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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二部

第十六章:梦回少年小市民

“快到了吗?”这话是吕品问的第三遍了。前面诸如这样的“还有多远?”“还要多久?”“还有几个站?”等等不知问过多少次多少句了,我都不答。

我不答是因为我答不出。铁路线,不是县内班车线,班车线我还不熟悉呢,何况,何况,何况是从西安开来的S加阿拉伯字符等于多少次数的火车票线。

我有点像被押解回家一样。解甲归田,受到这样的礼遇是我太没想到的。

没想到的太多算不上,有几点没想到要算上。

套用我当文书时写话那样,用一二三吧:第一,我偷偷摸摸写的“我爸是个流浪汉”被吕品背着我投稿给“新疆边防战报”是我没想到的;第二,“新疆边防战报”全文刊登“我爸这个流浪汉”是我没想到的,仅标题改了一个字,我的原标题是“我爸是个流浪汉”,他划掉“是”字,改成“这”字,理由是我在里面有很多调侃性语言,幽默风趣诙谐,没写得那么一本正经,“是”改“这”,与内文匹配,也玩世不恭。

吕品当时说:“写文章的,都是玩世不恭的,恭了,不叫玩世,写不好文章,尤其玩小说的,世界在作者笔下任意把玩着是成功的,要不然人家编辑也支持‘是’改‘这’吗?”吕品到底是写诗的,诗人讲究的一套套全懂,什么叫标题党,他就很属于。

套用完二了,还有三。第三,吕品收藏六张之多的“新疆边防战报”是我没想到的,我没当回事,他太当回事儿了,帮我投稿时信封里特别说明了:“我不是作者,稿费寄本人,但我献给贵报的奉献精神远远超过作者本人,必寄多张报纸给我表示感谢,请编辑听话。

”什么口气?大人教育小孩子似的,可编辑真听了。在编辑面前,我是不敢不敢的,我是诚惶诚恐的,人家有生杀予夺权,掌握你命运一样。

火车,也叫列车,这个站停留十几分钟,又徐徐开动驶向下一个站,下一个站叫什么,吕品问过一句再也不问了,因为我答的是这个站叫什么我知道。

路程远了,快车也不快了,与慢车一样了,慢得摇啊摇似的,如果我有外婆,外婆一定住在外婆桥,村庄名就叫外婆桥,不会是谐音。

我被吕品押解去的地方不是外婆桥,因为我没外婆,早不没有了,有桥也过不了。我被押解去的地方叫林山市化肥厂——我爸爸当过搬运工的地方。

搬运工,大多是临时工,国营大厂都一个样,繁重出汗的体力劳动活儿,且没什么劳保福利待遇的,都是临时工。我爸临了七年,别人转正二三年了,我爸还在临时,最后临时工也失去了,哪里来哪里去,打回农村当农民。

“你爸是打回,你是退伍,又叫复员,又叫转业,只是好听点,打到哪里退到哪里复到哪里转到哪里,归宿在哪里,都是一样一样的。”吕品当时烟蒂一砸,砸碎砸烂什么一样。

“你要写好你爷你爸,你得去看看你小时候生活过的厂家。”

“‘我的故事是从我爸开始的,暂且不表,先写我爸是怎样流浪来到林山的吧。’——开头这么开,开场白一样。如今‘暂且’早已过时了,是该的时候了,该表要表了。”

吕品有一句没一句絮叨时,我没在意他。他买的火车票也是从西安到林山,而且是一趟车,只是车厢隔了几节,我在2号,他在6号,他与人家换座位把人家换走了。我闭目养神后睁开眼,小小茶几对面坐着的是他,我不敢相信是他,他双眼瞪我瞪得可怕,我才不得不相信是他是他真是他。

我以为吕品是开玩笑的,因为他只说过一句将护送你回家。没想到他真护送,但哪里又是护送,很明显护送成了押解,直接要押解我去找林山市化肥厂家。

我们陌生人一样,几乎没说什么话,只问一句难道不欢迎我去你家作客吗?我想说欢迎,甚至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但说不出口,我是退伍回家,自己受到的都不是欢迎呢,我从哪里拿出心情来欢迎与我一同退伍的战友呢?我头也没点,只暗淡的眼神直视他,嘴角露出点万分勉强的微笑,边微边闭目养神了。

我养一下神睁开眼睛,他总是在看我盯我,逼视一样。

列车,也叫火车,喘口巨大的粗气又停下了,该说终于了,终于要下车了。我行李架上拿包拿箱时,被命令一句;“顺手,帮我的也拿下来。”

我的什么包啊箱啊,与吕品的一模一样,下车后,谁拖谁的,谁拿谁的,已经分不清楚了。

“的士——”吕品比我潇洒,什么的士经过,都冲的士扬扬手,前面几辆都不是空车,当然拒载,也招他一声“妈的”。世上的妈真难当,不该骂妈的也挨骂。

终于钻进去一辆,是个的姐,肩膀也被吕品一拍:“去给命电影院。”

“哪有个给命电影院呀,早几十年的叫法吧,没法找。”没法找,当然熄火了。

“该你了,主动与人家沟通沟通。”我的肩膀也被吕品一碰,“我是按你小说里写的,当时的电影院叫给命,别的很多单位带给命二字的多得很。”

“耽搁的时间算我的,让我战友好好想想。”吕品冲的姐说。

我刚说我一时哪想得起呢,被推一把:“想不起来就下车,去问人,专问老人。”

见不到老人,逮人就问,呼的是“同志“,与给命时代很搭配。“同志,请问给命电影院在哪?怎么走?”问了三个,没有一个知道电影院还有个叫给命的。

再问一个,人家略有所思:“给命?是不是抓的那个闹的那个,抓给命促生产,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对对对,就是就是,就是抓的那个闹的那个。”

但人家也是摇头,也说不知道,“还真不知道,那个叫给命的时代,我可能还没出生呢。”

奇怪,我问的肯定看过电影的,不说热衷看电影吧,至少一年看过几场吧,那么大一个电影院,居然没有一个知道它的前世今生。

找不到电影院,化肥厂便难找,因为直接问化肥厂更没有人知道,被问的他们都是市民,吃国家粮的,跟农民农业农事毫不沾边,化肥属于农民农业农事范畴。

我抬头望天,望出了一丁点儿记忆。当年,河堤岸上有许多自行车,我习惯上叫单车。别的车不多,尤其小轿车更不多。电影院旁边有一条小河,人工假河,小河通大河,沿着小河通大河形成瀑布处,便是化肥厂。

别人用单车从化肥厂搭载我去给命电影院看过几次电影,还坐手扶拖拉机去看过一次。别人,与我一般大的别人去看,是坐小轿车去,有一次我也想坐进去,开车的喂喂喂,是制止的意思,说挤不进了,硬要把我拉下来。

其实,不用挤就进得去,有心的话,看得起我爸的话,我爸不是临时工的话,是正式工的话,叫别的小朋友屁股挪一挪的话,我就坐上小轿车了,人生第一次坐上小轿车的滋滋味味早就尝到了。

“老爷爷!”我能猜准眼前的老爷爷是有深厚的无产阶级给命感情的,对“给命”二字和“给命电影院”五字太熟悉不过了,所以称呼上很对应。“给命电影院往哪里走,院的旁边是一条人工挖的小河,小河通大河,通到大河形成瀑布,瀑布旁边是座很大很大的化肥厂。”

“时代进步了,名字也改了,不叫‘给命’了。”老爷爷乐哈哈的。

“那叫什么?叫什么电影院?”我补充说明。

“还用问吗?”老爷爷不答我,笑哈哈地走开了。

追着问,老爷爷不说老话:“时代进步了,电影院也进步了嘛。”

我的天啦,我要的哪是“给命”,我要的就是“进步”啊!

十五年,有巨变,厂不再是厂了,叫“林山市复合肥料有限公司”。我半工半农,亦工亦农,还多了个军,对化肥和复合肥理解不清,认为原料一多就复合了,就是种田用的最好肥料了,其实错了,复合肥不是最好的,家肥才是,

“有限”听起来很不舒服,农民种田卖谷子给国家限制了价格,工业产品的肥料价格与其它工业品一样,自己定价,定得总是偏高又偏高,年年往上涨。国家设了个物价局,不知管没管,如果只管谷子价,那就太苛刻农民兄弟同志们了。

想想工农是有差别的,工人有福利有劳保有医疗有退休金还有什么基金补贴等等,同在一个围墙里生活,容易团结起来,为维护什么权利而找工会,虽然工会不起什么作用,但有总比没有好,协调协调,权益还是最终能维护的。

农民没有什么农民协会,农药化肥价格高了,心里埋怨一句,口里最多骂一声别人的娘,最终还是忍了认了。

因为娘的名字不具体,由你骂死也行,只要你掏出钱来购买我的工业产品就成。

唉呀呀,我弄不清我是谁了,我怎么站在工人阶级的厂外就冒充工人说只要你掏出钱来购买我的工业产品呢?我已经是农民了,一回到家,掏钱买这种工业产品的也是我了!

我突然想笑,笑自己有一天要在农村也办个公司,叫“农民稻谷有限公司”,验明正身才卖,是肥料厂的就不卖给他。但稻谷不会有限的,全国的农民很难团结起来限制粮食供应,只有工人们有这个权利,有这个优势,什么都可以“有限”。

想不出所以然来,自问不能自答:为什么要“有限”?应该叫“无限”才是。农民不限制提供粮食,工人应该不要限制向农民提供农药化肥啊!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胡思乱想,但偏要想。

我站在“有限”的公司外面,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显得有限了,路上想到的那种回家的感觉荡然无存了。我很想对保安同志说我想回家来看看,我真想打开手中的报纸作为证据来证明化肥公司曾经是我的家!但正是下班高峰期,厂区的喇叭正在播放台湾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诚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歌声那么优美,那么扣人心弦,一对照自己,我拿青春赌的是新疆乌鲁木齐,归来想见一见自己曾经的家都不可能,因为那已经不是我原来进出自由的家门了。

我鼓足勇气与一位老保安套近乎,谁知一张口,他说不招工了。原来几天前公司贴了红纸招工广告的,招临时工,要本市户口,文化程度没有“有限”,只要有力气搬运就行,皮肤黑,身材高,就是搬运的料。我的皮肤白,第一关就过不了招工人的目测,加上我说的又是普通话,保安的回答当然十分干脆:不招工了。

吕品帮我鼓足勇气,与一位老保安套近乎,谁知一张口,人家说不招工了。原来几天前公司贴了红纸招工广告的,招临时搬运工,要本市户口,文化程度没有“有限”,只要有力气搬运就行,皮肤黑,身材高,就是搬运的料。吕品的皮肤白,第一关就过不了保安的目测,加上他说的又是标准的普通话,保安的回答当然十分干脆:不招工了。

我的印象中还有一扇侧门的,侧门旁边有一个水塔的,找到了侧门就有找到家的可能。但经重新圈地扩大不知多少倍的厂区,门肯定更多了,哪个门又是我当年心中的侧门?我拦住一辆摩托车,拉着我绕围墙转一个大圈,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当年我的家门与水塔下面一扇铁皮门门对门。

我坐上摩托车,让吕品稍等,吕品说你去吧,找不到你那扇铁皮门别回来见我。

摩的佬也犯难了:“哪有那样的铁皮门,早就没了,早卖废铁了,生产成新的不锈钢又生锈了。”

我从来没租过摩托车代步,这是第二次。第一次租是从县城体检完毕完全合格,当上兵的可能性百分之九十九那次,县城到镇上是汽车,近黄昏了,不得不在镇上的汽车站租辆摩托车。

还没到家门,一路上有人问我怎么样啊,我答身体棒棒的,全部过关斩将了,任何关关卡卡冲破了。我已经向乡里乡亲的父老们一一敬上一支芙蓉王好烟了,我的六田叔竟然执意要放一个长鞭炮迎接我。

几天后我真要当兵去了,第一次主动与父老乡亲一一握握手,握了很多双手。父亲早有准备,买了几个长鞭炮,鞭炮一响,家家户户都来送我,拖着长长的鞭炮,一路炸一路响,直响到镇上,直响到镇上的镇政府大门口。

当时我想,等我有钱了,我第一时间要买辆好摩托车,电子打火的,犹如扭小轿车钥匙,左脚挂档当小轿车右手挂档,右手试加油门当小轿车右脚试加,一档二档三档四档全当小轿车使,第一时间搭个女朋友,腰肢被女朋友搂着,后背被女朋友的特殊器官顶着,全身触电,酥麻感觉,洞房花烛前,这种舒服应该是至极的!

我就是这样神想着来到了一扇侧门,高大的水塔告诉我,这一扇门,这扇职工家属们通常进进出出的铁皮门,正是我当年背着书包上学堂时进出最多的门。

这扇门,三岁前我是很少又进又出的,一般是我姐姐拉着我的手在门口看看几米外的手扶拖拉机经过。手扶拖拉机经过时声音很大,一经过我就哭泣,姐姐就说带我去看“车车”,一看手扶拖拉机我就不哭了。单车也叫车,我不喜欢看,主要是太小,铁架子,不发出声音。

拖拉机不是车,是机,声音大,能提醒我,我最喜欢看,听到“车车”两个字,我就条件反射地向这扇门走去。后来,一个喝醉酒的人没扶好“方向盘”,车轮轧死了一个路人,从此我的家人再也不带我去看“车车”了。厂里只有幼儿班,可上可不上。厂外才有小学中学上。

那时我不知道临时工是什么工,半边户又是什么户,只知道爸爸在化肥厂上班挣的是工资,就叫工人,妈妈在农村挣的是工分,就叫农民。十几岁才懂,我家不算半边户,妈那半这是农民,爸那半边还是农民,因为爸是临时工,户口也在农村,每个月上缴多少钱给生产队顶工分才能称谷子。我的户口当然在农村。

就是因为户口问题,我正式上小学时,搬运工父亲到处求人,人家说哪所学校都人满为患了,求的人太多,个个求成功不可能,总会有人求失败的。父亲终于听懂了,再怎么求人还是求不过别人,会失败的。暑假过后,我要正式上学了,母亲拖着我离开林山,离开化肥厂。

母亲低头哭着走,我一步三回头,最后一眼是父亲背着一包化肥在侧门口一手叉腰,一手与我挥了挥。我拉一下母亲衣角,要母亲也挥一挥,母亲不懂味,不懂挥手,回头只站几秒,一扭头就拍我一下肩膀,拍得很重,拖着我走得更快了。我是走得更快了才哭的。

在林山化肥厂的水塔侧门外,我主要想了我爷我爸很多“历史问题”。我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二十三岁那年勇跃报名参军,强烈要求戊戌边疆保卫祖国。除了我爷我爸有什么问题,我实在想不出我遗留在林山化肥厂的幼儿历史出了哪些问题,我怎么就离开了城市来到了乡下呢?

今天,我就是来调查考证我爷我爸的历史问题的。我想冲进厂区去,这是不行的,这扇侧门也有保安,保安也当过兵,兵又何必为难兵呢。我真想再套一个保安的近乎,说不定碰上一个新疆兵,立刻就可以叫“战友”!套了一个,又套一个,才两个保安,近乎都套了,可能性都没有,没那么巧合,没有一个战友属于我的。

我想,如果还要写我爸的故事,把他的故事写完整,进一步写我的故事,退一步写我爷的故事,必须从十五年前一步三回头开始,没有说再见但挥了挥手离开这扇门开始写起。

在门内的故事已经被我搬进去叫小说的东西变成铅字发表了,强烈的写作欲望逼得我非继续写下去不可,更必须从爸怎样进得这扇门开始写起,因为我爷我爸和我的故事是一串一串的串连接起来的,一脱节了,什么也写不出。

刚才前面想过的就是已经写过的,再要写,必须再想,瞎想瞎写当然不行,想不出就问人,问当年知道我爸历史制造我爸历史的人。这问人的事最好不要再问保安同志了,现在的保安是不懂当年的我爸的。

一个推单车出来的男人,终于在他还没有跨上车前的一秒被我一声“同志——”截停,与我对起话来:

“请问水塔对面那排老房子瓦屋,什么时候拆除建成现在这座新楼房的?”

“莫名其妙。”这个男同志准确的一句成语后跨车走了!

厂大了就是这样,或者说公司大了就是这样。我不灰心,两个保安都在盯着我,我不理他们。也许我问的语言不恰到好处,一连问了三个人,被问的除了前面一个直接说“莫名其妙”,另两个人的脸上也写着这四个字。他们都不与我多说一句话,我都说了“对不起”,没一个回答“没关系”。

现实明显地告诉我,我此行来到林山化肥厂无论怀着多么沉重的心情,达到多么高度的目的,与他们任何一个是没有一点儿关系的。他们“三班倒”的工作时间和生活方式,不允许一个陌生人在大门外截停单车坏了下班后“潇洒走一回”的好心情。

已经是什么年代了,找人也不沟通人家腰间至少拥有的BP机,可我知道谁腰间BP机阿拉伯数字的排列顺序呢?

只要让我进去,我就有办法达到我的目的,我想。我的想法那么幼稚可笑,又不无道理,我给自己打气,只要碰上一个喜欢看报的人,就有做上朋友的可能。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如何把我手上拿着的这份“新疆边防战报”派上用场。我是有一块手表戴在手上的,看了看钟,中午12点20分了,有学生在进进出出,不过都是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读的是自己的书,还看不懂与自己的书无关的报,不能叫他们看。

有小学生,就有“大学生”的,个子高些,书包不是背在背上而是斜挂在肩上的,脚上穿的是运动鞋,还戴着深度近视眼镜,那学生一定大得已经上初中高中了,他们会看得懂报的。我要守株待免,一定要守住一个这样的“大”学生,让他或她把我带进厂去。

“同学好!”我礼貌地叫住了一个男的。

“你叫我?什么事呀?”厉声问我。我说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他说他爸和他妈都说了,不允许他在校外交社会上的朋友。言下之意社会上有坏蛋,我是社会人,被划为坏蛋了。

又截停了一辆自行车,后座还搭着个人,两个的穿着像校服,又像运动服。骑车的男孩双脚点在地上,马上急刹车,后座上的男孩差点摔了下来,手上捧着的篮球滚去很远,我忙说“对不起”,依然没有“没关系”。捡球回来的男孩一副生气的样子,虽没惹上大事,但对人家二位提出帮忙的事不好开口了,二位却硬要我说出为什么截停他们的理由,我说理由是没有的,有的只是请你们帮个忙。

拿出报纸来,用指头在做了记号的一行字点了点,说这是我写的“报道”,写到了你们这个化肥厂,想了解一个人和许多事,还想更好地报道一下宣传一下。一个说我从不看课外的书呀报呀什么的,我不关注新闻,我要马上回家吃饭,下午要参加一个球赛呢。另一个说的意思一样,多了一句“我还没走向社会”。

还想做最后一次尝试,找一个学生妹子来帮助我。女性是温和的,但千万不能找骑单车的,学生妹子在车上被拦截发问肯定会吓坏的,会摔下来的,那后果不堪设想,当我耍她的流氓就不得了。

我要好好地先讲个小故事给她听,让她像听神话故事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了,才让她看报纸。一开始就让她看报纸,就用手指点做了记号的一行小字“林山市化肥厂在我生命中……”,学生妹子如果是学文科的还好,说不定会当文学作品往下看下去,如果是学理科的,尤其高三生,就把报纸递给我了,因为理科生一般不看刊在报上的“文学”的。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干脆站在保安室一侧的小门外静静恭候,因为大门已经关上了,上下班的高峰期过了,偶尔出入的骑车人来到小门口必须下车。

摩托车佬不高兴了,虽然我也说了耽搁的时间算我的。他不像前面的的姐,没那么客气,不想算我的,说算不清,难扯皮。我说那拉我回去吧,回到刚才那个大门口去吧。

刚一下车,就听到吕品在喂喂喂地喊叫,打电话一样。

一个也是推着单车出来的姑娘当吕品在跟谁打电话,没理。如今什么都在进步,电影院早进步了,通的不只是通奸了,已经通讯了,社会优秀人士拥有“大哥大”了。

吕品再“喂喂”声时,姑娘偏头看吕品的双手,双手都是空着的,才问:“是你叫我?”

吕品说:“我想请你帮他找到一个人,这人十几年前退休了,我想通过他了解他爸一些事情。”说完,呼我一声:“还不快点过来,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贵人,人家肯定热心帮你呢。”

我走过去时,吕品已经在指指点点了:“他是搞采访的,部队里是记者,刚退伍,前天退的伍,退伍了爱好更有,想采访采访你们的老厂长。你看你看,这是他写林山市化肥厂曾经是他的家,十五年了,回家来没有人理他,你再不理他,他手上的故事就写不下去了。还有还有,这里这里,写到他爸受到老厂长关心的故事。”

“那你是作家?专门写故事?”姑娘一手指向我问。

“别听我战友瞎扯,我如今什么都不是了。”我郑重告诉她:“我是写给自己看的,作家写书是写给别人看的。”

吕品问:“你厂区这么大的,应该还有个侧门吧,侧门对面是不是有个大水塔,那水塔还在不?”

“有,在。”姑娘言简意赅。

我说我刚才去了,找到了,“水塔对面那栋六层高的楼房先前是砖木结构的瓦屋,我的家正与水塔下面的铁皮门门对门,我爸的故事就写到我被母亲拖着回家结束了。”

“是的是的,你看你看,结束得非常遗憾。”吕品又指点手中的报纸,让姑娘看“我爸这个流浪汉”的最后一句话:别了,我亲爱的林山;别了,我亲爱的化肥厂;别了,我亲爱的门对门邻居——水塔——铁门——

我没想到姑娘会念出声音来,像念诗歌一样:别了……别了……

“是门对门还是邻居?这么病句?”又念一遍。

吕品趁热打铁:“病句,病句,编辑的水平只是那么高,病句竟然没发现,被你一眼就发现了。”

“这话有味,文学话要写得好,就是要写别人认为是病句的话。鲁迅写窗外有两棵枣树不直接写两棵,而是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如果直接写窗外是两棵枣树,那他鲁迅就不是鲁迅了。”

“真碰上一个有水平的了,”吕品高兴异常激动不已,“藏龙卧虎啊,没想到化肥厂也有这么爱好文学懂文学的。”

姑娘还在念“别了……别了……”

“别念了!”吕品制止姑娘。

但姑娘偏要念下去,还抢过吕品手上的报纸,从后往前找,找到“上接A2版”时一眼看到了粗体字的小说标题:我爸这个流浪汉

“我爸这个流浪汉?”偏头问我:“你爸真是?”

我一点头承认,吕品安慰一般:“别念了,再念,你爸会骂死你的。”

如果姑娘不发出声音,我会让她在心里默默读完的,哪怕让我再站一个小时。看完“我爸这个流浪汉”是需一个小时的——虽然我已经饿得想吃,渴得想喝了。

我认为我那篇“我爸这个流浪”属于民间文学,民间文学是用劳动人民的语言语句写给劳动人民看的,只适宜用家乡土话在心里默念才念得出感情念得出味道,而用普通话念,尤其念出声音来,就是硬梆梆的文字了。

我不是大有学问的人,我只是个初中生,用不出别的语言,没有名言,没有警句,没有四个字的成语,没有主谓宾定状补。我连投出去的勇气都没有,哪敢允许别人拿我的东西在光天化日之,在化肥厂的大门口念出声音来呢?诗歌可以大声念,报告可以大声念,听的人越多越好。

文章,尤其叫小说的东西,一念就不是小说了,小说,是小声说的,是作者“小”得只能在心里说说。

我问了两句,她不理我。她在用心看,而不是用嘴念,我不忍心打扰她。突然,她头一扬,叹一声,“我知道他是谁了。”

“是谁?”我立即发问,“你知道他是谁?”

“是我们的老老厂长!”

姑娘这样一说,吕品比我还反应快:“请你吃饭,吃了带我们见见你的老老厂长。”

“可是他死了!”姑娘说得轻松,“去年死的。”

“他死了?!”吕品比我还惊愕。

姑娘倒说得更轻松,说老老厂长死得伟大,活得孤独,一台老式收音机为他送终,两天没开门,收音机在响着,有人喊他不应声,破门而入,人已硬梆梆了,手上捏着一张纸片儿遗言。

他的死,报社来了人采访,报上发了仆告,前来为他送终的人很多,大都是退休的老职工,有的赶很远的路来的。

公司成立了治丧委员会,遵照遗嘱丧事从简,只设了个简单的灵堂,公司全体领导干部和职工代表绕着遗容转了一圈,她也转圈了,很多人自觉三鞠躬了,她也自觉了,鞠了三躬,还站了几秒。

社会上很多人来参加了,哭得比公司人还厉害,拿来很多“三生”和鞭炮。没有开追悼会,很快就火化了。

吕品的泪水比我的更加不能自抑地流淌下来!

我突然明白,我的林山之行收获的只是死讯,我就会对不起很多人。对不起自己是次要的,对不起战友吕品是主要的。

如果我真有写作天赋的话,我也只有了解很多人才能知道很多故事,故事一多凑得出一本书的,那就至少对得起挖掉我纸眼睛的吕品一个了,当然也对得起我的瞎子爷爷了。

——世间有的人一生真是为了对住一二几个人去做某一件事情的呢!

问题是必须了解的主要人物已经去世了,同是主要人物的爸虽没死,但爸是不会配合我写什么作写什么书的。爸只希望我在部队好好干下去。

面前的这位姑娘还在认真看报,时不时稍稍抬头给我一个微笑,她哪里知道就是冲我大笑,我也是给不出她一点点笑容的。待她往下的看完接上看,找到上接A2版,见到报头猛抬头,久久望着我。我知道,她是惊疑我的家庭故事和当年叫林山化肥厂的名字,怎么飞到千里之外的新疆,出现在部队大报的文艺副刊头条上。

我说我要回家了,这是我战友,与我一起退的伍,还没回自己的家呢。

吕品黯然神伤:“没事没事,玉不琢不成器,我不逼你,你不一定来的。如今死的人都死了,死了好,不死,你不会写,死了,你的决心肯定下得更大了,好!好!好!”

“是你写的应该留有几份吧?这一张报纸送给我。”

“拿去拿去,”吕品快言快语,“他自己只有一张,并没珍惜自己,让战友拿去了不还他,他很无所谓,是我帮他收藏了六张呢。”

“这是我的名片,过几天CALL我一下,看还能不能找到了解你爸当年情况的老领导。”姑娘说,“希望你写出来发在当地报刊上,让我继续拜读!”

吕品说:“听到了吧,文学不吃香不要紧吧,放心去弄,逢上知己了,给你多么伟大的幸福啊,拜读是给你一拜呢,写得好,看三遍,就是三拜呢,拜得你成佛呢!”

吕品的油腔滑调我是领教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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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她是小区周围的女王,谁也不敢惹她,而他,一直都是被欺负的对象。那年,男孩喜欢上了这个女王,却不知这个女王早已成为一个脆弱的女孩了。要爱,趁早,如果错过了她旅途中的风景,就代表着你爱她会更加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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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宫中没有攻击阵法?只能反弹?那就铺天盖地的法术像冰雹一样反弹砸过去!灵符化成的物具杀不了人?依然能把元婴老怪气得发狂吐血,最后还自爆元婴!炼体魔修的铁头功那么硬怎么对付?你有铁头功,我有狼牙棒!你这么喜欢用板砖拍人?你有板砖!我也有板砖!我还有头盔!走到哪就敲诈到哪!就算被雷劫追得哇哇尖叫哭天抹泪,也决不能忘了敲诈恶人发家致富!洛天境隐藏千年隐患?不行,得捣乱!灵界太乱?不行,得捣乱!魔界阴谋太多?不行,得捣乱!仙界各自为政?不行,得捣乱!且看仙侠版“小鬼当家”,写实修仙,却又充满了童趣、笑闹、整蛊和正邪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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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沌世界的创世神是一位肆意妄为的神明,他创造了混沌世界,却让这个世界比例失衡,真正的陷入混沌……有些子民富裕,有些子民幸福,有些子民贫穷,有些子民濒临灭亡。然而,创世神也不是没有给他的子民机会,他给混沌世界制造了混沌大赛,取得大赛胜利的人,可以获得宇宙最强的力量,还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但是,这个大赛注定没有胜者,因为这个比赛只是创世神的余兴节目而已不过,当我们的主角∶叶无亦出现在赛场上时,命运被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