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潇竹舍时光静谧,蓝雅如往常般懒洋洋的睡在躺椅上,手里握着本书卷,似在用功,又似在走神。
七八个训练有素的剑客压得杀气腾腾地逼到她门前,整齐的脚步压得栈桥不堪重负,蓝雅觉得吵,起身便一个健步飞上房顶。
“妖女休走!”栈桥上传来一声大喝,蓝袍花发的中年人一个雄鹰捕兔,腾空而起。
屋上的女子翘起二郎腿闲闲坐定,懒懒开口:“不走,严宽长老有何贵干?”
未待严宽开口说第二句话,竹栈桥哗哗啦啦一直到听潇竹舍檐下全然崩塌,他的弟子中资质略差的,来不及运起轻功便已经落水。还剩几个资质好的踩着落水的师哥师弟,飞到脆弱的桥桩上站定,但也不大敢乱动。
蓝雅依旧一副慵懒闲散的样子。
尽管一柄青锋就险险落在她项上,直抵气管。
“苏沫当掌门也当了有两年了吧?你们无涯剑派这没礼貌的风气竟一点也没改,动不动就拿剑架人脖子上,你说架就架吧,还死活不敢砍。”蓝雅闷声笑笑,一脸鄙弃的神色。
桑丘铭剑堂,不少改变沧越命运的决定曾在此诞生,今天却赫然停着三具棺椁。“墨石梅鹤”西阁四宿好歹也曾名震一时,一夕之间死死伤伤,只剩一个梅三剑还吊着一口气。真是昨日英雄,今日哀哉!
桑丘所有留守弟子,略有身份的,能赶到的,几乎全在堂上。他们中有八成的人都是一身缟素,气氛庄严肃穆得近乎压抑。
蓝雅尤其难受。适才她一步一步登上云梯时,堂上的人就恨不能以目为刀将她扒皮抽筋,大快朵颐。
云梯下传来喊声,“严师叔回来了——”,堂内众人侧目看去,却见除了严宽之外,其余弟子一身是水,好不狼狈,故而看堂前女子的眼神里又多了几份戒备与敌意。
蓝雅不理会,目光停在棺椁旁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身上。那老头的资历应该比严宽要老上不少,一双深邃的眼睛幽若寒潭,不能见底。
“有什么话要问的,请快些问吧!”蓝雅不快。
严宽在堂前站定,目光如炬,“四剑阁何在?”
“桑丘第十六代弟子,西剑阁吴欢携弟子二十六人,听尊令。”
“桑丘第十六代弟子,东剑阁王照携弟子四十七人,听尊令。”
“……”
待四个分剑阁阁主报了名头之后,代掌门严宽才道“诸位都在,昨夜我桑丘‘西阁四宿’奉命看守后山禁地,因遭奸人暗算,贺,莫,石三位先生不幸殡天,梅先生万幸逃过死劫,却也身受重伤。”
蓝雅挑了挑眉,生死有命,像她这种做杀手的人,于生死一事上总是看得挺开。故而闲闲开口问了一句
“与我何干?”
这冷淡的语气不太得人喜欢。
“我们的人闻声赶到时梅先生已经昏迷,贺先生弥留之际提到了一个人。”
众人甚至没有议论之声,目光一致看向蓝雅。
蓝雅没再开口。
“几位先生身上布满细小如麻的割痕,致命的伤口都在项上,是利器一下隔断气管所致。”
堂上有人发问,“现场可留下什么可疑的兵器?”
“除了他们各自的武器,便是一些叶边染血梧桐叶的。蓝姑娘,你有何话说?”
蓝雅淡淡道,“无话可说”,她理理衣裙,郑重其事,“此事,与我无关。”
“但他们的尸体却是在你听潇竹舍前发现的!”
蓝雅猛然抬眼,两颗琉璃般的瞳子里充斥着惊异。
“来人——”
严宽的一声怒喝,殿上的众人纷纷拔剑,将她团团围住。房顶上传来响动,听动静少说也有十人,看来这是一早就部署好要瓮中捉鳖。
这情形,恍惚之间,如若当年。
大殿的房顶看起来比竹舍的结实。
蓝雅不知道自己这性命攸关的时候为什么还有功夫想这些俗事,面上冷静地问道:“方才严师侄描述的,杀死西阁四宿的招式与手法像极了蓝雅的‘梧桐三千’,那蓝雅就不妨露两手让大家看看,到底是也不是!”
“只要你认罪伏法,本座还能给你留你个全尸。”
那一定是莫大的恩德了,她在心里嘲讽,“认罪伏法?证据何在?用的凶器像我,用的手法像我,死在我门前就是我干的了?”
她为何要杀他们?如果只是为闯关出谷,那严宽等人去时她就应该不在了。如果是为了寻仇,她就不会留下活口,月魃斩草除根的利落手段全沧越人尽皆知。
“就算不是你也与你逃不了干系!何况当年那三位不也与你无冤无仇吗?”
当年那三位的事蓝雅不想反驳,那些本就积满了灰尘的往事,应该被彻底尘封。有些事,不是翻出来解释就能改变什么,还有可能越解释越糟。或许事情本事无可厚非,只在于人的看法,但这些人看待世事的目光即使历经了三载寒来暑往,还是没有什么进步。
蓝雅觉得倦了,不再解释,或者无力解释。这种感觉就像被掷入空山,你能看见满目葱绿,却没有那棵树木,能看见你。而她此时木着冷冷的眼,是空山深处一条久未饮血的毒蛇。
堂上许久无人做声,一时间气氛冷得呼气成冰。
“没有人生来就是魔鬼”,多年之前,她对孙泽说过同样的话,“也没有人生来就该被当成魔鬼”。
就在这蓝雅打算武力解释的时候,山上山下,响彻了几声干咳,这声音虽大,温和入耳。
蓝雅循声望去,那须发尽白的老者缓缓开口,“蓝姑娘,言重了!原本,让小徒孙请你来此,只是希望,大家将话,说清楚,将事情,弄明白,没有别的意思。”说话间,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缓和了许多。
桑丘信仰礼节位分,而说话人的辈分高得早该入土。代掌门严宽此时也只能默默。
“我已经说过了,此事与我无关。”
“是否有关,不妨等我那徒弟醒了再说不迟。”
蓝雅闻言细细地看了看老者的淡定的神情,终于在那蓬乱的一缕白发中找到了一点伤感的意味。
“师祖——”
蓝雅崩着的脸松了松,然后笑了,笑得真诚,“这桑丘上总算还有一个讲道义的”,“只不过,玄华师叔,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冷血的师父!”
“你这不识好歹的丫头,我信任你,你却反过来骂我。”
3.
西方天际浓云滚滚,数十匹骏马飞驰在桑丘山道上。骑马的人清一色寥蓝束袖长袍,领头人怀里靠着的女子脸色苍白,眉头苦皱,脸颊上已经挂满汗珠。
大殿下一声疾呼,“报――观左师兄抱着掌门回来了!”
堂上众人闻讯脸色不一,日渐衰颓的桑丘早已人心惶惶,此时听到常年游历在外的观左回来了,竟不知是喜还是忧。
严宽嗤骂道,“这小子,就算与掌门有婚约也不该如此轻佻啊!”
“严师叔说这话才是……”
“师父,那咱是迎还是不迎啊?”
这是个好问题,迎上去掌门难堪,有损掌门威信;不迎接,算门人不敬,依门规,不是小事。
东剑阁主王照是个耿直性子,“有什么不能迎的,我不信那小子当着众人的面还敢失礼了掌门。”
“那小子身份特殊,脾气又犟,说不定真做的出来。”南剑阁主捻捻山羊须。
严宽闷声不答,瞥了西剑阁一眼。
“到底是年轻人,严师弟,依我看不如咱们先避一避。真有什么事,掌门自会传唤我等商议的。”西剑阁的吴欢,“掌门仁心,与梅先生又是忘年之交,想来也不会怪罪。”
“也好吧!请他们先到后殿休息。”
不多时,又跑上来一个弟子,在严宽耳边不知嘀咕了什么。
严宽深深地看了蓝雅一眼。
“掌门有令,西阁四宿之死由本座全权处理,务必在头七之前查出事情真象,给西剑阁一个交代。在水落石出之间,妄议生事者,依门规五十四条论处。”
“弟子遵命。”
“钟平,带蓝姑娘去后殿。”
苏沫将权柄交给了严宽,却将最有嫌疑的自己带走,一个不留神便会被视为在袒护自己。以那丫头的个性,就算要袒护也不会做得如此明显。
蓝雅思忖着,看来要见她的,怕是那个桑丘上最特殊的存在。
观左。
这个名字,在他十六岁那年与江湖中的几个老资历的门主一起写在绝杀榜前三排。这几年前三排的名字时有变动,连坚持得最久的“怀源第十六代城主叶笙”三年前都改成了“怀源第十六代前城主叶笙”,而他“桑丘第十七代嫡系大弟子”的名头,却是任风吹日晒,雷打不动。
如没有三年前那桩事,“第十七代掌门”后面写的名字不会是苏沫。
那一年,沧越最大的杀手组织敬蟾殿准备改行,与各门派在桑丘下立定和约,冰释前嫌,为显诚意,门主孙澈退位归隐。十一月,少主孙泽继位并大婚,双喜临门,在玉明巅大摆筵席,遍邀豪杰。时桑丘掌门洛顾禅病重,观左代往。
谁都知道,那是个圈套。如果狼对羊说它改吃素了,想请羊吃顿饭,羊去还是不去?
初六,少主大婚当日遇刺,重伤,新妇不知所踪。玉明巅的形势大变,“归隐”了二十三天的前门主孙泽重掌权柄,借口“配合彻查”凶手,挟持禁闭了几乎大半个沧越要人煊赫。
接下来一个月,孙澈以雷霆手段对整个沧越发号施令,局面从未有过的混乱与危险。
风雨动荡之中,苏沫以自身的才干,再借养父洛顾禅,师父玄华及未婚夫观左的声名,勉强稳住了桑丘。
十二月初,洛顾禅病逝。丧事毕,苏沫在众人争议声中接了掌门之位。
十二月下旬,南沧越的怀源城主叶笙出面“斡旋”,玉明巅事毕。
开春,观左归来,苏沫手捧掌门之印,携众弟子在山门口迎接。一别三月,愿隔重年。
苏沫曾说掌门之位对观左而言意义非凡,当观左祭过洛掌门的灵位之后,拜倒在苏沫面前口口声声尊称“掌门”,并请求远游历练的时候,她恨不能,把掌门之印摔在他脸上!
她如了他的愿,从那之后,观左便再没踏足过桑丘寸土,成了游离于统辖之外,却无人敢忽视的桑丘弟子。
前殿与后殿只见隔着一个清秀的庭院,樟木回廊,多年风吹日晒,香气已散尽有点可回环往复的结构,大有曲径通幽的意思。中腹是一片空地,刻意留出来供集散人员,或授武比剑之用。边角的地方布了些平常的牡丹芍药,水仙芄兰,才过初夏,已有几声虫鸣。
苏沫,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
“出了回廊直走便是,你自己去吧!”
“北剑阁主亲自引路,不就是怕我乱来吗?怎么到这里就不送了?”蓝雅哂笑。
钟平倒是淡定得很,“观左师兄在里面,劝姑娘还是老实些好”,摔袖子便往回走。
铭剑堂后殿不是等闲的地方,没有高位的允许,即使是一阁之主擅自入内罪过也不小。蓝雅一来不过拿他打趣,二来提醒观左,真相未明,她还是客人。百步之内,趋蚁不漏,否则不可以谓为高手,观左听得到,也一定听得懂。
廊下一时寂静,蓝雅等着,直到天完全黑了,也没有听到任何请她进门的话。如此傲慢失礼,实在意外之中。三年前那桩事是她蓝雅欠了他和苏沫,他把她从前殿提出来解了她的围已经是功德无量了。
“梅三剑的事,真的与我无关。”
“……”
“苏苏总说你为人刚正,待人谦和,没你这么打未婚妻脸的,我站了很久啦!”
“……”
蓝雅忍了火气,转身便走,就在她已经出到铭剑堂下时,无数火把从两厢鱼贯而出,将死死她围住。
这是什么意思?蓝雅真的恼了。
“你们无涯剑派干脆改名叫无耻剑派好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拿剑指着别人,还要脸不要啊?这回又是什么名目?不是说好了等姓梅的伤好了对峙吗?出尔反尔,姑奶奶干脆把你们连他都料理了,正好一起办丧事!”
这暴跳如雷的几声大骂,就像沙砾沉入古井,没能掀起浪什么浪。
蓝雅有些狐疑,直到目光锁定在铭剑堂云梯上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上。难怪,还以为无涯剑派这三年终于有了些长进,遇事能稳得住阵脚。
吴欢。
桑丘弟子群起而上,利刃从四面八方攻来。蓝雅也不含糊,躬身,退步,一个批手便夺过一柄剑来,三招两式之间剑下已蔚然生风,眉目间似嗔似笑,步态若舞,气势却像狂风扫落叶。不多时成败之势可判。
这还只是“梧桐三千”的启剑式。眼看剑阵西南方快要抵挡不住,吴欢放声道,“妖女月魃,凶残歹毒。先杀我西剑阁师尊,又有毒害我苏掌门。我桑丘虽不涉江湖,也绝不容人欺辱。今日替天行道!除了这个大害!”
西剑阁的弟子突然不知哪儿来的气力,竟生生将蓝雅杀出的破绽补了回来。
“够胆量的下来我们单挑,当师傅的没本事,让徒弟白白送死!”
蓝雅翻身一个狠招,挑断了数柄长剑。
风起云涌,天欲雨。