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家乡的山水一副副画
如果我拿得起画笔,这几天,我踏遍家里也叫家乡或故乡什么的地方,便画得出一幅幅山水画水墨画。画架子扛去那座水库坝上,对面那几座山,我看一眼画一笔,或两笔三笔四笔,画出来的画便叫写真。扛架子回家,路上一定有多人与我说话,好奇我背的是什么,一看我背的是几座山,当背的是一座座金山银山回家,他们便不得不刮目相看,看着我说,真看不出,当几年兵回来已经是画家了。
可我两天里四次来到水库堤坝上看的都是水,抬头看山也看了几眼,一低头,看的还是水。
坐在水库堤坝下面水泥墩子上看的更是近距离水,时不时弯腰捡起小石子用力向水里砸去,还站在水边,让水淹没皮鞋尖,腰子弯得更厉害,选种的小石子溜光圆滑,便不是砸,而是“刹飘”,小石子划破水面的瞬间风景,煞是好看。
我知道,这种“刹飘”游戏多是男稚童玩的,我变不回男稚童,我偏要刹几飘,玩玩脑洞有限的穿越。
一“刹飘”,有限的脑洞真能大开,仿佛堤坝上有个人影在笑,笑声是从咧着的嘴里发出。当年我也这样,我不理咧嘴笑的人,因为他骂我是猪,还重叠猪,骂猪猪,还唤我,“猪喽喽”是唤猪的,他直接唤我。
当时,当年的当时,他不用背着竹杆追我撵我,边追边撵边骂,完全可以逮住我。虽然他瞎着一只眼睛,还有一只眼睛是睁开的,睁开的眼睛是大大的,逮住我根本不是问题,因为他从堤坝上下来很快的,我无处可逃,除了去跳水,跳了我就没了,我没那么愚蠢,我愿意让他束手就擒。可他只是笑,咧着嘴笑。大概是笑够了吧,故意几声“吭”,我回头,他将脸别一边去,当不是他“吭”的。
他往家走回,我往回家走,一路上,没骂我一声猪,更没重叠骂猪猪,只骂我是贼,偷了他的字典,偷了不还。我当时说哪个贼偷了东西有还的,全世界都没有。他大声嘿嘿,骂我臭小子敢顶嘴,你能再顶几句嘴,我再也不问你要了,正式送给你。原来这叫顶嘴,不顶是学不到顶嘴的,我学到嘴了,现买现卖,顶就顶,一顶,我说我才不会像你一样呢,一本那么好的字典,里面那么多的好字,学习写字,学习说话,只是用来看看“八字”,真没出息。
这么明显的骂他,明显有讽刺意味,瞎子竟然没有生气,嘴巴咧得更宽大,笑得更灿烂似的。
又刹一飘,是一块大石子,更溜光圆滑,水面的浪花是浪向我的,从浪花里可以看出对面山的倒影,大石子甩出,逆浪而飘,不但划破水面,几座山都划破了一样。用力过猛,右手酸痛胀痛,有了左脚踝脱臼的经验,我想到了酸痛胀痛是不是也是脱臼,活动活动,不是不是,没脱没脱。
水泥墩子上一坐又是半个下午。
我觉得是瞎子害了我,不是他有一本那么好的字典,我不会兴趣里面的文字,我小学四五年级作的文不会被六田叔当作是文章,拿到课堂上去朗读,也就不会有瞎子后来买几本作文簿子送给我,还改掉我的占姓名字,改成了占胜新名字,从此,我变得有点张狂,好像真要战胜什么。
战胜了什么?什么也没战胜,除了歪打正着上了一篇上在新疆大报上的狗屁小说。小说不是没顶个屁用,顶了的,顶得我真当上连队里什么文书了的,但还不是退伍了,退伍回来干什么,难道真以为自己有了什么一技之长吗?能傍身吗?能换来油盐柴米吗?一想实际点的,实在点的,占与战,虽然通假又同音了,还是等于白白浪费了。所以,我总觉得是瞎子害的,逻辑上是通的。
当年写的作文,六田叔骂他狗屁不通的,十二岁辍学的,山东烹调学校学成一级厨师,颁了证的,现在省城某宾馆当厨师们的头头,头上戴白色高帽子,与徒弟们合的影坐着在正中间,徒弟们都是站着的,照片扩大很多倍数,挂在墙上最显眼最高处。多年后,人家在省城住腻了回乡住住,住的就是别墅,他回故乡倒是鲁迅了,我倒是闰土了。
昨天他爸不怎么理了我,敬支烟给他,他爸说有有有,在抽在抽,硬是不接。我问六田叔,叔说崽要记我一辈子的仇,爸也在记,要记到死。叔拍打自己脑门,哎呀哎呀的,哎呀自己当年当的是民办老师也那么猖狂,教书就教书,怎么去育人呢,人没被教出来,倒被他爸育出来了。
“他祖宗十八代代代开店,他爸一个人上县城开店炸油条,炸出一栋房子,说自己有眼光的话,县城的房地产老板第一个就是他。我以为都老了,不记仇了,开开玩笑可以的了,随便说说还是读了书好,他爸当时呸我好过屁。人家呸我是有底气的呢,底气在他育出的儿子拿的是年薪,一年二十多万。当年一骂,明明骂出个人才还不感谢我,倒父子都记仇了。”六田叔一脸迷惘与无奈样,“我家不出两个大学生,我不早就被他呸死了才怪。”
我说这是一种奇怪的乡村文化现象,六田叔问你是这么看待乡村问题的?
“他呀,很眼红人家有钱,自己有钱就好,容不得别人家有。”我试探六田叔,因为我听到瞎子十七万的遗产风声就是这个老炸油条的传出来的。在外当兵几年,见的世面与农村大大不同,回到农村,不得不适者生存。
“他说全村,就算他对瞎子最好,每年过年,都送瞎子一桶油一袋米了。我一直在想呀,一年到头,像干部一样慰问一下,瞎子就活命了?”
“他这样讲是有目的的。”我适者生存得更试探一句。
“你也听到什么风声了?听到就听到,当没听到,不要与小人计较。”
我想听听六田叔听到什么风声,可他只是劝一句了事。我觉得很扫兴:“人家当大人呢,如今有钱就是大人,有钱就是爷,城里农村都一个鸟样。”我不想文明礼貌了,爆粗口不是不会,不学也会,这也叫打成一片。
“据说人家瞎子把他送的大米和油送给了别人,不吃他的。”六田叔表扬瞎子讲骨气,我持否定态度,说这骨气太没必要讲了,送来就吃掉。
“他骨子里看不起人家瞎子,瞎子心里明镜似的。”
“瞎子看得起谁?”
“看书人。”
“不是读书人?”
“只知道读学校里的死书瞎子看不起,不放在他那一只眼里,与我儿子说社会上的怪事,儿子不感兴趣听,从此不理我儿子,儿子是医博士哪有时间关注社会。”六田叔说得很伤感,也很喜悦似的,“你偷了瞎子的字典外,还偷了他很多本书。”
“瞎子是知道的?怎么从来没有听他骂过我?没撵我没追我?”
“你那个时候是小屁孩,不懂偷书不算贼。”六田叔目光有点异常,“你不偷掉他的字典和书,他会看得起你?”
早听人说过,娘也说过,瞎子做梦都梦着我回来了,是不是瞎子做梦做准的,真不好说,反正我真回来了是事实,冥冥之中有什么鬼使神差也不好说,还有什么缘分也不好说,反正十七万是我得到了,玉梅是我女友,她直接得到,我间接得到。
六田叔用一种异常的眼光看着我时,我觉得是在审问我老不老实。我想,我作为曾经还是他看好的优秀学生,就没有必要隐瞒他,他作为没出五服的叔倒可以忽略不计。
“叔!叔!叔!”我叫的还是叔。“有件事,我还是想告诉你,天知地知,你不能不知。”
“风声上的?”
“是。”我点头承认,“数目是……”
“不听,数目不听数目不听,活该是你得的,多少都是你的。”
我一承认,有如释重负的好感觉。
“问题是,”我没做贼心虚了,反而理直气壮,“问题是我不知怎么花掉这笔十七万。”
“外面疯传的风声,你堵是堵不住的,由它传。”六田叔真没想听数目,一听我报数一样报出来个十七万之多,没有半点敏感。“至于怎么花,你作打算。”
“钱,存折,不是直接交给我的,是交给玉梅的。”
“就说县城买房子,要她拿出来。”
我并没有讨教如何从玉梅手里要回钱来的意思,六田叔倒出了个这样的馊主意。
“肯定要不回来。”我不知这是不是要不回来的理由:“玉梅要按瞎子的遗言办。玉梅不是亲属,什么都不是,遗言只是言,遗给外人,空口无凭一样。”
“瞎子有遗言?”
“就是有啊,有得怪啊。”我不必转弯抹角,“是笔基金。”
“基金?”六田叔一阵顾名思义后,思出了义“基金基金,基础资金,资金还是钱啊,是钱就起钱的作用,不用起什么作用?继续存着?看着存折?存折好看?”
“这笔钱瞎子定了性,是硬性规定,不允许挪用,不允许去买房子,不允许去享受,不允许用钱去生钱。”
“硬性规定怎么定的?”
“是笔文学奖励基金。”
“文学——奖励——基金?”六田叔吞吞吐吐断句:“你瞎子一个,怎么敢设个这样的奖励金?哪个想到过设这种奖?文学奖是奖给作家的,有钱人多得很,企业家多得很,从来没听说有钱人或企业家奖作家的。”
“外国有,瞎子跟玉梅说。”玉梅作为唯一听到的遗言人,并没跟我说几句遗言内容,只简单提了提,提得我当时听了一二句天书一样不想听。因为不想听,玉梅才没多说几句。
“这可是政府行为,奖励在文学上有一定建树的人,不是谁说了算的,文化部门文化机构要组织专业队伍班子进行筛选评审的,假如茅盾文学奖评选出来,你瞎子说由你来发奖金,这,这,这,哪跟哪啊?国家没钱?奖金发不出?”
“我也在想,是不是瞎子要死了,脑壳子坏了,神经短路了。”
“你玉梅怎么去听瞎子的遗言?”六田叔大骂瞎子,全是胡扯,全是扯淡,文学大事国家管,一个看八字的死鬼也来管,真的是,农业农村农民农活需要文学吗?
“叔!叔!”我叫得亲热无比,“我更加认为这事与那事,太是哪跟哪了,比你认为的哪跟哪更加哪跟哪,什么天方夜谭,什么滑天下之大稽,都不够威力来贬损这种哪跟哪。”
“究竟瞎子这样说过没有?”
“我估计瞎子应该会!”我觉得用错了估计二字,补充说:“瞎子不是生活在我们乡下,他的心很大。”
我奇怪六田叔这个当过民办老师的对瞎子这个高中校长不是很了解,几十年里还不如我。“我得了瞎子一本书,他自己写的。”
四田叔啊啊啊,连声问真的?真的?真的?
“是他的传记小说,里面的主要人物是他和我爷我爸三个,次要人物是我妈我两个姐加我四个,把我全家庭当年的苦难全部写了出来。”
“这个瞎子,这个瞎子。”六田叔痛心疾首,“怪不得这个瞎子这几年里凌晨三四点钟就开着灯了,瞎子开灯能干什么,谁也没当回事,除了我知道我会当,谁也不会当。”
“一手好毛笔字呢。”
“这瞎子怪得很,过年从不写对子对联贴在自己家门口,别人请他写也不写,说写的净是好话,自我安慰没用的。”
“×××××结束后有人找他要把他收上去,他为什么不被收去?”
“我问过他,他说怕了,怕当官的,无官一身轻,还是看八字好。”
我对*****的事很感兴趣,四田叔不想多讲,倒问我瞎子还有什么遗言,我不得不说瞎子的遗言中,最最主要的一项,听玉梅说过半句,好像要她在全国报刊上寻找写苦难小说的作者,直接把奖金寄给人家,说稿费太低了,作者养活自己都难。
“这个瞎子!这个瞎子!”六田叔既是真骂又是假骂,唉唉唉的几声长叹,叹瞎子用心太过良苦,也骂瞎子浑浑噩噩一辈子一事无成。
我想,我能当的只是兵,而且当完了,没得什么当了,当的只是农民了,我怕我这一辈子也浑浑噩噩,我说我想实现瞎子的遗愿,把瞎子的十七万好好利用起来。“我写过一篇苦难小说,发在新疆的边防战报上,当文书后还想写,语言变了,写不出了就没写了。”
六田叔问我是不是凭着那篇小说当上文书的,我点头承认正是正是。
六田叔对我说起当年他很感兴趣的写作话题产生惊奇与惊喜都不大,只说小说那玩意儿,你,你,你是写得出的。
对于瞎子的十七万,我想得得
问心无愧一样,想表达某种深层意思,想扯远点来表达,把我在广东东莞的事和盘托出,甚至卷起裤腿露出脚踝处的伤疤给六田叔看看,觉得难拐弯,拐得太远,还是扯近点好。
我说我其实早就退伍回来了,黄土县城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坐火车找她去了,就是为这笔钱,想要回来作为赚钱的基金,赚更多的钱奖励更多的苦难作家去写苦难。我也顾名思义:“基金基金,就是基础资金,用钱去赚钱的资金,也叫经济基础。”
说田叔对我说这么多没一点兴趣,笑笑又笑笑,想说什么,说出“奖励”“奖励”,没说完整就打住了了。只说瞎子的多少钱,给你了就是你的,你爱怎么用怎么用,随便问了问干什么用。
“建个猪场,办个实业,赚了钱,奖励给写苦难小说的作者作家,全国报刊上到处寻找。”
六田叔笑笑又笑笑,说我的心比瞎子还大。
“这笔十七万的资金,要用的话,压力很大。”六田叔笑笑又笑笑,都是善意的笑。
“化解就是。”我把握很大。
六田叔说化解不难,难的是你女友主动拿出这笔十万万,我说也不难,说不定是非常非常支持的。简单几句说玉梅是个弃婴,有两个妈,养母那个妈看得比亲生还亲生亲生,吃过苦的,反而对钱不贪心重。
六田叔问是不是家里建了别墅的亲爸亲妈把她弃了,我答正是正是,前面两个女儿,想超生个儿子,重男轻女,怕丢了工作,把她弃了。
“你要堵得住大家的口。”
“就说你家借的,你家又不是借不出,就说借你在上海工作的崽的,还有在南宁工作的女儿的,要你老伴和他们都要守口如瓶。”
“这瓶不难守!”
堤坝上的沉思到了守口如瓶,我才给玉梅发走一条又一条信息的。
我不想打电话,我学会了发送短信,文字比语言好。
不必字斟句酌,想到什么发什么,第一条是:烂摊子收拾好了吗?
第二条是:请理解我不辞而别,尊重我的选择,这是尊重自己。
第三条是:如果有辞而别的话,我别得了吗?
…………
玉梅的作息时间我是知道的,下午五点半,她不可能不看看信息,不回复半句是真生气了我。
等了个把钟,发出第九条:瞎子爷爷的什么基金我想借用,建个猪场,不算挪用,你瞎子爷爷愿意与否,我们坟墓边去问问。
才不过五分钟,来了第一条:我马上辞工,辞工要提前一个礼拜,批准了第二天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