你家跟别人家不一样,什么都不养专养羊。那怎么办?你总不能什么也不拿吧?”

傻五没的说了,眼珠转了转说:“要不,我拿烟叶,把我爷爷的烟叶全拿出来,行不行?”

侯三儿瞪了傻五一眼,说:“解放军不抽烟。说痛快的,你到底是拿不拿一只羊?要是舍不得就算了。我还告诉你,要是我们跟他们的首长混熟了,我们没准儿还能当上兵呢。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傻五一听这个,马上一拍胸膛,坚定地说:“拉。不就是一只羊吗,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给解放军叔叔送去?”

侯三儿说:“得等中午,趁着大人歇晌的时候,我们再……”

下午一点钟左右,我抱着两只兔子悄悄地来到了侯三儿家的房后。此时,抱着两只鹅的侯三儿和抱着两只鸭子的铁蛋已经在此等候了。我们等了半天还不见傻五把羊拉来,就说,傻五是不是变卦了?侯三儿说:“不会,一只羊那么大,弄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别着急,再等一会儿。”

我们又等了足有半个小时,傻五才拉着羊鬼鬼祟祟地从右边的小河沟里爬了上来。我们一看他拉来的这只羊,气就都顶上了脑门。那是一只长也就60厘米,高也就40厘米的小山羊狗子。这是一种长到死也长不了二十斤重的土羊,而且肉又老又膻,难吃得很。侯三儿气得踢了那羊一脚,不满地对傻五说:“你怎么没逮一只耗子来啊?这是羊吗?”

傻五不服气地说:“不是羊是什么?你能叫它猫吗?”

侯三儿说:“你们家那么多只羊,没有再比这只小的了吧?”

傻五不干了,把嘴一撅,赌气地大声说道:“生产队的驴大,你们怎么不拉一头去啊?你们还别嫌这羊小,不然,我还拉回去,怎么样?”

我和铁蛋刚要说什么,被侯三儿拦住了。他冲傻五笑了一下,说:“行了,说你的羊小,并没说不行。再说了,这羊再小也是羊,不能说是兔子是不是?”侯三儿说到这儿冲我眨了眨眼,那意思是我别在意。

我理解侯三儿的意思,他是怕傻五一犟劲把我们这事给搅黄了。于是我嘿嘿一笑对傻五说:“就是,你的羊再小,也比我们拿的多。走,我们走吧。”说完这话,我捅了铁蛋一下。

铁蛋也明白了,也冲傻五一笑,说:“侯三儿说着玩的,你别往心里去。我们走吧。”

傻五这才有了笑脸,说:“我们不能顺着大道走,要走小道儿,这样才能不让人看见。”他一指右边的小河沟,说:“我们从小河沟过去。往北,穿过玉米地中的小道儿,再从高粱地边儿往南绕,就能绕到高射炮阵地的大门前了。”

侯三儿对傻五说:“好,就听你的。走,我们走吧。”

傻五拉着羊在前,我们在后,越过小河沟,往北走了二百米左右,就一头钻进了一人多高的玉米地……我们左拐右绕了足有一个小时,终于浑身是汗地绕到了解放军的高射炮阵地。我们擦干了脸上的汗,稳了稳激动的心,又背了一遍该说的话,这才大摇大摆地向高射炮阵地的大门走去。

哨兵把我们拦在了门外,望着我们手里的东西,不解地问:“你们这是干吗呀?”

侯三儿冲哨兵一笑,说:“我们是慰问解放军叔叔的。”

“是谁让你们来的?”

“谁也没让我们来,是我们自己要来的。”

哨兵看了一眼傻五拉的那只山羊狗子,要乐却没有乐出来。他想了想,抓起电话摇了几下,说:“报告张连长,我是门卫赵东。门外来了四个小孩儿,说是慰问我们的。拿了,有两只兔子,两只鸭子,两只鹅,还有一只羊。问了,他们说是他们自己要来的。好。”哨兵放下了电话,对我们说:“你们稍等一会儿,我们高炮团警卫连的张连长马上就到。”

十分钟后,张连长来到了我们面前。他先做了自我介绍,接着便十分和蔼地问我们:“你们谁是头儿啊?换句话说,是谁出的主意来慰问我们的呀?”

侯三儿往前站了一步,说:“连长叔叔,是我。”

连长笑了,说:“好,好啊。孩子们,你们的这种想法,很好啊。可是,我要问你们,你们拿了家里这么多的东西,你们家长知道吗?”

侯三儿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们是偷偷拿出来的。”

连长笑了,说:“这可不好啊。不征得家长的同意就往外拿东西,不好。再说了,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要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好孩子,听话,赶快把这些家畜拿回去吧,啊。”

我们一听就傻了,都把目光对准了侯三儿。

侯三儿明白我们的意思,便哀求地对连长说:“连长叔叔,您就收下吧。请您放心,我们家长知道了也会支持我们的。”他说着冲我们使了个眼色。

我们明白了,便一齐把手里的鸭子、兔子和鹅往连长怀里塞。傻五抱起那只山羊狗子就往哨兵怀里塞,急得哨兵直往一边闪。一时间,情景就有些乱。

连长一下子变了脸,严厉地喊了一句:“胡闹。”

我们吓了一跳,都一时愣住了,双眼怯怯地望着连长。

连长挨个儿看了我们一眼,严肃地对侯三儿说:“既然你是头儿,那我就问你,说实话,你们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侯三儿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说:“报告连长,我们想当兵,您能收下我们吗?”

连长又笑了,显得有些动情地说:“孩子,想当兵是好事啊。可是,你们还小啊,等长到了十八岁,才有当兵的资格呢。”

铁蛋说:“可是,我们现在才十三岁啊,什么时候才能长到十八岁啊?”

连长说:“快,你们很快就会长到十八岁的。”

傻五说:“那……叔叔,我们……我们能进里面摸摸那些高射炮吗?”

听傻五这么一说,我们几个就缠上了连长,非要进去摸摸高射炮不可,并且要往里跑。

连长又一次变了脸,比上次更严厉地说:“这是阵地,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我可告诉你们,现在是一级战备的紧要关头,任何时候都有战斗打响的可能。一旦战斗打响,你们的生命就会受到威胁。”连长见我们被震住了,态度变得和蔼了许多地对我们说:“好孩子们,听话,这里不是你们玩的地方,赶快回家吧。晚上,全村还要搞防空演习呢。说不定什么时候,战争就打起来了。听话,赶快回到家人的身边吧……”

一听防空演习,我们的心就又激动了起来。看到我们的计划彻底没戏了,我们也只好拉着羊抱着这些家畜怏怏不乐地回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家家都飘出了饭香、肉香。我家的饭桌上,一盆儿鸡肉,一盆儿兔肉,一大盆白面馒头。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村人的生活还是很艰苦的,像这样的好东西只有到了春节才能吃上两三顿。现在不年不节的如此食用,足以证明当时的人们是一种什么心态了。大人们是没有食欲的,只是我和妹妹们大饱了口福。望着美美地吃着的我和妹妹,奶奶竟流了泪,并喃喃地说:“吃吧,吃吧。到底是孩子,知道什么呢?唉!过得好好的,招谁惹谁了?干吗要拿飞机吓唬我们呢?哪儿的事呀这是?”听奶奶这口气,仿佛吃完这顿饭天上就要下炸弹了。

爸爸挺烦地对奶奶说:“别说了您。甭说敌机没来,就是来了,咱村西的那些高射炮是干什么的?再说往北不知还有多少高射炮呢,到不了张家口,就全给打下来了。”

我也大人似的安慰奶奶说:“奶奶,您甭害怕。现在的中国,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中国了。我们有大炮,有飞机,有导弹,还有那么多的解放军,谁都不怕。敌人的飞机就是真的到了咱们这边儿,咣咣咣,一阵大炮,就全给他们打下来。到时候,我就……”

我的话没说完就被爸爸打断了,没好气地说:“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快吃,从今晚开始,不定什么时候就搞防空演习。警报器一响,咱们就往防空洞里钻。”接着,爸爸做了钻防空洞的具体安排。爸爸背着奶奶在前,我和妈妈拉着两个妹妹在后,并要求我们不喊不叫。

一提防空演习,我的精神立即又来了。我一边啃着鸡大腿,一边想象着警报响后的情景,全村那么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争先恐后地往防空洞里钻,一定是很好玩的事。想到这儿,我就想去找侯三儿他们,可我还没走出院门,就被爸爸喝了回来。没办法,我只好老老实实的在家等着警报器的响声了。此时,天已基本黑了。奶奶双眼痴呆呆地望着窗外,浑身在紧张地哆嗦着。

防空演习,使本来就紧张到了极点的人们又增加了一层临战前的恐慌。明知是演习,可都认为不是演习,总认为警报一响就有真情况,飞机就会真的飞到头顶。所以,人人都已整装待发,只等警报一响就往防空洞里钻。有的人家为了安全,干脆提早就钻进了防空洞。

警报是夜里两点左右响的。此时,大部分人家都已熬得人困马乏而和衣躺下进入了梦乡。迷迷糊糊中,警报就鬼哭狼嚎般响了起来。警报器是对着麦克风嚎的,又是开到了最高的音量,所以大喇叭的声音就比平时提高了好几倍。那声音比金属划在玻璃上传出的声音还要刺耳还要难听地立即就响遍了村中的任何一个漆黑的角落,打着旋儿往人们的耳朵里钻。顿时,人们便开始扶老携幼地往防空洞里钻。

整个村子立即乱成了一锅粥。孩子哭大人嚷,鸡也鸣狗也叫,连麻雀们也都叽叽喳喳、无比惊慌地在黑黑的天空中乱飞乱撞。

爸爸跑得太急,天又黑,在就要钻进防空洞时脚下一滑摔倒了。等爸爸爬起来扶奶奶时,奶奶死活不起来了,并抖抖地说:“我不钻了,你……你们快……快钻吧。”

爸爸急了,几乎是在吼:“不行。”接着便连搀带拽就把奶奶拖进了防空洞。待我们全家都钻进防空洞里后,警报器还在一个劲儿地嚎。上边有规定不许点蜡不许打手电,说是丁点儿的亮光就会引来敌机,于是一家人只好摸着黑在洞里待着。谁都不说话,但都能听见对方咚咚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喘气声。奶奶尿湿了裤子,一个妹妹吓得拉了一裤子屎,一股股的臊臭味儿在洞里来回地转,就是不肯出去。

我趴在防空洞的洞口,环视着四周朦胧的房子、大树和天空,听着还在嚎叫的警报器,脑子里便转开了电影中那敌机轰炸的场面,浑身不禁开始颤抖起来……

二十分钟后,警报停了,大喇叭也下了解除警报的通知。

第二天吃完了早饭,爸爸终于放我出去了。我像一只跳出羊圈的山羊,按照昨天的约定,一路向侯三儿家房后跑去。老槐树下,侯三儿和铁蛋已经在此等候了,见着我的头一句话就说傻五家的那只山羊狗子死了,傻五的爸爸不但打了他一顿,还不让他出来了。我愣了一下,问侯三儿:“昨天那羊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死了呢?什么时候死的?”

侯三儿说:“昨天他把那只羊拉出来不一会儿,他爸爸就发现那只羊不见了,就开始找,一直也没找着。后来,他把那羊拉回家时正好让他爸爸看见,他爸爸就问他拉羊干什么去了。开始,他说拉出去放来着,可他爸爸不信,一巴掌上去就让他说了实话。他爸爸一听更火了,就暴打了他一顿。他窝了一肚子火没处撒,就把火撒在了那羊身上。两脚,就把那羊给踢死了。他爸爸又打了他一顿,还说肉一点儿都不给他吃,也不让他出来。”

我和铁蛋直乐。

侯三儿还要说什么,只见傻五一溜烟儿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对我们说:“我……我是偷……偷着跑出来的。”

铁蛋说:“那你不怕你爸爸还打你?”

“爱打不打,反正我……我也不怕。”傻五摸了摸脑袋上那个被打的大包,说,“夜里防空演习,你们都……都害怕没有?”

侯三儿嘿嘿一笑,说:“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儿害怕了。那警报器的声音,跟鬼叫似的,太难听了。要是有敌机在别处飞,冲那警报器的声音,也得把敌机给招来。”

“可不是嘛!”铁蛋说,“警报器一响,我就想撒尿。”

我说:“我倒是没想撒尿,就是怕敌机真的来了。我一想起电影里那敌机轰炸的情景,我就害怕了。”

侯三儿说:“关键的是我们手里没有枪,要是有一杆真枪,或是高射炮什么的,我们就什么也不怕了。”

铁蛋说:“可是,我们上哪儿弄真枪去啊?”

“没地儿弄去。”我和傻五异口同声地说。

侯三儿愣了一下,说:“对了,我们有两天没去老孙头儿那儿了,是不是看看去?”

“对,看看去。”我们三个人都说。

我们来到老孙头儿的饲养室时,老孙头儿正在煮料,见我们来了,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笑骂着对我们说:“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这两天上哪儿野去了?”

“您猜。”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老孙头儿哈哈一笑,说:“还用猜吗?你们这几个嘎小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们要拉什么屎。还能去哪儿?一个是民兵的训练场地,一个是高射炮阵地。我要是说错了,改姓。”

我们几个都笑了。侯三儿说:“真让您给猜着了。孙爷爷,您说,这仗能打起来吗?”

老孙头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说:“难说啊。看这架势,八成儿得打起来。”

“太好了。”我们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好什么好?”老孙头儿瞪了我们一眼,说:“打仗可不是好玩的,要死人的。你们说好,好在哪儿了?”

侯三儿说:“只要一打仗,我们就可以从敌人手里夺枪,像电影《小兵张嘎》里的张嘎子那样,干出让村里人看得起的事来。到那时,我们就拿着缴获的枪去参军,当真正的解放军,多神气!”

老孙头儿乐了,说:“你们这是异想天开啊。你们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年代了。现在不是以前——只要愿意打鬼子,是人就能当兵了。对了,这两天,是不是都让民兵手里的枪和那些高射炮给迷住了?”

一听这个,我们脸上都露出了不快的神情。傻五说:“迷住了管什么?我们想摸摸民兵的枪,他们都不让。想摸摸那些高射炮,人家连铁丝网的大门都不让进。烦死了。”

老孙头儿又笑了,说:“你们还想干什么?还想开它几炮是不是?人家不让你们进,是怕你们把那些大炮给弄响了。就你们这几块料,什么事干不出来?什么事不敢干?”

侯三儿一本正经地对老孙头儿说:“孙爷爷,这回,我们不是瞎闹的,是想干出几件大事来,好让人们真正地看得起我们。”

老孙头儿挨个儿看了我们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啊,你们这种想法是好的。可是,你们的想法不切合实际啊。虽说你们的胆子不小,可仗要是真的打起来,你们就知道什么叫残酷了,什么叫希望和平了。”老孙头儿见傻五老是摸头上的包,就走近傻五看。一看这么大的一个包,就乐了,问道:“这包,是怎么来的?”

我们几个就乐。

接着,傻五就把挨打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老孙头儿听后唉了一声说:“你们呀,真是又可爱又可气啊。可爱的是,你们难得有了这种积极上进的心。可气的是,你们的行动还是没离开恶作剧。从家里往外偷羊偷鸭地去慰问?你们想想,是事吗?再说了,要想干几件让人们对你们刮目相看的事,除去像你们说的什么从敌人手里缴获武器了,什么给人家递炮弹了,什么又要带着枪参军了,这些都是不着边儿的事啊。小子们,只要看准了道儿,任何时候任何时间都能干出让人们刮目相看的事来的……”

老孙头儿的一番话,头一次让我们明白了好多道理。

人们在经历了多次不论黑夜或白天的防空演习后,逐渐从紧张与恐慌中走了出来,但是战争的阴影仍是笼罩在人们的心头,大家仍会警惕地注视着西北的天空。对于我们来说,最大的收获就是有了更加自由的空间。这样就足够了,因为我们就可以去干我们想干的事了。我们想干的事很多,但哪一件也不给我们机会。

虽说我们已经认识到战争不是好玩的,可枪和高射炮对我们的诱惑仍是有增无减,并且我们更加强烈地认识到,越是战争,枪和炮越是男子汉的象征。此时的我们,已经不满足于仅仅是摸一下枪和高射炮了(尽管我们什么也还没摸着),我们想的是紧紧地握着它们,想的是用它们向空中的敌机射击,将敌机一架一架地击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让敌机冒着烟扎进东大坑。我们这么想着,手就一阵阵地发痒,就时常一声不吭地坐在民兵训练场地的旁边,望着他们手中的钢枪浮想联翩。或是趴在高射炮阵地不远处的土坡上,望着那些高射炮发呆……那些天的日子里,我们完全被枪和高射炮给迷住了,至于战争的无情与残酷,我们根本不去想了,我们想的就是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使用这些武器勇敢地面对我们的敌人。

老天不合时宜地下起了大雨,而且下起来就没完没了。这个季节还下这么大的雨实属罕见,而在战争气氛如此浓的状况下下这么大的雨,更是让人烦上加烦。大人们烦的是防空洞里已经开始进水,仗一旦打起来可怎么办?我们烦的是一下雨我们就只能窝在家里。那时的村人很少有雨具的,下雨了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不出去不行了也就披条旧麻袋。

大雨一连下了整整三天三夜也没有停的意思。河水涨得上了岸,沟壕都是水,家家的防空洞也成了蓄水池。到处都是蛤蟆的叫声,比赛般地咯咯咯、呱呱呱,低一声、高一声,谁也不服谁。好几次我都想冒着雨去找侯三儿他们,都被爸爸给吼了回来。没办法,我只好忍着一肚子的积怨冲着满院子的积水发呆。

就在这天后半夜的四点多钟,一阵急促的钟声响了。对于当时的村民们来说,那节铁轨的声音就是命令,号召力不比那类似鬼嚎般的警报器声音差。不论什么时间,只要钟声一响,村民们就会迅速赶到场院。这个时候钟响得又是这么急促,无疑是因为这连下了几天的大雨而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爸爸和妈妈比防空演习时的动作还要利索,迅速穿好了衣服,每人披块塑料布就冲进了大雨中。我二话没说也穿好了衣服,抓起一顶破草帽扣在头上,顶着大雨向侯三儿家的房后跑去。这是我们的新约定,除去防空演习,不论什么时间发生什么情况,我们都要到侯三儿家房后那棵老槐树下集合。目的,就是要借此机会干些什么。

我们四个人很快就到齐了,侯三儿说:“队里的钟敲得这么急,准是有情况。你们说,能是什么情况呢?”

铁蛋说:“不会是敌机要来吧?”

傻五说:“去你的吧,敌机要来警报器为什么不叫唤?”

“那你说是什么?”铁蛋不服地说。

“行了。”侯三儿挺烦地对他俩说了一句后又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得先去看看。走。”他一挥手,便带领我们向场院跑去。

到了场院一看,才知道人们正在紧张地从旧库房里往外抢麦种子。旧库房不但已经进了水,而且房顶已经漏了几个大窟窿,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就在我们正不知能干些什么是好的时候,十几名解放军战士在张连长的带领下赶到了,他们二话没说就投入了抢麦种子的行列。侯三儿冲我们说了一句:“上。”就率领我们冲了上去。可是,还没容我们上前,就被范队长发现了。他粗暴地冲我们吼道:“滚。你们这几个兔崽子,添什么乱?滚,快滚。”

侯三儿也急了,大声地对范队长说:“队长,我们不是添乱,我们是学解放军叔叔那样,帮助抢队里的麦种子的。”说着又要往前上。

队长急了,顺手抄起了一把扫帚,边扑打我们边骂:“你们这几个兔崽子,别给我帮倒忙了。滚,快给我滚吧。”

没办法,我们只好怏怏地离开了场院。傻五气哼哼地说:“队长太霸道了,赶明儿有了机会,非得治治他。”

铁蛋说:“治不治他的先撂一边,现在,我们干什么去啊?”

“对了。”侯三儿猛地想起了什么,说,“我们到孙爷爷那儿看看去,说不定他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呢。走。”侯三儿就带我们奔了饲养院。

饲养院在场院的最西头,穿过一道墙的小门就是。为了不和队长再发生摩擦,我们绕到了饲养院的后门,从后门走了进去。我们走到马棚前时,都大吃一惊。只见老孙头儿一边骂着一边正在拼命地扒着已经倒塌了一半的马棚,他见我们来了,眼里立即放出了希望之光。他喘着粗气对我们说:“好小子们,快……快扒,大……大白马和它的小马驹儿,还在里面呢。队长这个龟孙子,他……他只想着麦种子,不想着这些命……命根子啊。”

此时的侯三儿就像一名指挥官,鼓着双眼对我们大声地说:“快。我们一定要把大白马和小马驹儿救出来。”说完便带领我们拼命地扒开了。

我们扒啊扒啊,很快,我们的双手就磨出了泡,又很快磨出了血,每扒一下都是钻心的疼。可是,此时的我们把什么都扔在了脑后,什么枪和高射炮了,什么敌机和战争了……此时我们想的,就是赶快把大白马和小马驹抢救出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终于把倒塌的碎砖烂瓦扒到了一边,看到了里面的大白马和小马驹儿。老孙头儿攥住大白马的笼头往外拉,可它就是不往外走,那小马驹儿紧紧地靠在大白马的身边,也是一动不动。望着那半间随时就会倒塌的马棚,老孙头儿急得直叫妈。这时,侯三儿果断地对老孙头儿说:“孙爷爷,我和铁蛋到里面去推,你们几个拉。”说着就和铁蛋钻了进去。老孙头儿激动地对侯三儿和铁蛋说:“孩子,千万要当心啊,千万要当心啊。”

此时,侯三儿和铁蛋用肩膀紧紧地顶住大白马的屁股,一边用劲一边喊:“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老孙头和我、傻五在外面合着侯三儿他俩的喊声,一步一步将大白马和小马驹儿拉出了那半间还没有倒塌的马棚。就在大白马和小马驹刚刚走出那半间马棚时,轰隆一声,那马棚彻底倒塌了。侯三儿和铁蛋,被捂在了里面。

“侯三儿——铁蛋——”我和傻五哭喊着,发疯似的扒着……老孙头儿“哇”的一声哭了,喊着:“我的好孙子哎,我的好孙子哎……”也拼着命扒开了。

好在这个时候,范队长和张连长他们带着人来了,几分钟的工夫,就把侯三儿和铁蛋扒了出来。此时的侯三儿和铁蛋,已经昏迷了过去。

范队长紧紧搂着侯三儿和铁蛋,哭着对张连长说:“张连长,快……快救救这俩孩子吧。”那时候,人们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与危险,只要有解放军在,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解放军身上。张连长很内行地看了看侯三儿和铁蛋的情况,十分有把握地对队长说:“放心吧范队长,这俩孩子交给我了。我保证,这俩孩子什么问题也不会有的。”接着他就命令几名战士,像救护伤员那样,背起侯三儿和铁蛋就向兵营跑去。我和傻五正不知该不该跟着去时,张连长看了一眼我俩满是鲜血的手,心疼地对范队长说:“这俩孩子也得跟我走,他俩手上的伤,也得包扎一下。”就这样,我和傻五跟着张连长也来到了高射炮阵地。

正如张连长说的那样,侯三儿和铁蛋确实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身上有的地方擦破了点儿皮。到了张连长他们的医务室不大一会儿,他俩就苏醒了过来。

上午十点多,我们四个人在张连长的邀请下,参观了高射炮阵地。让我们兴奋的也是让我们终生难忘的是,我们在张连长的指导下,每个人都坐在炮手的座位上过了一次炮手的瘾。当我坐在炮手的座位上,双手握着发射的把手,右眼的目光透过瞄准器射向天空时,一股热量和神圣感即刻传遍了我的全身。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

这次,我们真正是干了一件让人伸大拇指的事。我们不但受到了村里和学校的表扬,还受到了县报记者的采访,县报的记者在临别时告诉我们,我们的英雄事迹不久就要在县报上发表。人们再也不用以前的眼光看我们了,尤其是老孙头儿,简直要把我们捧上天了,见了谁都夸我们。老人家夸我们时的那自豪劲儿,好像是在夸他自己的亲孙子。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荣誉,我们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本来狂野惯了的我们,一下子感到被什么东西罩住了,说话、走路,举手投足都感到不是自己了。我们的心,被系上了一个无形的扣儿。

我们聚在侯三儿家房后的老槐树下,没了往日那商量如何偷瓜时的神秘,没了商量如何拉出队里的驴当马骑时的兴奋,更没了商量如何能摸到枪和高射炮时的激动……

傻五说:“其实,当英雄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想干什么都不好意思干了。”

“可不是嘛。”铁蛋说,“往后,我们再也别想偷队里的黄瓜吃了,再也别想在人们面前装日本鬼子了。”

我说:“是不是光屁股在东大坑洗澡都不行了?”

傻五说:“干脆,这个英雄,我们不当了,省得干什么都受了限制。我们才十三岁,哪儿就长大了?等我们长到十八岁当了兵,再当英雄,多好。”

一直没说话的侯三儿说话了:“要我说,咱们别拿这个英雄太当事了就行,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还是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过有一点我们要记住,讨人嫌的事,我们还是尽量少干为好。毕竟,我们还是希望人们对我们刮目相看的。”

侯三儿的话,把我们心里的扣儿解开了许多。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又被一阵阵的汽车声惊醒。仔细一听,像是一辆辆的汽车开出村子的声音。我一激灵马上想到了什么,便不顾爸爸和妈妈的反对,迅速穿好了衣服就往外跑。打开街门,正好碰上找我的侯三儿、铁蛋和傻五。侯三儿急急地对我说:“走了,张连长和高炮团的人,都走了。快,我们赶紧看看去吧。”说着话,我们就向村街跑去。

我们跑到村街,就见一辆辆拉着高射炮的军车正慢慢地向村外开去。我们站住看了几眼,就随着军车慢慢地跑了起来。当我们随着军车跑了有一里路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停在了我们的身边。我们站住了,双眼一齐盯向了吉普车。车门打开,张连长从车里走了下来。我们一见是张连长,便都迎了上去。傻五哽咽着嗓子对张连长说:“张连长,你们……为什么要走啊?”

张连长挨个儿抚摸了我们一下,说:“这是命令。军人就是这样,说走就走,说停就停。”

“那,你们去哪儿?”侯三儿问。

张连长笑了,说:“这是军事机密,不能说的。孩子们,战争的警报已经解除了,你们也该踏踏实实地上学了。”

“什么,仗不打了?”侯三儿十分惋惜地说。

张连长轻轻拍了一下侯三儿,说:“孩子,战争可不是好玩的,你们没有赶上,那是你们的福气啊。记住,好好念书,才是你们的任务。行了,赶快回家吧,啊。”

铁蛋说:“张连长,您带我们走吧,我们要参加解放军。”

张连长又笑了,说:“我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吗?参军,得等到十八岁啊。”张连长说着从挎包里摸出了四个小笔记本,边一一递给我们边说:“留个纪念。”说完又十分严肃地对我们说:“再见了。”接着就给我们敬了个军礼,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车开起的那一刻,他从车窗探出头来对我们说:“快长吧,孩子们,到时候,你们都是个好兵。再见了孩子们——”

望着越来越远的吉普车,我们都流出了眼泪。望着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军车队,我们的心中涌出了阵阵的失落与茫然……

张连长送给我们的笔记本封面上的八个红色的大字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就是我们的十三岁,这就是在我们十三岁时所发生的一些故事的片断。尽管那时的我们狂野得令人头疼,可这些是我们的真实写照,好多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想起来仍是那么清晰、那么记忆犹新。

关于那场防空,不久便有了真正的答案……

多少年后我们提起我们的十三岁时,记忆最深的还是那些高射炮和那位让我们过了一会儿炮手瘾的张连长。说起那场没有打起来的仗,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侯三儿总是心有余悸地对我们说:“正如当年张连长说的那样,战争不是好玩的,谁没有赶上,就是谁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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