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作主丧事从简办
世上很多事情的发生是要讲逻辑的,尤其婚姻,门不当户不对,也冒出恋爱的苗头,也处于热恋中,也有成功的趋势,也向谈婚论嫁发展,都是不怎么符合逻辑的。
但一见钟情二见倾心可以不理逻辑,比如我和玉梅,她先不理逻辑,我当然后不理啦,逻辑找上门来,我已经远走高飞了,飞到新疆去了。
新兵入伍,甚至还没当上兵,还在对你身体各方面进行检测,你就成了公家人一样,吃呀住呀喝呀,当然公家全包了。一米七八的个子太容易吸引姑娘的眼球了,县武装部军人招待所前台姑娘一般是不会看一眼新当兵的,除非你长得不一般,那还不一定行,个子没有一米七八的话,她的脸不一定冲你笑一笑,哪怕你那几天里老是无所事事地进进出出,故意以拿房卡为由问这问那。
当一个真正的一米七八,那几天里,从来不找任何理由与前台姑娘搭讪一句,哪怕就快要胸戴红花了,也目中无人的样,反而引起前台姑娘主动整治整治他时,不可能擦不出一点点火花。整治的方法是故意给错房卡,让你进不去房间,你总得走下来,亲自到我前台来,向我低下头来,看我一眼。
“小不点同志,门,我打不开。”把卡片还给前台的小不点。
“不可能吧,我去试试。”一试,开了,是房卡片儿打开的,鬼知道是不是我还给她的那张卡片儿。
“看不看看电视?我给你打开。”电视线摆掉了,是我摆掉的。
“不用,看一次是一次,次次叫你,麻烦,科学太科,遥控器不控。”
“可能遥控器没电池了,我给你换新的。”包里带着就有新的。
“不用,我不喜欢看娱乐节目,调来调去都是娱乐台。”
“你说话怎么这么怪怪的?”
“哪怪怪?我当的是坦克兵,远在新疆,一边开坦克一边想美女走神的,转得成志愿兵吗?”
“哈哈,你想当一辈子兵啊!”
“有关当我当然当啦,连长营长团长都想当,不当大了。”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兵!”
“那样太好的机会让给你。”
“哈哈……”
那个脸色铁青的青年,说得一本正经,有效制止了哈哈声。
时隔两年,青年汉子终于沾上连长的边了,是连里的文书,与甜长几乎天天打交道。
那个汉子就是我,那个不敢哈哈的,那个被有效制止哈哈声的,那个恨铁不成钢的,此刻就跟在我屁股后面,跟得屁颠屁颠,跟得眼泪汪汪,汪得如同去奔亲人般的丧。
“我不知道你当初是怎么想的?委屈够你受的,新疆也飞,飞的是北京,当然可以。”
玉梅听不懂。听懂了的玉梅换着我的手:“我就想看看沙漠,没想到成了专程看你。”
“乌鲁木齐之夜你为什么要死死记得?”
“还说这个干吗呀?”
“一记,记成现在这样,给我们送祝福的是个半边瞎子,最底层的底层人物。像你这样的好家庭,包给你大红包的都是有钱的好亲戚,不应该是我这样的瞎子爷爷。”
“别说这些,路口叫个车吧?”
“有就叫,叫不到,给我快点快点再快点。”
“骑单车,你真的担心摔倒?”
“肯定的,我心慌慌,车把,车笼头,肯定都掌握不好,不摔就倒,瞎子保佑不了。”
“肯定有个主事的,你听就是,什么都按你乡下的风俗习惯办,你不要抛头露面。”
“知道,我只是个抬棺的。”我催快点,拉玉梅小跑。
“我当什么角色?”
“你?你?你,你,你是瞎子封的孙媳妇呢,只是哭就行了,要哭出真眼泪。”
“占胜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你说,你说说,瞎子这后事,你拿个主意,是大办呢还是……”
六田叔在主事,却这样对我说。
瞎子的后事主意,真的是要我来拿,我又不得不拿,拿就拿吧:“冷冷清清!”
“渔鼓也不打一场吗?”
“渔鼓更是热闹,瞎子在生不喜欢凑热闹,渔鼓一打,一打渔鼓,他在九泉下不得安宁。”我一说鬼话,把我的六田叔都镇信了。
“我认为占胜这主意拿得好!”我得表扬了,是四徕仉给的:“瞎子在生从不看打渔鼓,知道为什么吗,渔鼓段子全是歌颂儿孙满堂的,人家瞎子太有自知之明了,给我说过,没有适合他的渔鼓唱段。”
“渔鼓都不打了,那唱唱跳跳的更不搞了,取消,取消。”接着喊话,喂喂喂地,谁打了电话给挂喇叭的布置灵堂的,取消;谁通知了餐厨一条龙服务的,没有那么多桌数,取消;还有那个说了,家里有一头大肥猪的,不杀全猪了,不搞十大碗了,七八个碗够了够了,盘泥菜不出席了。
发葬的主意也要我拿,我一锤定音:“就是明天。”
四徕仉一听,吆喝一声,是男人的,都过去我鱼塘帮忙去。
男人一走,女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我也是男人,鱼塘边却没去,独个儿跪在瞎子棺材边,给瞎子烧香烧纸钱,脑子里想象着瞎子的模样,少年时亲我、搂我、抱我、骂我、追我、打我、石头砸我的模样儿异常清晰,那都是我心中的音容笑貌——虽然音容笑貌不太适合瞎子。瞎子棺材边的脑头没摆相片,他的音容笑貌全靠我想像力丰富起来。
我实在跪久了,才不得不起来一下,顺便上个厕所。正尿着,玉梅进来,尿声没完,她也说过没完:“女人堆里都在说,瞎子肯定有一笔钱,不知给谁了,谁得了……”
“知道啦,男人堆里肯定也是这样说的。”
“我猜,我猜,你爸,你妈,都听到这样的声音。”
“还用猜吗?这纸钱和香就是我爸我妈买来的,瞎子临终前的几秒叫的是我,主要叫的是你,叫你叫了三声,玉梅玉梅玉梅,头一歪,没了,死了。”
抬瞎子上山需要用到十六个人,主事的六田叔登记这个登记那个,还是不够人手,问我愿不愿意也去当轿夫,我脱口而出:“我就是回来抬瞎子的!”
娘一听,脸都白了,因为玉梅在场。娘呸我,你你你,你是回来探亲的,主要是回来探玉梅的,怎么,怎么,怎么说话这么愚蠢。我答蠢就蠢。
娘还在骂,骂得难听,被玉梅劝住了,说她没意见的,认可了我的蠢就蠢。
“我就是回来抬瞎子的!”这句话传得很快,传得瞎子积攒一生的一笔算命大钱全落在我手里。
只有荷花和下二两公婆不这样认为,都说瞎子哪里来的什么钱,算命收得很便宜,一块二块随便给,几毛也行,命不好不给也行,三六九赶墟集街上店里吃三餐,又抽烟又喝酒,做棺材的十几根木头还欠了两根。
“瞎子算命算得准倒是真的,”下二说,“我和荷花昨天下午去看他,他一口一声‘值了’‘值了’,原来是算准了占胜从部队里赶回来给他抬棺呢,怪不得一口一声‘值了’‘值了’。”
下二和荷花两公婆辟谣一般到处辟,辟得玉梅感激涕零,流出的泪水非常自然,真的就没有人怀疑她和我得了瞎子什么。玉梅没觉得心里有鬼了,只是愧疚了,流泪时,别人一问,答得自然而然:“瞎子说他算准占胜会回来给他抬棺的,他在地底下保佑我占胜将来是好命,我当时就跪着叫了几声爷爷,可爷爷走得太快,身边没有一个人为他送终……”
玉梅大前天晚上究竟与瞎子说了什么,叫没叫了几声爷爷,我一无所知,一问,她总是答不告诉你。瞎子不死,得了一笔钱的事也是不会告诉我的。我得问问她,一问玉梅,她竟然要我先带她去找荷花和下二两公婆,对质一样对。
真对质一样对时,荷花上下打量我,很久才说:“怪不得瞎子说‘值了’‘值了’,你这身均妆呀,不当个大管回来,每年清明节,你敢坟墓边见瞎子?”
玉梅拉我一边去,附在我耳边说:“一切的一切,你应该都要相信是真的了吧!”
作为五保户的瞎子,政府每年有六百块钱爱心款,今年还没下拨下来,组长下二说他先冲,拿出六百摆在桌子上,又拿出一百,加在上面。
“拿多拿少都放在上面,数就不记了,只记总数,大家当面看着比记着细数还好,谁个念及瞎子的好,多放几十几百欢迎欢迎。”
“你加少了,”有人高声,“前年,瞎子算准你走狗屎运,你骂瞎子,快过年了狗屎运还没走,谁知大年初九你真的捡到个包,包里银行卡项链金戒指还有现金二万七,一百当然少了。”
“我不是交到派出所了嘛。”
“人家当面感谢你五千呢?”
“我没要钱,我只要一条烟。”
“人家失主买的是五条‘和天下’好不好,你全卖了,得的正是五千。”
“那是隔年的事了。”
“哪隔了一年,隔九天,才新年的初九,不算是瞎子算准的?”
下二说不过人家,不得不加,加了一百,还不放过,又加一百,又不放过,及到加了五百,放不过也放了。
又有人纵容,六田叔家出了两个大学生,儿子女儿都考上重点大学了,分的工也好,一个在法院,一个在银行,是瞎子早就算准的。六田叔服算,愿意多给,裤袋子摸出一大把,有百元的,有拾元五元的,数也没数,打脾押注一样押上去了。
跟着押注一样押的,一个接一个。
正在剖鱼的四徕仉是被人叫来凑份子钱的,见桌子上摆的是现钞,现钞不是没有,裤袋子里也有,但实在有点不舍得,声言他愿意奉献一塘鱼,四餐五餐,都奉献。
下二带头鼓掌,大家都鼓,鼓得四徕仉不好意思一样,冒出一句:“我不要你们鼓掌,我只要瞎子宝由我崽明年考上大学。”
在场的只剩下我了,当然还有玉梅。但我家的份子钱我爸出了,出的也不少,是三百。
下二摸了摸钱,捏了捏,说不够,宣布一条什么:“瞎子走了,屋是他的,钱是不值,谁愿意买下来,放些杂七杂八的,还是可以的。我认为啊,谁要是想买,现在就拿现金出来,价格两千,有了这两千,瞎子的上山盘缠就够了。”
“占胜买了!”玉梅喊一声:“保留不拆。”
我被玉梅推搡一下,“你只要答应,你身上不够,我身上有。”我说行,买了就买了,我身上够。
我想尽快将瞎子入土为安,因为这是瞎子在生时对我爸讲过多次的真实意思:“我死了啊,什么场面都不要搞,什么渔鼓响器班子也不要请,死了就埋了,当天也行。”
第二天,为瞎子发丧出殡的响器班子还是请了。
露天大灶还是打了两口,大锅大铲大盆大缸大碗大瓢也应有尽有,也是真正办丧事的样。
早已来了几个轿夫,扛着粗大的木头和粗糙的绳索来的,木头有长有短,绳索固定木头与木头,有的打活结,有的打死结。
死结活结都打好后,一夫从棺材的瞎子脚头端起一碗米粒,裤袋子里摸出一小包茶叶和一小包食盐,都倒进碗里,手在碗里抓了又抓,与米粒掺和,重新放置是置于棺材的另一头。我知道那是瞎子的脑头,脑头比脚头高,高耸耸的。我还知道刚才那个轿夫端着的碗里的米,先前是米,叫米,他调和一下,不叫米了,不能单纯叫米了,只能叫“盐茶米”——专供抬棺时起轿用的——碗一砸在棺材上,大家嗬——的一声长啸,棺材起轿上肩。
又来了几个粗壮大汉,端碗的一二三四五六数了数,数了又数,数了三遍,次次数的不一样,到了十五,总是数不出十六。我差点儿要提醒他,还有你自己呢,别人比我快得多,还有一位——用位不用个,手一指,指向我。我是一位不是一个,突出尊贵。
别人告诉我,清点人数的不抬轿,是管抬轿的,叫夫头。
夫头是隔壁村的,我还不认得。如今村里死了人,本村活人抬不出死人了。
夫头在喊,轿夫老师傅在里面两张高桌子坐坐坐,乡里乡亲的,在外面小桌子随便随便。
我是轿夫,我得去里面坐。身后跟着条尾巴,是玉梅,她硬要厮跟着。我坐的这张桌子多了一个,是九个。对面那一张桌子也多了一个,也是九个,多出的是夫头。
玉梅许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集体活动,吃饭前,一阵吹吹打打,喇叭唢呐,就把她熔化了,鼻子红红,泪水连连,我站着走着坐着,都成了她的依靠。我在想,等会儿,如果抬的不是瞎子,是人丁兴旺的大家族长辈谢世出殡,几十号人哭天呛地天塌一般跪在棺材前,有的甚至阻拦轿夫起轿一般,你熔化进去,你还挪得动脚步?
菜式陆续在上,有肉有鸡有鱼也有一道海鲜,肉类除了猪肉还有羊肉,辣椒都放得多,个个吃得有滋有味。
有人在牵鞭炮了,把一卷卷的拆开,牵引在地,隔那么远又牵引一卷,直牵到瞎子的坟墓边。
瞎子的丧事很快就要办完了,最多还有半个钟——不算黄土埋葬的时间,瞎子在家的时间最多剩下半个钟了。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有的活得复杂,有的活得简单。死了也一样,有的死得复杂,有的死得简单。
“吃一点吧。”当着众人的面,我不敢叫得亲热,本来叫也没叫。玉梅说她不饿,低着头,仍然靠在我肩膀上。有时也抬头,看看我们这一桌吃,又看看他们那一桌吃。
夫头在说最后一遍,说得比前面一次吞吐得多:“等一下,起轿了,谁也不要多鬼名堂,谁多鬼名堂,都多不过棺材里的瞎子……”
喇叭唢呐,吹吹打打,吆三喝四,大喊大叫,杂声一片了。
花圈也有几个,不多,但够了。
轿夫都在找准自己位置似的,我随便,哪个位置都行,十六个人抬副棺材,再重再重压不痛我肩膀的,因为只有那么远,不足一里,时间最多二十分。
十六个人的位置都找好了,都站好了,夫头也找准自己的了,就站在棺材脑头,准备喊一声预备了,“预备”拉长音,“起”字一出口,真的就起轿了,一起轿,就是正式送瞎子上山了。
玉梅匍匐在地,求饶似的,阻拦似的,好像瞎子真是她的爷爷似的。
“别……别……别……别……”意思谁也听不懂。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别……别……别……别走快了……别……走快了……”
玉梅先求的是我。“我不用你求!”
玉梅一一去求别人,别人是那十五人。
玉梅孝子贤孙样,一一下跪,一一叩头,“求求你求求你”,一人说了几声,双手还作揖的样。
一声“咚”响,“盐茶米”砸在棺材脑头上,同时“嗬”的一声,鞭炮声,喇叭唢呐声,都不如玉梅“慢啊——慢啊——慢啊——”的哭天呛地声。
想快快不了,不慢真不行,玉梅在我身后,双手插进我皮带里,扒河一样,死死的往后拽。
近坟墓了,玉梅没什么力气了,双手扶着棺材,眼泪止不住的流淌,鼻涕合着唾液。“爷爷”“爷爷”叫过不停,叫得比亲爷爷还亲。
棺材放下,玉梅拍我一下,我明白得很,我是孙儿啊,我得“谢孝”啊。
我一一给轿夫下跪,玉梅跟在我后面,也给轿夫们一一跪下。
“谢孝”谢到夫头时,他问:“你,你,你,你就是那个瞎子算准的那个会回来给他抬棺的那个?”虽是病句,一突出,我特别受不了。
玉梅也像农村妇女样,扑倒在棺材边,拍了又拍,打了又打,一声声“爷爷……爷爷……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